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爹娘和离后,一个挥师北上,成了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另一个则坐镇南朝,当了手握重兵的护国长公主。
我爹娘和离后,一个挥师北上,成了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另一个则坐镇南朝,当了手握重兵的护国长公主。
两个人仿佛有不共戴天之仇,今天你派个细作,明天我抓个刺客,明争暗斗,搅得天下不得安宁。
就在我十五岁生辰那年,我爹终于决定,把我“还”给我娘。
临行前,他只对我交代了一句话,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杀了她。”
01
说来可笑,我是那本风靡天下的古言甜宠文里,男女主角的亲生女儿。
我爹,谢青岑,被誉为“温润权臣,有圣人遗风”,他是天下第一世家陇溪谢氏的家主,无数名士心中的皎皎明月。
我娘,阮玉,是南梁最尊贵的公主,能上阵杀敌,亦能入朝议政,是史书上都得记一笔的奇女子。
他们的故事,始于年少时的惊鸿一瞥,从一对欢喜冤家,因一道赐婚圣旨定下终身。
他们携手走过奸臣的阴谋,抵御过外敌的铁蹄。
他为她挡过穿心的利剑,她为他尝过致命的毒药,感情在一次次生死考验中愈发深厚,最终诞下了我这个“爱情的结晶”,完美收官。
可正文完结后,故事的走向却急转直下,朝着一个诡异的方向狂奔而去。
那对看似情深不渝的璧人,因为一桩桩被揭开的陈年旧事,信任的堤坝轰然崩塌。
比如我爹偶然忆起,他心中那抹白月光,当年竟是被我娘一手算计,才远嫁到北方的越国和亲。
又比如我娘猛然发现,她满心期盼的第一个孩子,并非自然流产,而是死于谢氏族亲“好心”送来的一碗安胎汤药。
而我,阮明珠,曾是他们期盼降生的珍宝,是捧在掌心怕化了的明珠。
但在七岁那年,爹娘离心,这颗明珠,也便蒙上了厚厚的尘埃。
坊间关于他们和离的传闻有好几个版本,流传最广、也最深入人心的那版,说是我爹为了他心尖上的白月光——如今北越的张太后,不惜背刺发妻,叛国投敌,跑去北边当了摄政王。
我娘则因这场情变心碎欲绝,在南梁风雨飘摇之际,扶持年幼的弟弟登基,从此封心锁爱,化身手腕强硬的铁血长公主。
一对神仙眷侣,最终沦为生死仇敌。
他们一南一北,隔江对峙,都恨不得立刻将对方置于死地。
七岁的我,在剧变中茫然无措,却被推到了一个残忍的选择面前:跟爹,还是跟娘?
模糊的记忆里,我娘俯下身,那双曾温柔似水的眼眸里,盛满了破碎的浮光。
“明珠,阿娘会拼尽一切,把你留在身边,许你一世顺遂安康。”
我爹的手段就狠绝多了。
他直接给我灌下了一瓶无解的毒药,然后眼睁睁看着我气息奄奄地躺在重兵把守的长公主府,任凭御医们束手无策。
最终,他成功逼迫我娘,亲手将我送上前往北越的马车,送回他身边,只为换取那能救我一命的解药。
呵,男人。
02
我厌恶北越的一切。
这里的天空永远是灰蒙蒙的,这里的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疼。
北越的小皇帝萧淮与我一同上学。
他最爱做的,就是用墨汁涂花我的功课,学着我南梁的口音怪腔怪调地说话,甚至在大冷天里,逼我跳进初春冰冷的湖水里,给他捞一块玉佩。
作为“回报”,我领着他,亲眼撞破了我爹和他亲娘的幽会。
宫闱深处,满室的金碧辉煌被烛火映照得有些不真实。
我爹与北越的张太后紧紧相拥,两人袍角上绣着相似的云纹,交织缠绕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
真是一出精彩绝伦的“男盗女娼”。
萧淮双眼通红地冲过去,一把推开我爹。
张太后顿时手足无措,那张素来清冷的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表兄,淮儿年纪还小,你别怪他。”
我远远地缩在大殿的角落里,却恰好对上了我爹那双平静无波,却又暗流涌动的眼眸。
我忽然想起,他也曾用这样无限柔情的目光,为我娘描眉作画。
回到摄政王府,我爹一言不发地将我关进了密不透光的黑屋,美其名曰“自行反省”。
那是一种足以将人逼疯的黑暗,狭窄、逼仄,看不见一丝光亮,无边的死寂仿佛要将我的神智一口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当一豆烛光终于亮起时,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那抹微光,然后颤抖着,抬起一双滞涩的眼。
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块檀木牌位。
我爹就站在旁边,眉眼冷清,他的影子被烛火拉得忽长忽短,在墙壁上疯狂舞动,像一头从地狱深渊爬出来的恶鬼。
“过来,见见你的‘娘’。”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似她这等毒妇,不配活在你的记忆里。”
原来,谢家功高震主,早已动摇国本。
在我娘的步步为营下,如今显赫的谢氏嫡系,死得只剩下我爹一人。
这,才是平静水面下,另一个更加残酷的真相。
原来在我爹和我娘心里,无论是权势还是家国,都远比那点所谓的爱情重要。
那我这个女儿,又算是什么呢?
