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夫人当初把我分过来的时候,话说得好听,是侍候大少爷起居,可这府里上下,谁不明白?
我叫琅华,是伯阳公府大少爷李昭的贴身婢女。
我是家生子,从我娘那辈起,命就是府里的。
我懂事起就在大少爷院里了。
夫人当初把我分过来的时候,话说得好听,是侍候大少爷起居,可这府里上下,谁不明白?
我们这种自小放在少爷身边的,就是备着的暖床婢。
和我一起的,还有一个叫琅环的。
她心气高,想法也多,总和我不一样。
那会儿,我们刚收拾完少爷的书房,正坐着歇口气。
琅环手里绞着帕子,看着窗外,又开始了。
「琅华,你就没想过以后吗?」
她问。
我正低头分线,想给少爷绣个新扇套,头也没抬:
「以后?以后不就是好好伺候少爷吗?」
她转过脸来,语气有点急:
「伺候?怎么伺候?开了脸,做个姨娘?生个孩子,孩子还是主子,自己一辈子是个半奴半主的妾?」
我停下针线,看她:
「做妾有什么不好?锦衣玉食,穿金戴银。生了孩子,就是府里的少爷小姐,不用再为奴为婢。这日子,外头多少正经娘子想过都过不上。」
「不好!」
琅环声音拔高了些,又赶紧压低。
「一点也不好!我才不要和人争抢一个男人,我不要我的孩子叫我『姨娘』!我要出去,哪怕嫁个庄稼汉,吃糠咽菜,我也是正头夫妻,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我的孩子叫我『娘』!那才是自由自在的日子!」
我皱皱眉:
「自由?你又从哪里听来的这些怪词?咱们的命是府里给的,本分就是伺候主子。主子给什么,咱们就受着什么,想那么多干嘛?」
「你真是……」
琅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榆木脑袋!人活着,就不能有点自己的念想吗?」
「念想多了,苦的是自己。」
我低下头,继续绣我的花。
「我觉得现在挺好。」
琅环气得扭过头去,不再理我。
没过多久,少爷到了知事的年纪。
夫人房里的嬷嬷来了我们屋里,眼光在我和琅环身上扫来扫去。
「少爷大了,房里该放人了。你们俩都是夫人精心挑出来的,懂规矩,知根底。」
嬷嬷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谁先来伺候少爷,夫人心里自有计较。都警醒着点。」
嬷嬷一走,琅环的脸就白了。
她猛地抓住我的胳膊:
「琅华,你帮帮我,我不想去!我不想!」
我拉开她的手:
「这是主子恩典,由得我们想不想?」
「你去!」
她急切地说。
「你去好不好?你一向安分,你觉得这样好,你去!我跟嬷嬷说,我笨手笨脚,不如你伺候得周到!」
我看着她,没说话。
我心里是愿意的。
伺候少爷,本就是我该做的。
若能被少爷收用,成了他的人,以后在这府里,也算有了依靠。
我不懂琅环的抗拒,我只知道,这是很多丫鬟求都求不来的路。
那几天,琅环变着法地躲懒,干活也常出岔子。
我给少爷端茶递水,她就在旁边缩着。
少爷似乎也察觉了什么,但他没问。
最后,嬷嬷来了,直接点了我的名:
「琅华,今晚你去少爷房里上夜,机灵点。」
我低头应了声:
「是。」
琅环在一旁,明显地松了口气,看我的眼神里,带着感激,也有一丝说不清的怜悯。
我觉得她可笑。
那天晚上,我进了少爷的卧房。
烛火昏黄,少爷坐在床边,看我。
我心跳得厉害,但还是按照嬷嬷之前教的,走过去,替他宽衣。
他没什么表情,任由我动作。
事后,他睡了,我忍着身下的不适,悄悄起身收拾。
看着床榻上那点落红,我心里有点茫然,但更多的是踏实。
这条路,我走通了。
自那夜后,我的身份就不同了。
虽然名分上还是丫鬟,但院子里的人都心知肚明,对我客气了不少。
少爷待我,也确实有些不同。
他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但来书房伺候时,他会偶尔看我一眼,或者在我给他布菜时,随口问一句我吃过了没。
琅环被调去了外屋,尽量避着少爷。
她倒是如愿了,但我看得出,嬷嬷对她很不满。
少爷没明说要纳我,但府里都在传,我是少爷的第一个女人,等将来少奶奶进门了,抬姨娘是板上钉钉的事。
有一天,少爷来我屋里,坐下后喝了口茶,忽然说:
「母亲那边,我已经说过了。等少夫人进门,安顿好了,就正式给你名分。你先搬到汀兰院去住着,那里清静,离主院也近。」
我心头一跳,赶紧跪下:
「谢少爷恩典。」
汀兰院虽小,却是个独立的院落,不再是挤在下人房里。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我搬过去的那天,琅环来帮我收拾东西。
她看着布置一新的房间,眼神复杂:
「恭喜你了,琅华。总算……如你的意了。」
我整理着床铺,回了一句:
「你也快了。嬷嬷不是正在给你说人家?」
琅环脸色黯了黯:
「嗯,嬷嬷说,她家小儿子到了年纪,看着我是个稳妥的……」
我知道嬷嬷那个小儿子,在门房当差,有点油滑,但毕竟是嬷嬷的儿子,配琅环这个丫鬟,也算说得过去。
「那不是挺好?嬷嬷是夫人身边的老人,你嫁过去,就是正经的媳妇,不用为奴为婢了。你不是就想做正头娘子吗?」
琅环苦笑了一下,没再说话。
她帮我归置好东西,就默默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她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们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不是吗?
