摘要:侍女小瑶揽镜为我整理妆容,铜镜内明眸善睐的少女,头上一支桃花簪格外明艳动人。
我是内定皇太女的长公主。
早已娶妻的寒门状元买通侍女,做戏引我一见钟情。
婚后,事情败露,他求我替他遮掩。
后来,他勾结奸臣陷死大将军,将罪名推到我头上。
我因此失去了皇太女的桂冠。
他却转投三妹的怀抱,成了高高在上的摄政皇夫。
一杯毒酒杀死了我和我的孩子。
再次睁眼,我回到上林宴赐婚的那一天。
1
“长公主,这桃花簪配您可真好看,待会上林宴您肯定风华绝代!”
侍女小瑶揽镜为我整理妆容,铜镜内明眸善睐的少女,头上一支桃花簪格外明艳动人。
人死不能复生,我竟是又回来了。
回到我十六岁,第一次被父皇赐婚的上林宴。
“我还听说,那状元郎是寒门出身,俊美非常,皇上赞赏有加呢!”
小瑶朝我八卦,一面打量我的神色。
陶曲岩,平民出身,十六岁娶妻绣娘章氏,二十岁考取举人,二十四岁便点中状元。
英俊斐然,绣口文章,既传文曲星下凡,又无族无派刚正凛然。
新科状元配继任的皇太女,他的求娶也正合了父皇制衡之意。只可惜,我这些才学前世没能用上,父皇也错看了这状元郎。
还有这桃花……
我瞥见小瑶鬓间新得的发簪,眸中闪过冷意。
陶曲岩,你的手可真够长的,这么早就伸到我的身边来了。
我拔下那支桃花簪丢到一边。
小瑶怔了一下。
“长公主,我们不去了吗?”
“去,怎能不去。”
我凝视镜中新生的自己,勾唇笑了。
上林宴。
当我如记忆中走进桃花林,小瑶跟随的脚步骤然一停。下一刻,我听到那个儒雅的声音在我身后如同梦魇般响起。
“千阳长公主,在下陶曲岩,均州人士,今日见桃花夭灼,但折一枝赠佳人。”
2
“长公主,是状元郎。”
小瑶在一旁朝我打眼色,我回头,看到一袭红底黑边状元袍的陶曲岩从一揖中抬头,见我看他,便又微笑复一深揖,做足了谦卑恭谨的姿态。
他的手上,一支桃花含苞欲放。
我微微一笑,这便来了。
前世我被这如同话本中走出翩翩佳公子诱得情窦初开,一切俱是我最欢喜的模样,深信这便是命运使然。只是我不知这姿势、这情态,就连同这桃花枝也是做戏。而消息只能来自于我的亲信。
我自嘲一笑。
新获状元,便买通我的贴身侍女,陶曲岩啊陶曲岩,你当真是机关算尽。
而我,当真是昏头瞎眼。
“长公主可是在考验在下的真心?曲岩倾慕长公主已久,听闻长公主最喜桃花,这便是了。”
陶曲岩的声音从底下传来。我不做声,他便不能起身,不一会,他作揖的姿势便坚持不住,胳膊肉眼可见的颤抖。
我笑了一声,引得他抬起头来。
当真是眉如墨画目若朗星的俊朗才子,我只一动手,他便贴心的将花枝递到我手心,暧昧的情愫随着他的眼眸丝丝勾连。
我漫不经心转动花枝。
“状元郎消息……着实灵通,只可惜……”
陶曲岩与小瑶目光一触即分,小瑶略微后退,他便上前一步,似要将接过花枝簪于我髻间,我却避开他的手,随手将花枝弃在地上。
“这皇家打造的桃花簪我尚且不喜,如此贫贱之物怎堪登我皇室殿堂?”
娇嫩的花瓣被鞋子踏进泥里,陶曲岩和小瑶的脸一下子白了。
他的身后,父皇大步走来。
“小千阳休要无礼,这是你未来的驸马。”
3
父皇要赐婚。
父皇又要赐婚了。
前世是我先看上陶曲岩,央父皇赐婚,今日我还未曾言语,父皇便来赐婚。
这婚竟是左右都要成。
陶曲岩当即退后一步,朝我深深一揖。
“不知长公主喜好,是曲岩唐突了,改日定上门赔罪,请公主勿怪。”
语毕又朝父皇一跪。
“圣上抬爱,曲岩自是倾慕千阳长公主,然商贩出身,家境卑微,怎敢高攀皇室门楣。臣自读书便立誓为国献身,助皇上成就千秋霸业,如今内外隐忧怎敢轻言成家。”
一番话正正说到父皇的心坎上。
父皇警告般觑了我一眼,当即大笑。
“爱卿何须此言,朕准你驸马便是驸马,可曾婚配?”