我出生的那年,外祖父将南梁最富庶的封地赐给了我,人人都唤我一声“明珠郡主”。
父亲曾是那般温和雅致,他会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地教我写字,在我耍赖偷偷调换棋子时,也只是淡笑着为我遮掩。
母亲曾是那般明艳宽和,她会带我驰骋马场,会搜罗天下奇珍异宝只为博我一笑,甚至会因为我一句无心的“想念”,便星夜兼程从边关赶回,只为陪我一晚。
可如今,那恶鬼般的身影缓缓向我倾覆,一室的光明,复又归于灰暗。
一种莫名的恐惧攥住了我的心脏。
我死死盯着牌位上那再熟悉不过的清隽字迹,嘴唇不受控制地翕动着,僵硬地重复着上面的名字,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我娘……阮玉,是个毒妇。”
再见到萧淮时,他看我的眼神里,竟多了几分同病相怜。
少年帝王别扭地开口:“谢明珠,我以后不会再欺负你了。”
“我讨厌你爹,但不讨厌你。”
我们就这样,在阴谋的漩涡中相互依偎着,一点点长大。
北越与南梁是世仇,两国之间,隔着尸山血海。
明面上是兵戎相见,暗地里的手段更是龌龊不堪。
而我爹这种叛国而来的权臣,无疑是风暴的中心。
初到北越的那两年,我爹像是疯了一样,腰间的佩剑总是沾着洗不净的血。
杀得不尽兴时,他甚至会掐着我的脖子,脸上带着笑,欣赏我濒死挣扎的狼狈模样。
反倒是那个我一度憎恶的张太后,会拉着他的袖子,哀声劝道:“表兄,孩子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何苦让她来承受上一辈的恩怨。”
我缩在角落,从窒息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着我爹眼中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明珠,是爹错了,爹不该这样对你。”他侧过头,对我露出一个轻柔的微笑,依旧是那副朗月入怀的模样。
然后他蹲下身,与我平视,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我,望向了极为遥远的过去:“你记住,从今往后,你只是我谢青岑的女儿。
你我血脉相连,是这世上,唯一永不背弃彼此的人。”
血脉相连,所以,理应共赴炼狱,同堕无间。
03
夜袭摄政王府的刺客,如潮水般一波接着一波,有的是我娘从南梁派来的,有的干脆就是北越朝中那些看我爹不顺眼的人。
府里安插的细作,更是想尽一切办法,要将消息传递出去。
也有些细作,是冲着我来的。
那人后背插满了箭矢,却依旧从怀里掏出一封被血浸透的信,挣扎着递到我面前。
“殿下……很想念您。”
话音刚落,他的头颅便滚落到了我的脚边。
我爹随手拿起那封信,漫不经心地问我:“明珠,想看看吗?”
