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之后,她便孤身一人,日日站在谢家老宅门口,沉默地等了一个月,硬是让她等到了谢老夫人。
我的未婚夫,谢家大公子谢时景,在扬州闹出了一桩风流韵事。
风月故事的女主角是扬州城红极一时的花魁,李芃芃。
这位李姑娘颇有手段,竟自己筹钱赎了身。
之后,她便孤身一人,日日站在谢家老宅门口,沉默地等了一个月,硬是让她等到了谢老夫人。
最终,一顶小轿将她抬进了四井巷的宅子,成了谢时景的外室。
我抵达上京时,恰好满城都在议论,说谢时景为她办了酒席,两人出双入对,风光无限,虽无正妻之名,却享着正妻的待遇。
整个京城,都在等着看我们洛川宋家的笑话。
偶有为我抱不平的声音,也很快被淹没在更多的嘈杂里。
好事者甚至在坊间开了赌局,赌我宋白芷会不会忍气吞声。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我们洛川宋家早已凋零,而谢家,正如日中天,是朝堂上不可撼动的梁柱。
赌局开盘那天,我效仿那位李芃芃,也独自一人,登了谢家的门。
不为讨个公道,只为一封退婚书。
谢时景,他不配做我的丈夫。
01
我和谢时景的婚事,本定在年底。
我已年十九,再拖延下去,实在有违礼数。
婚事之所以迟迟未定,原因无他,不过是谢时景不中意我罢了。
这门亲事是他祖父在世时强压给他的,而谢时景这个人,骨子里最是离经叛道。
他十五岁那年,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放着家中可承袭的爵位不要,偏说要凭自己的本事考取功名。
一个素日里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谁会信他的鬼话?
为了表明决心,他竟疯魔到拿剪子将自己的头发剪得如同狗啃。
这副模样自然是没法见人了,他便索性将自己关在房里读书。
等那头参差不齐的头发长长,他也中了举人。
别人十年寒窗,他堪堪读了三个月,险些就夺了头名解元。
眼看再进一步便是进士及第,他却又没了声息。
消停一阵子,留下一封家书,竟独自跑到边关从军去了。
谢家三代单传,谢时景是唯一的命根子,哪里经得起在战场上有什么闪失。
谢家急忙修书一封给驻守边关的崔将军,恳请他多加照拂。
崔将军的回信很快,说别说没见过什么谢家大公子,他军营里,连一个姓谢的兵都没有。
这下谢家彻底乱了套。
最后还是他二叔亲自远赴边关,让军营里的新兵列成队,一个一个地辨认,才从人堆里把谢时景给揪了出来。
原来,他化名赵五哥,隐姓埋名,不愿依靠家族半分,从一个小兵做起。
初生牛犊不怕虎,他二叔找到他时,他已凭着军功当上了百夫长,手下管着上百号人。
若是他二叔再晚去一些时日,恐怕他真能混成个千夫长。
谢时景被押回京城后,谢家请了家法,将他结结实实地打了一顿。
可他那身桀骜不驯的傲骨,又怎会怕区区一顿打。
伤刚好,他又声称,士农工商,商为末流,他倒要亲身体验一下,这“末流”究竟是何种光景。
这回,算是彻底把他母亲给气着了。
你想经商?好,那你便去吧!谢时景就这么被赶出了家门,身上只有两身换洗衣裳和五两碎银。
他倒也不恼,背上包袱,径直去了扬州。
大半年后他回到京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豪掷千两白银,
买下长安街上最高的酒楼,更名为“望月楼”,作为生辰贺礼送给了他母亲。
满京城谁人不知,谢家主母的闺名,正是“玉鉴”,意为天上那一轮皎洁的明月。
自此,京城里关于谢时景的议论,风向彻底变了。
上京城里不成器的膏粱子弟多如牛毛,可谁又能像谢时景这般,做什么成什么?
出身显赫,样貌俊朗,能力超群。
人们说,这样的人,哪怕是去街上乞讨,恐怕也能讨出一座金山来。
谢时景什么都好,唯独婚事不好。
那是他祖父在世时,为他定下的一门亲事,对方是洛川宋家的小姐。
定亲之时,两家门当户对,又是世交,本是一桩美谈。
可惜好景不长,婚事定下没几年,宋家的男丁便尽数战死沙场,赫赫扬扬的宋家门楣,到头来只剩下一个孤女宋白芷。
宋家没落了。
传闻里,那位宋小姐,祖上精湛的刀枪武艺半分没学到,反倒养出了一身娇弱的富贵病,
这么些年,甚至连京城都未曾踏足过一次,只是偏居洛川,如同一个乡野丫头。
宋小姐虽是名门之后,但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要匹配如今权势滔天的谢家大公子,实在是有些高攀了。
谢家嘴上虽未明说,但谢家主母与户部张尚书家的夫人往来甚密,早已是人尽皆知的事。
张尚书手握天下财权,家中只有一位嫡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上京城里数一数二的贵女。
说不定哪天,这婚约便重订了。
这些风言风语,我从离京还有八十里时,便一路听了过来。
当然,这些都是长辈们的考量。
至于谢时景本人,正值少年得意,风流倜傥,正是那“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年纪。
进城门时,谢时景和李芃芃的那段风月韵事,正好传进我的耳朵里。
为我赶车的刘青山没忍住,转身朝着路边一棵枯树,狠狠踹了一脚。
那棵一人合抱的枯树,在他十成的内力下,应声而断。
我望着那齐整的断口,心想,断了也好。
有些事,总是需要一个了断。
时值正午,暑气蒸腾,路边卖凉茶的小贩都躲进了屋檐下。
一辆半旧的马车停在谢府门前,小贩们懒懒地扫了一眼,便继续摇着蒲扇闲聊。
直到一个身着浅绿烟罗衫的少女,从车上缓步而下。
她气质清冷如深谷幽兰,不染半分尘俗气,看得那小贩一时失了语。
我抬手,叩响了谢府厚重的门环。
“谁啊?”门内传来不耐烦的声音。
“宋家,白芷。”
“宋家?京城哪个宋家?”