后来,我就安心在汀兰院住着,少爷偶尔会来。
日子平静无波。
很快,府里开始张灯结彩,少爷要娶亲了。
新奶奶是工部尚书的嫡女,姓柳,听说性子很温婉。
大婚那天,府里热闹极了。
我待在汀兰院里,能听到前院的喧闹声。
我一个人吃了晚饭,很早就睡了。
我知道,从今晚起,很多东西都会不一样了。
第二天一早,我仔细梳洗打扮,去了少夫人住的主院正房。
门口的小丫鬟通报了,我才低头走进去。
少夫人坐在上首,穿着大红的衣裳,戴着华丽的头面,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少爷坐在她旁边。我跪下行礼,奉上茶水:
「奴婢琅华,给少夫人请安。」
少夫人接过茶,抿了一口,声音很柔和:
「起来吧。早就听过你了。以后安心伺候少爷,谨守本分就好。」
她示意旁边的丫鬟拿来一个锦盒,递给我:
「这套头面,赏你了。往后都是一家人,不必拘束。」
我接过盒子,沉甸甸的。
打开一看,是一套赤金镶宝石的头面,价格不菲。
我再次行礼:
「谢少夫人赏。」
「嗯,下去吧。」
少夫人挥挥手,语气依旧温和。
我退了出来,回到汀兰院,打开盒子仔细看那套头面。
做工精细,宝石闪亮。
少夫人看起来,确实是个大方宽和的人。
我心里那点不安,稍稍放下了一些。
少夫人进门后,少爷大多数时间自然都宿在主院。
偶尔,也会来我的汀兰院。
他来的次数不算多,但每次来,都会问问我的起居,有时也会留宿。
少夫人从未为难过我,每月该给我的份例,只多不少。
见面时,也总是和和气气的。
我渐渐安心了,觉得日子大概就会这样过下去。
安分守己,伺候好少爷和少夫人,将来生个一儿半女,后半生也就有了依靠。
直到我发现我月事迟了。
偷偷请了相熟的婆子来看,说是有了。
我忐忑又欢喜,犹豫着该怎么告诉少爷。
还没等我想好怎么说,主院那边就传出了消息,少夫人也诊出了喜脉。
府里上下一片欢腾,夫人高兴得赏了全府上下三个月月钱。
少爷来看我时,脸上也带着喜气。
我趁机告诉了他我的消息。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好!双喜临门!这是好事。你好好养着,需要什么,直接跟少夫人说,或者来回我。」
他看起来是高兴的,但我能感觉到,这高兴和听到少夫人有孕时的那种喜悦,是不一样的。
不过,这也没什么。
本就是该这样的。
少夫人派人送来了不少补品,话也说得漂亮:
「妹妹有了身子,是大喜事。好好将养,为少爷开枝散叶是大功一件。」
我感激地收下了。
因为我和少夫人都有了身孕,少爷房里没了伺候的人。
有一次我去给夫人请安,听到少夫人正在和夫人说话。
「……媳妇想着,是不是该给少爷纳一房良妾?总不能委屈了少爷。」
少夫人的声音温温柔柔的。
我心里紧了一下。
然后就听到少爷的声音,他不知何时也来了:
「不必了。母亲,夫人,现在府里两个有孕的,已是忙乱,何必再添人?儿子暂时无心于此。」
夫人似乎叹了口气:
「也罢,就依你。昭儿媳妇,你贤惠大度,我是知道的。」
我低下头,慢慢退开了。
少爷拒绝了。
是因为体贴少夫人?还是……因为我?
我心里有点乱,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但无论如何,这对我不是坏事。
怀胎十月,日子过得说快也快,说慢也慢。
少夫人金尊玉贵,身边围满了人。
我的汀兰院则冷清很多,只有两个小丫鬟伺候着。
在一个下着大雪的冬日,少夫人发动了。
折腾了一天一夜,生下了一个健壮的男孩。
整个伯阳公府都沸腾了,这是嫡孙!
老爷和夫人喜极而泣,赏赐像流水一样送进主院。
老爷更是给那孩子亲自取名——明哥儿。
三天后,我也发作了。
过程很快,但也很痛。
生下来的时候,我几乎脱力。
稳婆抱给我看:
「是个姐儿,挺俊俏的。」
是个女儿。
我心里有点淡淡的失落,但更多的是松快。
女儿也好,安稳。
我看着那个红彤彤的小脸,心里软成一片。
我生产的消息,似乎并没有在府里引起太多波澜。
少爷来看了一眼,看了看孩子,说了句「好好休息」,就又去了主院看明哥儿。
份例内的赏赐都有,但和主院那边的风光,是天壤之别。
我躺在床上,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鞭炮声和喧闹声,那是为明哥儿庆贺的。
我搂着女儿,心里很平静。
这就是命,我早就知道。
月子坐了一半的时候,我以前一起当差的小姐妹玉翠偷偷来看我。
她帮我掖了掖被角,小声说着府里的闲话。
「……都说少夫人命好,一举得男,地位更稳了。少爷天天守着,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忽然压低了声音。
「对了,琅华,你还记得琅环吗?」
我点点头:
「记得。她不是嫁了嬷嬷的小儿子吗?怎么样了?」
玉翠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神情,混合着同情和唏嘘:
「她啊……没了。都快一年了。」
我愣住了:
「没了?什么意思?」
「难产死的。」
玉翠的声音更低了。
「听说孩子太大,生不下来,折腾了两天两夜,一尸两命……惨着呢。」
我心脏猛地一缩:
「怎么会……」
「唉,也是命。」
玉翠继续说。
「她嫁过去日子好像也不太好过。她那男人,不是个东西,听说喝醉了还打她。她婆婆又是那个性子……可怜她心气那么高,一心想出去过好日子,结果……」
我半天说不出话。
琅环……死了?
那个整天说着「自由」、「平等」,不想做妾,只想做正头娘子的琅环,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了?
「那……她男人呢?」
我干涩地问。
「还能怎样?死了老婆,日子不过了?前几个月,又续娶了,还是咱们府里的丫鬟,针线房的那个秋花。」
玉翠撇撇嘴。
「你看,这男人啊,没了谁不一样过?苦的就是女人罢了。」
她又坐了一会儿,说些别的,就走了。
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身边熟睡的女儿,脑子里全是琅环的样子。
她说话时亮晶晶的眼睛,她说不做富家妾时的倔强,她帮我收拾东西去汀兰院时的苦笑……
她拼尽全力逃离的可能命运,却最终走向了这样一个结局。
而我,这个她曾经怜悯的、选择安于现状做妾的人,却还好端端地活着,有了女儿,衣食无忧。
外面传来更梆声。
汀兰院里很安静,只有女儿细微的呼吸声。
你看,琅环。
做妾,有什么不好呢?我心里默默地对她说。
女儿满月后,我抱着她去给夫人和少夫人请安。
夫人看了看孩子,淡淡说了句「模样周正,好生养着」,便赏了一对银镯子。
少夫人倒是多问了几句,吃奶怎么样,晚上闹不闹,又赏了一匹柔软的细棉布做小衣裳。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轨道。
少爷依旧大多宿在主院,偶尔来我这里看看女儿。
少夫人主持中馈,对我依旧客气大方。
府里的人都叫我「华姨娘」,我渐渐也习惯了。
女儿慢慢长大,取了名字叫媛姐儿。
她很乖巧,很少哭闹。
媛姐儿半岁的时候,府里出了件事。
老爷在朝堂上似乎卷入了什么麻烦,那段时间府里气氛压抑,少爷眉头总是皱着,来后院的次数更少了。
有一天晚上,少爷突然来了汀兰院,脸色很疲惫。
我伺候他洗漱后,他坐在榻上,看着摇床里的媛姐儿发呆。
我端了杯热茶给他,轻声问:
「少爷,可是前头有什么事?」
他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
「一点公务上的麻烦。说了你也不懂。」
我沉默了一下,说:
「妾是不懂朝堂大事。但妾知道,少爷定能处理好的。少爷累了,歇歇吧。」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复杂:
「琅华,你总是这样安安静静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只好低下头。
他忽然说:
「夫人……最近身体有些不爽利,家里的事,你多留心些。媛姐儿这边,让奶娘和丫鬟多费心,你有空,去母亲那边和夫人那边多走动走动,陪她们说说话也好。」
我心里一动。
少夫人身体不爽利?
