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就在1947年4月份,突然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长春四周枪炮声不绝,比春节晚上放爆竹的声音还要激烈上万倍。难怪严叔说国民党也稳当不了几天,他们才进城一年多,就发生了如此激烈的战斗。全城百姓无不惊恐,一时谣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我听大人们说,八路军来了,这是国
就在1947年4月份,突然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长春四周枪炮声不绝,比春节晚上放爆竹的声音还要激烈上万倍。难怪严叔说国民党也稳当不了几天,他们才进城一年多,就发生了如此激烈的战斗。全城百姓无不惊恐,一时谣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我听大人们说,八路军来了,这是国军和八路在开战。八路这个名字对我太陌生了,我长到十二三岁,第一次才听说,八路是什么?是人名还是部队名,他们怎么敢跟国军对抗,国军都是美式装备,难道还怕他们不成?
激烈的枪炮声持续了七天七夜,我妈的书没法说了,我们也不敢上学了,整天就关上大门,在家里听信儿,我爸长吁短叹,他说:"这年月太不好混了,可盼着小鬼子垮了,又闹大鼻子,可盼着大鼻子走了,国军来了,怎么又打起仗了,叫老百姓可怎么活下去啊?"我妈和我老姨除了唉声叹气之外就是擦眼泪,我还清楚地记得4月14号,星期几记不清了,突然枪声停止了,炮也不响了,我爸说:"是不是这些仗不打了?"大人不敢上街,叫我上街去看情况,我从小到大净当侦察兵了。
我到新民市场转了一圈,一看哪,一个国军也没有了,换上一批穿草绿色军装的另一种部队,每人腰里都系着皮带,背着枪,还有许多不穿军装的也拿着枪的,说工人不像工人,说农民不像农民,我又到了四马路泰发合百货商店门前,就看见凳子上站着个人,周围围满了人,那个人也是个八路军,看样子是个当官的,正指手画脚地对大家宣传,他说:"我们是东北野战军,是共产党领导的队伍,是保护老百姓利益的,你们只管放心,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大家不要乱,不要心慌,更不要闹事。"
发现这些情况之后,我马上跑回家里向家人作了汇报,我爸说:"我可听说过八路,没听说过东北人民解放军。"我老姨夫解释说:"在黑龙江哈尔滨一带八路老鼻子了,大概这东北人民解放军就是八路改的番号。"我爸把脚一跺说:"唉!真是天下大乱啊!这东北野战军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原来在什么地方待着来的?他们怎么能战胜国军呢?"我老姨夫说:"干吗打不过?这不?国军都跑了,八路也进城了。"
我对当时的情况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来中国军队也太多了,到底谁说了算哪?
东北野战军进城不久,就发行了一种新纸币,什么元角分样样俱全。
大约十几天之后,突然我老姨夫失踪了,两天没回来,全家到处找他也没找着,正在大家担心的时候,有两个解放军来到我家问我父亲:"有个叫刘起魁的你认识不认识?"我爸忙说:"认识认识,那是我妹夫。"解放军说:"他在街上喝醉了酒,躺在马路上撒泼,被我们带到司令部去了,你们马上派人去把他领回来吧。"