黏腻的鲜血濡湿了我的裙摆,浓重的血腥味钻入鼻腔,令人作呕。
我竭力控制着身体的颤抖,维持着脸上的平静。
“我……不想看。”
我爹满意地点了点头。
等我再大一些,我爹便派人教我如何杀人。
谢十七是我的暗卫,也是我的老师。
他教我用毒,教我隐匿,教我如何用那薄如蝉翼的匕首,最快最准地割断猎物的喉咙。
若是不想学,便没有饭吃,还会被重新关进那间黑屋子,与我娘的牌位作伴。
即使用心去学,也总有我爹不满意的时候。
他会命令谢十七用藤条抽打我,那鞭子一下下落在背上,虽不见血,却能让火辣辣的痛楚绵延上半个月。
有一年,我伤病交加,烧得人事不省,反复陷入昏沉的梦魇。
朦胧中,我感觉我爹来看我了,他伸出手,探了探我滚烫的额头。
我下意识地蹭了蹭他宽厚温暖的手掌,声音里带着哭腔:“爹爹,我怕。”
我怕痛,更怕那个已经变成怪物的你。
过了许久,我好像听到了一声意味难明的叹息。
数年光阴,恍如一梦。
那些被万千宠爱的人生,那些在父亲膝下承欢的孺慕之情,都在冰冷刀刃的寒光中,一点点被碾碎、磨灭。
我爹用最极致的恐惧,攫取了我的魂魄,将那些他不喜欢的、所谓的骨肉亲情,从我身上一寸寸剥离。
然后,再将我塑造成他最想要的模样。
十五岁这年,我娘用一整城的北越战俘,换我回南梁。
消息传来,北越民怨沸腾,可传到我爹耳中,只换来他唇边一抹浅笑。
离开上京的前一夜,我爹召我过去。
我跪在他脚边,温顺地垂下头颅。
“明珠,此去凶险,别让爹失望。”
灯火葳蕤的祠堂里,我爹素衣披发,执着三炷香,向供奉的牌位拜了拜。
那张苍白得近乎鬼魅的脸在光影中明明灭灭,衬得一双眼瞳愈发乌黑幽深。
“记住,你是谢家仅存的血脉。”
他侧过头,覆在我肩头的手猛然加重了力道,精准地按在前几日留下的鞭痕上。
剧痛,能令人瞬间清醒。
这是他从小教我的道理。
于是,我无比清醒地回应他:“我会杀了阮玉,回来向您复命。”
就算再不情愿,此刻我也必须承认。
我爹谢青岑,当年不择手段将我掳到北越,从来都不是因为什么父女情深。
他只是要将我锻造成一把最称手的刀,好在未来的某一天,由我亲手刺入我娘的胸膛。
04
深夜,我悄悄爬上了高耸的观星台。
无垠的夜幕下,萧淮玄色的衣袍被狂风灌满,更衬得他身形单薄。
他笑了笑:“谢明珠,你要走了。”
这些年里,他曾在这里偷偷给我送来伤药,我们曾在这里彻夜长谈,也曾一同看过星河流转,月圆月缺。
所以,理应也在这里,与我作别。
“南梁富庶,气候也暖和,你在那里,应该能活得比这儿自在些。”萧淮掩着唇低咳了两声,沙哑的嗓音很快被风吹散。
我望向那片暗沉的天幕尽头。
那里没有星,没有月,也看不见南梁。
离家八年,我娘的容貌,在我记忆里已经有些模糊了。
“我走了,你怎么办?”我忽然感到一阵难过。
去年,我爹逼着萧淮,将他青梅竹马的姑娘送去和亲,转而立了一个素未谋面的世家女为后。
两人在朝堂上几乎撕破了脸,可到头来,难堪的,也只有萧淮一人。
萧淮闻言,眉毛轻轻一挑,苍白病弱的脸上,罕见地浮现出一丝属于帝王的骄狂。
“孤乃越国之君,还无需你一个姑娘家来担心。”萧淮说着,将一块贴身的玉佩塞到我手里,“送你了。
若是……你此去不回,就当是孤留给你唯一的念想。”
“说实话,孤倒真不希望你回来。
毕竟总有一天,孤会亲手杀了谢青岑。”
他说着最狠的话,眼里却萦绕着驱之不散的迷惘。
我心想,萧淮啊,你总是这般天真。
我爹何其难杀。
这些年,他玩弄权术,把控人心,早已将整个北越牢牢攥在手心。
萧淮能安稳地坐到今天,也不过是托了张太后与我爹那点不清不楚的旧情。
我凝望着这位自我七岁起唯一的朋友,终究还是收下了那块沾染着少年体温的玉佩,轻声道了句“珍重”。
返回南梁那日,晴空万里。
我坐在马车中,掀开帘子回望,北越巍峨的都城之上,那个目送我离去的颀长身影,渐渐化作了一个模糊的黑点。
