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名唤沈青瓷,曾是这上京城中最普通的绣娘,直到那场大火带走了我唯一的光——我的夫君,卫凛。
我名唤沈青瓷,曾是这上京城中最普通的绣娘,直到那场大火带走了我唯一的光——我的夫君,卫凛。
他们都说,卫凛是英雄,为救镇北侯府小侯爷的爱犬,葬身火海。
多么可笑。
更可笑的是,那位小侯爷的夫人,不是我那好堂妹沈玉柔又是谁?
“姐姐,我得不到的东西,毁掉也不给你!”
她那张娇柔面容上扭曲的快意,如同淬毒的匕首,彻底扎碎了我仅存的世界。
这世上唯一真心待我的人,化为了灰烬。
既然如此,那便一起……焚尽吧。
01
卫凛约我在城南的“玲珑斋”见面时,我正对着一面模糊的铜镜,将最后一根素银簪子斜插入鬓。
镜中人眉眼间藏着压不住的欢喜。今日是我与他成婚三载的日子。
他说要补给我一件聘礼,三年前他家徒四壁,仅以一枚祖传的劣玉环聘我,我却不以为意。他总说委屈了我。
如今他在京兆尹府下做了巡夜武卫,虽俸禄不高,却总算安稳。他说玲珑斋新来了一枚极好的青玉簪,衬我的名字。
我换上一身他最喜欢的湖绿色襦裙,裙摆绣着缠枝莲,是我熬了数个夜晚亲手所绣。
怀中揣着的,是温了又温的户籍契书。
他既赠我新簪,我便还他一个惊喜——我已将我的户籍独立出来,从此我只是沈青瓷,只是他的妻,与那凉薄的沈家再无干系。
京兆尹府衙侧门,是他下值的必经之路。我站在一株垂柳下,看着那扇朱漆大门。
晨钟敲响,门开,一身藏蓝武卫劲装的他大步走出,身姿挺拔如松。日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他看见我,眼底瞬间漾开笑意,加快脚步向我奔来。
三步,两步,一步……
我几乎要张开手臂。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铜锣声撕裂了清晨的宁静!
“走水了!走水了!城南永乐坊!所有武卫即刻集结!”一名差役声嘶力竭地敲锣狂奔。
卫凛脚步猛地顿住,脸上的笑意化为凝重与急切。他回头望了我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歉意与无奈。
“青瓷!”他匆匆喊了一声,“去玲珑斋等我!我很快便回!”
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之箭,转身冲向那报信的差役方向,汇入匆忙集结的队伍,瞬息间便不见了踪影。
我望着他消失的街角,心底莫名空了一块,那股子不安像是初春的寒气,丝丝缕缕地渗进来。我攥紧了袖中的户籍契书,依言走向与他相约的玲珑斋。
从晨光熹微等到日头西斜,玲珑斋的伙计看我的眼神从殷勤变成了怜悯。那枚他说的青玉簪静静躺在锦盒中,流光溢彩,却始终等不到它的主人。
直到夕阳的血色染红窗棂,等来的不是卫凛,而是一个穿着武卫服制、满脸烟灰与泪痕的年轻男子——卫凛的同僚,赵莽。
他看见我,未语泪先流,魁梧的身躯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嫂……嫂子……”他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凛哥他……您快去永乐坊看看吧!”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只余下赵莽那破碎的哭腔。
凛哥他……怎么了?
是受伤了?重伤?残了?毁了容貌?
都不要紧,只要活着。只要他还有一口气,我便是倾家荡产,做牛做马也要救他,养他。
可……万一呢?
那个念头像毒蛇,猛地窜入心间,狠狠咬了一口,痛得我四肢百骸都僵住。
我浑浑噩噩地跟着赵莽,脚步虚浮地奔向永乐坊。越靠近,空气越是灼热,弥漫着木材焚烧后的焦臭和一种……令人作呕的肉焦味。
昔日繁华的街坊化为一片焦土断壁,残烟袅袅。并未看见卫凛的身影,也没有伤者。
我心头一松,几乎瘫软在地。
没人,定是伤重送医了!只要送了医,就还有救!
我猛地喘过气,手脚并用地想爬起来,我要去医馆!去寻他!
就在此时,一个身影猛地扑到我面前,噗通一声跪下,抱住了我的腿。
“姐姐!姐姐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是卫大哥进去啊!”
