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涛子,把那盘红烧肉端过来点。”姨妈李琴用筷子头指了指桌子中间。
引子
“涛子,把那盘红烧肉端过来点。”姨妈李琴用筷子头指了指桌子中间。
她的声音不大,但整个饭桌上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爸默默地把那盘肉往她那边推了推。
油光锃亮的红烧肉,是我妈炖了一下午的拿手菜,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可姨妈只是夹起一小块,放到自己碗里,并没动。
她从香港回来探亲,这是我们全家给她接风的晚饭。
“香港那边,请个好点的菲佣,一个月都要五六千港币。”姨妈慢悠悠地说,“做菜的手艺,也就跟你妈差不多吧。”
我妈在厨房里忙活,端着一锅热气腾腾的鱼头豆腐汤走出来,脸上带着笑。
“姐,你尝尝这个,今天买的活鱼,新鲜。”
姨妈点点头,目光却落在我身上。
“涛子,你那个木匠活,现在一个月能挣多少?”
我正埋头扒饭,闻言愣了一下,筷子停在半空。
“还行,生意好的时候,能有个七八千。”我含糊地回答。
“七八千啊……”姨妈拖长了音调,拿起手边的丝巾擦了擦嘴角,“在咱们这个小地方算不错了。但在香港,也就是个零头。”
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
“对了,我们家上个月刚换了房子,千尺豪宅,在九龙那边,视野好得很。”
“千尺”两个字,她咬得特别重。
我老婆阿慧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了碰我的腿。
我知道她的意思,让我别吭声,别跟姨妈计较。
我爸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闷酒,脸上的皱纹好像更深了。
“千尺,那得有多大啊?”我妈不懂这些,好奇地问。
“大得很!”姨妈的声调高了起来,“光一个客厅,就比你们家这整个都大。我儿子一间房,放了钢琴还能跑来跑去。”
饭桌上的气氛有点僵。
我心里像压了块石头,闷得慌。
我知道姨妈这些年不容易,一个人嫁到香港,受了不少委屈。
可我也不喜欢她用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过得好。
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 অনুভূত的怜悯。
“涛子,不是我说你,你这手艺是不错,但终究是辛苦活。你看你这手,糙得跟树皮一样。要不,让你姨夫在香港给你找个活儿?去工地上做个管理,也比你现在强。”
我放下筷子,拿起纸巾擦了擦嘴。
我看着她,挤出一个笑容。
“姨妈,你在香港住得好,我们都替你高兴。”
我停了一下,深吸一口气。
“明天有空吗?也来我家看看吧。”
第一章 千尺的炫耀
姨妈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主动邀请她。
“你家?你家我去年不是去过吗?还是那个老房子?”
“是老房子。”我点点头,“不过,里面有点不一样了。”
姨妈笑了,那笑容里带着点看小孩子把戏的宽容。
“行啊,那就去看看。看看我们涛子把家捣鼓成什么样了。”
这顿饭,就在这种略显尴尬的气氛里吃完了。
晚上回到家,阿慧帮我脱下外套,叹了口气。
“你跟姨妈较什么劲呢,她就是那个脾气,喜欢说几句。”
“我没跟她较劲。”我坐在沙发上,感觉有点累。
女儿瑶瑶已经睡了,房间里很安静,只听得见墙上挂钟滴答作响。
那是我自己做的挂钟,用一块老榆木的门板改的。
“我就是觉得,她不该看不起我这份手艺。”我说。
阿慧给我倒了杯水,温热的水流进喉咙,心里的火气好像也降下去一点。
“她不是看不起你的手艺,她是怕你过得不好。”阿慧坐在我身边,轻声说,“她自己吃了那么多苦,就总觉得钱最重要。”
我想,也许阿慧说得对。姨妈年轻时是厂里的一枝花,追她的人能从厂门口排到街口。可她偏偏看上了一个来内地做生意的香港小老板,也就是我姨夫。不顾全家反对,远嫁他乡。刚过去那几年,听说日子很苦,住在鸽子笼一样的房子里,被邻居排挤,被婆家看不起。后来姨夫生意有了起色,日子才慢慢好起来。
可理解归理解,心里那股劲儿还是顺不过来。凭什么她就能用钱来衡量一切呢?我的手艺,在我看来,比什么都珍贵。那是我吃饭的本事,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