我们家的大人都不敢出头,因为对解放军不了解,结果就派我去了。我跟着那俩解放军坐上挎斗摩托来到解放军司令部,这个地方我太熟了,原来是日本的关东军司令部,大鼻子来了之后又变成了红军司令部,国民党军来了又成了国民党军司令部,现在又变成了解放军司令部(是否当时叫东北人民解放军或者是八路军我确实回忆不起来了,叫的正确与否仅供大家参考)。那楼里我是第一次进去,老大老大,现在出来进去的全是八路军,每个房间里都有人工作,不知忙些什么。
那两个解放军把我领进屋里,开开门一指:"是他不?"我一看我老姨夫正躺在一张木床上,两眼望着天花板发呆呢,我说:"是他,他就是我老姨夫。"那两个解放军说:"刘起魁,你们家来人领你来了,快回家吧,记住以后不许酗酒撒泼,那可是扰乱治安,需要拘留的,念你初犯,所以才便宜了你。"我老姨夫连忙点头:"是是是!"就跟我雇了辆马车赶回了家里。家人一看人回来了这才放了心,我老姨埋怨他说:"你吃饱撑的,跑外头喝酒去,还喝了那么多,要不能被人抓去吗?"我老姨夫解释说:"哎呀,我心里憋闷得慌,我现在是有家难奔,有国难投,住在姐夫家里给人家增加负担,想回牡丹江又不敢回去,世道又这么乱,往后可怎么活啊?所以我才借酒消愁。"
我妈问他:"他们难为你没有,打你没有?"我老姨夫摆手说:"没有没有,八路不打老百姓,这两天他们供我吃供我喝,对我也挺随和。"说着他把两手举起来:"也没捆也没绑,就问我是干什么的?住在哪儿?还叫我少喝酒,少闹事,态度倒是蛮好的。"通过他的介绍,大伙儿多多少少对八路有了点印象。5月14号也就是八路军进城整一个月后,形势又变化了,一夜之间八路军撤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剩,国民党军队又从二道河子一带浩浩荡荡开了回来,这简直跟变魔术差不多,也没听见枪炮声,也没看见飞机,怎么八路就撤走了呢?在这一个月国民党撤哪儿去了,咋说回来了就回来了,若干年后我才知道正确答案,原来八路军叫战略转移,采取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把国民党放进来,然后来个瓮中捉鳖。自作聪明的蒋介石哪里是毛泽东的对手,到头来作茧自缚,咎由自取。
国民党军队二次回到长春,跟第一次来的时候有很大变化,他们在主要的路口都修筑了非常坚固的碉堡,也加强了巡逻,对老百姓的态度也不像以前那么好了,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他们到处张贴标语,在墙上用涂料写大字。我对这种标语实在是不理解,新鲜真新鲜,这时我妈又开始说书了,社会秩序又恢复到正常,我又开始上学了。
有一天我放学回来,正好那个叫王一的国民党宪兵在我家做客,大人们的谈话被我全偷听到了。王一还说:"别看共产党的军队撤了,不久将要打大仗了。"我听了之后十分担忧,到底是少年不是儿童了,人大心大,国事家事想的都复杂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1948年,那年的春节与往年截然不同,长春突然断水断电了,拧开水龙头滴水没有,到了晚上不是点蜡就是点煤油灯,原来共产党的军队已经占领了吉林市,吉林市的大丰满发电站都被共产党的军队控制着,长春的水电都由吉林市来供给,吉林的丢失才使长春断水断电,顿时粮价飞涨,人心惶惶,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我爸他们一看形势不对,经和朋友们商量后,作出决定,人们都说长春这地方没法待了,我老姨和老姨夫过了春节就回了牡丹江,我父亲打算疏散人口,先把我祖母和我大妹林芝二妹林华三口人送到沈阳去,我们处理善后,然后到沈阳去团聚。结果发现铁路已经不通车了,往来的信件也终止了,我的任务是每天去打煤油,回家擦灯罩。没有水喝咋办?就得花高价买水,那会儿市里头有很多马神井(就是有一个柄儿一抬一落往下压就能压出水来),有些人靠着卖水发了财,而且粮食越来越少,断顿的人家已经出现,在此情况下怎么疏散人口呢?