我放下帘子,一回头,正撞入一双明亮澄澈的眼眸里。
车外,一个身着南梁服饰的少年利落地翻身下马,他面容白皙俊朗,神采飞扬。
“臣,勇毅侯府徐晏之,奉长公主殿下之命,前来恭迎郡主回京。
见过郡主。”
他躬身一拜,原本高束的乌发随着动作滑落,在日光下勾勒出一道金色的轮廓。
那光芒有些晃眼,我便只微微颔首,权当回礼。
徐晏之笑着抬起头,声音清越,充满了少年人独有的朝气:“臣在家中行二,相熟的都叫我一声徐二。
郡主若不嫌弃,也可这般称呼。”
“此去路途遥远,郡主若有任何需要,都可随时遣——”他目光扫过我身旁那位身形高挑、面容清瘦的婢女,顿了顿才继续道,“都可遣侍从告知于臣。
臣会一路护送,直至将郡主平安送抵京城。”
我看着那婢女平淡无奇、转眼就能忘记的脸,嘴角微微弯起。
她是我爹派给我的婢女,阿芜。
名义上是贴身伺候我,实则到了南梁之后,她会负责替我联络我爹安插在那边的暗桩,处理一切见不得光的事。
我唇边的笑意映在徐晏之眼中,却让他有些不自在地别开头,耳根泛起一抹可疑的薄红。
一路上,这位勇毅侯府的徐二郎,表现得不是一般的热切。
他会兴致勃勃地同我讲沿途的风土人情,时不时地送些新奇的小玩意儿来。
少年人的心事,总是那么直白。
他甚至莽撞地向阿芜打听:“郡主平日里,都喜欢做些什么?”
阿芜瞥了他一眼,慢吞吞地回答:“郡主喜静,平日里不过是做些刺绣,看看画本,偶尔……也侍弄一下花草。”
徐晏之听了,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他出现在我面前的次数,也愈发频繁。
以至于,在驿馆醒来的清晨,我一推开窗,便能看见徐晏之在院中练剑的身影。
少年剑光凌厉,衣袂翻飞,当真是意气风发。
我单手撑着下巴,问身后的阿芜:“你觉得这位徐二公子如何?”
阿芜的语气听不出一丝波澜:“前日,徐公子不顾身份,为郡主牵马。
昨日,徐公子在茶楼下为乞丐散财。
今日,徐公子卯时一刻起身,已在此处挥剑近千次……此人,纯朴良善,怀有一颗赤子之心。”
确实,是个顶顶好的少年郎。
我打了个哈欠,余光里,阿芜始终站在我身后一步之遥的阴影中,那是一种纵览全局、沉默守护的姿态,同时,也是一个忠实的监视者。
她这个样子,让我反反复复地想起了一个人。
05
船行至遽水,渡过这条江,便算是真正踏上了南梁的土地。
徐晏之兴冲冲地跑来告诉我,说他刚从一个渔民手里得了一颗稀世宝珠,邀我夜间共赏。
他说那珠子能随光线变幻出不同的光彩,煞是神奇。
可话刚说完,他又有些犹豫地摇了摇头:“深夜相见,于姑娘家的清誉有损,若传出去,恐惹是非。”
我弯起眼睛,笑意盈盈:“只要不让他们知道不就好了?徐二公子的为人,我还是信得过的。”
徐晏之闻言,顿时欣喜应下。
到了约定的时辰,我却只守着一间空荡荡的船舱。
舱外,江水汹涌,黑浪滔天。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进来的不是满心欢喜的徐二公子,而是几个狞笑着逼近的水匪。
他们径直朝我冲来,手里那块帕子,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一股刺鼻的异香。
“被骗了啊……”我低声自语。
片刻之后,当徐晏之脚步匆匆地赶来时,船舱里早已空无一人,只剩下我百无聊赖地坐在桌边,拨弄着茶盏。
徐晏之眉头紧锁,随即,他从腰间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刀,毫不犹豫地向我刺来。
“你父是国贼,你也定是祸害!”少年人的语气里,竟还带着一丝不忍,“郡主,得罪了。
我绝不能让你活着回到大梁!”