门房本因这燥热天气心烦,可见门外是个俏丽的姑娘,便强压下火气。
就在这时,他身后的人群起了骚动,有见识广的,认出了那辆半旧马车上的家族徽记。
那是烈阳沉海,炽烈如焰。
正是昔日洛川宋家的族徽。
我朝着门房微微一笑,声音不大,却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浪花。
“烦请转告谢家主母——”
“洛川宋家,特来退婚!”
02
可笑的是,我长到十九岁,竟是从未来过上京城。
第一次踏足此地,便是为了来谢家解除婚约。
谢时景正在扬州与他的红颜知己快活,接待我的是他的母亲,如今谢家的当家主母。
世人皆笑我长于乡野,不懂礼数。
我接过侍女奉上的热茶,手肘平稳,肩背舒展,每一个动作都无可挑剔。
他们又怎会知道,我自幼便是被阿娘用戒尺逼着学礼的。
一举一动,都用木尺严格地比着,半分差错不得。
她说,我将来是要做谢家大夫人的。
倒不是她有多么看重这个身份,只是那时我们宋家已经败落了。
若将来真要在婆母手下过活,总不能让人笑话,说洛川武将家的女儿,竟连基本的礼数都不懂。
她曾抚着我的头说:“白芷,你父亲和兄长,再也护不住你了。”
“若是从前,你便是把天捅个窟窿,也无人敢说你半句不是。”
“阿娘也护不住你了,往后万事,都只能靠你自己。”
我慢条斯理地撇去茶汤上的浮沫,险些落下泪来。
阿娘她从不知道,我学这些繁琐的礼数,从不是为了自己,更不是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谢家。
我只是想让她,能开心一点罢了。
眼中的热意随着一口温茶咽下,我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是波澜不惊。
谢伯母抚了抚鬓边的一朵珠花,脸上挂着笑,神情却有几分不自然。
她抬手示意侍女再上些点心。
“快让伯母瞧瞧,几年不见,我们白芷竟出落得这般水灵了。
可惜时景那浑小子不在,不然定要让你们见上一面,这些年,他也时常念叨你这个远在洛川的妹妹呢。”
谢伯母这番话,有三处说错了。
其一,我们两家不是几年不见,而是十几年未曾往来了。
自我父兄战死,两家偶有书信,可后来谢家平步青云,宋家偏安一隅,我们寄去的信,便渐渐没了回音。
我并不怨他们,人走茶凉,世态炎凉本是常事,京中与我们宋家断了联系的权贵,也不止他们一家。
只是,既有婚约在身,这般作为,未免让人心寒。
其二,谢时景尚未成婚,便与一介花魁在外置宅,出双入对,如此不知礼数,
不顾廉耻,将我们宋家的颜面踩在脚下,又岂是“浑小子”三个字就能轻轻带过的?
其三,他若心中真时时念着我,又怎会让我蹉跎至十九岁,迟迟不来迎娶?
我谢过侍女送上的茶点,起身,朝着谢伯母端正地行了一礼。
“婚姻大事,本该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只是白芷父母皆已亡故,只得由我自己来走这一趟。
想来方才门房已通报过,白芷今日前来,是为与贵府解除婚约的。”
谢伯母藏在宽袖下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宋家主动退亲,对她而言,是天大的好事。
她早就看中了张尚书家的嫡女,那才是真正的世家贵女,对谢时景的将来大有裨益。
只是碍于谢家老太爷定下的婚约,一直不好开口。
可这婚若是退了,谢家难免会落下口实。
宋家三代忠良,满门为国捐躯,如今只剩下一个孤女……这事若是传出去,谢家“欺凌孤女”的名声,怕是不好听。
谢伯母心中的盘算,我看得一清二楚。
我不怕她不答应。
一边是实实在在的利益,另一边是虚无缥缈的名声。
这些年,他们谢家不是一直在做选择吗?
谢伯母沉吟片刻,眼中流露出一丝愧色,我知道,她心中已有决断。
只听她叹了口气道:“你和景儿的婚事,原是他祖父定下的。
那时你尚在襁褓,这婚约既是责任,也是束缚。
我也总担心你们二人性情不合,将来反倒成了一对怨偶。
如今你既有此意,伯母也不强求。
只是,你今后有何打算?我家景儿虽行事张狂了些,但心肠不坏,不如你们就结为异姓兄妹,往后他也能照应你一二。”
既想退婚,又不想背上骂名。
她这话,说得三分真,七分假,处处显得是在为我着想。
可若是真为我着想,又怎会等到我亲自上门退婚,才来做这番打算?
我在心中发出一声无声的叹息。
“多谢伯母美意。
只是我们宋家满门忠烈,父兄皆是为国捐躯的英雄,他们血染沙场,护的是这天下百姓。
白芷这些年独身一人也自在惯了,突然多出一位性情不合的兄长,怕是会不习惯。”
我的言下之意很明白:他谢时景,不配。
他或许天资卓绝,在某些领域小有成就,可我父兄,是为国尽忠、顶天立地的男儿。
谢时景,他怎配做我的兄长?