我家倾其所有买了一架花轱辘大车,还买了一头骡子一匹马,为了多拉东西,在大车上还钉了个加长的四框,把家里面穿的戴的许多许多的衣物,装在麻袋里,然后放在钉好的架子上,用绳子系结实,中间铺上被褥,供我祖母和两个妹妹休息。他们将要赶车去沈阳,据说从长春到沈阳得走半个月,路上土匪胡子还挺多,不得不有人保护,赶车的把势交给了聪明能干的小刘,他老婆和妹妹也一路同行,还有一个姓律的茶社伙计,为人忠厚,他想带着老婆孩子同车去沈阳,我爸觉得人多了力量大,所以也就同意啦,人们管这种方式叫逃难。我奶奶他们临走那天,家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观众,有人问你们这是上哪儿去?回答去沈阳,有人说那么远的道可不好走啊,恐怕个把月的也到不了沈阳,还有人说现在到处都在打仗,你们可千万要当心啊!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我父亲对我祖母说:"俩孩子就交给您了,您可要一路保重啊!到沈阳去找我三弟去。"我爸的三弟叫单永槐,家住沈阳铁西,我奶奶她们就是投奔他去,我爸又拉着小刘的手说:"兄弟,我把这老少可全交给你了!你就多费心吧!"小刘问我爸:"二哥,你们啥时候走啊?"我爸说:"快,我把茶社和家里的事处理完了就走,顶多也就十天半月吧。"之后全家人洒泪而别,连看热闹的人流泪的也不少,他们倒不是说多么关心我们,而是在那种严峻的形势下人人自危,想到他们自己的前途哪有不伤心之理,有的人想走还走不了呢。
古人云世事难料,又道是计划没有变化快,客观事物的发展是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我爸说十天半月就走,结果走不了了,在我奶奶她们离开长春的十天后,长春的形势巨变,如果说十天前解放军包围长春还有某些出口之外,比如去沈阳啊、去哈尔滨啊还能行得通,可是十天后就不同了,解放军大军云集,把长春围了个铁桶似的。我爸一看走不了了,只好等待时机。从1948年春节后长春形势紧张,直到7月份也未能缓解,换句话说,长春断粮断水断电已经持续了七八个月。我那阵儿在大经路正念六年级,有一天我们姜老师给我们上课,带着哭腔对我们说:"同学们哪!老师家断顿了,连饭都没得吃,教不动你们了,看在师生的分上,你们回家后,跟家长说一说给老师送点吃的来,哪怕是一头蒜一棵葱也可以!"说着说着她哭开了,包括我在内也陪着老师掉眼泪,第二天我真给她拿去两棵葱。我的好朋友高起铎突然失踪了,也不上学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在那种紧张形势下我也无心过问了。
又过了两天,姜老师没影了,学校也散伙了,没有吃的谁能干得动活。看来金子重要银子重要什么也没有粮食重要,在最关键的时候还是粮食最解决问题,能够救人性命。我回到家里头把情况一说,父母也是无言以对,现在他们的书也不说了,听众全饿跑了,家里冷冷清清。国民党守军也断顿了,听说他们内部还发生了哄抢事件,原来国民党新一军、新六军、新七军都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他们还有得吃喝,可是国民党六十军就不同了,还有那支铁式部队,一万多人都属于杂牌军,就像后娘养的似的,缺吃少烧比老百姓强不了多少,因此国民党守军的内部矛盾日益尖锐。
我当时闲着在家,唯一的工作是天天往天上看,盯着飞机,因为沈阳的守军知道长春坚守困难,每天分批用运输机空投物品和粮食,开始的时候还挺新鲜,就见天上那些飞机尾巴一撅,跳出许多黑点儿,一会儿黑点儿越变越大,每个黑点儿的上面还有一颗降落伞,当降落伞打开之后就好像朵朵白云,摇摇晃晃,不久落到地上,原来那黑点儿是帆布大口袋,据说每个口袋能装六百斤粮食。我看飞机的目的,一是看热闹,二是怕口袋砸到自家房顶上,在此之前有不少人家受害,有的房子被砸塌了,顶棚被砸漏了。那时候解放军的包围圈越来越小,解放军虽然还没有飞机,但并不缺少高射炮,他们看见国民党飞机咣咣就是顿高射炮。国民党的飞机怕打着,飞得很高很高,结果降落伞被风一吹,一部分落到城内,大部分被刮到解放区那边了,国民党弄了个劳而无功,最后他们想了个招,不用降落伞了,光扔口袋,您想每个口袋六百斤,从天而降得有多大的分量,因此常有砸死人的现象。
