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屏幕上跳动着一串陌生又熟悉的数字,归属地是那座我只在记忆的碎片里才存在的城市。
那个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宿舍里啃一根冰棍。
夏天,六月,毕业季的尾巴。
空气里都是离别的酸腐味和廉价啤酒的气息。
手机在桌上震动,像一只濒死的甲虫。
屏幕上跳动着一串陌生又熟悉的数字,归属地是那座我只在记忆的碎片里才存在的城市。
我没接。
冰棍的凉气顺着喉咙滑下去,却压不住心底冒上来的那股燥热。
它又响了。
锲而不舍。
室友探过头来,“念念,谁啊?夺命连环call?”
我把冰棍棍子扔进垃圾桶,舔了舔嘴唇,一股工业甜味。
“推销的。”
我说。
第三遍,我按了接听。
“喂?”
我的声音很冷,像一块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石头。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只有一点微弱的、压抑的呼吸声。
“……是念念吗?”
一个男人的声音。
既陌生,又像是从十六年前的某个午后传来的,隔着一层厚厚的、长满苔藓的玻璃。
我没说话。
“我是……爸爸。”
“哦。”
我应了一声,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大口凉白开。
“有事?”
那边的呼吸更急促了,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没……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吗?我问了你大姨,才要到你的号码。”
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自然,像一个真正的父亲。
可惜,演技太差了。
“所以,到底什么事?”我没什么耐心。
那边又是一阵沉默。
我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的窘迫,一个中年男人,对着电话,手足无措。
“那个……快放暑假了吧?”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话题。
“嗯。”
“……想不想,过来玩几天?”
来了。
正题终于来了。
我靠在椅子上,看着窗外被晒得发蔫的香樟树,突然很想笑。
十六年。
整整十六年。
从我四岁他把我扔给外婆,头也不回地离开,到现在,我二十岁,大学快毕业了。
十六年里,没有一个电话,没有一封信,没有一分钱。
现在,他让我“过去玩几天”。
玩什么?
玩一场迟到了十六年的家庭伦理剧吗?
“怎么不说话?”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我在想,你那边有什么好玩的。”我语调平平。
“啊……这边,这边是大城市,肯定比你们那好玩。我带你……我带你去转转。”他急切地说,像一个急于推销劣质产品的销售员。
“你不是有新家了吗?”我问。
这个问题像一把锥子,精准地扎了过去。
电话那头,死一样的寂静。
过了很久,他才用一种近乎于叹息的声音说:“是……是啊。”
“我过去,方便吗?”我继续追问,语气里带着我自己都没察...察觉的残忍。
“方便,方便的!怎么会不方便呢?”他立刻回答,声音都大了一点,“你阿姨……她,她人很好的。还有一个弟弟,你弟弟,今年八岁了。”
阿姨。
弟弟。
这两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那么自然,又那么刺耳。
我甚至能想象出他口中的那个“家”,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
而我呢?
我是什么?
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尴尬的、多余的“姐姐”?
“再说吧,我毕业很忙。”我随便找了个借口,想挂掉电话。
“念念!”他突然叫了我的名字,声音很大,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恐慌。
“别挂,先别挂。”
“我……”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我就是……想见见你。”
“十六年都过来了,不差这一时半会儿。”我说。
“不是的,念念,不是的……”他语无伦次,“你外婆……她身体还好吗?”
提到外婆,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蹿了起来。
“托您的福,好得很。能吃能睡,还能骂人。”
“那就好,那就好……”
“你要是没什么事,我挂了。”
“等等!”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念念,算爸求你了,你来一趟吧,好不好?车票我给你买。”
求我?
这个词真好笑。
当年他走的时候,四岁的我抱着他的腿,哭得撕心裂肺,求他别走。
他怎么做的?
他一脚把我踢开了。
字面意义上的,踢开。
我的额头磕在门框上,血流了半张脸。
外婆冲出来抱着我,对着他的背影破口大骂。
他连头都没回。
现在,他求我。
凭什么?
