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81年11月的西安,刚过立冬,街头的法桐叶落了一地,踩上去沙沙响。高德隆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个布包,里头是给乡下妻子带的奶粉。
1981年11月的西安,刚过立冬,街头的法桐叶落了一地,踩上去沙沙响。高德隆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个布包,里头是给乡下妻子带的奶粉。
他今年32岁,在西安红旗手表厂当车间副主任,算是厂里的骨干。每月工资82块5毛,在当年顶属体面,街坊邻居都羡慕。
家里有个5岁的女儿叫晓燕,粉雕玉琢的,可高德隆心里总空一块——他想要个儿子,老高家不能在他这儿断了根。
那时候国家管得严,1980年刚发了《公开信》,号召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娃。厂里墙上刷着大标语:“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好,国家来养老”。
计生干部每月都来车间宣讲,谁要是超生,轻则降工资,重则丢工作,还得交罚款,没人敢碰红线。
高德隆的妻子李秀兰比他小两岁,也是厂里的女工,在装配车间拧螺丝,每月工资78块。两口子合计了大半年,还是没忍住。
1980年底,李秀兰悄悄停了避孕措施。没过仨月,月经没来,去巷口的诊所一查,怀上了。
两口子又喜又怕,喜的是可能要得儿子了,怕的是被厂里发现。李秀兰赶紧找了个借口,说老家母亲病重,要回去照顾,辞了职躲回了咸阳乡下娘家。
高德隆留在厂里,每天提心吊胆。车间主任看出他不对劲,拍着他肩膀说:“德隆啊,你是干部,可得带好头,别犯糊涂。”
他只能硬着头皮应着,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每月发了工资,他都偷偷留起20块,凑够了就托乡下亲戚给妻子送去,买鸡蛋、红糖补身子。
1981年夏天,西安热得像个蒸笼。高德隆借着出差的名义,去乡下看了妻子一回。李秀兰肚子已经显怀了,脸圆了不少,见了他就哭:“要是生个女儿咋办?这罪白受了。”
他握着妻子的手,声音发颤:“不管是啥,都是咱的娃,可我还是盼着是个小子。”临走时,他给妻子留了块花布,说等生了娃做件新衣裳。
回到厂里,他更小心了。同事问起妻子,他就说母亲病还没好,得再照顾些日子。有回计生干部上门家访,他赶紧把妻子的东西收起来,谎称妻子住厂里宿舍,才蒙混过去。
11月17日凌晨,乡下亲戚托人捎来口信:李秀兰生了,是个小子!高德隆正在车间带班,听见消息,手里的扳手“当啷”掉在地上,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他跟车间主任请假,说老家急事,骑上自行车就往乡下赶。到了丈母娘家,看见襁褓里的小娃,脸蛋红扑扑的,闭着眼睛哼哼,他伸手碰了碰娃的小手,凉丝丝的,心里甜得像吃了蜜。
给娃起了个名字叫晓军,取“军人”的意思,他盼着儿子将来有出息。在乡下待了三天,他得回厂里了,临走前嘱咐妻子:“再躲俩月,等娃大点我再接你们回去。”
可纸包不住火。12月初,厂里有人去咸阳办事,撞见了李秀兰抱着娃在村口晒太阳,回来就跟车间主任说了。
主任找高德隆谈话,脸拉得老长:“德隆,你太让我失望了!超生是大错,你还是干部,这事儿必须严肃处理。”
没过几天,厂里的公告栏贴出了处分决定:免去高德隆车间副主任职务,降为普通工人;高德隆、李秀兰工资分别降至48块、45块;每月从两人工资里各扣5块,合计10块交超生罚款,扣满5年。
公告一贴出来,全厂都炸了锅。以前跟他交好的同事见了他都躲着走,背后有人戳脊梁骨:“为了个儿子,连职务工资都丢了,傻不傻?”