“自是……尚未婚配,斗胆求娶长公主。”
陶曲岩面染绯红,仿佛初涉情爱的羞涩少年。
“千阳?”
两道目光同时望向我,仿佛这婚配便大局已定。
前世我被欣喜冲昏头脑,陷在两情相悦的漩涡内无法自拔。
如今冷眼旁观,却是怎么看怎么假。
我扯扯嘴唇。
“父皇,这状元郎话不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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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曲岩的原配章氏小云,乃是秀坊的跛脚绣娘。
自十三岁成亲起便以秀活供养丈夫读书赶考,然喜讯传来丈夫却是久久不归。
待与我婚讯传到均州、绣娘悲痛万分上京寻夫至府上时,已是三月后。
状元郎于我膝前痛哭流涕,一面跪地膝行表忠心,一面痛斥章氏贪心不足利欲熏心。
“昔年资助已高价还清,没想到见我高中后竟起了冒充原配的心思,还想当状元夫人!好好好,我这便以死证真心……”
陶曲岩以头抢地险些昏过去。
言之凿凿之下,绣娘除了哭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为免引人口舌,我以重金遣章小云回均州。
怎料随行的护卫回来告诉我。
章小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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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长公主,在下自然句句真心,字字诚意。在下保证,婚后定然以长公主为中心,长公主说往南走在下不敢往北看,一生一世一双人,诚心天地可表日月可鉴!”
陶曲岩惺惺作态,在我面前跪下发誓。
“皇儿可是哪里不满?”
父皇问,我只笑笑。
“世人都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可是听说,这陶状元有个妻子,是个绣娘呢!”
章小云死后,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
民间开始传言残暴公主逼死原配,甚至编起了话本讽刺。
这风从民间刮到朝堂,大臣参本,父皇亲查。
陶曲岩再次在我面前跪下,痛哭流涕。
他说只想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都怪章氏欺人太甚,拿我要挟他。
他没办法才去捂她的嘴,没想到就这么死了。
他说他没想杀人。
他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
他说要给我最好的,最肮脏的事情就由他来做。
他匍匐在地上,昔日桃花林的倜傥风姿沦为泥泞。
我不忍看他如此,当晚便入宫告诉父皇一切都是我做的,与陶曲岩无关。
父皇震怒,这便是我失了皇太女身份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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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绝无此事啊长公主!”
陶曲岩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上前想要抓我的裙摆。
我后退一步他扑了个空,便直直跪在我面前朝我和父皇发誓。
“圣上面前臣怎敢说谎,定是有小人传谣。臣家中清贫,父亡母伤后只好借钱读书,那绣娘先是要高价利息,臣省吃俭用前几日才还清,可她听说臣高中状元,便抵赖说臣是下聘娶她为妻赖在家中不走,皇上,长公主,你们可要为我做主哇!”
陶曲岩扑在地上,嚎得十分诚心。
父皇听得稀奇,“这事若是真的,朕当然为你做主。”
我笑了,“我也为你做主。”
陶曲岩感动得抬起头来,终于松了口气,继续表演他的忠贞。
我朝陶曲岩身后招手。
“陶状元的真心,我来替你表。”
亲卫上前,递来书信。
陶曲岩不明所以,仍是仰头看我,只是长久跪着,动作不稳起来。
我嗤笑一声,将文书一一砸在他的脸上。
“这是那可怜绣娘八年间一笔一笔为你做的秀活,补贴你的家用!”
“这是你月月寄回家要钱的催命家书!”
“这是你十六岁时亲笔签名手印画押的与绣娘章氏的婚书!”
“这是你挥霍交友、花楼游船、收买钻营,包括贿赂我侍女小瑶的账目!”