“我想想吧。”
我最终还是没把话说死。
不是因为心软,而是因为一种说不出的、类似恶作E剧的好奇心。
我想去看看。
我想亲眼看看,当年那个让他抛妻弃女、头也不回奔赴的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天仙。
我想看看,那个让他宁愿背负骂名也要组建的家庭,到底有多么幸福美满。
我想让他看看,他当年踢开的那个小女孩,现在长成了什么样。
有没有缺胳膊少腿,有没有沿街乞讨,有没有活成他想象中那个离了他就活不下去的可怜虫。
挂了电话,室友凑过来,“谁啊?听你这口气,跟仇人似的。”
我扯了扯嘴角,“差不多吧。”
一个给了我生命,又亲手把我的童年撕碎的仇人。
暑假来得很快。
我拒绝了他给我买车票的提议,自己买了张硬座。
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晃晃悠悠,像要把人的骨头都晃散架。
车厢里混杂着泡面、汗水和劣质香烟的味道。
我靠着窗户,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十六年前的记忆像生了锈的电影胶片,一帧一帧地在脑子里回放。
其实,关于他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
只剩下一些零碎的片段。
他很高,喜欢把我举起来,我的头能碰到天花板。
他手很大,很暖,会用粗糙的胡茬扎我的脸。
他给我买过一个红色的氢气球,后来飞走了,我哭了一下午。
然后,就是无休止的争吵。
他和妈妈的争吵。
摔东西的声音,女人的哭声,男人的咆哮。
最后,他走了。
我的人生,从那天起,被硬生生掰成了两段。
一段是四岁前,模糊不清的温暖。
一段是四岁后,和外婆、外公相依为命的、清晰而坚韧的岁月。
外婆从没在我面前说过他一句好话。
“白眼狼”、“陈世美”、“丧良心的东西”。
这些词汇,构成了我对“父亲”这个角色的全部认知。
她说,他跟着一个城里的跑了。
那个有钱,有势,把他迷得神魂颠倒。
我一度想象过那个“”的样子。
大概是长发、红唇,穿着时髦的裙子,看人的眼神都带着钩子。
是她,毁了我的家。
火车到站的提示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我背上简单的双肩包,随着人流走出车站。
热浪扑面而来。
这是一座比我生活的小城繁华得多的城市,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我站在出站口,一眼就看见了他。
他举着一个纸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我的名字:林念。
十六年不见,他老了很多。
头发白了大半,背也有些驼了,脸上是那种被生活反复捶打过的疲惫和沧桑。
和我记忆里那个高大挺拔的男人,判若两人。
他看见我,眼睛一亮,脸上的笑容有些局促,举着牌子的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念念?”他试探着叫我。
我点点头,没说话。
“哎,哎,是我,是爸爸。”他快步走过来,想接我手里的包。
我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气氛瞬间尴尬到了极点。
“……走吧,车在外面。”他收回手,搓了搓,转身在前面带路。
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有些蹒跚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没有想象中的剑拔弩张,也没有预演过无数次的质问和控诉。
只有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陌生感。
我们就像两个刚认识的路人,被强行安排了一场尴尬的会面。
车是一辆很旧的国产车,车身上还有几处刮痕。
这和我想象中“”有钱有势的设定,不太相符。
“喝水吗?”他从副驾上拿过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递给我。
“谢谢。”我接过来,没喝。
车子启动,汇入拥挤的车流。
他似乎想找些话说,打破这该死的沉默。
“学校……怎么样?学习累不累?”
“还行。”
“毕业了……有什么打算?”
“考研。”
“哦,哦,考研好,考研好,有出息。”
他干巴巴地夸赞着,方向盘握得死紧。
我看着窗外陌生的街景,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说什么呢?
说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说外婆为了供我读书,一把年纪了还在给人做钟点工?
说我高烧四十度,外公背着我跑了三条街才找到诊所?
说我每次开家长会,看着别人的爸爸妈妈,心里有多羡慕?
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不过是把已经结痂的伤口重新撕开,让他参观一下,然后博取他几句无关痛痒的“爸爸对不起你”。
我不需要。
车子开了大概半个多小时,拐进了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老旧小区。
楼是那种红砖的六层小楼,墙皮斑驳,楼道里堆满了杂物。
这……就是他的“新家”?