这声音娇柔婉转,此刻却充满了惊慌与哭腔,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瞬间刺醒了我浑噩的神经。
是沈玉柔!
我浑身骤然冰冷,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冻结。经年累月的恐惧与厌恶像潮水般将我淹没。
“你为何会在此处?”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发颤,几乎不像人声。
沈玉柔抬起那张梨花带雨的脸,真是我见犹怜:“姐姐,我在此处赁了处小院暂住……谁知竟走了水!我的雪团儿还在里头!我吓坏了,只说我的爱犬还在里面,求各位差爷救救它……我不知是卫大哥冲了进去啊!他……他……”
“你胡说!”旁边的赵莽猛地爆发出一声怒吼,双目赤红,“你口口声声说的是‘我的孩儿’!你说你的孩儿被困在火场!卫队是为了救人才拼死冲进去的!若知是条畜生,卫队怎会……怎会……”
他后面的话被巨大的悲恸噎住,化作呜咽。
沈玉柔被他吼得一颤,哭得更凶:“我当时慌了神……雪团儿于我就像孩儿一般……我……”
“一条狗!就为了一条狗!”赵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嘶声咆哮,“卫队为了救你的狗!没出来!没了!你听懂了吗!没了!”
为了救你的狗……
没出来……
没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砸进我的心里。
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的颜色和声音。
卫凛死了。
我的天地,塌了。
眼前猛地一黑,我直直向后栽去,重重摔在冰冷污浊的焦土之上。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将我彻底淹没。我在其中浮沉,耳边尽是卫凛带笑的声音“青瓷,等我”,转瞬又化作冲天的火光和沈玉柔那淬毒般的低语。
“姐姐,我得不到的东西,毁掉也不给你!”
不——!
我猛地睁开眼,剧烈的喘息着,心口痛得像被生生剜去一块。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粗布帐顶,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孤寂的冷清。这是我和卫凛的家,如今,只剩下我了。
“嫂子!你醒了!” 赵莽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汁,紧张地凑过来,眼圈还是红肿的,“大夫说你急火攻心,需好生静养。”
静养?我的夫君尸骨未寒,我如何静养?
“他呢?”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几乎听不出原音。
赵莽神色一黯,低下头:“火势太大……等扑灭了再进去……只剩、只剩这个了……”
他颤抖着手,从一旁捧过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块烧得焦黑变形、勉强能看出是金属的腰牌,上面一个模糊的“卫”字,像是烙铁烫在我的心上。旁边,是那枚他预备送给我的青玉簪,竟奇迹般地完好无损,只是蒙上了一层烟灰。
我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玉簪,又猛地缩回,仿佛被它烫伤。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想,彻底粉碎。
他真的走了。为了沈玉柔的一条狗。
恨意如同藤蔓,瞬间缠绕勒紧了我的心脏,几乎无法呼吸。
“为什么……”我喃喃自语,不知是在问谁。
赵莽握紧了拳头,虎目含泪:“我们都拦了!可那沈氏哭喊得凄厉,口口声声她的‘孩儿’在里面,哭声方位又像是从内间传来……凛哥那性子,嫂子你是知道的,他岂能见死不救?谁知冲进去才发现……才发现只有一条被熏晕的狮子狗!等他再想出来,房梁塌了……煤气罐也炸了……”
每一句,都像是在凌迟我所剩无几的生命。
沈玉柔……她算计好的。她深知卫凛的职责和仁心。
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女子娇柔的哭泣声。
“姐姐,姐姐你怎么样了?让我看看姐姐吧,我心难安啊……”
是沈玉柔。她竟还敢来!