我白日去请安时,并没看出什么。
少爷这话……像是让我多去主院走动,或许,也有让我留意些什么的意思?
难道府里的风波和后院有关?
我按下心思,恭顺地回答:
「是,妾明白了。会常去给夫人和少奶奶请安解闷的。」
少爷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那晚他歇在了汀兰院,但似乎睡得并不安稳。
第二天起,我便真的每日都去夫人和少夫人处坐一会儿。
夫人没什么精神,通常说两句话就让我退了。
少夫人那里,我却隐约感觉有些不对劲。
她依旧温和客气,但眼神里总藏着点我看不透的东西,她身边的丫鬟婆子似乎也更谨慎了些。
有一次,我听到少夫人和她的心腹嬷嬷在里间低声说话,似乎提到了「舅老爷」、「银子」什么的。
见我来了,她们立刻停下了。
我假装什么都没察觉,依旧每日去点个卯,说说闲话,逗逗嫡孙。
少夫人有时会似笑非笑地问我:
「华姨娘近日倒是常来,可是汀兰院太冷清了?」
我便笑着回:
「少夫人说笑了,是媛姐儿还小,妾愚笨,怕照顾不周,想来多听听夫人和您的教诲,学着如何理事带孩子。」
她便不再多问。
一天下午,我从夫人处回来,路过花园假山,忽然听到两个小丫鬟在背后嚼舌根。
「……听说了吗?前头老爷的事,好像和柳家舅老爷扯上关系了……」
「真的假的?那不是牵连到少夫人了?」
「嘘!小声点!谁知道呢……不过听说少爷最近压力很大,那边逼得紧……」
「唉,这要是……咱们府会不会……」
我心里砰砰跳,赶紧悄悄走开了。
回到汀兰院,我坐立难安。
原来是这样。
老爷的麻烦,可能和少夫人的娘家有关。
少爷让我多走动,是不是也存了让我留意柳家动静的心思?
他不好直接查问自己的正妻,所以让我这个不起眼的姨娘去?
我该怎么办?装作不知道?还是……
我看着摇床里的媛姐儿。
如果府里真的倒了,我们母女会是什么下场?
覆巢之下无完卵。
又过了几天,少爷来了。
他看起来很憔悴,眼下乌青。
他抱着媛姐儿玩了一会儿,状似无意地问:
「近日去母亲和夫人那儿,可听到什么趣事没有?」
我心跳加速,知道关键时刻来了。
我让奶娘把媛姐儿抱下去,关上门,走到少爷面前,低声说:
「少爷,妾……妾不知当讲不当讲。」
少爷眼神一凝:
「说。」
「妾近日去少夫人那里,偶尔听到少夫人和嬷嬷提及……舅老爷,似乎急需一笔很大的银子……」
我斟酌着词句,不敢抬头看他。
「妾愚钝,听不懂具体,只是觉得少夫人似乎有些忧心忡忡。还有……昨日在花园,听到两个小丫头嘀咕,说前头老爷的事,可能和柳家舅老爷有关……」
我说完,赶紧跪下:
「妾多嘴妄言,请少爷责罚。」
少爷半天没说话,书房里静得可怕。
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突然,他猛地一拍桌子!
「果然如此!」
我吓得一颤。
他伸手扶我起来,眼神锐利地看着我:
「琅华,你立了大功。」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
「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对谁都不要再提起。包括母亲那边,明白吗?」
「妾明白。」
我赶紧点头。
少爷匆匆走了。
那之后,府里的气氛似乎更加诡异紧张。
少夫人称病,几乎不出院门了。
夫人那边的药似乎也没断过。
又过了半个月,突然传来消息,柳家舅老爷因为贪墨河工款、勾结上官等事,被革职查办了。
消息传到府里那天,少爷去了主院,和少夫人关起门来谈了很久。
据说里面传来了争吵和哭声,但具体如何,没人知道。
第二天,夫人召了我去,细细问了我当时听到的话。
我一五一十地说了,隐去了少爷让我打听的那部分,只说自己偶然听到,觉得不安才禀报少爷。
夫人听完,长长叹了口气,拉着我的手:
「好孩子,你是个心里有数的。这次多亏了你机警。昭儿媳妇她……唉,娘家做出这等事,她心里也苦,又怕牵连府里,之前怕是瞒着昭儿偷偷接济了不少,才弄得如此被动……好在如今水落石出,你老爷的麻烦也快解决了。你放心,你的好,我和昭儿都记着。」
我低下头:
「妾只是尽了本分。」
经过这件事,少爷来我这里的次数明显多了些。
虽然依旧比不上主院,但他看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看重和信任。
少夫人病好后,对我似乎疏远了些,但份例赏赐却更加丰厚。
府里的下人,对我也更加恭敬。
我抱着媛姐儿,看着窗外。
院子里的花开了又谢。琅环的样子偶尔还会在我脑海里闪过,但已经很淡了。
我只是一个妾,一个奴婢出身的姨娘。
我不懂什么大道理,不懂什么自由平等。
我只知道,在这深宅大院里,要想活下去,活得好一点,就得看清自己的位置,守住自己的本分,抓住能抓住的东西。
比如少爷偶尔的眷顾,夫人一点点的赏识,还有身边这个流淌着我血脉的小小生命。
这就够了。
时光流逝,媛姐儿开始摇摇晃晃地学走路了,咿咿呀呀地会叫「娘」了。
每次听到她软糯的声音,我的心就像被温水泡过一样。
府里的风波早已平息。
老爷的位置稳住了,甚至因为在此事中处置得当,还得了几句皇上褒奖。
少爷越发得到重用,经常在外忙碌。
少夫人经过那次事情,似乎沉寂了许多,大部分心思都放在抚养嫡子身上,对我也恢复了那种客气而疏离的态度。
这样很好,相安无事。
夫人倒是真的对我亲近了几分,时常叫我去说话,有时还让我帮着看看账本,打理些琐碎家务。
我知道,这是因为上次的事情,也因为我很本分,从不恃宠而骄。
有一天,我带着媛姐儿在夫人屋里玩。
明哥儿也在,两个孩子跌跌撞撞地抢一个布老虎。
夫人看着笑了,忽然感叹道:
「转眼孩子都这么大了。昭儿媳妇身子调养得也差不多了,府里子嗣还是单薄些。我琢磨着,还是该再给昭儿纳一房妾室开枝散叶才好。」
我心里咯噔一下,但脸上依旧平静:
「夫人考虑的是。」
夫人看着我,笑了笑:
「你是个懂事的。放心,就算新人进门,你伺候昭儿早,又生了媛姐儿,地位总是不同的。」
我低下头:
「妾明白。一切但凭夫人和少爷做主。」
正说着,外面丫鬟通报,少夫人来了。
她进来行了礼,看到我们,笑容温婉:
「母亲和华姨娘都在呢。」
她逗了逗两个孩子,然后看似随意地对夫人说。
「母亲,前儿我母亲来信,说我一个远房表妹,家里是清流读书人,性子柔顺,知书达理,年纪也合适……您看?」