“知恩不报反咬一口,居心不良取巧逢迎,隐瞒原配犯上欺君,陶曲岩,你该当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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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曲岩已然懵了,跪伏在地上双腿不断打颤。
“皇上,臣、臣……”
“曲郎,真的是你……”
绣娘章氏悲痛万分,在侍女的搀扶下扔无法站稳。她伏在陶曲岩身旁,泪水涟涟。
“你为何如此待我……”
“都是你这毒妇!皇上,这都是她伪造的,是想要诬陷臣!臣不知这婚书何来、家书何来,这荒唐的账目何来!臣自幼做工侍奉父母埋头苦读,惶恐懈怠半分,今日承蒙圣恩得以高中,战战兢兢尚显莽撞,又怎敢贿赂公主侍女,望圣上、公主明查!”
“长公主,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小瑶跪地求饶,陶曲岩已然撕了伪装一把推开章氏。他笃定我不知他底细,却不知这绣娘、这账目是我快马加鞭遣人寻来,为的便是让他从云端坠入深渊。
“巧言令色信口雌黄,陶状元当真状元之才。”
我讽刺他,却听远远一句话打断了我。
“姐姐这话可就不对了,怎庶民污蔑就是真,状元辩驳便是假呢?”
我的三妹,赵玉檀,玉檀公主拂开花枝款款而来。
只一见她那双嘲弄的眼,我便知,这玉檀应是同我一般。
不是重生,便是知晓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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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妹这是什么意思。”
我紧紧盯着她不放。
“我的意思是,姐姐既然不愿嫁人,何必编出这等谎言折辱于他。状元之才,文如其人,众所周知。”
三妹的庇护让陶曲岩寻到了依仗。
他膝行至玉檀公主身边,小声告饶。
三妹觑他一眼,却是隔开了章氏与陶曲岩。
“照我看此事最好解决,章氏与状元婚实不符,陶曲岩依旧是驸马,只是不做你的驸马,而是我的驸马!”
“什么?”
我惊了一惊,玉檀这是要做什么?难道她仍要走前世之路不曾?!
父皇打断公主争抢男人的失仪,做了最后论断。
“此事容后再议,回宫!”
一行人先后散了,三公主同陶曲岩一同走了,小瑶亦是被陶曲岩招去。
我着亲兵照看章氏。
擦肩而过时,三妹一句话将我钉在原地。
“姐姐,就算再来一次,我同样不会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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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陶曲岩与玉檀三公主婚讯昭告天下。
我被父皇禁足,在府中自己与自己下五子棋。身旁侍女小瑶换成了绣娘章氏。章氏频频望我,似是有话要说。
“长公主,都是我连累了你……”
我朝她摆手,“无事无事,你与那负心汉婚书作废才是大好事一件。以后就在我府中绣些物事,银钱照发就是。”
“那长公主想绣些什么?”
“绣个桃儿吧!你快些,我出门要用。”
“啊??”
桃子绣好,我便搭梯子跳出府外,穿过迎亲的队伍直奔大将军的府邸。
玉檀重生,是个坏消息,但半路劫走了陶曲岩却是个好消息。
我再清楚不过陶曲岩的阴险内里。
玉檀若是想走前世皇太女之位的路子,那我只能对她道一句可惜了。
正想着,面前大门还没敲就砰然洞开。
一人风也似的闯出来,撞得我几乎倒地却又飞快将我拉起。
我与他打了个照面,那人匆忙之态刹那止住,浑身一震,还未说话,眼先红了。
镇北大将军的养子,俞成期轰然跪下,声音嘶哑难耐。
“未能杀了那奸人陶曲岩,请殿下赐臣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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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北大将军府中,我瞧了俞成期一眼,又一眼。
这新封的武状元便一点点从头红到了脚。
“所以你一个武状元没打过陶曲岩这个文状元,死回来了?”
“殿下,那奸人暗算臣……”
俞成期被我嘲得满脸通红,磕磕巴巴的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却可以想象他一人孤闯皇宫的血勇。
我死后,陶曲岩转身杀了三妹,独掌大权。替父平定边疆的俞成期连夜回朝,可陶曲岩竟是不在宫中。
天子朝堂成了巨大的陷阱,将俞成期连带宫殿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我按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阻了他剖析忠诚的话,抚慰这前世忠臣勇将的灵魂。
“我知你心意,只是这殿下不能再叫了,你若有心,唤我一声千阳便是。”
“殿下……”
俞成期眼眶红红的,像是被抢走了心爱玩具的大狗狗。
我摸摸他的脑袋顺毛。
“三妹回来了,你也回来了,只是不知那陶曲岩是否也回来了。”
“臣现在就去杀了他!”