真是有意思。
我身形一晃,灵巧地避开刀锋,反身一脚,精准地踹向他的下三路。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呼顿时响起。
就在徐晏之本能弯腰的瞬间,我顺势扣住他的手腕,夺下短刀,反手便抵在了他的脖颈上。
“徐二公子,你说的珠子呢?”我歪着头,笑得一脸天真。
那薄薄的皮肤下,脉搏正在剧烈地跳动。
徐晏之喘着粗气,一双眼睛紧张地盯着我。
“哦,看来是没带。”我手腕微微用力,声音却依旧平静,“那换个问题吧。
是谁……派你来杀我的?”
“没有谁,是我自己想杀你!”
少年脸上那完美的伪装寸寸剥落,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疲惫不堪的脸。
“你远在北越多年,音信全无,谁知道那谢贼都教了你些什么?谁知道你会不会对长公主殿下不利?我必须先杀了你,以绝后患!”
我问:“杀了我之后呢?你打算如何向我母亲交代?”
徐晏之眼睫微垂:“这一带水匪猖獗,时常有人遭其毒手。
届时,我大可将一切都推到他们和北越人身上。
至于长公主殿下……或许会伤心一阵子。
但她还年轻,将来若是想要孩子,总会再有的。”
我细细品味着他的话,语气变得有些愉悦:“我母亲这些年,未曾再嫁,也未有子嗣,便是因为心里还惦记着我。
她想要的,只有我这个女儿。”
“可徐二公子,你今日算计我的事,一旦让我母亲知道了,你猜她会如何看你?”
徐晏之咬牙:“我是为了殿下好!”
“嗯嗯,我明白。”我敷衍道。
“你……”徐晏之气得双眼泛红,良久,他终于泄了气,“别告诉她。
是我自作聪明,还请郡主……宽宥。”
“我最讨厌别人骗我。”我施施然起身,“既然把柄已经送到了我手里,那就听候处置吧。”
“今夜时辰不早,先各自歇息。
徐二公子,可莫要再耍这些小聪明了。”
徐晏之转身离去,背影显得有些仓皇。
我走出船舱,远处的山峦在夜色中化作一重重巨大的黑影,沉默地耸立着。
在北越,我的罪过,是生为阮玉的女儿。
如今将至南梁,我的罪过,又变成了是谢青岑的女儿。
我到底该是谁?又该去向何方?
这时,阿芜处理完那几个水匪,回到了我身边。
她为我披上一件外衣,低声问:“郡主可还好?”
我茫然了片刻,才道:“过了这条江,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我突然……有些害怕。”
阿芜沉默地听着。
就在此时,船身猛地颠簸了一下,我一时没站稳,身体摇晃着向后倒去,却跌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那双手,干燥而微凉,一如记忆中的那个人。
“郡主,不怕。”
阿芜的声音,在耳畔轻轻响起。
06
隔日,我去找了徐晏之。
他表情僵硬,老老实实跟我一路走到甲板。
“郡主,昨夜……那几个人呢?”他犹豫问道。
“杀了。”我轻描淡写。
徐晏之难以置信地抬眸,喝问道:“那是好几条性命,人命在你眼里算什么?”
我平静地看着他:“你不是也想杀我吗?”
徐晏之别开脸,嘴唇微抿。
“骗你的。”我远眺天际,眼眸映着碧空划过的伶仃飞鸟,“昨晚给那些人寻了只小船,放他们走了。”
“抱歉,误解郡主了。”徐晏之低下头颅,语气沉沉。
“算啦,不和你计较。”我对他说,“与我讲讲我母亲的事吧……我长得像她吗?”
“五分相似,眉眼尤其相像。”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试图隐约描绘出她的样子,又问:“这些年,她过得如何?”