赵莽怒气冲冲地欲起身阻拦,我却按住了他。挣扎着坐起身,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太过狼狈。
沈玉柔穿着一身素白衣裙,更显得楚楚可怜,被一个丫鬟搀扶着,眼圈红红地走进来。一见面,便又要跪下。
“姐姐,都是我不好,我该死……若知是卫大哥,我宁可让雪团儿死了,也绝不会……”
“你的狗呢?”我打断她,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
沈玉柔一愣,似乎没料到我会问这个,下意识答道:“雪、雪团儿受了惊吓,我让人抱回侯府好生照料了……”
“呵。”我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冰冷,没有一丝温度,“一条狗,比人命还金贵。”
沈玉柔脸色白了白,拿着帕子拭泪:“姐姐怎能如此说?雪团儿也是一条性命……卫大哥舍身救犬,是大义,朝廷定会褒奖抚恤……”
“滚出去。”我闭上眼,不再看她。
“姐姐……”
“我让你滚!”我猛地睁开眼,死死盯住她,“沈玉柔,收起你那套把戏。别再叫我姐姐,我觉得恶心。”
沈玉柔被我眼中的恨意慑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化作委屈:“姐姐如今伤心过度,妹妹改日再来看你。”说罢,由丫鬟扶着,袅袅婷婷地走了。
那姿态,哪里像是刚害死了一条人命的凶手。
赵莽啐了一口:“毒妇!”
是啊,毒妇。可为何这样的毒妇,却能嫁入高门,安享富贵?而我的卫凛,却化为焦土?
我抚摸着那枚青玉簪,冰凉的触感让我混乱灼痛的脑子稍稍清醒。
卫凛的死,不能就这么算了。
大义?褒奖?抚恤?我不稀罕!
我只要一个真相,一个公道。
若这世道给不了我公道……
那我不介意,自己来取。
卫凛的衣冠冢立在城外的乱葬岗旁。他无亲无故,出身寒微,京兆尹府拨下的一点抚恤银,刚够置办一副薄棺和这处荒僻的坟地。
赵莽和几个相熟的武卫同僚来送了行。天空飘着凄冷的雨丝,打在墓碑上,沁出深色的水痕,像永不干涸的泪。
“嫂子,往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来寻我们。”赵莽红着眼圈,将一壶浊酒洒在坟前,“凛哥,走好!兄弟敬你!”
我一身缟素,跪在泥泞中,没有哭。眼泪在那天之后就已经流干了。我只是静静地烧着纸钱,看着火焰吞噬粗糙的黄纸,化为灰烬,随风飘散。
像他一样。
抚恤银,我一文未动,尽数交给了赵莽,让他分给那日一同救火受伤的弟兄们。卫凛因他们的兄弟情义而去,这钱,该用在活人身上。
赵莽推辞不过,最终收下,看我的眼神更多了几分敬重与担忧。
送走他们,我独自留在坟前。雨渐渐大了,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衣衫,冰冷刺骨。
“卫凛,”我轻声开口,声音沙哑,“你等我。”
等我查清一切,等我为你讨回公道,等我让该付出代价的人,血债血偿。
然后,我便去寻你。
回到那座空荡荡的小院,每一寸空气都充斥着回忆和他的气息,令人窒息。我必须做点什么,才能不被这巨大的悲痛吞噬。
我开始整理他的遗物。衣裳不多,大多洗得发白,却干净整洁。我一件件抚过,叠好,收入箱底。抽屉里有一些零碎,几枚铜钱,一把磨损的匕首,还有……一本薄薄的册子。
我认得,这是他的值班录记。并非公务所需,而是他私下习惯,会简单记录当夜巡查所见,偶有心得。他说日后若有机会升迁,这些或许能用上。
鬼使神差地,我翻开了它。
前面的记录大多平淡无奇:某坊门户不谨,某街夜烛未熄,某日协助百姓扑灭灶火……直到我翻到近期的记录。
一页上,潦草地写着一行字:“亥时三刻,永乐坊见沈氏(妻妹)于暗巷与人私语,状甚亲密,非侯府护卫装扮。避之,免生事端。”
日期,就在大火前几日。
沈玉柔?与人私语?非侯府护卫?
我的心猛地一跳,一个模糊的念头窜入脑海。卫凛的死,真的只是沈玉柔因妒生恨的简单报复吗?还是……另有隐情?
继续向后翻,又一页记录引起了我的注意:“连番夜值,皆见侯府采买马车丑时过后方归,车载沉重,覆油布,异于往常。疑之。”
侯府?镇北侯府?沈玉柔嫁入的府邸?
采买马车为何深夜才归?车载何物需要覆盖油布,如此隐秘?
卫凛的疑虑,像是一颗种子,落入我已被仇恨浸透的心田。
我合上册子,紧紧攥在胸前。心跳如鼓。
或许,我知道该从哪里开始了。
镇北侯府权势滔天,我一个小小绣娘,如何能窥探其隐秘?