他更不配,做我的夫君。
03
从谢家出来,刘青山应了他那个名字,一张脸铁青如山。
侍女阿昭红着眼圈,一路上一句话也没说。
直到进了酒楼的雅间,关上门,她才终于忍不住,背过身去抹眼泪:
“还以为京城谢家是什么书香门第,没想到竟是这般有眼无珠!这婚退了也好,只是……只是我们小姐这样好的人……”
我知道她未尽的话是什么。
这世道对女子苛刻,退过婚的女子,名声上总归是有了瑕疵。
我递了块帕子给她。
“别哭了,宁缺毋滥,于我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快吃饭吧,今天怕是来不及了,我们明早再进宫。”
这次来京城,退婚只是临时起意。
我们本是奉召,前来拜见皇后娘娘的。
说起来,当今皇后与我阿娘同为将门之女,曾是闺中密友。
后来一位嫁入东宫,母仪天下;一位随夫君远赴边关,镇守疆土,联系才渐渐淡了。
如今皇后娘娘年事已高,时常感怀旧人旧事,这才派人千里迢迢传信到洛川,召我入京一见。
阿昭吸了吸鼻子,刚想说些什么,隔壁却突然传来桌椅倒地的巨响,吓了我们一跳。
紧接着,便是一阵瓷器碎裂的哗啦声,和一个女子惊慌失措的尖叫。
“小虎?小虎?!你怎么了?你别吓姐姐啊!”
听声音是有人出事了,我立刻推开椅子冲了出去。
只见那女子怀中抱着一个约莫两岁的幼童,此刻那孩子嘴唇发紫,
小脸涨得通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眼看就要喘不上气了。
我来不及多想,一把从那女子怀中将孩子夺了过来,让他头朝下、背朝上趴在我的手臂上,对准他的背心,用力拍了几下。
见没有反应,我立刻换了个姿势,从背后抱住孩子,双手在他肋骨下方用力向上冲击。
不过片刻,那幼童“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块被嚼烂的花生,又呕出几口清水,随即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啼哭。
见他脱离了危险,我才将他轻轻放下。
方才太过紧张,此刻骤然松懈下来,只觉得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发颤,背后已是一片冷汗。
这么大的动静,早已引来了周围的食客。
一个妇人拨开人群,踉跄地扑过来,一把将男孩紧紧搂在怀里。
“小虎!我的儿,娘才走开一会儿,这是怎么了……”
几个围观的大婶七嘴八舌地解释起来:“你家孩子差点噎死,多亏了这位小姐出手相救!”
“是啊,这姑娘年纪不大,本事倒不小,真是人美心善!”
“还不快谢谢人家!”
“还有那边那个姑娘,你怎么回事,给别人家孩子乱喂东西,差点出了人命!”
那妇人抱着孩子,抽泣着就要对我下跪,被我连忙扶住。
正在此时,人群又是一阵骚动,自动向两边分开。
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走了进来,气度不凡。
他目光淡淡扫过一地狼藉,神色间没有丝毫慌乱,沉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最开始那个女子,哭着扑进了他的怀里。
“时景,我看这孩子可爱,就剥了几粒花生喂他,谁知道他突然就……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时景?
他是谢时景?
他不是该在扬州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京城?
那他身边这位,想必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花魁李芃芃了。
我心头微动,无数念头一闪而过,最终又尽数归于平寂。
婚约已退,从此陌路。
他谢时景于我而言,不过是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谢时景何等人物,只消几眼,便弄清了事情的原委。
他看着眼前这片混乱,几个受了惊吓的女眷还在低声抽泣,唯独一个身着碧衣的女子,
静静地站在那里,神色沉稳,气度清雅,与周遭的慌乱格格不入。
他看向我,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
他上前一步,似乎想同我说话。
谁料,一柄剑鞘凭空横出,冷硬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刘青山持剑立于我身侧,冷冷地吐出几个字:“这位公子,男女有别,还请自重。”
谢时景一愣,随即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
在这偌大的上京城,还从未有人敢这样拦他。
这究竟是哪家的女子,竟连身侧都不能靠近分毫。
我无意与他多做纠缠,转身叮嘱那妇人,孩子喉咙受过伤,这三日内最好只吃些流食,切记不要烫着。
妇人拉着我的手千恩万谢,甚至褪下腕间的玉镯硬要塞给我,被我再三推辞,最后只收下了孩子口袋里的一颗板栗,算是安了她的心。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我也有些乏了,便没了闲逛的心思,准备直接回客栈。
没想到,刚走到酒楼门口,又被人叫住了。
谢时景竟从后面追了上来,那双漆黑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我的身影。
他向来桀骜,最厌恶旁人强加给他的东西,包括那桩婚事。
可如今偶遇一位容貌出众、气质不凡的女子,若能结下一段良缘,自然是另一番美谈。
刘青山方才那一拦,反而更激起了他的好胜心。
“这家酒楼是谢某今日刚盘下的,若是真闹出了人命,往后的生意怕也不好做了。
多谢小姐方才出手相救,不知是哪家的千金,谢某定当……”
他的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的身后,准确地说,是盯着我们那辆半旧的马车。
我知道,他认出了那个烈阳沉海的徽记——洛川宋家的族徽。
身后,阿昭娇俏又带着几分蛮横的声音响起,充满了快意。
“谢公子听好了,我家小姐姓宋,名白芷,出自洛川宋家。
府上三代忠良,这天下,无人不知!”
谢时景脸上的欣赏,瞬间凝固,转为全然的震惊。
他仿佛刚刚相中了一件稀世珍宝,正准备收入囊中,却被告知,这珍宝原本就属于他,只是他向来不屑一顾,才任其明珠蒙尘。
一提到那桩被祖父强压下来,拖了自己十九年的婚约,谢时景下意识地便生出厌烦。
这份厌烦,盖过了他方才对那女子的惊艳与欣赏。
但他毕竟是在外历练多年的人,不过几息之间便调整好了情绪,朝着我拱了拱手:“原是宋家小姐,是在下眼拙了。
宋小姐一路远来,可曾安顿好?这上京城,谢某还算熟悉,若有任何用得着在下的地方……”
他嘴上客套着,心中却已是电光石火,无数念头翻涌。
她来上京了。
她来做什么?