“八年前,陛下方从民间被寻回,国朝人心浮动,贺州王趁机起势谋反,偏偏在这时候,驸马叛国北上。”徐晏之小心打量着我,斟酌道,“又查出……谢氏一族附逆,长公主殿下铁血手腕,先是率亲兵诛了谢氏满门,稳住朝局。
再与各世家相商,说服他们一并出兵平定叛乱。”
阮梁王朝,行至先帝一代,子嗣单薄,只有公主一人。
若不是正好寻回先帝遗留在民间的血脉阮玦,还不知这皇位之争要折进多少性命。
我幼时是住在长公主府,对谢家并没有太多记忆。
于我爹而言,他认定谢家覆灭是我娘因私怨一手造就,决绝恨意大多源自这里。
“这几年来,陛下溺于玩乐,志不在朝堂,半朝国事落在长公主肩上。”
“宣宁二年,北越与胡人相谋,欲南下攻伐,长公主殿下遣使臣利诱胡人,及时击破他们的联盟。”
“宣宁三年,西南大疫,长公主殿下自民间广觅神医,终寻得解疫良方,救数十万生灵于厄难之中。”
“宣宁五年,长公主殿下改革吏治,设巡查使一职,大纠贪腐之风。”
“如此种种……虽然坊间总有人无端生事,说女子干政,牝鸡司晨,可在我看来,长公主殿下是高悬的明月,朗照大梁每一寸国土,恩泽庇佑天下。”
“那她……应当很辛苦吧。”我喃喃道。
徐晏之抬眸,神色划过一丝古怪。
似是未曾想过,会听到这样的回应。
他淡然答道:“朝野无数双眼睛日日夜夜盯着长公主府,但长公主殿下,有化凶为吉的本领,她从不给任何人窥探到自己弱点的机会,永远立于不败之地,风光全胜。”
听起来,她会是个比我爹好很多的人。
我看向徐晏之:“你仰慕她?”
徐晏之郑重点头:“长公主殿下有不同于天下一切女子的风姿,我仰慕她,并且忠诚于她。”
下船时,渡口已有一队黑甲侍卫等在那里。
为首的是个紫衣女子,皮肤生的极白,墨发微卷,浑身肃杀气冲淡了几分身上的江南情调。
“她怎么来了?”徐晏之见鬼般悄然后退一步,“看来只能陪郡主到此了,沧都再见。”
我拧起眉头:“她是?”
徐晏之以手掩唇,小声道:“长公主府门下,头号疯鸟。”
诶?
那女子近前来,然后,伸手捏了捏我的脸。
“啧,好好一姑娘,养得这么瘦,姓谢的果然没好人。”她收回手,唇角努力弯出一个温和的弧度,“我是长公主府的女官,叫谢怜鸢。”
“啊?”我讷讷站在原地。
“小郡主,欢迎回家。”谢怜鸢道。
沧都城矗立在朦胧烟雨中,古朴而巍然。
我七岁懵懂之际,被从这里带走。
再回来,已是及笄之年。
御龙卫开道,沿街金箔铺地,一路行至长公主府。
朱门大开,侍从跪迎。
进府后,我发觉这里守卫重重,布防严密,丝毫不像普通王公贵族所居之处。
谢怜鸢则显得熟门熟路,为我在前方引路。
行过亭台楼阁,我脚下却总落不到实处。
直到看见堂前坐着的那个人,所有的一切都凝实起来。
脸上几许皱纹未曾更改她的面容,珠翠裙裳只是为她作点缀。
她仍是那个阮梁王朝人人以憧憬目光相追逐的美人,春水为魂,素玉为骨。
岁月格外垂怜她,长公主阮玉在光阴变迁中不见老去,反而沉淀出几分静谧威严、洞明人心的气质。
我娘直起身,走到我面前,伸手慢慢抚上我的侧脸。
她的掌心温热,留下的那缕暖意灼得我有些痛。
我眨了眨眼,像是个刚雕成的木偶人。
“明珠,已经长这么大了啊。”我娘怔怔唤我,良久,泪水自她眼角滑落,“他将你拐去,又不好好待你。
明珠,受了许多苦吧。”
原来只需要一面,枯死的蔓草便可重新绽出新芽,记忆中那些柔和掠影停下来,化作眼前清晰的面容。
我有许多话想对她说,最后却只是嗓音艰涩地喊了声:“阿娘”。