俞成期愤慨起身,我按住他。
“所以我们要做好两手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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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我素来喜文不喜武,打打杀杀没有合纵连横有意思。
兵书上说上交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我做就要做最伟大的谋略家,而不是一个攻城者。
这也是我被陶曲岩击中内心的原因。
可没想到我大庆最终会覆灭在一个奸臣手上,而念念不忘追着君王重生的竟是我只打过几次照面的武状元。
我凝着他,望向他黑黝的眼眸。
“俞成期,你可愿做我大庆最锋利的一把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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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成期轰然下跪,此时他不过二十岁,肩膀尚显单薄。
但我依稀窥见几年后那继承大将军的英武模样。
宛如一柄永远不会折断的剑。
永远燃烧着热血,点燃我的内心。
“为殿下,臣万死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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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父皇召我入宫。
为的是我参陶曲岩的那几本。
抛弃妻子数典忘祖忘恩负义狼子野心……难堪侍郎大任。
父皇言语切切,劝我得饶人处且饶人。毕竟陶曲岩今时不同往日,已是三公主的驸马。我再做这些事,便是在打皇家的脸。
更重要的是,内讧可以,但不能讧在明面上。
我抬头望椅子上的父皇。他高大的身影拢在灯下,肩上扛着他的万里江山。
我记得我年幼开蒙便在太学读书。父皇子嗣不丰,子女皆入太学,惜唯一皇子在幼年夭折。父皇便令太傅教授皇女帝王之术。
我学得快,常常受到褒奖。
及笄后,父皇便予我六部轮转的职务,研习政务。大臣们都言我早晚会升皇太女,但只有我知道,这皇太女之位仍然悬着。
“我意属他参政一职,这朝堂之事,千阳你勿要任性。”
父皇言语中透出警告。
这参政亦是前世我为他谋得的职位,本意是直隶父皇制衡丞相一派。
哪知这奸臣暗地里与丞相互相勾连,构陷死了镇北大将军。
父皇查到我头上,最终龙颜大怒。
彻底没了皇太女的资格。
我朝父皇郑重一拜。
“我知父皇扶持陶曲岩制衡之意,但请父皇相信我,我赵家纵使不依仗任何人,也不容蠹虫鼠蚁窥觑我大庆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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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姐,留步。”
出了御书房,便被玉檀喊住。我瞧她梳起的发髻,已是婚后妇人模样。
“陶曲岩不是真心,你比我明白。”
玉檀只是一笑,“那又如何,我又不需要他真心。”
“你当真是要走前世之路?”
为了皇位不择手段,哪怕是杀父弑君?
我上前一步,回忆里她追在我身后、天真的皇妹模样变得模糊。玉檀朝我勾了下眼风,话中的语气却不怎么动听。
“皇姐怎到如今还是如此天真,这皇太女只能有一位,我想当,你便当不得了。难道姐姐会让给我吗?”
她娇笑的眼里我竟是看不见她的真心。我摇头。
“让不了,你也抢不到。”
她嗤笑一声,转身走了。
“那权力的滋味,只要尝过,没有人能放得下。皇姐,你死得早,这位子,我就替你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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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檀的身影渐渐远去,我凝了半晌。
“顺公公,出来吧。”
老太监从柱子后现身。
“长公主,奴才什么也没听见。”
我摇头,只仔细嘱咐他。
“多仔细些父皇的吃食,省得有人做了手脚。”
玉檀做了皇太女后,父皇便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早早薨了。
“毕竟这江山,仍旧是父皇的江山。”
顺公公一惊,忙低头称是。我拍拍他的肩膀,出了宫门便瞥见一抹劲勇的身影,正是将军之子俞成期。
哦不,现在是俞小将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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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成期一人对着宫墙念念叨叨,我凑近了听到断断续续的字眼。
什么“承蒙公主厚爱”什么“木桃”什么“回礼”,还有那哆哆嗦嗦本人不在也叫不出口的“千阳”二字。
“千、千、千……”
俞成期磕巴得我都紧张起来,接话替他顺气。
“千什么?”
“阳……啊!”
俞成期兔子似的吓得差点撞到墙上,一张俊脸从头红到脖子。要不是衣服掩着,我估计连胸膛都是红的,“长长长长公主,你怎么出来了?”
“办完事了当然出来了,你在这难道不是等我?”
我捡起他掉的东西,拍拍尘土。
一块美玉写着“俞”字。
嘿,老俞家的家传宝。
“你偷你爹的?”