我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
“到了,就是这。”他停好车,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
“你阿姨……她今天身体不太舒服,在家休息。你弟弟去上补习班了,晚点回来。”
他一边解释,一边领着我上楼。
楼道很窄,光线昏暗,空气里有股潮湿的霉味。
他家在三楼。
他掏出钥匙,手有些抖,插了几次才插进锁孔。
门开了。
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飘了出来。
房子不大,两室一厅,收拾得很干净,但是家具有些陈旧,看得出用了很久。
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或者说,是半靠着。
那应该就是他口中的“阿姨”,那个我恨了十六年的“”。
我做好了所有的心理准备。
准备看到一个保养得当、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
准备好迎接她或虚伪、或轻蔑、或审视的目光。
准备好用我全身的尖刺,去回击任何可能的挑衅。
但是,当我真正看清她的那一刻,我所有的准备,所有的预设,所有的恨意,都在瞬间土崩瓦解。
我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吓了一跳。
不,不是吓了一跳。
是震惊,是错愕,是彻彻底底的、颠覆性的茫然。
那个女人,很瘦,脸色苍白,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
她穿着一身宽松的棉质睡衣,看起来很舒服,但也很旧了。
她的五官其实很清秀,能看出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她的腿。
她的右腿,从膝盖以下,是空的。
宽大的睡裤软塌塌地垂在那里。
旁边,静静地立着一副金属的拐杖。
这不是我想象中的“”。
这根本不是。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像被投入了一颗炸雷。
那个女人也看到了我,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甚至带着点歉意的微笑。
“你就是念念吧?”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快进来坐。”
她挣扎着想从沙发上坐直身体,但似乎很费力。
“你别动,别动!”林卫东,也就是我那个所谓的父亲,一个箭步冲过去,小心翼翼地扶住她,又拿了个靠垫塞在她腰后。
那动作,熟练得像是已经做过千百遍。
“这是陈岚,你……可以叫她陈阿姨。”他回头对我介绍,语气里满是小心翼翼。
我站在玄关,像个木头人,一动不动。
大脑还在处理刚刚接收到的巨大信息量。
一个残疾的女人。
一个需要靠拐杖和别人搀扶才能行动的女人。
这就是他当年抛弃我们母女,也要奔赴的“幸福”?
这算哪门子的幸福?
“念念,快,快坐啊,站着干什么。”林卫东招呼着我,给我倒了杯水,放在茶几上。
我机械地走过去,在离那个女人最远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
我之前准备好的一肚子讽刺和质问,此刻全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对着这样一个女人,我能说什么?
说你抢了我爸爸?
说你毁了我的家庭?
这话我说不出口。
太荒谬了。
“路上累了吧?你爸一大早就去车站等你了。”陈岚微笑着对我说,试图缓和气氛。
她的笑容很真诚,没有一丝一毫的虚伪和算计。
那双眼睛,清澈而温和,像一汪平静的湖水。
我看着她,心里乱成一团麻。
“还行。”我干巴巴地挤出两个字。
“你爸他……经常念叨你。说你学习好,考上了好大学,比他有出息。”她继续说,语气里带着一种自然的熟稔,仿佛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
我瞥了一眼林卫东。
他局促地站在一边,搓着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念叨我?
真是天大的笑话。
十六年,一个电话都没有,这叫念叨?