但我有的,是他们都想不到的决心,和一条早已不在乎豁出去的性命。
还有,我那双能绣出繁花锦绣的手。或许,也能织就一张复仇的网。
次日,我找到了京中最大的绣坊“云锦阁”,求见管事。
“民妇沈青瓷,愿将家传双面异色绣技法献与绣坊,只求能入阁做工,谋一栖身之所。”我垂着眼,声音平静。
管事起初不信,当我当场以普通丝线,在一块素缎上绣出正面为猫扑蝶、反面为狗逐雀的图样时,他震惊了。这是母亲偷偷传我的秘技,从未示人。
“好!好手艺!”管事大喜过望,“娘子便留在阁中,专绣精品!工钱定不会亏待!”
我福身谢过。
云锦阁,是专为京中达官贵人供应绣品的的地方。镇北侯府,亦是其主顾之一。
第一步,成了。
进入云锦阁的日子,枯燥而忙碌。我埋首于丝线之间,用极致的精细和耐心,绣着那些富贵之人享用的花鸟虫鱼、山水人物。
我的沉默和出色的技艺很快引起了管事的重视,也将一些重要的活计交给我。比如,为镇北侯府的一位得宠姨娘绣制生辰礼——一架屏风。
机会,来了。
送货那日,我主动请缨,言说如此精品需得向主家当面解说养护之法,方能显我云锦阁诚意。管事不疑有他,应允了。
再入侯府,心境已是天地之别。昔日我是来寻沈玉柔的不自在,如今,我是带着毒刺而来,要蛰入这繁华锦绣的巢穴。
引路的婆子絮叨着侯府的规矩,我低眉顺眼地应着,目光却飞快地扫过沿途的亭台楼阁、路径走向。侯府守卫森严,尤其是通往西北角的路径,明哨暗卡,远超别处。
那婆子见我看,压低了声音:“娘子莫好奇,那边是府库重地和侯爷的书房所在,等闲人不得靠近。”
府库?书房?需要如此戒备?
我心中疑窦更深。
屏风送至那位姨娘的院子,得了不少赏钱。姨娘心情好,又多问了几句绣工的事。我小心翼翼地应答,状若无意地提及:“听闻府上夫人养了只爱犬,雪白可爱,前些日子似乎受了惊?若是夫人不弃,民妇或可绣个精巧的护套,予那小犬冬日保暖,也算赔罪。”
那姨娘闻言,嗤笑一声,带着几分幸灾乐祸:“赔什么罪?不过是个玩意儿,也值得大惊小怪?那日不过是厨房不小心走了水,偏她抱着那畜生哭天抢地,不知情的,还真以为怎么了呢!倒累得……”
她说到此处,似乎意识到失言,立刻刹住,转了话题,“罢了,与你无关。你的心意我替夫人领了,去吧。”
厨房不小心走了水?与沈玉柔当日哭喊“内间”截然不同!
而且,她的话没说完——“倒累得”……累得什么?累得卫凛枉死吗?
强压着心头的惊涛骇浪,我恭敬退下。引路婆子又送我出去。
经过一处僻静回廊时,忽见两个小厮抬着一个沉甸甸的木箱,步履匆匆往西北角去,箱缝中隐约渗出些许暗色油渍,沾湿了抬杠。那气味……我鼻尖微动,是火油?!虽然极淡,还被香料掩盖,但我绝不会闻错!侯府内院,抬火油作甚?
他们身影一闪,迅速消失在月洞门后。
我的心跳得飞快。
卫凛记录里的“采买马车”,“车载沉重,覆油布”……深夜运送火油入府?侯府要这么多火油做什么?联想起那戒备森严的西北角……
一个可怕的猜想逐渐浮现。
难道卫凛的死,并非单纯的意外或沈玉柔的个人私怨?而是他无意中窥见了侯府不可告人的秘密,才被借那场大火……灭口?
沈玉柔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她是知情者,还是……也是一枚棋子?
无论是什么,这侯府,从根子上就已经烂透了!