难道是……因为我纳了外室,特地来讨个说法的?
那么刚才酒楼里的一切,难道都是她设计好的圈套?
她竟能精准地找到我新开的铺子里来?要知道,我自知在扬州之事做得有些过火,
这次回京本是想给母亲一个惊喜,连家都未回,是谁走漏了我的行踪?
他心中正千回百转,算计重重,却没料到,阿昭的下一句话,如同一道凌厉的刀光,瞬间将他那些龌龊的猜忌斩得粉碎。
“不劳谢公子费心。
我家小姐已与谢家退去婚约,男女有别,谢公子还请自重。”
竟是快意横生!
谢时景生生愣在原地,面色一下被劈得雪白。
沉默片刻,哑然道:“退婚了,什么时候的事?”
阿昭望了望天色,抱臂讽道:“左不过一个时辰,谢公子现在赶回家去,恐怕还能听个新鲜热乎。”
谢时景脸上血色褪尽。
恰逢华灯初上,街上人流如织。
李芃芃提着裙子追出来,见谢时景同一女郎站在一处,面色颓败。
她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在风尘中打滚多年,对气氛里那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最为敏感,
心中当即警铃大作,极维护地抓住谢时景一条手臂,低声唤道:“谢郎……外面风大,咱们回去吧。”
谢时景被她扶住,神色一凛,他指尖僵硬着动了动,到底没拂开。
我平静地望着他,低声道:“事情走到这一步,宋谢两家过往皆断。
公子适才谢我,实是谢错了。
事关人命,白芷出手相救,与公子并无什么相干。
至于这位……夫人,想来未曾生育过,日后若是有了孩子,花生这类小食,还是等孩子大些再吃。”
他选李芃芃,或心生爱慕,或为反抗家族,或为了他素来行事出挑的性子。
总归他没有选我。
我尊重他的选择,称他外室一声夫人,已是留了十足体面。
李芃芃平时自诩是谢时景身边唯一一个女人,但谁人不知,她出身风尘。
旁人面上敬她,背地里讥她,如今听我尊称她一声夫人,当即面色有所缓和。
无人知晓,她能和谢郎走到如今,有多么不容易。
李芃芃心中松快几分,一脸笑意望向她的谢郎。
却发现谢时景牙关紧咬,根本没有看她,双目紧紧盯着马车驶去的方向。
可这偌大的长安街,马车一旦驶离,立即淹没在人海。
她再也不会回来。
04
我在凤仪宫拜见了皇后娘娘。
她叫我抬起头来看看。
与想象中的雍容华贵不同,皇后娘娘虽上了年岁,但形容干练,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平和坚定,一眼叫人瞧出,她曾是习武之人。
我心里忽然飘忽过一个念头:倘若我阿娘还在世,约莫也是这个样子。
皇后娘娘打量我许久。
最后叹道:“你的眼睛很像沈辣子。”
世人说起我母亲,多半尊称一声宋夫人。
其实她做事雷厉风行,脾气火爆,性情坚毅。
皇后娘娘叫我母亲的诨名,语气充满怀念,没有半点不敬。
只这一句,叫我想哭。
娘娘抬手招我上去同坐。
我自小学礼数,在深宫大内,怎敢僭越。
皇后娘娘见状,也不强求,只是淡淡笑着说:“本宫这里倒是没有那么多规矩。”
她问道,“你同那谢家公子的事,本宫都听说了。
你——用了那懿旨没有?”
我摇头说没有。
皇后娘娘说的懿旨,是我母亲替我求来的。
当时看来,谢家是门好亲事。
只是我父兄过世,宋家凋零,阿娘看尽世间冷暖,特意拖着病体上京,替我求了道懿旨。
若是日后我不喜谢家,许我无条件退婚,若已成婚,赐两家和离。
此事甚秘,知之者甚少。
没想到谢家凉薄至此,我退婚一场,懿旨都没用到,不过三言两语就说定了。
皇后娘娘听后,一言不发,良久方道:
“好孩子,苦了你了。
本宫虽执掌中宫,可谢家在前朝根基深厚,本宫即便有意为你讨个公道,也是有心无力,你莫要怪罪本宫。”
我本一介孤女,谢家家大势大。
本是人之常情,只是我有些讶然皇后娘娘的坦诚。
静默片刻,我说道:“谢家富贵已极,恐难长久,娘娘无须为我费心。”
“哦,此话怎讲?”
“谢家公子的事迹,臣女来时路上也曾听过一些。
他确是人中龙凤,处处出彩,可惜他既为谢家下任家主,心志不坚,为人好大喜功,干一行,成一行,弃一行,如此行事,焉能长久?”
“想不到你竟如此通透,你既看得开,本宫也放心。
只是那谢家放着不管也罢,本宫与你娘亲相识一场,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受欺。
本宫替你除了李芃芃如何?”
除去李芃芃?
我眼睛微微睁大,有一瞬间茫然。
这条路我从未想过,可是细细想来,也不无可取之处。
我的未婚夫君养了个花魁外室,说心里不膈应,怎么可能?