我瞧得稀奇,这英武汉子也会偷东西了。哪知这汉子扭扭捏捏觑我一眼,又一眼,蚊子呐似的念叨了一句。
“什么?”
我靠近过去。
他的脸又开始红了,眼神飘来飘去,“不是偷的,我找我爹讨的,我是说……”
“什么?听不见。”
他嘴唇动了动,又说了一遍。
我笑吟吟,拈着那玉逗他,“大声点呀,我还是没听见。”
他眼一瞪,终于知道我在逗他。却是将美玉按在我手中,再郑重不过,再忠诚不过。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千阳,我定不会再负你。”
俞成期朝我一揖,竟是直接走了。今日朝上,他朝父皇请了南下抗击外族之任,比之前世早了三年,他还没有训练好的亲兵,他的父亲也还尚在。
一切都来得及。
我朝他遥遥挥手,俞成期翻身上马,一声呼哨疾驰而去。
“去吧,我等你凯旋。”
手中美玉翻过一面,背面刻着 “赤胆忠心”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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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之以桃子手帕,回报以家传美玉。
虽然当日赠予他的桃子当初是取“投桃报李”的君臣之意。
不过现在这样,倒也不错。
我将这玉佩贴身收好,转身去面对朝堂上呼之欲来的血雨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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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仿佛自动出现了格格不入的长公主派别。
凡荒唐奏本,必要提一句千阳长公主;凡我辩驳,便有我都不知的证物摆在堂前。
贪官污吏俱为我辩驳,清正廉明如陶曲岩领着一干廉吏冒死谏言。
我被塑造成了横行霸市的跋扈公主。
陶曲岩便是那刚正不阿的参知政事。
父皇因此事寻了我三五次,而我的辩驳也越来越没有效力。
最后被一句“你好自为之”扫地出门。
玉檀自是看了欢喜,央父皇同我一般入了六部历练。
自此,朝臣看我的眼神便不同了。
一边是日落西山的千阳长公主,一边是冉冉升起的玉檀三公主。
心思活络的小人们自是知道该怎么站队。
如此过了三年,俞成期仍是未归,捷报倒是频频传来。
南下抗倭,辗转西北大漠,最后又北上,和镇北大将军一同上阵父子兵,也算是一段美谈。
这一日,陶曲岩一上朝便奏了俞家父子勾结外族谋反之罪,证据是伪造好的通敌密信和俞成期的外族身世。
被安排好的猎户与老妪战战兢兢奉上烙有外族图腾的鹿皮。
天子震怒。
我斗胆谏言,却连遭围攻。
参知政事道我大庆却是被外姓所挟?离了俞家竟无人不成!
丞相唱白脸,言峪王可暂领御敌之任,非阵前换将,还大将军清白是也。
姗姗来迟的玉檀则将一沓信件摔在我的脚下。
“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吧!这随军报寄来的私信,叛贼俞成期私通兵部司,泄露军情是小,勾结覆国是大,赵千阳你既在兵部,又是一国公主,如此徇私是何居心!”
彼时我正轮到兵部司,而三妹则在刑部司。俞成期随军报寄来的家书,竟是被她趁我上朝搜了去。
朝堂一瞬静了,父皇沉沉看我。
“千阳,你还有何话可说?”
我再没了言语,“没有。”
圣上一拂袖子,走了。
“命俞镇山、俞成期即刻还朝,赵千阳即日起禁足任何人不得探望,散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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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北天寒,正是外族劫掠频繁之际,将领却回朝了。
民间不知内情,一阵欢呼。我隔墙听着热闹,倚着石桌丢棋子玩。章氏在一旁绣着桃子陪我,对没能保护好家信颇为内疚。
“俞将军和小将军清者自清,长公主不要过于忧心了。”
“他清不清白,他说了可不算。”
我摇头,却听一道调侃打断了我。
“仗着人不在,净编排我。”
章氏惊呼一声,我回头见一英武男子不知何时来到我身后。他腰间挎着长剑,一手夹着头盔,黑武靴踏在地上,一身银色鳞甲煞是好看。
剑眉星目,英武刚毅,竟是三年未见的俞成期,脱了队伍前来寻我。
他嘴角含笑,点漆似的黑眸凝着我,仿佛要将这三年未见的时光一并瞧尽了似的。
那些他尽诉在信中的绵绵柔情都在对视中如浪潮袭来。
我心神巨震,瞧着他上前一步,又一步,来到我的面前。
如同我三年前期望的英武战神。
我用眼神描摹这三年征战在他脸上眼中留下的痕迹,嘴唇动了动。
他眼中满是柔情,伸出手来,似要覆在我的脸侧。
将触未触之际,我倏然背过身去,眼泪掉了下来。
“来人,送俞小将军回刑部!”