有一次我在院里头放风,抬头盯着天空,我父母在屋里头吃炒豆饼(家里的粮食不多了,有时候也用豆饼充饥)。豆饼真难吃,一是咬着费劲,二是吃完了烧心,连大便都困难,这还是好的,很多人连橡子面都吃不上。这天我正往天上看着,国民党的飞机又来了,不是一架而是几十架,到了长春上空之后,又开始空投了。我的眼睛盯着那些黑点儿,后来看得清清楚楚,那些黑点儿翻着个往下掉,连口袋上包装用的绳子都看得清清楚楚,其中有个口袋好像直接奔我家房顶来了,我在外边惊呼道:"爸!快跑!口袋掉下来了!"于是我爸和我妈抱着我三妹和四妹,赶紧跑出家门,躲到新民浴池楼下。结果我判断错了,口袋并没砸到我家房子,而是落到新民浴池的大门口,这家浴池的门口是条挺宽的马路,那口袋把地砸了个坑,四分五裂,里边装的都是白花花的大米,这可叫天女散花啊,马路上马路旁,到处都是大米。这种现象不光是在我家门口出现过,在很多地方也发生过。你想他们空投也没有目标,一个劲儿瞎扔,可不是落到什么地方的都有嘛。
国民党的守城部队视空投如生命线,每天都开着很多吉普车在街道上巡逻,发现空投物品立即用车拉走,但百密一疏,也有很多口袋没被发现的,或掉到某家院子里,或砸漏了房子落到家里的地上,这些都成了老百姓从天而降的极为珍贵的礼品,有的直到解放长春后还在吃空投大米。
我一看这么多大米落到马路上了,以最快的速度告诉了我父亲,我们一家人拿着簸箕、铲子、盆各种用具跑到街上这顿划拉啊,捡洋落儿的人成百上千,眨眼之间几乎一个米粒也没剩下,幸好这个口袋没被国民党军发现,所以也没有人追查,回到家里后,我们把捡的大米凑到一起,估计能有十斤左右,一星期内饿不着了。
形势越来越严峻,市内饿死的人越来越多,我亲眼目睹道边上躺着几个人,头一天躺在一个地方,第二天我在那儿路过的时候还躺在那个地方,眼睛瞪得好大好大,脸色还是酱紫色的。那天晚上下了一场中雨,我还惦记路边那几个人上哪儿避雨去,第二天雨停之后,我从那条路上经过,一眼就看见他们几个还躺在原地,不知是谁出于好心,用麻袋把他们盖上了,只能看见他们的头部和脑门,他们每个人的头部和脑门都变成了红色的,而且散发出刺鼻的臭味,原来他们早已经死了。我忙跑回家去跟家里人说一遍,我父亲说:"天哪!这得挨到哪一天哪!天天这么死人到啥时候是一站哪!"等我再从那条路上路过时,几具尸体已被清理车拉走了,至今说起这些事情来如在眼前,想要忘也忘不了。
再有一件事,离我家不远,修了一处很大的公共厕所,红砖灰顶很是气派,比周围的住户还要大气,大大解决了人们的方便问题,这也是国民党进城之后为群众做的一次善举吧!我还清楚地记得在厕所动工之前,我们就跑去看热闹,巴不得它早日完工,早点使用,那会儿公共厕所太少了,方便很不容易,也许我心太急了,听小朋友们说厕所盖好了,可以使用了,于是我们三四个就跑去第一个使用,图个新鲜,进了厕所之后发现空无一人,一拉溜有十几个便坑,干干净净(是旱便),下面的便坑能有两米多深,我随便找了一个坑,就便起来了。刚便了一半;就听见底下有人大骂,谁这么缺德?这下边干活呢你就拉上了。吓得我提上裤子就跑了,闹了半天工程还没结束,下边的工人正抹洋灰。厕所建成后,极大地方便了附近的群众和过往的行人。
也就是这座天天必去的地方,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厕所变成了抛尸场,一夜之间就多几个,几十具尸体被抛在厕所周围,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干的。打那儿之后我再也不敢去了。
不知道是从哪天起,国民党也不空投粮食了,看来长春被困不知道哪一天才能解围,被困在长春的老百姓都在苦苦地挣扎着,每天都在与死亡搏斗,捡来的十几斤大米很快就吃光了。我也感到了恐惧,在我脑袋里浮现出那些饿死人的影像,难道我们也要走那条路吗?像他们似的被抛在厕所周围?