“回家了便好,往后一切都有阿娘在。”
她拥我入怀,温暖而陌生的感觉让我僵滞良久。
匆匆相见后,我娘便去书房处理文书。
谢怜鸢摊手,无奈道:“最近在推行新政,杂事颇多,殿下几日未睡个好觉了。”
原来传言不假,南梁政令,大多自长公主府出。
“能帮她分担的人多吗?”我有些忧愁。
“使绊子的人倒挺多。”谢怜鸢叹气。
接着,谢怜鸢安排我住下,看到我自北越带来的一队人,目光迟疑。
我率先开口:“把阿芜留给我,有她照看,我安心些,其他人随意安排便可。”
谢怜鸢点头,又多看了阿芜一眼。
阿芜默然站在边缘,波澜不惊,仍是扔进人堆里就找不着的平凡模样。
07
第二日,皇帝阮玦在白马台设宴,庆贺我的归来。
宗亲、大臣齐聚一堂,笙歌燕舞,觥筹交错。
我娘坐在左首位,金线绣制的衣裳在灯火照耀下流光溢彩。
不时有人向她举杯,我娘遥遥回敬,万般端方。
各色目光打量着我,我垂眼,泰然处之。
阮玦来时,酒宴已过半。
他抬手示意众人不必起身行礼,眼下青黑一片,头发随意绑在脑后,似是刚睡醒的样子。
阮梁皇室出美人,多是锋芒毕露、一眼就深陷其中的容颜。
阮玦则不同,他如一泓清泉,温吞而毫无攻击性,令人望而生喜,只想去亲近。
“昨日排戏排得太晚,不想误了今天的喜事。”阮玦侧眸笑着赔不是,“皇姐见谅。”
我娘颔首。
接着,阮玦沉静地看向我,眼底似乎掠过光影无数。
“明珠,还记得孤吗?”
我生疏地行了个宫礼:“自然记得,明珠见过陛下。”
幼时阮玦刚从民间归来,正是兵荒马乱的年月,他只年长我四岁,为方便保护,我和阮玦被安排在一处。
直到我爹和我娘争吵不休那会,阮玦还同我住在长公主府。
阮玦唇角漾开亲切笑容:“明珠,以后要多多进宫来玩,孤给你耍皮影看。”
我还未来得及说话,台下便冲出来个鬓发衰白的老臣,扑通跪地。
琴弦“铮”一下崩断,满室寂寂。
那老臣眼底含着热泪:“郡主自北越归来,是国朝莫大的喜事。
如今长公主殿下与郡主母女团圆,理应远离朝政,共享天伦,臣——”
“太傅。”我娘开口打断他的话,语气从容,“你当真要在今日说这些话吗?”
太傅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仿佛下定某种决心。
“臣——恳请长公主殿下,还政于陛下!”
我打量众人,戏谑、崇敬、愤慨、避让……南梁富贵乡里竟能养出这么多张不同面孔。
他们之中,很多人想让我娘难堪呢。
我悄然磨牙,有点想杀人了。
而旁边的阮玦撑着下巴,也在看戏,像个一时兴起前来赴宴的纨绔,而不是此番风波中心的君主。
我娘幽幽叹了口气。
接着,谢怜鸢着一身紫衣官服出现在宴席末尾。
她手持太傅之子侵占良田、仗势欺压百姓的证据,言语犀利。
“太傅本意,究竟是要长公主殿下还政,还是庇护自家儿孙、阻碍新政推行呢?”
“臣……”太傅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文人重清誉,守本心,却往往无法规束身边人。
太傅风骨尽失,指着谢怜鸢鼻子骂:“谢家罪奴,安敢上殿污蔑老夫!”
谢怜鸢不退不让,将一纸罪状扔到太傅脚下。
两侧陆陆续续响起附和声,言语为刃,誓要将太傅刮得体无完肤。
直至被侍卫拉下去那一刻,太傅仍嘶喊着,血泪俱下,很是惨烈。
“阮梁江山,怎能落入妇人之手!”
“天下岂有女人干政的道理。”
“殿下!您悖逆天理,难有善终啊!”