话音未落,大门骤然闯开,玉檀带人围了我和俞成期,冷笑。
“皇姐果真大义灭亲,玉檀佩服。”
20
三日后,父皇亲审,刑部尚书、御史大夫、大理寺卿齐聚一堂。
当朝大将军收养外族余孽投敌叛国,这案情引得百姓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我同俞家父子站在一起,成了被审判的对象。
当日朝上的轮番攻讦再次上演,俞镇山当堂凛然辩驳,俞成期跪言忠心天地可鉴。
三堂流水账般审了一遍,只听圣上发落。
玉檀得意洋洋望向我,仿佛这皇太女之位唾手可得。
我只一拱手,她印象里已被灭口的猎户一家出堂翻供,伪造书信之人当场认罪。
玉檀的笑容僵住了。
我笑,“再说这私通兵部,且不说任何书信兵部都先过一遍,这家书也是我呈与陛下封封阅过的,我与俞成期情投意合,何罪之有?”
那俞成期不通文墨,写来的信却偏偏都是些文绉绉之言,错漏百出却也真心万分。我看了笑,父皇看了也笑。
众人望向堂上,圣上微一点头,这便结案了。
一场会审闹剧似的结束,真正的审判却才刚刚开始。
造伪证陷重臣,杀平民赂同党,真真墙倒众人推,陶曲岩率先做了那“大义灭亲”之人。
查到最后,一切竟全是三公主所做。
与铁骨铮铮的陶曲岩无半分干系。
俞家父子出狱,赵玉檀入狱。
我派人接了大将军与俞成期,自己前去探望玉檀。
玉檀倚在墙边,与我回忆深处孤单的小女孩别无二致。我着人打开锁链,跪坐在她面前。
“我劝过你的。”
“可是我不后悔。”
我叹了口气,“你当日问我愿不愿意让你,我是愿意的,只是有那陶曲岩在身边,再大的权力你也握不住。”
她一惊,心思百转终是确定了,“难怪、难怪早了三年……原那俞成期也是重生的。”
我便问她,“那陶曲岩亦是重生?”
玉檀眼中闪过茫然。
“不知,皇姐,我真不知……”
21
时年三月,父皇下诏封我为皇太女。
时年三月,俞家父子忠心耿耿护国有功,俞镇山领镇北侯,俞成期封骁勇将军。
时年三月,父皇赐婚我与俞成期,婚期三月十五,昭告天下。
三月十四,塞北、西境军报接连送到,峪王不敌,外族竟是联合侵扰了。
陶曲岩当即上书,请镇北侯、俞将军出征,踏平边境。
当真做足了“为国分忧不避亲疏”的刚正姿态。
我亦是跟请,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当夜,我与俞成期在我府上桃花树下草草拜了天地。章氏新绣的桃子手帕被我塞在他的心口,他按住我,眼中情动万分。
俞成期几次欲言又止,“千阳,是我对不住你,我……”
我按住他的嘴唇,“你去,我才放心。”
俞成期紧紧抱我,强壮的手臂来自边境的风沙历练。隆隆心跳声中,他在我额角落下轻吻。
“千阳,成期在,江山便在。”
回来时未带大军,回去亦是只带了随行亲卫。我在城墙上望他远去。马蹄卷起的烟尘里,侍女小瑶送来陶曲岩的邀请。
“三日后宫中家宴,驸马斗胆邀皇太女宴后一叙。”
22
三日后,我系俞成期赠我的玉佩,前去赴宴。
一应子嗣都在,唯驸马陶曲岩那座少了一人。玉檀狱中自杀了,父皇触景伤心,坐了一会便离席了。起身时顺公公前来搀扶,父皇看起来老了不少。
“恭喜皇姐荣登皇太女之位。”
陶曲岩拱手,恍似那日桃林一揖。我笑了,“请吧。”
入了水上小榭,陶曲岩面上颇有些朦胧的羞涩。
“我前些日做了些梦,梦中我是与你成亲,而非玉檀。你待我颇好,世人都赞我们天生一对,你还怀了我的孩子……千阳,你说这是梦吗,是梦中是梦,还是现在是梦?”