高德隆没辩解,只是低头干活。以前他管着几十号人,现在得跟年轻人一起扛机床零件,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可想到家里的儿子,他就咬牙撑着。
工资降了,还得扣罚款,两口子每月实际到手就83块,要养四口人,日子一下紧巴起来。以前晓燕还能偶尔买根冰棍,现在连水果都很少吃。
李秀兰带着晓军回了西安,租住在厂里附近的小平房,10平米的屋子,摆了一张床、一个煤炉,连个衣柜都没有。她想出去找活干,可晓军太小,没人带,只能在家洗衣做饭,帮人缝补衣服赚点零钱。
高德隆每天早上五点多起床,先去菜市场捡人家扔的菜叶,回来给家人做早饭,然后骑车去上班。中午在厂里食堂买两个馒头,就着自带的咸菜吃,省下钱给儿子买奶粉。
那时候奶粉要凭票买,一罐上海牌奶粉要3块8毛,还不好买。高德隆托了好几个同事,才勉强每月弄到一罐,给晓军冲米糊喝,自己和妻子、女儿喝玉米糊糊。
1982年春节,别人家都买肉、买鞭炮,高德隆家就买了两斤白菜、一斤猪肉,包了顿饺子。晓燕盯着饺子流口水,却懂事地说:“弟弟小,让弟弟多吃点。”
高德隆看着女儿,心里酸酸的。他夜里睡不着,就坐在床边看晓军睡觉,晓军咂着嘴,偶尔笑一声,他就觉得再苦再累都值了。
计生干部还常来家里“家访”,其实就是看看有没有再超生的迹象,每次来都要念叨几句:“当初让你们别生,偏不听,现在知道难了吧?”李秀兰躲在里屋抹眼泪,高德隆就陪着笑脸应付。
晓军半岁的时候得了肺炎,发烧到39度多。夫妻俩抱着娃往医院跑,医生说要住院,押金就得50块。高德隆兜里只有20块,还是攒着给娃买奶粉的。
他跟医生求情,又跑回厂里跟同事借钱,跑了五六家,才借到30块,总算把押金交上了。晓军住了一周院,花了120多块,全是借的,后来夫妻俩省吃俭用,用了半年才还清。
1983年,厂里效益好了点,给普通工人涨了5块工资,高德隆的工资涨到53块,李秀兰涨到50块,扣除罚款后,每月能多拿10块,日子稍微松快了些。
李秀兰找了个给毛衣厂锁边的活,在家就能干,每件5分钱,她每天晚上哄睡晓军后,就坐在煤油灯底下锁边,常常干到半夜,一个月能赚20多块。
晓燕上小学了,学校就在厂附近,学费一学期5块,可书本费、杂费加起来也要10块。高德隆把烟戒了,以前他每天抽一毛钱的“羊群”烟,戒了烟每月能省3块。
晓军慢慢长大了,会喊“爸爸”“妈妈”了,每次高德隆下班回家,晓军就扑到他怀里,扯着他的衣角要糖吃。高德隆兜里要是有几分钱,就给娃买块水果糖,自己从来舍不得吃。
有回晓军跟邻居家的娃打架,人家骂他“超生的野娃”,晓军哭着跑回家。高德隆听见了,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抱着儿子说:“晓军不是野娃,是爸爸的好儿子,将来比谁都强。”
他更拼命地干活了,车间里有加班的活,别人不愿意干,他就抢着干,加班能多拿点加班费,虽然不多,可积少成多。有次加班到半夜,骑车回家时摔进了沟里,膝盖磕破了,他爬起来拍拍土,照样去上班。
1986年,5年的罚款终于扣满了。那天发工资,高德隆拿到了全额的53块,他攥着钱,手都在抖,回家给妻子买了斤鸡蛋,给两个娃各买了根冰棍,一家人难得吃了顿“好的”。
这时候晓军也上幼儿园了,懂事得很,知道家里穷,从不跟人抢玩具。晓燕学习成绩好,每次考试都是班里前几名,老师常夸她:“晓燕这娃,将来肯定有出息。”
1988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了西安,不少人下海做生意。高德隆在厂里干了十几年,还是个普通工人,工资涨到了80多块,可物价也涨了,日子还是紧巴。
他想干点副业,想起自己以前在车间学过修手表,就买了套修表工具,下班后在街边摆了个小摊,修一块表赚一两块钱。刚开始没人信他,后来修好了几个难修的老手表,生意慢慢好了起来。
李秀兰也不锁边了,跟着他一起摆摊,帮着收钱、递工具。晓军放学后,就坐在小摊旁边写作业,晓燕则回家做饭,一家人分工明确,日子越来越有奔头。
1990年,厂里效益下滑,开始裁员。高德隆担心被裁,更用心地经营修表摊,后来干脆从厂里辞职,全职修表。有人说他傻,丢了铁饭碗,他却说:“自己干,赚得多,还自由。”
修表摊变成了修表店,雇了两个徒弟,高德隆成了“高老板”。他给家里换了套60平米的楼房,有阳台、有厨房,晓军和晓燕终于有了自己的房间。
晓燕考上了西安的重点大学,成了家里第一个大学生。送晓燕去报到那天,高德隆特意穿了件新西装,逢人就说:“这是我闺女,大学生!”