“别想了,早点睡吧。”阿慧拍拍我的肩膀,“明天还要早起去给张老板送货呢。”
我点点头,脑子里却还在想着姨妈说的“千尺豪宅”。
千尺,到底是个什么概念?我想象不出来。我只知道我家的老房子,加上院子,总共也就一百平米出头。跟人家一比,确实是小得可怜。
第二天一早,我开着我的小货车去送货。
那是一套我花了一个月时间打磨出来的书桌和椅子,给市里一个开茶馆的张老板定做的。
张老板是个懂行的人,他看到我做的家具,眼睛都亮了。
他用手抚摸着书桌的边角,那里的榫卯结构严丝合缝,没有用一根钉子。
“林师傅,你这手艺,真是绝了。”张老板由衷地赞叹,“这木头的纹理,让你处理得跟画一样。”
我心里有点得意。
“张老板喜欢就好。”
“喜欢,太喜欢了。”他从抽屉里拿出个信封递给我,“这是尾款,你点点。”
我没点,直接揣进口袋里。
“信得过张老板。”
从茶馆出来,阳光正好。
我开着空空的小货车,心情好了很多。
我想,姨妈不懂这些,没关系。总有人懂。我的价值,不需要她来定义。
下午,姨妈真的来了。
还带着我表弟,她那个在香港读小学的儿子。
我爸妈也跟着一起来了。
我打开院门,阿慧正带着瑶瑶在院子里浇花。
院子不大,但被阿慧收拾得很干净。墙角种着几株月季,开得正艳。
“哟,这院子还挺像样的嘛。”姨妈打量着四周,语气里带着点审视。
表弟一进院子就皱起了眉头。
“妈咪,这里有蚊子。”他拉着姨妈的衣角,一脸嫌弃。
“忍着点,看完就走。”姨妈小声安抚他。
我爸妈的表情有点不自然。
我笑了笑,把他们迎进屋。
“姨妈,爸,妈,快请进。”
屋里收拾得很整洁,虽然不大,但因为窗户多,光线很好。
地是老旧的水磨石地面,被我打磨得光可鉴人。
墙上挂着几幅我用木头拼接的装饰画。
“涛子,你这屋里,怎么全是木头味儿啊。”姨妈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
“我就是干这个的,闻惯了。”我给她倒茶。
她没接,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那套老旧的布艺沙发上。
“这沙发,该换了吧?都起球了。”
“还能用。”我说。
“涛子,不是姨妈说你,过日子不能太省。”她语重心长地说,“你看你,挣的钱都干嘛了?也该学着享受一下生活。像我们家,家电都是德国进口的,沙发是意大利的,连个马桶都是智能的。”
她每说一句,我爸的脸色就沉一分。
我妈尴尬地笑了笑,想打圆场。
“姐,涛子他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
“什么想法?有钱不花就是傻。”姨妈毫不客气。
我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
第二章 沉默的父亲
“姨妈,你先坐,喝口茶。”阿慧端着茶盘过来,打破了僵局。
她给每个人都倒了杯茶,然后拉着瑶瑶的手。
“瑶瑶,带小哥哥去你房间玩,好不好?”
瑶瑶懂事地点点头,拉着一脸不情愿的表弟走了。
客厅里只剩下我们几个大人。
气氛比刚才更压抑了。
我爸坐在一个小马扎上,那是他以前自己做的,一直没舍得扔。他低着头,一口一口地抽着烟,烟灰掉了一地,他也没发觉。
我想,他心里肯定也不好受。自己的儿子被人这么说,哪个当爹的能高兴?但他又不能说什么,对方是他的亲妹妹。这种憋屈,只能自己往下咽。
“姐夫,你少抽点。”姨妈皱着眉,挥了挥手里的空气,“香港现在公共场所都禁烟了,一点烟味都闻不到,干净得很。”
我爸没说话,只是把烟头摁灭在脚边的地板上。
那动作很重,像是把心里的火气也一起摁了进去。
我看着我爸的背影,他好像比去年又老了一些,背也更驼了。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木匠,我的手艺就是他教的。后来因为常年劳累,腰落下了毛病,才不做了。他一直为我的手艺感到骄傲,可今天,这份骄傲在姨妈的“千尺豪宅”面前,好像变得一文不值。
“涛子,你这房子,到底哪里不一样了?”姨妈终于问到了正题。
“您跟我来。”
我站起身,领着他们往里屋走。
穿过客厅,是一个小小的饭厅。
饭厅里摆着一张长方形的餐桌,配着四把椅子。
桌子和椅子都是我亲手做的,用的是东北运来的白蜡木,纹理非常漂亮。
“这套餐桌椅还不错。”姨妈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发出清脆的响声,“得花不少钱吧?”