“那状元郎待如何?”
“千阳,若不是玉檀,我们本该是一对的。”
陶曲岩看起来颇为认真。
我盯着他笑,“是么。”
“那千阳你……”
陶曲岩便来牵我的手,我侧身避开,面上转冷。
“陶参政,你该唤我殿下!玉檀当真死不瞑目!”
“既是如此,那就恭祝殿下早日登基了。”
陶曲岩自行礼中抬头,眼眸阴利如嗜血的狼。
23
当夜,朝廷禁军将我府上围得水泄不通。
调离俞家军队,差遣禁军,陶曲岩这三年的苦心经营,如今全翻出来,当是要殊死一搏了。
我连夜点了亲卫要入宫。章氏惊得忙道不可。
我亦知这是陶曲岩的计谋,入宫等着我的定是谋逆之罪。
可不入,便是父皇的死期。
皇女亲卫比不得京城禁军,我甚至可能到不了宫门前,但我不得不去。
章氏破釜沉舟般拦在我面前。
“殿下,当日你救我一命,小女子无以为报,却知为国为君的大义,请殿下准我着殿下衣衫引开叛军!”
我深深看她,章氏眼中却尽是决然。
或许她从那日望见丈夫卑劣之心时,就下了此决心。
我虽是重生,救得那可怜绣娘,却救不得这胸怀大义的巾帼。
我擦了眼泪,重重抱她。
“活着。”
我与她别过,听闻前院的拼杀之声,一抖缰绳朝宫城狂奔而去。
24
自与俞成期结交,不喜武的我也学起了拳脚。
宫中亲卫教的是骑射武艺,俞成期教的却是上阵行军的杀招。
就连远在边疆的家信中也是时时叮嘱,谆谆教导。
如今,恰好派上用场。只是这实战尚属首次,待我被禁军缚到殿前,打眼便是眼含讥讽的陶曲岩,和他身后终于收起伪善假面的丞相一党。
我望见皇位上的父皇,还活着,当即松了口气。
“你放了我父皇。”
“赵千阳,你还真是天真。”
身后禁军压着我跪下,陶曲岩捏起我的下巴,笑得恶意,“我道你重生一次应该聪明,没想到还如此莽撞固执,我给过你机会共享江山,可惜了,你不懂珍惜。”
我盯着他,“你从始至终,都是在利用玉檀。”
“呵,不过蠢货一个,不及你半分。”
他拂过我唇角,我一口咬死他的手指。陶曲岩吃痛,将我踹翻。
我呸一口血沫,自地上爬起。
“待到镇北侯与俞成期得胜,陶曲岩,丞相大人,便是你们的死期。”
“哈哈,镇北侯?俞成期?”
陶曲岩癫狂一笑,丞相拈着须子仿佛早已料到。
“你不如猜猜,这塞北西境为何联合,又为何此时来犯?你道那镇北侯、骁勇将军还回得来?”
“混账!通敌叛国!死罪当诛!”
父皇激怒,却是一口血喷了出来。
“父皇!”
我要上前,却被陶曲岩踩在地上。他一脚踏在我的背上,揪住我的头发。
“你前世便也是这般,苦苦求饶死在我的手上。重生改命?你太天真了,你上辈子做不到的事情,再来一次,也还是做不到!”
陶曲岩将我脑袋重重砸在地上,踩过我去俯瞰他即将到手的江山。
他的背后,我直起身。
“陶曲岩,这便是你的全部了吗?”
他不屑回头,我嘘了一声。
“听。”
25
内城冲杀之声愈烈,终是撞破宫门到得殿前来。
铁骑一身浴血铁甲,铮然跪下。禁军佩剑落了一地。
门外,吼声震天。
“俞家军救驾来迟,请陛下、殿下责罚!”
“这、怎会,怎会!”
陶曲岩目眦欲裂,被亲卫拿下。
铁骑让开,送来被箭簇洞穿胸膛的章氏,她的手中仍死死捏着我予她的俞家玉佩。
那是调动俞家隐秘铁骑的唯一信物,她死死攥着。
宁赔上性命也不肯放手。
我为这英魂叹息,轻轻合上她的双眼。
转身一剑刺穿了陶曲岩的大腿。
陶曲岩确实头脑灵活,不顾伤痛朝父皇大喊。
“谋反!私藏亲军!陛下!俞成期联合皇太女犯上作乱,证据确凿啊!”