夫人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哦?亲家夫人有心了。不过,纳妾的事,也不急在一时。总要看昭儿自己的意思,也要找个真正安分、知根知底的才好。免得日后家宅不宁。」
少夫人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
「母亲说的是。是媳妇考虑不周了。」
我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里明镜似的。
少夫人想引入娘家的力量,巩固自己的地位。
而夫人,经过上次柳家舅老爷的事,显然已经对柳家的人充满了警惕。
夫人又说了几句闲话,便让我们都退了。
出来走在回廊上,少夫人忽然停下脚步,看着我:
「华姨娘近日倒是常得母亲欢心。」
我恭敬地回答:
「是夫人慈爱,不嫌弃妾愚笨。」
她看着我,目光深深,忽然说:
「琅环的事,我听说了。真是可惜了。」
我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琅环,愣了一下,才说:
「是,是她没福气。」
「是啊。」
少夫人轻轻叹了口气。
「一心想做正头娘子,结果却……所以有时候,人争不过命。安守本分,才是福气。华姨娘,你说是不是?」
我迎上她的目光,平静地回答:
「少夫人教训的是。妾一直记得自己的本分。」
她似乎在我脸上没找到她想看的东西,淡淡一笑:
「那就好。」
说完,便带着人走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廊角尽头。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照进来,落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抱起咿咿呀呀的女儿,慢慢走向我的汀兰院。
院子里的兰草又抽了新芽。
琅环,你听到了吗?
少夫人也觉得你没福气。
少爷果然没有立刻纳妾。
夫人和少夫人之间的那次微妙交锋,似乎以夫人的暂胜告终。
府里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暗地里的波澜,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感受到。
少夫人对我越发客气,也越发疏远。
她不再让我接近明哥儿,我去请安时,她也常常只是隔着帘子说几句话便让我回去。
我乐得清闲,专心照顾媛姐儿。
一日,我给夫人送新绣的抹额,在门口听到夫人和她的心腹嬷嬷说话。
「……柳家那边还不死心,总想再塞人进来。上次捅出那么大的篓子,差点带累全家,如今还好意思开口!」
夫人的声音带着怒气。
嬷嬷低声劝着:
「夫人息怒。少夫人也是想着娘家……如今舅老爷倒了,柳家势弱,她自然想多个臂膀。」
「臂膀?怕是来个搅家精!」
夫人冷笑。
「我看琅华就很好,安分,也知道轻重。上次若不是她……」
后面的话声音低了下去,我听不真切,心里却明白了几分。
我退后几步,故意弄出点声响,才提高声音通报。
进去后,夫人脸色已经如常,笑着夸我手艺好。
我陪着说了会儿话,绝口不提刚才听到的内容。
又过了几天,少爷忽然来汀兰院用晚饭。
饭后,他逗着媛姐儿,状似无意地问:
「母亲前几日似乎提过纳妾的事?」
我正给他斟茶,手稳得很,滴水不漏:
「是,夫人是提过一句,说府里子嗣单薄。」
「你怎么想?」
他接过茶盏,看着我问。
我放下茶壶,恭敬地站着:
「妾能有什么想法?一切自然由夫人、少爷和少夫人做主。无论哪位妹妹进来,妾都会恪守本分,和睦相处。」
少爷沉默了片刻,说:
「母亲似乎属意你多帮衬着管家?」
我心里一跳,低头道:
「夫人慈爱,偶尔让妾在旁边学着些,是妾的福气。妾愚笨,只怕学不好,辜负了夫人期望。」
「嗯。」
少爷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那晚他歇下了,但我知道他没睡踏实。
第二天,少夫人突然病了,病势来得凶猛,说是心口疼,起不了床。
府里请了太医,药吃了好几副,却总不见大好。
少爷去看了几次,回来时眉头紧锁。
夫人忙着照顾明哥儿,管家的事,自然而然更多地落到了我这里。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些日常用度的核对、仆妇的差事安排、各处的清扫修缮等。
但我处理得格外仔细,每件事都记录在册,遇到稍大点的开销,必先去请示夫人。
少夫人病着,她院里的人却不太安分。
一次,负责采买的管事报上来一笔账,买燕窝的钱比往常多了三成。
我核对了以往的账本,又私下问了厨房的人,发现燕窝的用量并未增加。
我没声张,只把账本原样送给夫人过目,顺便似是不经意地提了一句:
「近日天热,少夫人病着,胃口不好,燕窝用得费了些,采买上的支出也多了。」
夫人扫了一眼账目,眼神冷了冷,没说什么。
过了两天,那个采买管事就被换掉了,换上了夫人陪嫁带来的一个老人。
少夫人院里的一个小丫鬟也被撵了出去,据说是因为偷懒耍滑。
少夫人的病又拖了半个月,才渐渐好起来。
她重新开始管家,对我依旧客气,但我能感觉到,那客气底下,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忌惮。
她开始更用力地拉拢府里的老人,尤其是几位管事的嬷嬷。
赏赐变得频繁,有时还会把她们叫去说话,一说就是好久。
夫人看在眼里,一次对我说:
「有些人啊,总不明白,在这府里,忠心比什么都重要。」
我点头称是,终究是命罢了。
媛姐儿三岁那年,府里出了件大事。
老爷的一位政敌突然上书弹劾,翻出了几年前一桩旧案,再次牵扯到了柳家舅老爷当年贪墨的事。
虽然舅老爷已经倒了,但奏折里暗指伯阳公府也从中得了好处,纵容包庇。
朝堂上风云突变。
老爷被勒令回府思过,少爷的差事也停了,配合查案。
府里一下子被阴云笼罩。
下人走路都低着头,生怕触了主子霉头。
夫人急得嘴角起泡,少夫人更是脸色惨白,整日闭门不出。
少爷变得极其忙碌,很少回后院,偶尔回来,也是和夫人在书房密谈。
有一次,我送参汤去书房,在门口听到少爷压抑的声音:
「……当初就不该心软!柳家就是个无底洞!如今被人拿住了把柄……」