“木料是朋友送的,没花钱。”我说。
“哦,那还行。”她点点头,兴趣缺缺。
对她来说,再好的木头,只要不是花大价钱买来的,就没有价值。
我又带他们看了卧室和瑶瑶的房间。
房间不大,但里面的家具,从衣柜到床,再到瑶-瑶的小书桌,全是我一手打造的。每一件都设计得很巧妙,既节省空间,又非常实用。
“你这家里,都快成木器厂了。”姨妈评价道。
我没接话,直接带他们去了后院。
后院原本是个堆放杂物的荒地,被我改造成了一个小小的车间。
里面堆满了各种木料,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松木香气。
我的各种工具,刨子、凿子、锯子,整整齐齐地挂在墙上,像等待检阅的士兵。
“你平时就在这儿干活?”姨妈捏着鼻子,小心翼翼地跨过一堆木屑。
“嗯。”
她的目光落在车间中央,那里放着一个用布盖着的大件。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问。
“一个还没完工的活儿。”我说。
我走过去,没有掀开那块布。
这是我准备了很久,要送给我爸的一个惊喜。他腰不好,我想给他做一把最舒服的摇椅。木料我选的是最顶级的花梨木,图纸改了十几遍,每一个部件都是我亲手打磨的。这件事,我连阿慧都没告诉。
姨妈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想伸手去掀。
我拦住了她。
“姨妈,还没做好,不好看。”
她撇撇嘴,收回了手。
“神神秘秘的。”
从车间出来,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行了,看也看完了。”姨妈拍了拍手上的灰,“涛子,你这房子是收拾得挺干净,但还是太小了,太旧了。听姨妈一句劝,有手艺,也得有地方施展。老守着这个小破院子,能有什么出息?”
她的话像一根针,扎在我心里。
我爸猛地站了起来,脸色涨得通红。
“李琴!你说够了没有!”他终于忍不住了,吼了一声。
这是我第一次见我爸发这么大的火。
姨妈也愣住了,她没想到我爸会突然发作。
“哥,你吼什么……”她有点委屈。
“我让你回家!马上回家!”我爸指着院门,手指都在发抖。
第三章 裂痕的开始
姨妈被我爸吼得眼圈都红了。
她大概是觉得很没面子,当着我们这些小辈的面。
“哥,我哪句话说错了?”她不服气地顶了一句,“我不是为了涛子好吗?我是他亲姨妈,难道还会害他?”
“为了他好?”我爸气得笑了起来,“为了他好,就是把他的心气儿往下踩?为了他好,就是把他引以为傲的手艺说得一文不值?”
“我没有!”姨妈急着辩解,“我就是觉得他太辛苦了,挣钱又不多……”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我爸打断她,“你以为在香港住个大房子就了不起了?你忘了你刚过去的时候,住的是什么地方?你忘了是谁每个月省吃俭用给你寄钱过去?”
我爸的话像一颗炸雷,把所有人都惊住了。
我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段往事。
姨妈的脸一下子白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我妈赶紧走过去,拉住我爸的胳膊。
“老头子,你瞎说什么呢,陈年烂谷子的事,提它干嘛。”
她又转头对姨妈说:“你哥他是喝了点酒,胡说的,你别往心里去。”
可我知道,我爸没喝酒。
他说的是真话。
姨妈愣了半天,眼泪掉了下来。
“好,好,你们都嫌我烦,嫌我多事。”她抹着眼泪,拉起旁边发呆的表弟,“我们走!再也不回来了!”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院子。
我妈急得直跺脚,想去追,被我爸一把拉住。
“让她走!让她好好清醒清醒!”我爸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一场好好的家庭聚会,闹得不欢而散。
我爸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整个院子都弥漫着呛人的烟味。
我妈在一旁唉声叹气,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走过去,在我爸身边坐下。
“爸,你别生气了,为这事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我爸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复杂。
“涛子,你是不是也觉得,爸今天让你没面子了?”