当时新民市场还有几家饭馆开着,有肉也有大米饭,不知道他们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搞来的,当然吃一顿饭要以金条计算,一般人谁吃得起啊?在路口人比较多的地方,还有些卖吃喝的床子,卖的是什么呢?橡子面的饼子、窝头,还有下水汤。您见过橡子吗?就跟我们现在吃的榛子差不多少,但比榛子还硬,比榛子还黑,那原本就不是食品,可是老百姓饿急了,树皮树叶全吃光了,没的可吃了,就采集了许多橡子,把它磨成粉,贴饼子蒸窝头卖。据说吃了橡子面的人没有一个能活下来的,因为它到胃里根本不消化,跟锯末子似的,只能把人的胃撑裂撑破,再说也便不出来,活活地把人堵死。
有一天我在街上遇上一个人晃晃悠悠两眼发直就冲过来了,脸是酱紫色,两手胖肿,还泛起一层亮光,我一看这不是杜叔吗?杜叔是谁啊?他原来在富海茶社当伙计,跟我们相处了一年多,后来茶社黄了,他也回家了,今天在街上偶遇,要不是我眼尖还真是认不出来,我喊了一声杜叔,他似乎没有听见。我就看见他哈腰捡起路边一块砖头,双手抱着啃了起来!啃了两口又把砖头甩掉,然后从我身边消失了。
我说的类似情况都是我亲眼目睹的,我没看到的听说的那就太多了。由于情况太严峻,我家不得不采取措施,我爸认识个朋友叫刘玉庆,在五马路开了一座刺绣商店,就是绣锦旗锦帐之类的东西。刘玉庆比较有神通,日子过得也很殷实,他家住了一所日本小独楼,还是门市房,环境比我家强多了,也不知我爸是跟他怎么商量的,我们家五口人都搬到刘玉庆家里去了,两家合伙儿住在一起,由刘玉庆家提供粮食和吃的。他家住一楼,我家住阁楼上,我还记得阁楼上并没有床也没有炕,铺了几张草垫子,把被褥往上一放就可以睡觉了。老刘家也是四口人,刘玉庆夫妻和两个儿子,刘大印和刘二印,我们天天吃小米饭,炒盐豆子,每天都是如此,吃得又胀肚又放屁,楼上楼下没有好味儿。我心说老刘家的人太好了,为什么还管我们吃喝住呢?只不过是普通朋友而已。后来我爸对我说:"傻孩子,天下哪有那么多好心人,咱们跟老刘家是有条约的,是十两黄金达成的协议,老刘家提供我们三个月到四个月的食住,如果时局发生变化,或者违约,十两黄金概不退换。"
刘玉庆人不错,说话也挺随和,刘玉庆的老婆差点儿劲,天天沉着个寡妇脸,不爱说话,我管她叫伯母,她连理也不理。我跟大印二印倒成了好朋友,别看粮食如此紧张,我们还没饿着,所以有时候我们仨上街还玩儿去。有一次大印对我说:"你们就在我家住吧,我家有的是粮食。"我吃惊地问:"咋那么多粮,从哪儿来的?"二印说:"我爸一看时局紧张,花高价买了好几袋子粮食,还买了好几袋子黄豆。"我听完之后又羡慕又妒忌,怪我爸爸为啥不像老刘家似的多买点儿粮食呢?现在寄人篱下还得看人家脸色行事。
小孩儿就是小孩儿,再担心也忘不了玩儿。大人则不同了,他们每天掉到愁坑里,想着如何从长春逃出去,也盼着老天爷睁眼,长春早点解围,几十万人就都活了。
后来我发现有一个姓方的国民党连长,经常出入老刘家,有时候还把我爸叫到老刘家窃窃私议。这个姓方的连长穿过一次官衣以后就改穿便衣了,我爸叫我管他叫方叔,我看着他带着手枪,挺害怕的。有一天他们都到我家的阁楼上去谈事,让我和我妈都躲到楼下去了。
过了很长时间姓方的走了,刘玉庆和我爸也先后从阁楼上下来,就听刘玉庆对我爸说:"永魁,这个事可就这么定了,不能变卦啊。"我爸连忙回答:"那是那是。"当时十三岁的我脑袋也开始明白事了,对许多事情也充满了好奇,总想弄个水落石出。