夫人带着哭音: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快想想办法!总不能看着你父亲……」
我赶紧退开,心里怦怦直跳。
这次的事情,看来比上次更严重。
晚上,少爷竟然来了汀兰院。
他满脸疲惫,眼里都是红血丝。
我默默伺候他洗漱,给他倒了杯热酒。
他一口饮尽,看着跳动的烛火,忽然说:
「琅华,若是……若是府里这次过不去了,你有什么打算?」
我跪了下来:
「少爷这是什么话?妾和媛姐儿,生死都是府里的人。真有那一天,妾跟着少爷和夫人,绝无二心。」
他伸手扶起我,叹了口气:
「起来吧。我只是……随口一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道:
「少夫人那边……你近日多留意些。她母亲前日偷偷来过一趟,我总觉得……不太安心。」
我心里一凛:
「少爷是担心……」
「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打断我,语气沉重。
「如今府里艰难,难保有人不会为了自保,做出些什么。」
「妾明白了。」
我低声道。
「妾会留心的。」
之后几天,我去少夫人院子请安时,格外留意了她和身边人的动静。
少夫人依旧称病不出,但她身边那个心腹嬷嬷,出入却格外频繁,有一次我甚至看到她悄悄从后门出去,半个时辰后才回来,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
我没敢跟踪,只是把看到的记在了心里。
又过了两天,少爷突然带着一队人,直接去了少夫人的正院。
我听到消息赶过去时,只见少爷脸色铁青地站在院里,少夫人跪在地上哭泣,她那个心腹嬷嬷已经被捆了起来,嘴里塞了布团。
少爷手里拿着一封信,抖得厉害:
「柳氏!你好!你好得很!伯阳公府还没倒呢!你就急着给你娘家传递消息,想撇清关系?这信里写的是什么?啊?是不是要把府里最后一点底细都掏给你那好母亲?!」
少夫人哭得说不出话,只是摇头。
夫人闻讯赶来,看到这场面,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少夫人骂道:
「我李家哪里对不起你!你要做出这等吃里扒外的事!你这是要逼死我们全家啊!」
原来,少爷早就疑心,暗中派人盯着。
那嬷嬷今日又偷偷出去送信,被当场拿住。
信里写的,竟是少夫人向娘家诉苦,暗示若事情不妙,希望娘家看在她提前通风报信的份上,能保全她和嫡子。
少爷彻底寒了心,当即下令将少夫人禁足,她身边所有陪嫁来的人全部关起来严加审问,那个心腹嬷嬷直接打了板子发卖出去。
经过这番雷厉风行的清理,府里倒是安稳了不少。
虽然外头的风波还没平息,但至少内部没了蛀虫。
夫人因为气恼和惊吓,也病倒了。
管家的事彻底落在了我的肩上。
少爷把对牌给了我,只说了句:
「府里如今艰难,一切开支用度,能省则省。下人若有偷奸耍滑、妄议主子的,直接撵出去,不必来回我。」
我接过对牌,感觉沉甸甸的。
我知道,这不是荣耀,是责任,也可能是烫手的山芋。
我打起十二分精神料理家务。
缩减用度,安抚人心,约束仆役。
每日忙得脚不沾地,还要照顾媛姐儿和病中的夫人。
少爷则在外四处奔走,打点关系。
那段时间,我瘦了一大圈。
但府里井井有条,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生事。
也许是少爷的努力起了作用,也许是对方找到的证据并不充分,几个月后,皇上的旨意终于下来了:
老爷管教不严,纵容姻亲,罚俸一年,留任察看。
少爷官复原职。
伯阳公府总算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这次危机。
经此一事,少爷对少夫人彻底冷了心。
虽然未曾休妻,但再也不踏足她的院子,只让她守着明哥儿过日子。
夫人病好后,也收回了管家权,但更加倚重我,许多事都交给我去办。
少夫人仿佛成了一个隐形人。
偶尔在年节家宴上见到,她总是低着头,沉默寡言,当年的温婉光彩,早已消失殆尽。
有一天,我带着媛姐儿在花园里玩,遇到了同样带着明哥儿出来的少夫人。
两个孩子跑到一边去玩泥巴了。
我们沉默地站了一会儿。
她忽然开口,声音干涩:
「华姨娘,如今你称心如意了。」
我看着远处玩耍的孩子,平静地说:
「少夫人说笑了。妾从未想过要称什么心,如什么意。妾只是活着,尽自己的本分。」
她嗤笑一声:
「本分?好一个本分!若不是你……」
「若不是妾偶然发现,那封信可能已经送到了柳夫人手上。」
我打断她,声音依旧平静。
「少夫人,您当时可曾想过,那封信若被查获,会坐实老爷和少爷的罪名?您可曾想过,整个伯阳公府上下几百口人,会是什么下场?您可曾想过,您的儿子,即使被柳家保全,顶着罪臣之后的身份,将来又该如何自处?」
少夫人脸色煞白,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妾只是个姨娘,不懂什么大道理。」
我缓缓说道。
「妾只知道,既然嫁进了李家,生死荣辱,就都和李家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背后插刀的事,做了,晚上真的能睡得安稳吗?」
我说完,不再看她,走向玩得正开心的媛姐儿和明哥儿。
阳光很好,孩子们的笑声清脆悦耳。
后来,老爷致仕,少爷承袭了爵位,成了新的伯阳公。
夫人成了老太君。
少爷没有请封新的诰命夫人,柳氏空有正室之名,却常年礼佛,不问世事。
府里的事,实际上由我掌管着。
少爷……不,公爷他,也没有再纳新的妾室。
媛姐儿渐渐大了,很懂事,读书识字,孝顺长辈。
她有时会问我:
「娘,为什么别人都有弟弟妹妹,我没有?」
我摸摸她的头:
「有媛姐儿一个,娘就知足了。」
偶尔,我还会想起琅环。
想起她说起「正头娘子」时发亮的眼睛。
如今的我,穿着绫罗绸缎,吃着山珍海味,仆妇成群,掌管着偌大公府的中馈。
连嫡出的公子,见了我也要客气地叫一声「华姨娘」。
可是说到底,我依然是个妾。
我的名字,依然上不了李家的族谱。
死了,也不能和公爷合葬。
有时看着镜子里不再年轻的脸庞,我也会恍惚。
琅环,你说得对,做妾,终究是矮人一头的。
是奴。
但是琅环,如果我们当初换了路走,你真的就能得到你想要的自由和平等吗?