“没有。”我摇摇头,“爸,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他叹了口气,把手里的烟摁灭。
“你姨妈她……其实心不坏,就是这些年一个人在外面,被欺负怕了,总想证明自己,想让娘家人高看一眼。结果,用力过猛了。”
我沉默了。
我好像有点理解姨妈了。一个女人,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要扎下根来,该有多难。她那些看似炫耀的话语背后,可能藏着无数个咬牙坚持的夜晚。
“爸,以前你给姨妈寄钱的事,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我问。
“提那个干嘛。”我爸摆摆手,“都是一家人,谁有困难了,不都该拉一把吗?她不提,我也不提,这事就算过去了。”
我看着我爸的侧脸,他额头的皱纹在黄昏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刻。
我觉得,我爸才是我们家最有智慧的人。他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情义。
晚上,阿慧躺在我身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还在想今天的事?”我问。
“嗯。”她小声应着,“你说,姨妈会不会真的不理我们了?”
“不会的,她就是一时气头上。”我说,“过两天就好了。”
可我心里也没底。
“涛子,”阿慧忽然转过身,面对着我,“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也羡慕姨妈的生活?”
我愣住了。
“没有。”我回答得很快,快得像是在掩饰什么。
“真的没有吗?”阿慧的声音在黑暗中很清晰,“你别骗我,也别骗你自己。今天姨妈说你的时候,我看到你的手都握紧了。你在意,你在意别人怎么看你的工作,怎么看我们的生活。”
我沉默了。
阿慧说中了我的心事。
我确实在意。我嘴上说不在乎,但心里那杆秤,还是会忍不住去比较。我看到姨妈描绘的香港生活,看到她儿子上的国际学校,看到她随手拿出的名牌丝巾,我怎么可能一点都不羡慕?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木匠,每天和木屑粉尘打交道,一个月累死累活,挣的钱也就够一家人开销。
而她,好像轻轻松松就拥有了我奋斗一辈子也得不到的东西。
这种落差感,让我感到很不舒服,甚至有点羞愧。
“阿慧,我……”我想解释,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涛子,我不是怪你。”阿慧的声音温柔了下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很正常。我只是不希望你被这些东西影响,忘了我们自己的日子该怎么过。”
她握住我的手,我的手因为常年握工具,布满了老茧。
“我嫁给你,不是因为你有多少钱。我就是喜欢看你安安静静做木工活的样子,踏实,认真。我觉得,那样的你,比谁都帅。”
我的鼻子有点发酸。
是啊,我怎么忘了。我当初选择做这一行,不就是因为热爱吗?什么时候开始,这份热爱,竟然需要用钱来衡量了?
第四章 妻子的眼泪
黑暗中,我能感觉到阿慧温热的呼吸。
她的话,像一股暖流,慢慢融化了我心里那块又冷又硬的石头。
“对不起,阿慧。”我翻过身,抱住她,“是我钻牛角尖了。”
“傻瓜。”她在我的背上轻轻拍了拍,“我们是夫妻,有什么话不能说开呢?你心里不舒服,就跟我说。别一个人憋着,憋坏了怎么办?”
我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闻着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觉得自己很幸运,能娶到阿慧这样的妻子。她不漂亮,也不算多聪明,但她懂我。这种懂得,比什么都重要。
“我就是觉得,没能让你和瑶瑶过上更好的生活,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我闷声说。
“什么叫更好的生活?”阿慧反问我,“天天吃山珍海味,住大房子,就是好生活吗?我觉得我们现在就很好。有自己的房子住,虽然小了点,但是温馨。有自己的工作做,虽然累了点,但是踏实。女儿健康可爱,家人平平安安。这不就是好日子吗?”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
“姨妈有姨妈的活法,我们有我们的活法。没必要非得比个高低。日子是过给自己的,不是过给别人看的。”
我没再说话,只是用力地抱紧了她。
这一夜,我睡得很沉。
第二天,我爸妈一大早就过来了。
我妈提着一篮子鸡蛋,脸上带着忧色。
“涛子,你姨妈那边,电话打不通。我寻思着,要不我们上门去看看,跟她道个歉?”