回到云锦阁,我彻夜未眠。
仇,比我想象的更深,更黑。
敌人,也比我想象的更加庞大和可怕。
但我心中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炽烈。
卫凛,你若在天有灵,便看着我吧。
看着我将这肮脏的侯府,将这虚伪的世人,一一撕碎。
焚尽这世间不公,我再来陪你。
自侯府归来,那暗渗的油渍与火油的气味,如同鬼魅般萦绕不去。
卫凛值班录记上的寥寥数语,与姨娘脱口而出的“厨房走水”、小厮抬箱的诡秘,在我脑中交织碰撞,拼凑出一个模糊却令人心悸的轮廓。
镇北侯府,绝不仅仅是一座勋贵府邸那般简单。那西北角的重重守卫,深夜运送的“重物”,绝非寻常。
我需要知道更多。关于侯府,关于那位我“亲爱”的堂妹,更关于那场彻底改变我命运的大火。
我不再只是那个心怀死志、只求复仇的未亡人。一股更强的力量在支撑我——查明真相。若卫凛之死真有隐情,我必要将这隐情大白于天下,让他的死,不是糊涂地葬送在一个毒妇的嫉妒里,而是……而是有着更沉重的意义。
云锦阁的活计我做得越发精心,甚至偶尔会“无意间”指点一下其他绣娘一二,渐渐得了些人缘。尤其是负责给各府送次等绣品的刘婆子,最爱嚼舌根子。
一日晌午休息,我拿出自己腌的一点爽口小菜分与众人。刘婆子吃得高兴,话匣子便打开了。
“要说起这高门大户啊,啧啧,里头腌臜事多着呢!”她压低了声音,眼睛瞟向侯府的方向,“就比如那家,瞧着光鲜吧?嘿,底子虚着呢!”
我故作惊讶:“妈妈这话怎么说的?侯府那般权势,还能有什么虚的?”
“哎呦,我的傻娘子!”刘婆子一副“你有所不知”的表情,“老侯爷去了没多久,如今这位小侯爷,是个扶不上墙的!文不成武不就,又好奢靡,听说外面欠着不少亏空呢!全靠着祖上积荫和宫里那位侯妃娘娘撑着场面罢了。”
侯府经济拮据?我心中一动。这似乎与那深夜的重车对不上。若只是亏空,何需如此隐秘运输寻常物资?
“竟是这样?”我附和着,“可我看侯府排场依旧很大啊。”
“排场是面子,里子谁知道呢?”刘婆子撇撇嘴,“不过说来也怪,近几个月,侯府似乎阔绰了些,前儿还还了东城王掌柜一部分旧账。也不知是宫里赏赐多了,还是哪来的横财。”
横财?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要说还是现在这位侯夫人手段厉害,”刘婆子话锋一转,提到了沈玉柔,“一个旁支出来的小姐,愣是挤掉了原先订好的那家,攀上了高枝。虽说小侯爷不甚出息,可那也是正经的侯府主母啊!”
“哦?这位侯夫人很是了得?”
“了得不了得不知道,倒是颇得小侯爷欢心,听说……很有些闺房手段。”刘婆子露出一个暧昧又鄙夷的笑,“而且啊,攀上高枝后,对娘家倒是疏远了,特别是对她那位堂姐,啧,听说很是不睦。”
“堂姐?”我适时地表现出好奇。
“可不嘛!好像也是个苦命的,嫁了个巡夜武卫,前阵子永乐坊那场大火,听说那武卫就是为了救侯夫人的爱犬,没逃出来,烧死了!”刘婆子说着,唏嘘地摇摇头,“可怜哦……所以说,这高门里的夫人,心肠硬着呢……”
我低下头,掩饰眼底翻涌的寒意。流言便是如此,半真半假,却足够杀人。
通过这些零碎的信息,我心中的脉络渐渐清晰:经济本不宽裕的侯府,近几个月突然有了不明来源的财富。沈玉柔嫁入侯府后与娘家(主要是我)不睦,并深得小侯爷宠爱,甚至能影响府中事务。而那场大火,起因蹊跷,卫凛的死更是疑点重重。
这一切,是否都指向那西北角隐藏的秘密?而那秘密,是否与侯府突然的“阔绰”有关?
卫凛,是因为撞破了这个秘密,才招致杀身之祸的吗?沈玉柔在其中,是主动献计,还是被利用的棋子?
我需要更接近核心。
几天后,机会再次降临。侯府来人,说要为书房添置一副大型山水绣屏,点名要手艺最好的绣娘亲自去量尺寸、听取要求。
书房……就在那戒备森严的西北角!