皇位上的陛下正在顺公公的伺候下漱口,吐出剩余血沫,一抹嘴站了起来。
“陶爱卿,你道朕真老眼昏花不成?”
“外通敌寇,内联叛贼,丞相早有反心,自然与你一拍即合。逼死玉檀挑动人心,先调走武将,后禁军围城,如此改朝换代便在朝夕之间。陶曲岩,你当真好计谋!可惜了,一步错,满盘皆输!”
我将他所作所为一一揭露,亲卫押陶曲岩在我面前跪下,他却直勾勾看向我身后。
那从皇位后走出来的人,除了被“逼死”的玉檀还能有谁?
“好啊好啊!你们竟联手来骗我!除掉我又拔除了丞相一党,赵千阳,你才是好计谋!好计谋啊!”
陶曲岩状若癫狂,却又诡秘一笑。
“但是那又如何,俞家父子必死,此战必败,疆土必失!你又能如何!”
26
我不能如何,我能做的唯有祈祷。
天佑大庆。
俞成期不会骗我。
俞家军全军上下终将得胜还朝。
一月后,玉檀向我辞行,我便约她同去为章氏扫墓。
“我不如她,活了两世才知为国为天下。”
玉檀颇为内疚,我抚过章小云墓前的英烈碑。
“世上本也没多少人如她。”
这跛脚绣娘,为妻时贤秀良淑,为臣子却也问心无愧令人敬佩。我亦是不如。
“皇姐,我要去走这天下看人间百态,若是皇姐以后做的不好,可要当心我杀回来哦!”
我笑,“我等着你便是。”
又一月,父皇准我部分政事可批红。
新提拔的丞相与参知政事日日在朝堂吵架,御史大夫又看热闹又挑事,闹得他脑仁疼。
父皇索性丢给我处理,自去躲清闲。
如此又忙过月余,转眼便是盛夏。
京城烈阳灼热,树下又甚是清凉。百姓熙熙攘攘,买卖声不绝。
我捡了几颗桃子付钱,听见远处疾驰而来的马蹄声。
闹市中,我有预感般回头。
但见俞成期单骑轻衣闯入我的眼眸。
他黑了,也瘦了,唯有挺直的脊梁如同刚直的剑,凛然不会屈服。
短短一瞬对视,却如亘古长夜闪过千言万语。
他朝我伸出手,我借力上马,被他死死抱住。
他的热气和喘息扑进我的颈侧。
“千阳,我好想你。”
27
迟了三月的大婚终是要在六月十五举行了。
俞成期胜战后不随大军擅自提前回朝,被陛下不大不小罚了半年的俸禄。
他笑称只能靠我的月钱过活了。
我摘了后院的桃子都阻不住他嘴角的笑意。
六月十四,俞成期带我去看了死牢中的陶曲岩。
陶曲岩的腿伤无人治疗终是腐败坏死了。
他披头散发中露出阴鸷眼眸,喉中嗬嗬怪笑。
“残兵败卒,不值一提!你们依仗的不过是重活一世,嗬嗬嗬,重活一世……”
当日将军府的两手准备,我与成期讨论许久。
若陶曲岩不知前世,依他性格,自会审时度势依仗玉檀,走一遭踩着公主上位的戏码。
若他知晓前世,则必知玉檀与我亦是重生,必然处处提防时时警惕。
我与玉檀不和正和他意,玉檀“身死”他便得意忘形视朝堂如探囊取物。
如此才能引出他的狼子野心,将他与丞相一派一举拿下。
此事玉檀不知,父皇不知,朝堂与天下均不知。
唯有俞成期是我的暗棋。
我要他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要他成为一柄剑。
一柄能撕开阴谋权术的最锋利的剑。
俞成期与我看了一会。
“赐死吧。”我说。
俞成期终于放下了前世的阴霾,在我额角轻轻一吻。
“千阳,都过去了,以后我会好好保护你。”
六月十五,皇太女同骁勇将军大婚。
普天同庆,天下大赦。
死牢中的叛贼干了一碗送行酒。
翻修一新的太女府中,我与俞成期共饮今世交杯酒。
“浮生大梦三千,唯愿得一人心。”
浮光红烛中,他眼眸含情,我含笑饮尽。
“白首不离。”
来源:宫墙往事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