我爸坐在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没吭声。
我知道,让他去道歉,比什么都难。
“妈,这事不怪爸。”我说,“是姨妈说话太过分了。”
“话是这么说,可她毕竟是你姨妈,是长辈。”我妈叹了气,“总不能真跟她断了关系吧。你外公外婆走得早,我们就剩下这么一个亲戚了。”
我心里也挺不是滋味。
血浓于水,亲情是剪不断的。
我想了想,对妈说:“妈,你和爸先别去了。等过两天,我去找姨妈谈谈。”
“你?”我妈有点不放心。
“嗯,我去。”我点点头。
我觉得,这件事因我而起,也该由我来解决。而且,有些话,只有我们平辈之间才好说。
接下来的两天,家里气氛都很沉闷。
我爸不怎么说话,我妈总是唉声叹气。
我照常去我的车间干活,但心里总像压着事,静不下心来。
那把给父亲做的摇椅,进度也慢了下来。
我看着那块珍贵的花梨木,心里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也许,我该换一种方式,来化解这场家庭矛盾。
第三天下午,我给姨妈打了个电话。
响了很久,她才接。
“喂。”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还带着点鼻音。
“姨妈,是我,林涛。”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有事吗?”她的语气很冷淡。
“姨妈,我爸他……他这两天血压有点高,一直念叨你。”我撒了个谎。
我知道,只有我爸,才是她心里最软的那块地方。
果然,电话那头的呼吸声重了一些。
“他……他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事,就是心情不好。姨妈,我知道那天是我爸不对,他脾气太冲了。我代他向你道歉。”
“不关你爸的事。”姨妈的声音忽然有点哽咽,“是我不好,我不该说那些话。”
我心里一动,知道有门儿。
“姨妈,你在哪儿?我过去看看你。”
她告诉了我她住的酒店地址。
我放下电话,跟阿慧说了一声,就开着我的小货车出门了。
我没有空手去,而是从车间里,拿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木马,我用做家具剩下的边角料做的,打磨得非常光滑,上了环保的木蜡油,憨态可掬。
这是我早就给表弟准备的礼物,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送给他。
到了酒店,我敲开房门。
开门的是姨妈,她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屋里没有别人,表弟大概是出去玩了。
“姨妈。”我叫了她一声。
她没说话,让我进了屋。
房间里开着冷气,但我还是觉得有点闷。
我把小木马放到桌上。
“这个,是给小宇的。我自己做的,不值钱,就是个心意。”
姨妈看了一眼那个木马,眼泪又下来了。
她坐在床边,捂着脸,压抑地哭了起来。
我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平静下来。
“涛子,对不起。”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歉意,“姨妈那天,真的说错话了。”
我摇摇头。
“姨妈,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我不该跟你赌气。”
她苦笑了一下。
“你不知道,我在香港过的是什么日子。”
那天下午,在酒店的房间里,姨妈跟我说了很多。
她说,她所谓的“千尺豪宅”,其实是政府提供的廉租公屋,面积换算过来,还不到九十平米。在香港,这已经算是很好的条件了。但为了申请这个房子,他们排了七八年的队。
她说,姨夫的生意,前几年就失败了,现在只是个开货车的司机,收入很不稳定。
她说,她自己,在一家茶餐厅里洗盘子,一天要站十几个小时,双手常年泡在洗洁精里,一到冬天就裂口子。
她说,表弟上的也不是什么国际学校,就是最普通的公立小学,因为口音问题,还经常被同学嘲笑。
“我这次回来,带的这些东西,都是我攒了一年的钱买的。我就是想让你们看看,我过得很好,不想让你们担心,更不想让你爸看不起我。”
她说着说着,又哭了。
“我怕啊,涛子。我怕他们说,你看李琴,当初非要嫁到香港去,结果过成这个样子。我受不了这个。”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原来,那份看似光鲜的炫耀背后,藏着这么多的心酸和无奈。
我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所谓的委屈和不平,是多么的渺小和可笑。
第五章 不速之客
“姨妈,这些年,苦了你了。”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有点沙哑。
姨妈摇摇头,擦干了眼泪。
“都过去了。现在好歹有了自己的房子,日子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她的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坚韧。
我想,这就是生活吧。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咬着牙,往前走。
“姨妈,你跟我回家吧。”我说,“我爸妈都惦念着你呢。”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我开着车,载着姨妈回了家。
车开到院门口,我妈正站在门口张望,看到我们,她眼睛一亮,赶紧迎了上来。
“姐,你可算回来了。”我妈拉住姨妈的手,眼圈也红了。
姨妈看着我妈,嘴唇动了动,叫了声“妹”,眼泪就又止不住了。
我爸从屋里走出来,看到姨妈,他愣住了。
他嘴唇紧紧地抿着,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
最后,他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回来就好,进屋吧,饭都做好了。”
那天的晚饭,气氛和前几天完全不同。
没有人再提香港,也没有人再提钱。
大家聊的,都是些家长里短,小时候的趣事。
我爸还破天荒地给我姨夫打了个电话,两个男人在电话里沉默了半天,最后我爸只说了一句:“家里都好,放心吧。”
我看到姨妈在一旁,偷偷地抹眼泪。
我知道,我们家那道因为误会和攀比而产生的裂痕,正在慢慢愈合。
临走前,姨妈把我拉到一边。
“涛子,你那个车间里,盖着布的那个大家伙,到底是啥?”她还是没忘了这事。
我笑了。
“过两天您就知道了。到时候,还得请您帮个忙。”
“什么忙?”