你真的就能一世顺遂,夫妻和睦,儿孙绕膝吗?
你看,我失去了你向往的那些东西,但我保住了命,活了下来,让我的女儿能安然长大。
你看,你拼尽全力去追求的东西,最终也没能抓住。
所以,到底什么才是好,什么才是坏呢?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日子就是这样一天天过下来的。
踩着荆棘,忍着委屈,抓着能抓住的一点温暖和依靠,一步步走下去。
走到今天。
窗外的兰花又开了。
淡淡香气飘进来。
媛姐儿跑进来,举着一幅刚写好的字给我看:
「娘,你看我写得好不好?」
我接过那张纸,上面是工工整整的「安分守己」四个字。
我看着她亮晶晶的、求表扬的眼睛,终于笑了起来,把她搂进怀里。
「好。写得真好。」
公爷承袭爵位后,府里似乎又进入了新的平稳期。
老太君越发颐养天年,除了含饴弄孙,不大过问具体事务。
柳氏依旧沉寂。
府里中馈,名义上由我协助老太君,实则大多由我决断。
媛姐儿七岁了,开了蒙,请了女先生进府教导。
她性子不像我,反倒有几分活泼,读书习字之余,总爱缠着公爷问东问西。
公爷对这个女儿倒是格外有耐心,偶尔得闲,还会考教她的功课。
一日,公爷下朝回来,脸色不大好。
他在书房坐了许久,才唤我进去。
「父亲当年那件事,虽已过去,终究是个隐患。」
他揉着额角,声音低沉。
「今日朝会上,又有人旧事重提,虽未直接指向我家,但敲山震虎之意,甚是明显。」
我心里一紧:
「公爷的意思是?」
「树大招风。」
他看向我。
「如今府里看着花团锦簇,但根基并不如外表那般稳固。需得更加谨言慎行,尤其是内宅,绝不能出半点差错,授人以柄。」
「妾明白。」
我应道,
「定会更加严格约束下人,各处用度也会再三核查。」
公爷点点头,沉默片刻,忽然问:
「媛姐儿……近来如何?」
「回公爷,姐儿很懂事,女先生常夸她聪慧。」
「嗯。」
公爷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
「她是府里的大小姐,规矩礼数上,不能有丝毫怠慢。将来……她的亲事,也是府里的脸面。」
我心里咯噔一下,隐约明白了公爷的担忧。
媛姐儿是庶出,虽然公爷疼爱,但在这个看重嫡庶的世道,她的身份终究是尴尬的。
公爷是怕内宅不宁,或者她自身有行差踏错,将来会影响她的前程。
「公爷放心,妾一定好好教导媛姐儿,让她知书达理,绝不辱没门风。」
从书房出来,我心情有些沉重。
公爷的话,像一块石头压在我心上。
我比谁都清楚,媛姐儿将来议亲,能说到什么样的人家,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公府的地位是否稳固,以及她自己的名声是否清白无瑕。
我更加用心地打理家务,事事力求周全,不给人留下任何话柄。
对媛姐儿的管教也更加严格,除了功课,女红、礼仪、持家之道,都请了专门的嬷嬷来教导。
媛姐儿有时会觉得辛苦,撅着小嘴问我:
「娘,为什么我要学这么多?哥哥都不用学这些。」
我看着她稚嫩的脸庞,心里发酸,却只能硬起心肠:
「因为你是女孩儿,将来是要嫁人的。学好了这些,到了婆家才不会被人看轻,才能站稳脚跟,过得舒心些。」
她似懂非懂,但还是乖乖地去学了。
平静的日子又过了几年。
公爷的官位越来越稳,府里的声势似乎更胜从前。
来提亲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但大多是为明哥儿来的。
偶尔有一两家试探着问起媛姐儿,门第却都差强人意。
公爷和老太君的意思,是想再等等看,或许能寻到更合适的人家。
我心里着急,却也不敢多言。
媛姐儿十二岁那年,宫里突然传出要选秀的消息。
范围限定在王公勋贵、三品以上大员之家,年纪十三至十七岁的嫡女。
府里一下子忙碌起来。
虽然只是初选,但各家都严阵以待。
老太君把柳氏也叫了出来,一起商议打点。
这是关乎家族荣耀的大事,以往的恩怨暂且都被放到了一边。
我看着她们忙碌,心里竟隐隐有一丝庆幸。
幸好,媛姐儿是庶出,年纪也还差一点,不必去经历那步步惊心的历程。
然而,就在初选名单快要确定的时候,突然出了变故。
一位颇有权势的郡王家,其适龄的嫡女突发急病,无法参选。
空出了一个名额。
不知怎么,有人竟提到了我们伯阳公府,说府上虽无适龄嫡女,但听闻有一位庶出的媛小姐,品貌出众,年纪虽稍小些,但也可勉强够格。
消息传到内宅,老太君和公爷都愣住了。
柳氏第一个反对:
「这怎么行!媛姐儿是庶出,送去参选,岂不是让人笑话我们伯阳公府无人?再说,选秀规矩森严,庶女参选,本就名不正言不顺!」
老太君皱着眉,没说话。
公爷沉吟良久,才道:
「话虽如此……但这终究是个机会。若是媛姐儿能有造化,于她自身,于府里,都是极大的荣耀和助力。」
「公爷!」
「母亲,公爷,」
我忍不住跪了下来,声音发颤。
「妾恳求公爷和老太君,万万不能让媛姐儿去参选!她就快十三了,妾……妾正在为她相看人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但求个安稳顺遂。宫里那地方,步步荆棘,媛姐儿她……她应付不来的!」
我从未如此失态过。
一想到女儿可能要进入那深不见底的宫廷,我就恐惧得浑身发冷。
琅环当年追求自由而不得的惨状,和我这些年在深宅里的战战兢兢,交织在一起。
我绝不能让我的女儿再去那种地方!