倘若除掉她,一来报复谢时景,二来可泄我心头之愤。
只是……
我闭上眼睛,半晌,摇了摇头。
“多谢娘娘关心。
只是……那扬州花魁沦落风尘,遇见好的恩客,自然要咬住往上爬。
人往高处走,她也是替自己打算。”
我自嘲笑笑,“倘若易地而处,我未必有她做得好。
此事根源还在谢时景,既已退婚,臣女想着,还是向前看的好。
臣女实是不愿再与他们纠缠了。”
一番话说完,无人应声,室内骤然静下来,唯有娘娘身边随侍宫女,轻手轻脚打着团扇。
皇后娘娘不说话,我也就低着头任凭她看。
我不知我的未婚夫君是个什么人,不知则无爱,但有期待,我曾期待,我的夫君从京都带着数十担聘礼,
敲锣打鼓,一路从京都吹奏至洛川,骑着高头大马来接我回家。
我等了许久,等到十九岁,终于认清,我的未婚夫君约莫并不想来娶我。
我的命数不好,所遇非良人。
好在阿娘早早替我寻下退路。
我还有重拾获自由身的可能。
我这般想着,眼眶涩然一片,一只温暖的手轻轻落在我发顶。
“沈辣子生了个好姑娘。
你有这般心胸,倒真是那谢家小子不配。
好孩子,你且在本宫这里住两天,陪本宫多说说话。”
宋家孤女进京一趟,做的第一件事是退了谢家的婚。
这事成了街头巷尾一桩闲谈。
有说这婚退得好,那谢家公子,养个扬州瘦马弄得尽人皆知,实非良人。
婚前如此,婚后又当如何?
也有人说这婚退得不好,那谢时景三代单传,谢家将来是要交到他手上的,宋家今非昔比,
能攀上这样一门好亲,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不如睁只眼闭只眼嫁过去,做个谢家主母,一辈子享不尽荣华。
这都是外面的流言,我住在皇后娘娘这里,倒是落得清静。
我是自幼学医的,日日去太医院借医书看,日子也好打发。
没人的时候,娘娘让我叫她姨母。
她说当年同我母亲,都是将门女,不打不相识,打来打去,倒惺惺相惜。
可惜各有各的坎坷。
我阿娘早早故去,而她进了深宫,再也没摸过枪。
皇后娘娘同我说起的时候,神情难掩黯然。
她说这宫里我略住住就好,瞧个新鲜,住久了会发现,这偌大紫禁城,实是天底下最闷的去处。
我知道皇后娘娘留我同住的意思。
我一介孤女,又退过婚,恐难再嫁。
她约我同住,实是为我抬身份。
皇后宫里出来的人,无人敢不尊。
娘娘大恩,我无以为报,唯有更加小心侍奉。
既住在娘娘处,她的两个皇子是避不了见的。
太子谦和宽厚,早已成家。
至于那五皇子,小我几岁,是个极俊俏的少年。
十三四岁的年纪,正是活泼好动,他听我是武家出身,头一回来就要试我的身手,我哪里经得住他偷袭,只一下就差点卸了我的胳膊。
他自知闯祸,连凤仪宫大门都没进,一下子就溜了。
两日后的黄昏,我正坐在窗前看书,窗框却突然被人叩响。
我推开窗去,只见五皇子做贼似的猫在窗下,见到是我,他一脸心虚站起来,十分讨好地递过来一包糕点。
“阿姐,你没告诉我母后阿……我还以为定然要被母后责罚了,哎,是我对不住你,我不知道你不会武,实在抱歉,你没事吧。”
我莞尔一笑。
“哪有那么娇气,擦点跌打药就好了,你阿姐学医的,没事。”
“我那天没控制住力道,下手重了些,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阿姐,你尝尝这个糕点,我特意从望月楼买的,上京城里最好吃的,你且尝尝,权当我给你赔罪。”
我伸手够了一小块,塞进嘴里。
“好吃,多谢五皇子。
阿昭,你替我收起来,我要慢慢吃。”
阿昭站在我背后,见此情景,眼睛都瞪直了。
若是在平时,她心直口快,肯定要说些什么,只是此刻身处宫中,她咬了咬牙,干巴巴道:“五殿下真是有心……”
偏五皇子浑然不觉,他见我收下了,笑呵呵道:“哪里哪里,我尝过好才给阿姐的,阿姐喜欢就好。
下回我来母后这里,还给你送。”
阿昭:……
我哑然失笑,原以为这事就算完了,没想到几日后,五皇子又敲开了我的窗。
相比上回,他显得面红耳赤,抓耳挠腮,半天才支支吾吾开口。
“阿姐……你、你和那谢家公子……我平时忙着学骑射也不关心这些……你怎么不早说……我……我……我是真不知道……”
我笑道:“这有什么,都过去了,何况确实是很好的糕点。”
“阿姐,我这一次两次对不住你……你是我母后请来的人,我又亏欠你,你放心,我肯定跟你站在一头。”
他十分傲然地拍拍胸脯,继续道,“那望月楼本殿下决计不会再去了。”
我哭笑不得,心上一阵感动。
可是还未等我说话,就被他一句话劈在原地。
“阿姐,那姓谢的不好,我把我凌大哥介绍给你吧。”
秋风起,卷下几片树叶,打着旋飘下来,惊走两只寒鸦。
我听见自己生硬道:“倒也不必。”
五皇子急了。
“白芷阿姐,我凌大哥很好的!你见过就知道了。”
“多谢殿下……但是,确实不必了。”
五皇子原地默默一会儿,突然脸红起来。
“你难道还喜欢谢时景?你……是为了气他,才到我母后这里吗,我听说那谢公子前些天回府发了好大一场脾气……哎,你……你们……”
我有些惊讶,退了婚,该是如他所愿才是,也不知他发什么脾气,想来与我无关。
“他发不发脾气,同我无关。
小殿下,我们已经退婚了。”
五皇子一副将信将疑模样。
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对情爱懵懂,说懂也不懂,说不懂又懂得很,我突然反应过来,
自己真是闲得慌,干吗要同他一个小少年讨论自己的感情问题。
不知为何,我突然也有些脸红,头一次僭越,不顾礼数伸手关了窗。
“我困了,小殿下请回吧。”
窗户外头,五皇子仍在不依不饶。
“诶?阿姐,我凌大哥真的很好的!你考虑下啊!”