我主动接下了这趟差事。
再次踏入侯府,我被直接引向西北院落。越往里走,守卫果然越发森严,明处的护卫眼神锐利,暗处似乎总有视线扫过。引路的换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仆。
书房的布置倒是符合侯门气派,紫檀木的书案,博古架上陈列着珍玩,但我一眼就注意到,书案一角摊放着几本账册,墨迹尚新,旁边还有一枚奇特的令牌,非金非铁,上面刻着一个复杂的火焰纹样。
带我进来的管事嬷嬷正在与侯爷的心腹长随交涉。我假装认真测量窗户尺寸,耳朵却捕捉着他们的对话。
“……这批‘货’纯度更高,那边很满意,价钱可以再提三成……”长随低声道。
“小心驶得万年船。上次永乐坊的意外,差点暴露。以后试验需更隐秘,绝不能再引起官面注意……”管事嬷嬷声音更沉。
“谁能料到会有个不要命的武卫冲进去……不过也好,一把火烧干净了,死无对证,正好推说意外……只是可惜了那处工……”
“噤声!”管事嬷嬷猛地打断他,警惕地扫了我一眼。
我立刻低下头,专注地看着手中的软尺,心跳如擂鼓。
货?纯度?价钱?试验?永乐坊意外?死无对证!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钥匙,疯狂地撞击着我的心门!
他们说的,就是那场大火!卫凛的死,绝非意外!那根本不是什么民居,而是侯府秘密试验什么的工坊!所谓的“救犬”,根本是掩盖真相的借口!
巨大的愤怒和悲痛瞬间淹没了我,我几乎要控制不住颤抖的身体。
就在这时,书房门外传来一阵环佩叮当和娇笑声。
“侯爷可在里面?我新得了好茶,来请侯爷尝尝……”
是沈玉柔的声音!
她穿着一身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光彩照人,被丫鬟簇拥着走进来。看到我,她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化为毫不掩饰的厌恶和轻蔑。
“哟,我当是谁,原来是姐姐。怎么,云锦阁是没人了吗?派个晦气的未亡人来府上做事?”她用手帕轻轻掩鼻,仿佛我身上带着什么脏东西。
我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功亏一篑。
我垂下眼,恭顺道:“民妇只是来量尺寸,这便完了。”
沈玉柔却不肯轻易放过我,她绕着我看了一圈,目光落在我苍白的脸上,忽然凑近一步,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极轻极快地说:
“姐姐,丧夫之痛可还好受?听说卫大哥死得……很惨呢。可惜了啊,那么好的一个人,偏偏不识时务,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她说完,迅速退开,脸上又挂起那副无辜柔美的笑容,仿佛刚才那句恶毒的话只是我的幻觉。
而我,如遭雷击,浑身血液都在瞬间冻结。
她知道!她果然知道!她甚至知道卫凛是因“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而死!
她不是在炫耀她的嫉妒,她是在警告我,也是在享受这种将真相碾碎在我面前,我却无能为力的快感!
我猛地抬头,看向她。
她眼底那份扭曲的得意和残忍,清晰地映在我眼中。
仇恨的毒火,在这一刻彻底吞噬了我心中最后一丝对人性的幻想。
量完尺寸,我几乎是凭借着本能,踉跄着离开了侯府。沈玉柔那淬毒的低语和那双写满恶意的眼睛,在我脑中反复闪现,与管事嬷嬷和长随的对话交织在一起,拼凑出令人胆寒的真相。
侯府在暗中进行着某种见不得光的勾当, likely 与火有关(火油、试验),且利润巨大。
永乐坊那处,是他们的秘密试验工坊。
卫凛的巡查,可能无意中发现了端倪,记录下了异常,甚至可能接近了真相。
于是,他们策划了那场“意外”的大火,一方面销毁工坊和证据,另一方面,借沈玉柔的“爱犬”之名,将恰好巡值附近的卫凛骗入火海,杀人灭口!
好一个一石二鸟的毒计!
而沈玉柔,她不仅是知情者,恐怕还是积极的参与者!她用她的嫉妒做了完美的伪装,实则心肠歹毒,助纣为虐!
难怪侯府近几个月突然阔绰,原来这富丽堂皇的侯府,是用肮脏的勾当和鲜血堆砌起来的!
来源:青草小故事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