“到时候再说。”我故意卖了个关子。
又过了两天,我给姨妈打电话,说我那个“活儿”做好了,请她和爸妈都过来看看。
我还特意嘱咐她,让她把上次一起来的表弟也带上。
下午,他们都来了。
这次,姨妈的脸上没有了那种审视和挑剔,多了几分好奇和期待。
我直接把他们领到了后院的车间。
车间里,那块盖着成品的布还在。
“涛子,别卖关子了,快让我们看看。”我妈比我还急。
我笑了笑,走到跟前,一把将布掀开。
布的下面,是一把造型古朴典雅的摇椅。
摇椅通体是深红色的花梨木,木纹像流水一样,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椅子的靠背和扶手,都按照人体最舒适的角度设计,上面还雕刻着一些简单的祥云图案。
整个摇椅,没有用一颗钉子,全部是精巧的榫卯结构拼接而成。
它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件艺术品,沉静而有力量。
所有人都看呆了。
“这……这是你做的?”我爸的声音有点发颤,他走上前,用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摇椅的扶手,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敢相信。
“爸,这是送给你的。”我说,“你的腰不好,坐这个能舒服点。”
我爸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一辈子的情感,都藏在心里。
可我知道,这一刻,他心里是何等的激动和骄傲。
“好,好孩子……”他拍着我的肩膀,连说了几个“好”字。
姨妈也围着摇椅转了好几圈,啧啧称奇。
“涛子,我真没想到,你还有这手艺。这椅子,比我在香港那些高档家具店里看到的,还好。”
这句夸奖,是发自内心的。
我心里暖暖的。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声。
我走出去一看,是一辆黑色的轿车。
车上下来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看起来四十多岁,文质彬彬。
“请问,林涛师傅是住在这里吗?”男人客气地问。
“我就是,您是?”我有点疑惑。
“哦,我是张老板介绍来的。”男人递给我一张名片,“我姓王,是个室内设计师。听张老板说,您这里有顶好的木工活,我特地来看看。”
我这才想起来,张老板上次确实提过,说要给我介绍个大客户。
我赶紧把他请了进来。
“王先生,快请进,家里有点乱,别介意。”
“不介意,不介意,我就喜欢这种有生活气息的地方。”王先生笑着说。
他一进车间,目光立刻就被那把摇椅吸引了。
他快步走过去,戴上随身携带的白手套,像是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
他看得非常仔细,从木料到工艺,从结构到雕花。
越看,他脸上的表情越是惊讶。
“鬼斧神工,真是鬼斧神工啊。”他喃喃自语。
第六章 我家的“豪宅”
王先生围着摇椅看了足足有十几分钟。
他时而俯身细看榫卯的接合处,时而用手轻轻抚摸椅背的弧度。
他的表情,从最初的惊讶,变成了由衷的赞叹和敬佩。
我们一家人站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出。
我爸的腰杆挺得笔直,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自豪。
姨妈则是一脸的好奇和不解,她大概想不明白,一把椅子而已,怎么就能让一个看起来很有身份的人,如此失态。
“林师傅。”王先生终于直起身,他摘下手套,非常郑重地看着我。
“恕我冒昧,这把椅子,您愿意出手吗?”