但我没把这话说出口。
当着陈岚的面,我说不出来。
“我去做饭,你们聊。”林卫东像是逃跑一样,钻进了厨房。
很快,厨房里就传来了叮叮当当的声响。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陈岚。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能听到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
“念念,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恨我们。”
最终,还是她先开了口。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
我没承认,也没否认。
“换成是我,我也会恨。”她自嘲地笑了笑,目光落在了自己空荡荡的裤管上。
“我跟你爸爸认识的时候,我……还不是这个样子。”
她像是陷入了回忆。
“那时候,我在一家工厂做会计,每天上班下班,两点一线。你爸爸,是厂里的技术员。他……很聪明,也很能干,厂里很多老师傅解决不了的技术难题,他都能搞定。”
她的眼神里,泛起了一丝光。
那是属于过去的,明亮的光。
“我们……就是普通的同事。他有家庭,我知道。所以我们一直保持着距离。”
“那后来呢?”我忍不住问。
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后来,厂里出了一次事故。”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那丝光也随之熄灭。
“机器故障,一个很大的零件砸了下来。当时,你爸爸就在我旁边。他……推开了我。”
我心里一震。
“他为了救我,胳膊被砸断了。而我……”她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我的腿,没保住。”
我的呼吸也跟着停滞了。
“那段时间,很乱。厂里赔了钱,但再多的钱,也换不回一条腿。我爸妈哭,我男朋友也跟我分了手。我那时候觉得,天都塌了,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
“是你爸爸……”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
“是他一直在医院照顾我。他自己胳膊上还打着石膏,就那么笨手笨脚地给我打水、喂饭、擦脸。他说,他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他得对我负责。”
“那时候,他家里的事情也……也闹得不可开交。你妈妈……知道了我们的事,天天去厂里闹,去医院闹。”
“他夹在中间,两头受气。后来,他大概是觉得,对不起你妈妈,更对不起我。所以……就做了那个决定。”
她没有说“离婚”那两个字,而是用“那个决定”来代替。
“他跟我说,他这辈子,欠了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我。对你的亏欠,他这辈子可能都还不清了。但对我的亏欠,他想用下半辈子来还。”
我的脑子嗡嗡作响。
这和我听到的版本,完全不一样。
在外婆的口中,他是一个为了荣华富贵抛妻弃女的陈世美。
而在陈岚口中,他……他成了一个有情有义、为了“负责”而牺牲自己家庭的“好人”?
哪个才是真的?
我不知道。
我只觉得荒唐,无比的荒唐。
“负责?”我冷笑一声,“他对你负责了,那我呢?我妈呢?谁对我们负责?”
“是。”陈岚没有反驳,她坦然地接受了我的指责。
“所以,我说,你恨我们,是应该的。我们……对不起你们母女。”
她的坦诚,反而让我积攒了十六年的恨意,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处着力。
我还能说什么?
骂她是个骗子?
可她就那么平静地坐在那里,用一种近乎于悲悯的眼神看着我,让我所有恶毒的话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晚饭,林卫东做得很丰盛。
红烧鱼,糖醋排骨,还有几个炒菜,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
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也回来了,应该就是我那个“弟弟”,林涛。
他看到我,有些怕生,躲在林卫东身后,偷偷地打量我。
“涛涛,叫姐姐。”林卫东把他拉到身前。
“……姐姐。”男孩小声地叫了一句。
我点点头,算是回应。
饭桌上的气氛,比下午还要尴尬。
林卫东不停地给我夹菜,把我的碗堆得像小山一样。
“念念,多吃点,这个鱼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尝尝这个排骨,你陈阿姨的手艺,比我做的好。”
他错了。
给我夹排骨的,是陈岚。
她用公筷,很费力地夹了一块,放到我碗里。
“姐姐,你尝尝,我妈妈做的排骨最好吃了。”林涛也用稚嫩的声音说。
我看着碗里的排骨,又看看陈岚,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这顿饭,我吃得食不知味。
晚上,他们给我收拾出了一间小小的次卧。
房间很干净,床单被套都是新换的,带着阳光和肥皂的味道。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隔壁房间,隐隐约约传来他们说话的声音。
“……念念好像还是不高兴。”是林卫东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无奈。
“慢慢来吧,十六年了,哪能一下子就……你别逼她。”是陈岚温和的声音。
“我就是……我就是觉得亏欠她。你看她瘦的,肯定吃了不少苦。”
“明天带她去买几件新衣服吧,女孩子都爱漂亮。”
“嗯……钱够吗?你下个月复查又要花钱了。”
“够的,我这里还有一点。孩子的钱,不能省。”
之后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听不清了。
我把头埋进被子里,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不是因为感动,也不是因为原谅。
而是一种巨大的、无处安放的委屈和迷茫。
我恨了十六年的人,好像恨错了。
我预想中的那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也根本不存在。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啊?