公爷看着我,眼神复杂:
「你先起来。」
老太君叹了口气:
「琅华说得也有道理。那地方是好,但也是刀山火海。媛姐儿毕竟年纪小,又是庶出,根基太浅,去了只怕福祸难料。」
最终,公爷权衡再三,还是婉拒了那个提议。
他以「小女庶出,年纪尚幼,资质愚钝,恐辱没天家」为由,向上头回了话。
我悬着的心,这才重重落了下来。
经过这件事,公爷似乎也意识到了不能再拖延媛姐儿的婚事。
他开始真正留心起合适的人选。
不久后,公爷看中了一家。
是新科进士,姓赵,寒门出身,但颇有才学,得了翰林院的差事,前途可观。
最重要的是,家中人口简单,父母早已亡故,只有一个姐姐早已出嫁。
公爷说,这样的人家,媛姐儿嫁过去就能当家做主,没有婆母磋磨,门第虽不如公府显赫,但清净安稳。
公爷让我悄悄看了看那赵进士的画像,模样周正,眼神清亮。
又派人去打听了他的为人,都说他勤勉上进,品行端正。
我心里是满意的。
这样的婚事,对媛姐儿来说,确实是很好的归宿了。
公爷找了机会,私下探了探赵进士的口风。
对方听闻是伯阳公府的小姐,虽是庶出,但也知书达理,容貌秀丽,且公爷似乎颇为看重这个女儿,便也没有拒绝,只说要考虑一二。
事情似乎进行得很顺利。
然而,就在双方即将正式议亲的前夕,突然有流言在京城的一些官宦圈子里传开。
说伯阳公府的这位媛小姐,生母只是个婢女出身的姨娘,且当年颇有些来历不明的传闻,又说这位小姐被娇惯得厉害,性情骄纵……
流言传得有鼻子有眼,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
赵进士那边立刻犹豫了,托人来回话,说高攀不起,此事作罢。
公爷气得在书房摔了杯子。老太君也动了怒:
「查!给我彻查!是谁在背后嚼舌根,坏我李府小姐的清誉!」
我心里冰凉一片。
几乎不用查,我也能猜到是谁。
柳氏,她终究是见不得我的女儿好。
她自己的儿子是嫡子,将来要承袭爵位,我的女儿若嫁得好了,她心里怎能平衡?
但我没有证据。
公爷派人去查,流言源头隐蔽,最终也只查到几个无关紧要的长舌仆妇身上,重重责罚了事。
但媛姐儿的名声,终究是受了影响。
公爷看着郁郁寡欢的媛姐儿,对我叹了口气:
「此事急不得了。且等风头过去再说吧。」
我回到房里,看着女儿懵懂却已带上轻愁的脸,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无力感和愤怒。
我小心翼翼,经营多年,以为至少能护得女儿周全,给她谋个安稳未来。
却没想到,在这深宅里,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流言的风波渐渐平息,但提亲的人却明显少了,来的门第也更低。
公爷和老太君似乎都有些意兴阑珊。
我反而冷静了下来。
我知道,指望别人终究是不行的,哪怕是公爷和老太君,也有他们的顾虑和局限。
我开始更积极地动用我这些年经营的人脉。
通过一些交好的官家姨娘、管事嬷嬷,暗中留意合适的人选。
我不再只盯着京城,也留意一些外放的年轻官员,或者家风清正的士绅之家。
功夫不负有心人。
一年后,我通过一位旧识,了解到一位姓林的编修,祖籍江南,家境殷实,父亲是当地有名的乡绅。
林编修本人性情温和,醉心学问,不慕权贵。
他家中曾为他议亲,但他一心想找一位情投意合、能红袖添香的知音,故而耽搁了。
我心中一动。媛姐儿读书识字,性情温婉中不失灵动,或许正合这位林编修的喜好。
我设法让公爷看到了林编修的一些文章,公爷欣赏其才学。
我又安排了一次偶遇,在一次寺庙进香时,让媛姐儿遗落了一方绣着诗词的手帕,恰被林编修拾到。
后续的发展比想象的顺利。
林编修对媛姐儿的才情和温婉留下了深刻印象,托人打听后,对之前的流言并不甚在意,反而更看重小姐本身的品性。
他主动托媒人上门提亲。
公爷和老太君仔细考察了林家的情况和林编修的为人,都觉得这门亲事虽然门第不算极高,但着实稳妥般配,便答应了。
下聘、过礼,一切井然有序。
媛姐儿出阁的前一晚,在我房里,我拉着她的手,细细叮嘱为人妻、为人媳的道理。
她低着头,脸颊绯红,眼中既有对未来的憧憬,也有一丝不安。
「娘,」
她忽然抬头问我……
「您后悔过吗?」
我愣了一下:
「后悔什么?」
「后悔……当年选择这条路。」
她声音很轻。
我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和琅环。
时光荏苒,我的女儿都要出嫁了。
我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笑了笑:
「娘不后悔。这条路,是娘自己选的。有苦,也有甜。重要的是,走下去,并且尽力走好。」
「你看琅环姨娘,她选了另一条路,但也未必就得到了她想要的『自由』和『平等』。这世道,对女子从来苛刻。无论选择哪条路,都不容易。」
「你要记住,嫁过去后,你就是林家的媳妇。要孝敬公婆,体贴丈夫,谨守本分。但『本分』不是一味忍让。心里要有一杆秤,要知道什么该争,什么该守。手里要有点自己的东西,无论是嫁妆,还是管家的能力,或是丈夫的敬重。有了这些,你的腰杆才能挺直,日子才能过得舒心。」
媛姐儿似懂非懂地点头。
第二天,吹吹打打,花轿抬着媛姐儿出了伯阳公府的大门。
我站在门口,看着队伍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
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的女儿,终究是走出了这座困了我半生的府邸,走向了属于她的,未知的人生。
回到空荡荡的汀兰院,我看着镜子里眼角已有细纹的女人。
琅华,这一生,你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一个安身立命的角落?一个女儿的归宿?一个看似风光实则如履薄冰的地位?