我愣了一下。
“王先生,这是我给我爸做的,不卖。”
“我理解,我理解。”他连忙点头,“是我的请求太唐突了。但是,林师傅,您这手艺,实在是太惊人了。这不仅仅是一把椅子,这是一件艺术品。”
他指着摇椅的扶手。
“您看这木纹的走向,顺着扶手的曲线自然延伸,没有丝毫的断裂和生硬。这说明您在选料和下料的时候,就对木材的特性了如指掌,做到了物尽其用。”
他又指着靠背上的雕花。
“这祥云的图案,看似简单,但每一刀都恰到好处,线条流畅,充满了动感。这没有十年以上的功力,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最后,他指着椅子腿和底座的连接处。
“还有这最关键的榫卯结构,严丝合缝,稳如泰山。我敢说,这把椅子,就算再用一百年,也不会有丝毫的松动。这才是我们中国传统木工的精髓啊!”
王先生越说越激动,眼神里放着光。
我爸听得是心花怒放,脸上的笑容都合不拢了。
姨妈在一旁,已经完全看傻了。
她可能从来没有想过,我这个在她眼里“没出息”的木匠活,竟然还能得到这么高的评价。
“林师傅,不瞒您说,我最近在给一个很重要的客户设计一个中式风格的别墅。我找遍了整个市场,都找不到能让我满意的中式家具。”王先生一脸诚恳地看着我,“您的作品,正是我梦寐以求的。如果您愿意,我希望把那个别墅所有的家具,都交给您来打造。价格方面,您放心,绝对不会亏待您。”
我心里一震。
一个别墅的家具,那可是一笔大订单。
如果能接下来,我至少在未来一年里,都不用为生计发愁了。
“王先生,谢谢您的赏识。”我平复了一下心情,“这事太大了,我需要考虑一下。”
“应该的,应该的。”他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这是别墅的图纸和一些初步的设计想法,您可以先看看。这是我的电话,您随时可以联系我。”
送走了王先生,车间里还是一片安静。
所有人都还沉浸在刚才的震惊中。
还是我妈先回过神来。
“涛子,你……你这是要发财了啊?”
我笑了笑。
“妈,八字还没一撇呢。”
“什么没一撇,我看那个王先生是诚心诚意的。”我爸接过话,他拍了拍那把摇椅,“咱们涛子的手艺,值这个价!”
姨妈站在一边,表情很复杂。
她看着我,又看看那把摇椅,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我走到她面前。
“姨妈,现在,您觉得我这个‘小破院子’,怎么样?”
姨妈的脸一下子红了,红到了耳根。
“涛子,你别说了……”她低下头,声音像蚊子一样,“是姨妈有眼不识泰山,是姨妈狗眼看人低。”
她抬起头,眼睛里泛着泪光。
“我总以为,住大房子,穿名牌,就是过得好。我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今天我才明白,真正的体面,不是靠房子多大,钱多少挣来的。是靠自己的一双手,靠自己的本事,挣来的。”
她指了指我的车间。
“这个地方,虽然不大,但这里有你的手艺,有你的心血,有你的尊严。这里,才是你真正的‘豪宅’。”
姨妈的这番话,让我心里所有的疙瘩,瞬间都解开了。
我看着她,由衷地笑了。
“姨妈,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明白,攀比和虚荣,只会带来焦虑和隔阂。
也谢谢你让我更加坚信,守住内心的热爱,活出自己的价值,才是最重要的事。
那天,我爸第一次坐上了我为他做的摇椅。
他坐在上面,轻轻地摇啊摇,夕阳的余晖洒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温暖而安详。
瑶瑶和表弟在院子里追逐打闹,笑声清脆。
我和阿慧,还有我妈和姨妈,就坐在旁边,看着他们。
家还是那个家,院子还是那个院子。
但我觉得,它好像变得比以前更大了,大到可以装下我们所有人的幸福。
第七章 一碗阳春面
姨妈在老家又待了一个星期才走。
这一个星期里,她像是变了个人。
不再提香港的房子,也不再比较谁赚的钱多。
她会挽起袖子,跟我妈一起在厨房里忙活,包饺子,烙饼,做她们小时候最爱吃的菜。
她会搬个小板凳,坐在我爸旁边,听他讲那些陈年旧事,讲我小时候的调皮捣蛋。
她还会跑到我的车间里,看我干活。
她不再嫌弃那里的木屑和噪音,反而看得津津有味。
“涛子,你说这木头,在你手里怎么就跟活了一样?”她好奇地问。
我一边用刨子推着木料,一边回答她。
“用心跟它交流,它就会听你的话。”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有一次,她看到我给瑶瑶做的一个小小的木头陀螺,喜欢得不得了。
“给小宇也做一个吧。”她说,“香港那边的小孩,玩具都是电动的,没意思。还是这种自己做的,有感情。”
我笑着答应了。
花了一个下午,我用一块很好的榉木,给表弟也做了一个。