一个为了所谓的“责任”而捆绑在一起的男人。
一个身体残疾、靠药物维持的女人。
还有一个小心翼翼、察言观色的孩子。
他们过得,并不比我好。
甚至,比我更辛苦。
我的恨,在这样的现实面前,显得那么可笑,那么没有意义。
接下来的几天,林卫东真的带我去了商场。
他执意要给我买衣服,带我逛了很多家店。
但他一个中年男人,审美实在堪忧,挑的款式都又老气又难看。
我一件都没要。
最后,他塞给我一千块钱,让我自己去买。
“爸爸……也没什么钱,你别嫌少。”他把钱塞到我手里,手心都是汗。
我捏着那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没要。
我把钱还给了他。
“我用不着,学校有奖学金。”
他脸上的表情,是掩饰不住的失落。
在家的时候,大多数时间,都是我和陈岚,还有林涛三个人。
林卫东要去上班。
我这才知道,他早就不是什么“技术员”了。
当年那次事故后,厂子效益越来越差,最后倒闭了。
他现在,在一个物流公司开货车。
很辛苦,挣的也是血汗钱。
陈岚因为身体的原因,不能工作。
她以前学会计,就在家接一些私活,帮小公司做做账,一个月也能有千把块的收入。
家里的开销,林涛的学费,还有她常年不断的医药费,就靠着两个人的这点收入,紧巴巴地维持着。
陈岚是个很温和,也很有耐心的女人。
她会教我怎么用电脑软件做表格,会跟我聊大学里的趣事,会给我讲林涛小时候的糗事。
她从不主动提过去,也从不为自己和林卫est东辩解什么。
她只是那么平静地,把她现在的生活,一点一点地展示给我看。
她每天都要自己做康复训练。
扶着墙,或者拄着拐杖,在客厅里来来回回地走。
每走一步,额头上都渗出细密的汗珠。
林涛就在旁边给她数着,“一、二、三……妈妈加油!”
有时候,林卫东下班回来,会帮她按摩那条萎缩的腿。
他手上的力道很重,陈岚会疼得皱起眉头,但从来不叫一声。
“使点劲,不然没用。”她总是这么说。
林卫东就红着眼眶,继续按。
我看着他们,像一个局外人,一个闯入者。
这个家,没有我幻想中的富裕和光鲜。
只有两个被命运捆绑在一起的普通人,在生活的泥潭里,互相搀扶着,艰难地挣扎。
他们不幸福。
但他们是“一家人”。
有一天,林卫东休息,他提议带我们一起去公园。
陈岚很高兴,像个孩子一样。
她换上了一件干净的衬衫,还让林卫东帮她梳了梳头。
林卫东推着轮椅,林涛在前面跑跑跳跳。
我跟在他们后面,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阳光很好,公园里有很多家庭。
爸爸妈妈带着孩子,放风筝,野餐,笑声传出很远。
林卫东买了一个冰淇淋给林涛,又买了一个给我。
“尝尝,这里的冰淇淋味道不错。”
我接过来,咬了一口。
很甜。
甜得发腻。
我们找了个长椅坐下。
林卫东和陈岚坐在一起,他很自然地把手搭在轮椅的扶手上。
一个路过的大妈,看了看陈岚,又看了看我,笑着对林卫东说:“大哥,你真有福气啊,两个女儿都这么大了,长得还都这么漂亮。”
林卫东的脸,瞬间涨红了。
陈岚也愣了一下,随即微笑着说:“是啊,这是我大女儿,放假了,从外地回来看我们。”
那个大妈又夸了我几句,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我站在原地,手里拿着那个快要融化的冰淇淋,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大女儿。
她叫我“大女儿”。
那么自然,那么坦然。
我突然想起外婆。
外婆总说,后妈没一个好东西,都会虐待前面的孩子。
她给我讲了很多“白雪公主”和“灰姑娘”的故事。
在我的认知里,“继母”这个词,是和“恶毒”、“虚伪”划等号的。
可是陈岚,她不一样。
她甚至……都没有让我叫她一声“阿姨”。
她只是用她的方式,小心翼翼地,接纳我的存在。
那天晚上,我要走了。
我买了第二天的火车票。
林卫东知道了,一个劲地挽留,“再多住几天吧,好不容易来一趟。”
我摇摇头,“学校还有事。”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抽烟。
晚饭后,陈岚把我叫到她的房间。
她从床头柜的一个小木盒子里,拿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是一个小小的、已经有些褪色的长命锁。
“这个,是你刚出生的时候,你奶奶给你买的。”
我愣住了。
“当年……你爸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就带了这么个东西。他说,这是他妈留下的念想,也是……对你的念想。”