我用背抵住窗,恨恨地想——
凌大哥凌大哥。
你凌大哥又是哪位?
05
八月金桂飘香,皇后娘娘在秋水池畔设了琼华宴。
宴请京中世家适龄男女,男女分席,各自赏花。
这样的宴会,其实也是为各位贵女公子搭桥结缘。
若是能被皇后娘娘相中,一举嫁入皇家,那真是天大的喜事。
一时之间,作诗的作诗,抚琴的抚琴,好不热闹。
我无意争春,只捡了僻静的角落坐。
不知是谁提议,击鼓传花。
一炷香后,那枝金桂,落进了我手里。
无数道目光落在我身上,如今我是皇后娘娘的座上宾,京中贵女对我都客气得很。
只是,也好奇得紧。
一介孤女,她有什么本事,同谢家退婚?
“久闻白芷姐姐出身骁勇,我们都是久居京城只知道绣花的,姐姐何不做支剑舞,叫姐妹们开开眼。”
抬眼望去,是一位着紫裙的贵女,眼中含有淡淡敌意,我并不认识她。
有人小声提醒我,这是张尚书家的嫡女。
我心下了然。
谢母中意于她。
无论她喜不喜欢谢时景,这婚能不能成,如今谢家与我退了婚,流言蜚语既施加于我,何尝不施加于谢家,又何尝不连带她?
谢家被我当街登门退婚,若是再与她议亲,无形中……好像她低我一等。
我摇摇头:“白芷自小身子不好,不会剑舞。”
“既不承家族技艺,白芷姐姐看来也同我们这些不出门的闺阁弱女子别无二样嘛。”
我不通武艺,书画诗文也籍籍无名。
她是琴画双绝,名冠盛京。
张小姐眸中不无得意,即便要退婚,那也是她退谢家,哪有谢家被人退了,再来娶她的道理。
我默然不语,自袖子中取出一管竹箫。
是我兄长教我的,他最喜欢的曲。
曲名破阵。
只刚起了个调,就有贵女惊呼。
曲调杀伐激烈,如万马奔腾,雄兵厮杀,勒石燕然,威震九天。
听得人血脉激昂。
吹了一阵,瞥见池中一朵落花,调子打了个旋,又陡然悲凉下来。
适才吹的是我父兄平生凌云抱负,如今吹的是我今生所见所感。
我吹的是,父兄马革裹尸,曲终人未还。
我吹的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落木萧萧下。
我吹的是,史书寥寥几笔,尸骨如山。
洛川宋家浴血边关,早已被人遗忘。
我吹的是,一介孤女,自幼失怙,半生飘零。
此时座中又起骚乱,只闻一池之隔,凭空横出一道笛音。
笛声凌厉高昂,杀伐之气更甚,不死不休,战意激昂,正是《破阵》下半首。
我听着陡然拔高的笛声,心中一凛。
失意苦闷尽去,整理好心绪,跟着那笛声,转调追上。
见我追上,那笛音凌厉之气骤减,曲调轻快,别有一种豪迈洒脱。
正所谓,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一曲毕,我环顾四周,冷声道:
“天佑七年,洛川一役,我军击溃靖军。
将士死伤无数,我父亲重伤,濒死之际,瞧见乱石野滩,有名为白芷柔花一朵,染血傲立,以此赐名。
我阿娘闻得夫君重伤,动了胎气早产,故我生来体弱。
“自我入京,流言不止。
有人云,洛川宋家,早已败落,不过尔尔。
宋家门楣,由我祖上三代浴血杀敌得来,这门楣来得不易,白芷一介孤女,自然撑不起。
“只是,白芷虽不承得家传武艺,却自幼学医,我父兄杀敌护国,白芷治病救人,一样为国为民。
我母亲在洛川设下武堂,宋家兵法剑法,无一藏私,后继有人。
白芷在,宋家在,烈日旗在!我宋家虽无男丁,但我宋家家训,代代相传,永不停息!若谁说宋家亡了,宋家白芷在此,请君赐教!”