天黑了,因为没有电灯,家家户户睡得都比较早。我们头顶上点了一支洋蜡,我爸和我妈小声地唠着嗑儿,我竖着耳朵偷听,原来姓方的可以帮助老刘家和我家共十四口人从长春逃出去,条件是黄金若干两,总数是多少我记不清了,我家这一份是七两。我爸跟我妈说七两就七两吧,只要咱五口人能逃出去也值。我爸回头一看我正支棱着耳朵听呢,就严厉警告我说:"可不能往外说啊,一旦传出去咱们谁也活不了。"
我心里感到一丝安慰,这回可能有救了,我们能逃出长春去了,至于黄金什么时候交给的方连长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达成的协议我也不清楚,就知道答谢会是在一家饭馆吃的是大米饭和酒肉,老方带着媳妇和孩子都参加了,自然还是以黄金结的账,饭后我们又请方家三口到老刘家谈心,最可恨的就是刘玉庆,为了讨好方连长,当着众人的面对我妈说:"弟妹啊!你不是有一块钻石表吗?我看就送给方夫人吧!"我妈稍微愣了一下,赶紧到阁楼上把钻石表取出来,给了方连长的老婆。
当天晚上夜深人静,我妈放声大哭:"刘玉庆是个什么人,这不是拿咱们送人情吗?明明讲好的七两黄金外加一顿饭,怎么还把我的手表送给人了?"我爸劝解道:"算了,破财免灾,什么钻石表不钻石表的,活命是最主要的。"我妈说:"那块钻石表也值几两黄金,那不是钱吗?有那咱自己送人好不好?刘玉庆装的哪门子好人?"我听了之后也怪心疼的!
又过了几天,姓方的又来了,告诉我们说:"快准备吧,下星期肯定能出去,那两天我值班,正好能送送你们。"我一听兴奋起来了:"天哪,终于可以逃出长春这座魔窟了。"
那个方连长说话果然算数,两天后我们得到他的通知,做好离城准备。我记得我们通宵达旦一夜未眠,又兴奋又害怕。首先是准备了一辆手推车,上面装着换洗的衣服,以及随身之物,但尽量要减少,能不带的都扔了,这叫轻装简行,他们炒了一宿黄豆,以备在路上食用,我们十四口人每人一条口袋,用布做的,口袋里装满了炒好的黄豆,正好往身上背,大概能有五六斤吧!一旦遇上断粮,它也能维持几天。
书说简短,几天后,姓方的把身上的撸子摘下来,用手绢包好递给我爸和刘玉庆,又掏出钢笔写了一个纸条,纸条上写着:六十军八十一团第三团第三营第三连炊事兵,也交给我爸和刘玉庆,而后他又找了两套国民党士兵的服装、帽子、裹腿、胶鞋、皮带样样俱全,说:"我送你们从东大桥卡子出去。解放军有一个专门收容国民党起义部队的小卡子口,你们就装成起义部队,解放军优待起义部队,肯定会收留你们。"我爸说:"这可有点悬,我连立正都不会,让人一看就是伪装的。"老方说:"那有什么难的,我们抓的那些兵都不会打立正,就用手比画比画得了。"
就这样,我们推着手推车,离开了家门。
【单田芳(1934年12月17日—2018年9月11日),出生于营口市,1954年拜说书演员李庆海为师学习评书,1956年春节首次登台表演,开始说书生涯。24岁时正式独立演出,先后演出评书《三国演义》《隋唐演义》《平原枪声》《林海雪原》《红岩》等,奠定了在书曲界的地位,后因“文化大革命”中断演艺生涯。1978年获得平反,此后相继录制了《七杰小五义》《封神演义》《民国风云》等广播评书和《三侠五义》《白眉大侠》等电视评书。1993年被评为“深受人民喜爱的评书表演艺术家”,2004年被北京曲艺家协会特聘为名誉主席,2007年1月宣布收山。2012年荣获中国曲艺牡丹奖终身成就奖、华鼎奖中国曲艺演员公众形象调查第一名。2018年9月11日,在北京中日友好医院病逝,享年84岁。】
来源:读书有味聊忘老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