陈岚的声音很轻。
“我知道,这些年,你肯定受了很多委屈。我们……没资格请求你原谅。这个东西,物归原主吧。就当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我看着她手里的长命锁,眼睛一下子就酸了。
我没接。
“你留着吧。”我说,“我用不着这个了。”
我已经长大了。
不再是那个需要长命锁庇佑的小女孩了。
“念念……”
“陈阿姨,”我打断了她,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叫她,“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看到了事情的另一面。
谢谢你,没有把我当成一个敌人。
谢谢你,让我心里那块积了十六年的坚冰,开始有了一丝融化的迹象。
她愣住了,随即,眼眶也红了。
“好孩子……”她喃喃地说。
第二天,林卫东送我到火车站。
临上车前,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到我手里。
“这里面是两千块钱,密码是你生日。爸知道不多,你……先拿着。”
“我说了我不要。”我推了回去。
“拿着!必须拿着!”他急了,声音都大了几分,“这是爸欠你的!你不拿着,爸这辈子心里都过不去这个坎!”
他把信封硬塞进我的背包里,然后就像逃一样,转过身,快步往外走。
“爸……”
我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他的背影,猛地一僵。
他慢慢地转过身,看着我,眼睛红得像兔子。
十六年了。
我终于,又叫了他一声“爸”。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只是对着我,用力地挥了挥手。
我转身上了车。
找到座位坐下,火车缓缓开动。
我看着窗外那个越来越小的身影,他一直站在那里,没有动。
直到再也看不见。
我从背包里拿出那个信封。
里面是一张银行卡,还有一张小纸条。
纸条上,是林卫东的字,歪歪扭扭,像小学生的字。
上面写着:
“念念,对不起。好好照顾自己。”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一滴一滴地,砸在纸条上。
我没有原谅他。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是一辈子的疤,不可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抛弃,就是抛弃。
十六年的空白,就是空白。
这是事实,无法改变。
但是,我的恨,好像消失了。
就像一个一直紧紧攥着的拳头,突然就松开了。
没有了恨,心里空落落的。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为他,为陈岚,也为我自己。
我们都是被命运推着走的普通人。
他不是陈世美,陈岚也不是。
他们只是两个在生活的苦海里挣扎求生的、有缺陷的普通人。
他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然后用半辈子的辛劳去偿还。
他辜负了我的童年,但也背负了另一个女人的半生。
这笔账,太复杂了,我算不清。
我也不想算了。
火车一路向北,开往我熟悉的小城。
那里,有爱我的外公外婆,有我自己的生活和未来。
这次南下,像一场醒不来的梦。
梦醒了,我还是我。
只是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知道,我以后的人生,大概率还是和他交集不多。
我们之间,隔着十六年的鸿沟,不是几天时间就能填平的。
但是,我手机里,会一直存着那个归属地南方的号码。
也许,逢年过节,我会发一条祝福的短信。
也许,未来的某一天,我会带着我的爱人,再去看他们一次。
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吃一顿饭。
就像……普通的亲戚一样。
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的晚霞,把天空烧成一片绚烂的红色。
我想,这就够了。
不原谅,但和解。
和那个懦弱的父亲和解。
和那个可怜的女人和解。
最重要的是,和那个在恨意里长大了十六年的自己,和解。
来源:贩卖星星的飞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