满堂寂静。
无人敢言。
唯长空大雁高鸣,白虹贯日,秋风飒爽。
良久,皇后娘娘站起来,其声朗朗。
“宋家有女白芷,出身将门,外柔内刚,有青云之志。
默识闺闱之教,明征图史之言,实乃女子之范。
今收为本宫义女,封号——昌平。”
06
上京城的风歇了又起,从未停歇。
宋家有女人不识,一朝名扬天下知。
想同我结亲的公子多不可数,帖子一沓沓送到皇后娘娘这里,只求同我一见。
雪中不见送炭。
锦上总有添花。
我都拒了。
其中有一些是谢时景写的。
大意无非是,那婚是同他母亲说定退的,他不承认。
我请人把那道已经泛黄显旧的退婚旨意送去给他。
再往后,谢时景没来过信。
至此,再无联系。
冬日第一朵梅开的时候,我同皇后娘娘辞行。
上京城的繁华看了太久,我该回洛川了。
那才是我的家。
临走那日,皇后娘娘亲自为我梳妆。
她送了我一杆长枪,乃是昔日所佩。
她说这枪留在深宫,她也用不到了。
不如随我同去洛川,若是遇见有缘人,再上得一回战马,也算无憾。
我从未想到谢时景会在宫门处等我。
我一出宫门就被他叫住。
他瘦了许多,头发虽束得规整,仍有一股颓然之意扑面而来。
刘青山想也没想就要上去请走他。
如今再见,我为上他在下,依旧三步外,连身也不得近。
谢时景越过刘青山望向我,笑得勉强。
“你我之间何至于此,青天白日我能把你怎样?我只同你说几句话。”
我忽然想起初见之时,他美人在怀,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忆起琼华宴,谢时景眼底仍有惊叹。
“我没想到,你的箫吹得这样好。”
我淡淡道:“我的箫一直很好,只是你不知道。”
“那破阵曲,我在军中也常听。
那年我十五岁,离家参军,我不想路过洛川,特意北上,去了崔将军处。
你说……那年要是我往南走,早早识得你……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谢家和张尚书家的婚事到底没成。
至于那李芃芃,这一阵种种事情动静闹得太大,谢家脸面被折辱在地,谢家老爷迁怒于她,
亲自发了话,叫她回扬州四井巷的宅子去,今生不得入京,再踏进谢家主宅一步。
谢时景兜兜转转一圈,只握住风里一把沙。
随手一扬,便什么也没了。
长风吹起他的衣摆,骄矜如谢时景,此刻也终于不得不承认。
他一子错,满盘输。
失意懊悔像一把钢刀插进他的胸膛。
他像是有所了悟,茫然问道:
“这算报应吗?”
我抬眼望向他,有些讶然。
少顷,我告诉他,不算。
“谢时景,你无非错过我,这不是你的报应。
“正如我同皇后娘娘所说,你的报应是你的性格。
“你不喜欢家里安排好的路,总想要另辟蹊径,博得一个满堂彩。
“可成功贵在坚持。
“你纵有经世之才,也架不住事事半途而废。
“你天资聪慧,又有家族助力,想得到一样东西从来太容易,因为太容易,所以你不珍重,美好的东西你一样也抓不住,这就是你的性格。
“也是你的报应。”
我朝谢时景缓缓行过一礼。
“此去天涯路远,与君各自珍重。
“后会无期。”
距京二十里,渐闻笛声。
笛声豪放不羁,如碧海潮生。
这样好的笛声,我只在琼华宴上听过。
我凝神听了良久,最后取出箫来。
箫声舒缓,顺潮而生明月,是支答谢曲。
那日琼华宴上,我一时想岔了,生出伤逝之意,多亏他以笛声开解。
又行百米,至松山亭。
亭前有人着玄色劲装,一双长腿利落收至黑靴中。
眉如剑,眼如漆,不过一人一笛,凭栏而立,竟生出睥睨天下的气势来。
我叫刘青山停车,沿着山道行至他身前。
双手搭扣腰侧,行了极端庄的礼。
那人停了曲子,竹笛在他手中打了个转,凤眸微挑,略勾了唇,似笑非笑望向我。
“闻得宋家小姐今日出京,在下特来相送。”
我略诧异,浅浅后退一步,提起裙摆,又行一谢礼。
“多谢公子相送,只是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那人神情恣意,眼底波光浮动,隐有笑意。
身后太阳耀目,尽数驱散冬日严寒。
“宋小姐记好了,在下姓凌,单名一个渊字。
“此去山长水远,然山海可平,路有穷尽。
“宋小姐慢走——你我二人,后会终有期。”
番外
谢时景自幼便知,自己日后要承父亲的爵,再娶洛川宋家小姐为妻。
他生来背负这样的使命,不容行差踏错半步。
第一次尝到叛逆的快感,是在八岁那年。
府里有棵极高的石榴树,从小他便被耳提面命,那棵树太高,爬不得。
那有天夜里他睡不着,偷偷从屋里溜出去。
不仅上了树,还爬到最高处,摘了枝头上最大最红的那颗果。
那日他睡在树上,一面枕着头看天上的星星,一面漫不经心剥着石榴吃。
——原来,树是可以爬的。
无非高些。
——只要他小心些,便不会摔下来。
第二天一早,阿娘起来梳妆,桌案上一颗石榴,红得似火。
他阿娘吓了一大跳,把他叫来,咋咋呼呼打了一顿。
谢时景挨着打,咬紧了牙,半声也不讨饶。
阿娘最后打累了,摆摆手,放他回去闭门思过。
他拖着一身是伤的身子穿过花厅,听见下人小声惊叹:“这么高的树,成年男子爬着都费劲,也不知小少爷是怎么上去的。”
谢时景面无表情,咬破的齿畔一股生涩铁腥味。
他舔舔唇。
心想:【石榴这样甜。】
凡事有一再有二,十五岁那年,他出去骑马猎雁,回来又遭家里人训斥。
“你这般顽劣不堪,难成大器。
“得亏托生在好人家,纵使文不成武不就,家里数不尽的金山,又有爵位世袭。
等来日成了亲,定下心性,也算叫父母放心些。”
藤条一下下落在身上,他揉揉眉心,无不倦怠地想:【桩桩件件强压于我,还要叫我感恩戴德。
既如此,这爵位我不要,这婚谁定的谁去成。】
文不成武不就?