表弟拿到陀螺,高兴得在院子里玩了一整天。
我看到姨妈站在廊下,看着儿子奔跑的身影,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那个笑容里,没有了炫耀,没有了伪装,只有纯粹的,作为母亲的温柔和满足。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家里又聚了一次餐。
饭桌上,姨妈主动端起酒杯。
“哥,妹,涛子,阿慧,”她看着我们每一个人,“这杯酒,我敬你们。之前是我不懂事,说了那么多混账话,你们别往心里去。我先干为敬。”
说完,她仰头就把一杯白酒喝了下去。
我们都知道她不胜酒力,都想拦她,但没拦住。
喝完酒,她的脸立刻就红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爸也端起酒杯,“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你在那边,好好过日子,家里不用你惦念。”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晚上,我送姨妈回酒店。
路上,她忽然问我:“涛子,那个王设计师的活儿,你接了吗?”
“接了。”我说,“合同都签了。”
“那太好了。”她由衷地为我高兴,“你这下,可得忙一阵子了。”
“是啊。”我点点头,“不过,能做自己喜欢的事,累点也值得。”
车开到酒店门口,她没有马上下车。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这个你拿着。”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沓港币。
“姨妈,你这是干什么?”我赶紧推回去,“我不能要。”
“这不是给你的。”她说,“这是我还给你爸的。你回去跟他说,他当年帮我的情,我李琴一辈子都记得。以前是我没本事,现在,我虽然挣得不多,但这笔钱,必须还。”
她的语气很坚决,不容我拒绝。
我只好收下。
“姨妈,你在那边,要是有什么难处,一定要跟家里说。”
“放心吧。”她笑了,眼神很亮,“以前我是怕你们笑话,死要面子活受罪。现在我想明白了,家,不就是那个不管你混得好不好,都愿意给你留一碗饭的地方吗?”
她下了车,朝我挥挥手,转身走进了酒店大厅。
看着她的背影,我忽然觉得,她好像比来的时候,挺拔了许多。
第二天,我们全家去车站送她。
检票口,她抱着我妈,哭了很久。
“妹,我走了,你和哥多保重身体。”
“你也是,在那边别太累了。”
她又走到我爸面前。
“哥,对不起。”
我爸拍了拍她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但那一个动作里,包含了所有的原谅和牵挂。
最后,她走到我面前,把一个小小的护身符塞到我手里。
“这是我在庙里给你求的,保你平安。”
我握着那个还有她体温的护身符,点了点头。
“姨妈,一路顺风。”
看着她和表弟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我心里空落落的,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
回家的路上,我把那个信封给了我爸。
我爸打开看了看,又原封不动地装了回去。
“这钱,我不要。”他说,“你姨妈在那边也不容易。你回头,找个银行,用这笔钱,给小宇买一份教育基金,就当是你这个当表哥的,给他的礼物。”
我愣住了。
我看着我爸,他正望着车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眼神平静而深远。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情义重于利益”。
那是一种不需要言说,却深植于血脉之中的默契和担当。
回到家,我走进我的车间。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一堆堆木料上,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
我拿起工具,开始为王先生的那个订单做准备。
我的生活,并不会因为这个订单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依然会是一个普通的木匠,每天和这些木头打交道。
但我的心,却和以前不一样了。
它变得更加平静,也更加坚定。
我知道,我手中的不仅仅是木头,更是一份传承,一份责任,一份对生活最质朴的热爱。
而这份热爱,就是我生命中最宝贵的财富,是我那座谁也夺不走的,“千尺豪宅”。
来源:念念不忘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