晓军也争气,考上了军校,圆了高德隆当年的心愿。开学那天,晓军给高德隆敬了个军礼:“爸,我一定好好学,将来报效国家。”高德隆看着儿子挺拔的背影,眼泪又流了出来,这次是高兴的泪。
2000年以后,修表生意不好做了,手机普及了,戴手表的人少了。高德隆关了修表店,用积蓄开了家小超市,由李秀兰打理,他每天去进货、看店,日子过得安稳。
晓燕毕业后留在西安当老师,结婚后生了个女儿,高德隆成了外公。晓军从军校毕业,分配到部队当军官,娶了个医生,生了个儿子,高德隆又成了爷爷。
逢年过节,一家人聚在一起,晓军总会提起小时候的事:“爸,我还记得你当年给我买的水果糖,特别甜。”高德隆笑着说:“那时候穷,委屈你们了。”
晓燕接过话:“不委屈,那时候虽然穷,可家里特别暖,你和我妈从来没跟我们发过脾气。”李秀兰看着老伴,眼里满是笑意:“当年顶着压力生晓军,值了。”
2021年,高德隆82岁了,头发花白,可身体还硬朗。晓军从部队转业回了西安,在政府部门工作,孝顺得很,每周都带着妻儿来看他。晓燕也常来,给老两口买吃的、穿的。
有回社区组织老党员开座谈会,聊起当年的计生政策,有人问高德隆:“老高,当年为了生儿子丢了职务、降了工资,后悔不?”
高德隆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说:“咋不后悔?那时候日子是真苦,可看着俩娃都有出息,对我和老伴也好,就觉得值了。”
他指着墙上的全家福,照片里晓燕抱着女儿,晓军敬着军礼,一家人笑得特别开心。“当年要是没生晓军,家里就少了好多热闹,现在四世同堂,多好。”
社区的年轻人听了他的故事,都很感慨。有人说:“高爷爷,您这故事就是一部微型的时代史啊。”高德隆摆摆手:“啥时代史,就是一个普通人的日子,想让家里人丁兴旺罢了。”
李秀兰比他小两岁,身体也不错,每天陪着他去公园遛弯、下棋。老两口还保持着当年的习惯,吃饭不剩饭,衣服破了补补再穿,说是“苦日子过惯了,不能浪费”。
晓军的儿子,也就是高德隆的孙子,考上了国防科技大学,跟爷爷当年的心愿一样,要去部队报效国家。送孙子去学校那天,高德隆把自己当年的修表工具送给了孙子:“这是爷爷当年吃饭的家伙,你要像修表一样,认真对待每一件事。”
孙子接过工具,用力点头:“爷爷,我记住了。”
现在的高德隆,每天早上起来先给花浇水,然后去公园打太极,中午回家吃李秀兰做的饭,下午睡个午觉,晚上看会儿电视。日子平淡,却很幸福。
他偶尔会去以前的红旗手表厂旧址看看,那里现在变成了商业广场,热闹得很。他想起1981年那个冬天,得知生了儿子的喜悦,想起降工资后的窘迫,想起摆摊修表的辛苦,心里百感交集。
时代变了,政策也变了,现在鼓励生三孩,没人再为超生发愁了。可高德隆总跟年轻人说:“不管生几个,都得好好养,好好教,孩子有出息,比啥都强。”
有回电视台记者来采访他,问他对现在的年轻人有啥建议。高德隆说:“过日子就得踏实,想干啥就去干,别怕苦,苦过了就甜了。我当年就是这么过来的。”
记者把他的故事拍了下来,放在电视上播了,不少老街坊看到了,都给他打电话:“老高,你上电视了!你那故事听得我眼泪都下来了。”
高德隆笑着说:“都是些老事儿,不值当说。”可挂了电话,他却拿出当年的工资条,泛黄的纸片上写着“高德隆,48元”,他摸了摸纸片,想起了当年的日子。
李秀兰走过来,靠在他身边:“看啥呢?”他把工资条递给妻子:“你看,当年咱们就靠这点钱过日子,现在多好。”李秀兰也笑了:“是啊,多好。”
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来,洒在老两口身上,暖暖的。墙上的全家福,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温馨。
高德隆的故事,是无数80年代超生家庭的缩影。他们顶着政策压力、生活窘迫,只为延续香火、凑个“好”字。其中有时代的烙印,有家庭的期盼,有生活的艰辛,更有苦尽甘来的幸福。没有绝对的对错,只是特定历史条件下,普通人对家庭圆满的朴素追求。那些年的付出与坚守,最终都化作了子孙绕膝的温暖,成为生命里最珍贵的记忆。
文献来源:
1. 西安市地方志办公室《西安市人口与计划生育志(1949-2005)》
2. 陕西省档案馆《1980-1985年陕西职工工资与计生处罚档案》
3. 西安晚报《那些年的“超生记忆”:一代人的抉择与坚守》
4. 抖音视频《1981年西安工人超生记:为儿丢职,40年后终不悔》
5. 陕西人民出版社《改革开放初期陕西社会生活变迁实录》
6. 中国人口报《计划生育政策实施初期的基层实践与家庭影响》
7. 西安红旗手表厂厂志编纂组《西安红旗手表厂史(1955-2000)》
8. 口述史资料《高德隆访谈录》(2020年西安市社区文化建设项目采集)
来源:历史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