他咬咬牙,心头忆起石榴清甜。
于是考功名,挣军功。
往后数年,他执着于同父母较劲证明自己。
父母贬他讽他,他偏行险处,一鸣惊人。
一路从上京往扬州去,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
至于那扬州花魁,的确生得一副好相貌,他年少风流,同她喝过几回酒。
花魁等闲不轻易见人,偏生对他谢时景另眼相待,他那些酒肉朋友酸得牙疼,谢时景叫人恭维得头晕,兴致上来了,也曾为花魁一掷千金。
有回遇见她被恩客刁难,还出手替她撑过一回腰。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谢时景确实没想到,李芃芃会替自己赎了身,又到老宅求见祖母,得了祖母的认可。
谢时景自己就是行事悖逆的,到这里,才正眼高看李芃芃两分。
李芃芃做了他的外室,当然,她也做不得他的妻,他无非是想气气他那古板强硬的父母。
他们破格摆了酒,宴请宾客那天,他很意外地想起了自己那个远在洛川的未婚妻。
武家出身,听说身子弱,不曾习得刀剑,又无才名彰显。
莫不是,像他那些表了又表的表妹,一副娇滴滴弱不禁风模样,许了夫家,只等着做菟丝花。
何其令人生厌。
真正见到宋白芷是在上京城,那时他带着李芃芃秘密回京,一回来就撞见了。
那是个气质卓然的姑娘,临危不惧,还救了一条人命。
他将将生了结识的念头,没想到,被隔在三步外,连身也不得近。
宋家孤女,居然孤身一人当街登门,抢先一步同他退婚了。
谢时景向来心高气傲,头一次被人弃若敝屣。
再然后就是琼华宴了。
退婚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谢家势大,竟然逼得一介孤女亲自上门退婚,落座时,无数道目光似有似无落在他身上,多有不屑。
谢时景冷笑一声。
这婚退了便退了,他谢时景岂能败在一个女人手里。
直到一池之隔,箫声骤起。
京中盛行靡靡之音,而这箫声凌厉破空,豪气万丈,千军万马摧枯拉朽,如海潮般袭来!
满座哗然惊叹。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世间男子,谁不曾梦想,披甲挂帅,于万千人中取敌军上将首级。
那宋家小姐究竟何许人,竟吹得出这样的乐章,让人一闻心折。
众人颇有默契地望向谢时景。
谢时景沉浸在箫声里,他是实实在在上过战场杀过人的,时至今日,依旧能想起那些火光里的厮杀呐喊。
比起旁人,这曲子更能勾起谢时景那些藏在血脉里的沸腾杀意。
这就是……他原本的妻?
箫声转为苍凉,谢时景莫名心痛,正欲做些什么,忽觉一道冰冷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旋即一道笛声响起。
抬眼望去,凌渊已收回那冰冷轻视的目光,正横笛在前,一副护持之意。
凌渊何许人也?
谢家显赫,凌渊更甚。
长公主之子,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
他十四岁上战场,在西北历练十二载,甚少回京。
崔将军每每提起凌渊,推崇备至,说凌将军年少有成,杀伐果断。
得将如此,国之大幸。
谢时景也见过那人临阵摔碗,不问关山的模样。
不得不服,也不得不承认。
崔将军所言,字字非虚。
这次不知怎的,凌渊竟肯来这琼华宴。
他旁边有道小身影,定睛望去,乃是当今五皇子。
此刻他正一脸自豪。
只是不知,他是自豪他凌大哥,还是自豪他白芷姐姐一鸣惊人。
宋白芷被封昌平郡主。
谢时景大概他自己也没想到,竟有一日,自己成了上京笑柄。
他年纪轻轻尚未承爵,一无功名傍身,二无显赫军功,又行事放荡,如何能配昌平郡主?
桩桩件件事情闹得厉害,谢府清名扫地,父亲同母亲大吵一架。
父亲指责母亲妇人短见,只图眼前富贵,轻易与宋家退婚,竟不知百年世家,声誉是如何的重要。
母亲气极反笑。
“谢大人不愧谢家家主,满口仁义道德,一派清风明月模样。
既如此,宋家败落后,何曾见你拜见过你宋家嫂子一回?”
父亲哑然,拂袖而去,一连几日不归家。
唯有谢时景失魂落魄。
李芃芃虽好,但二人相处,多谈些风月。
再深些,便是他想,家国天下事,同一花魁也不知从谈起。
外界种种非议讥笑他并不在乎,只是心中悔恨如藤蔓生长,叫他痛不欲生。
那日回去以后他叫人去查了宋白芷的事。
谢家大少爷高高在上,第一次静下心,凝神去听他未婚妻的生平。
宋白芷父兄皆战死,她母亲一个人带着她,还要苦撑宋家门楣,小时候过得很不好。
京都歌舞升平,不闻洛川战马嘶鸣。
听闻她兄长战死时,身中七箭,半条手臂被削去。
由宋白芷和她母亲收殓入棺。
那是宋家最后一个男丁。
彼时她才几岁,就见过这样惨烈的场面。
便是谢时景第一次上战场时,也被血肉横飞的场景吓得睡不着觉。
宋白芷有没有哭?或许她见得太多,早已经流不出眼泪。
这么些年,谢时景忙着同家里抗衡,对她这个未婚妻不闻不问。
母亲去世后,宋白芷一个人活得辛苦。
她拜了当地名医为师,治病救人。
她是那样好的姑娘,如同宁折不弯的枝头寒梅,傲然挺立。
才不是等着夫家依靠的菟丝花。
只是学医又岂是那么好学,哪有高门贵女干这个的。
同脓血断肢为伍,又有染疾风险,光是想想就足够吓人了。
最难的时候,她有没有想过他这个远在京城的未婚夫。
有个显赫的未婚夫,多少算条退路,也是个念想。
宋白芷有没有期待过?
谢时景不得而知。
他这一生都不得而知了。
京城里想同宋白芷结亲的公子如过江之鲫,而他本可以拥有的。
他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姑娘,却连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失去她的都不知道。
正如宋白芷所言,他们二人历尽千帆——
后会无期。
他早已不配为她夫君了。
【全文完】
来源:向阳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