但我活下来了。
我的女儿也嫁得良人,有了新的开始。
窗外,不知哪院飘来断断续续的箫声,呜咽婉转。
我拿起针线,开始绣一方新的帕子。
日子,总还要过下去的。
番外:柳明薇。
我叫柳明薇,工部尚书嫡女。
十六岁那年,我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嫁入了伯阳公府。
花轿抬进府门的那一刻,我知道,我的人生进入了新的篇章。
我是来做当家主母的,我的夫君是未来的伯阳公,年轻有为,英俊挺拔。
闺中姐妹无不羡慕我的好姻缘。
婚前,母亲拉着我的手,细细叮嘱:
「薇儿,伯阳公府门第显赫,但内宅关系也复杂。你过去后,首要的是抓住夫君的心,早日生下嫡子,站稳脚跟。对于夫君房里的那些人,尤其是那个已经伺候过的通房,要大度,但要拿捏好分寸,既不能显得善妒,也不能让她们越过你去。」
我记下了。
我自认不是善妒之人,世家大族,哪个爷们房里没几个人?
一个婢女出身的通房罢了,能翻起什么浪?
洞房花烛夜,我见到了我的夫君,李昭。
他确实如传言般俊朗,举止有度。
他挑开我的盖头时,眼神是温和的,带着一丝欣赏。
我心里稍安。
第二日敬茶,我见到了那个叫琅华的通房丫鬟。
她低着头,规规矩矩,模样还算清秀,但并无甚特别出挑之处。
我按例赏了头面,她恭敬接过,看不出半点轻狂。
我心想,倒是个安分的。
起初的日子,是美好的。
夫君尊重我,婆婆也和气。
我打理中馈,事事力求完美,很快就在府里树立了威信。
夫君大多宿在我房中,我们举案齐眉,感情日渐深厚。
那个琅华,安分地待在她的汀兰院,很少出来碍眼。
偶尔夫君去她那里,我也并不十分在意。
一个玩意儿罢了,夫君的新鲜劲过了,自然就淡了。
直到我和她几乎同时诊出喜脉。
府里上下都为嫡孙的到来而欢欣鼓舞,包括我自己。
但当我得知琅华也有孕时,心里那点不舒服,还是像水底的暗礁一样,隐隐冒了出来。
夫君来看我的次数更多了,关怀备至。
但我知道,他也去了汀兰院。
他会用同样的温柔语气关心那个婢女吗?
也会期待那个庶出的孩子吗?
这种念头让我烦躁。
但我告诉自己,我是嫡妻,要有容人之量。
儿子出生时,府里的热闹和重视,让我稍稍安心。
我是功臣。
三日后,听说她也生了个女儿,我心里甚至闪过一丝轻蔑——是个女儿也好。
变故,是从我娘家开始的。
我那个不争气的舅舅,贪墨的事发了,还差点牵连伯阳公府。
那段时间,府里气氛压抑,夫君眉头紧锁,婆婆忧心忡忡。
我害怕极了,既怕娘家彻底败落,更怕婆家因此厌弃我。
母亲偷偷来找我,哭诉舅舅的困境,暗示我能不能从公府账上先挪些银子救急,等风头过了再补上。
我慌了神,明知不妥,但看着母亲哀求的眼神,想着若是舅舅倒了,柳家势弱,我在婆家的地位也会更加尴尬……
我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我动用了自己的嫁妆银子,又悄悄从公账上挪了一小笔,让心腹嬷嬷偷偷送出去。
我做得极其隐秘,以为万无一失。
但我没想到,那个看起来最不起眼的琅华,竟然察觉了。
她听到了嬷嬷的谈话,还告诉了夫君。
夫君带着人冲进来,拿着那封信,脸色铁青地斥责我时,我感觉天都塌了。
我看着他那失望、愤怒、冰冷的眼神,心如刀割。
我不是想害这个家,我只是……我只是想帮帮娘家,我只是害怕……
无论我如何哭诉辩解,信任一旦崩塌,就难以重建。
我被禁足,身边的心腹被清洗。
婆婆看我的眼神,也充满了失望和责备。
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
夫君不再来看我,即使后来风波平息,舅舅倒了,柳家势微,他对我,也只剩下了表面的客气。
我成了这富丽堂皇的伯阳公府里,一个被架空、被遗忘的正室夫人。
我看着琅华。
那个婢女出身的姨娘,却一步步得到了婆婆的倚重,掌管了中馈。
凭什么?我才是明媒正娶的正妻!我生了嫡子!
她一个奴籍出身的妾室,凭什么越过我去?
怨恨像藤蔓一样在我心里疯狂滋长。
所以,当听到公爷和婆婆开始认真为那个庶女相看人家,甚至看中了颇有前途的新科进士时,我积压多年的怨气终于爆发了。
我不能让她的女儿过得那么顺遂!
我故意让人散播那些流言。
我知道这很冒险,也很……下作。
但我控制不住。我得不到的,她凭什么能得到?
流言起了作用,那门好亲事黄了。
我有一丝快意,但更多的,是空虚和更深的绝望。
我这样做,又能改变什么呢?
夫君不会多看我一眼,婆婆只会更厌弃我。
后来,她还是为她的女儿找到了一门不错的亲事。
那个林编修,家世清白,人品端方。
看着她女儿风风光光出嫁,我想起了我出嫁的那一天。
曾经的满怀期待,如今的死水微澜。
我这一生,到底得到了什么?
尊贵的身份?
是的,我是伯阳公夫人。
可在这个位置上,我感受不到丝毫温暖和快乐。
儿子?
是的,我有嫡子。
可他从小被婆婆带在身边教导,和我并不亲近。
他敬畏我,却很少亲近我。
夫君?
……我们早已形同陌路。
我争了一辈子,守了一辈子,最终却把自己困死在了这座华丽的牢笼里。
而那个从不争抢的琅华,却似乎得到了一切?
安稳,儿女,甚至……夫君那一点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维护。
有时我会想,如果当初,我更大度一些,更聪明一些,或者……更狠心一些,结局会不会不同?
但人生没有如果。
佛堂里的香烛气味常年不散。
我跪在蒲团上,敲着木鱼,念着经文。
祈求什么?
我不知道。
或许只是祈求,下辈子,不要再投生在高门大户。
或许只是祈求,能得一真心人,白首不相离。
哪怕……布衣蔬食。
木鱼声单调地回响在空寂的佛堂。
就像我这单调而寂寥的后半生。
来源:宫墙往事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