嘈杂声不堪入耳。
我只是关切地看我娘一眼,她依旧从容,仿佛今日这一幕,已历经千千万万遍。
“唉……”阮玦起身,居高临下扫视过群臣,道,“整日为这些吵嚷,吵得孤头都大了。
说了多少遍了,国事有皇姐在,孤很放心,以后莫要再生是非了。”
临走前,他不忘安抚我,勉强一笑:“明珠,让你不开心了。”
“改日,孤再带你玩,”
08
回府时,我和我娘坐在一辆马车上。
我如幼时那样,伏在她膝上,感受她细腻手指拂过发间的温柔。
“阿娘,你是不是有些伤心?”我轻声问道。
她怔然,然后笑开:“明珠,你知道吗,在阿娘小时候,那位太傅授阿娘课业,常夸阿娘有不逊于男子之才。”
“可后来,等阿娘真去与男子争那跻身朝堂的位置,他却又不愿了。”
“阿娘刚刚……失去了一位老师。”
我似有所感:“你和爹爹也是如此吗?”
我想起我爹的决绝和恨意。
人人都道他背弃我娘,叛国北上。
可没人知道他和我娘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阮梁公主嫁与谢家宝树,曾是人人艳羡的佳话。
他们本该两不相厌,恩爱一生。
“呵。”我娘低笑,“明珠,你很聪明。”
“我曾以为,你爹爹是可以携手终老的良人,但他和天下所有男子其实并无不同。”
“我当腻了公主,想当皇帝了。
可不等那些朝臣反对,你爹爹率先领着谢氏全族站在与我对立的那一面。
谢家人送来一碗令我病弱而不能上战场的汤药,却谋杀了我腹中的孩儿。
他们说女人不能当皇帝,我问为什么?他们却支支吾吾什么也解释不出来,到头来不外乎天理啊纲常啊,那些我听腻了的东西。”
“乃至阮玦那孩子,谢家不知费了多少功夫,才将他寻回来,以继承他们所谓的『正统』。”
轻描淡写寥寥几句,再多爱憎也接连褪去。
哪有那么多风月往事,不过是一对夫妻在权欲之争中渐行渐远。
万千宠爱的公主有不逊于任何男子的野心,她不愿做娇养的妻子,乖顺的附庸,可她的夫君却无法容忍。
于是选择背弃。
我娘的回应是,杀。
“你爹爹很是敏锐,在风雨来临之前,他抽身离去。”我娘眉宇隐约浮现几丝痛意,“可他趁我不备,将你一并带走了。
这些年,我唯一后悔的,便是这件事。”
立于万人之上位置的掌权者突然有些彷徨地问我:“明珠,你会不会觉得我……过于狠心?”
若我不曾见过那些尸山血海,阴诡私心,我或许会觉得我娘太狠戾。
可是……
“天下比您狠心的男子比比皆是,自古以来,多少男人踏着尸骸登临至尊,世人只会赞他一句英雄豪杰。
而对女子,总是苛责。
阿娘,我入南梁以来,所见无饿馁,所闻皆是利国利民的良策,您做得很好,大梁该是您的。”
“明珠啊。”我娘粲然笑开,春水微澜,“这样好的明珠,是我家的女儿啊。”
我娘夸我,娘好;
我爹要我杀她,爹坏。
我垂眸遮住眼中阴翳。
爹,你要我做个弑母的罪人。
我怕是不能如你所愿了。
09
我住的地方是幼时居所,桌椅摆设都不曾改变。
唯有院中昔年栽种的海棠与岁共长,探出墙檐,风过时花瓣簌簌摇落。
棠花无香,我沉沉睡去。
梦中,我跪在祠堂里,抬眸只见嵌入墙壁的无数牌位,上面爬满我读不懂的字。
我打了个哈欠,又去盯供奉的长明灯,眼睛越来越发涩。
有人闯门进来,那烛火摇曳着幽暗下去。
我惊喜回头,喊道:“阿娘。”
紧接着,帷幕外两个人相对而立,我听到他们争吵的声音。
“明珠才五岁,谢家人便要她学绣花,读《女诫》,教她乖顺地待在后宅四四方方的天地中。
谢青岑,你不觉得可笑吗?”
“他们只是觉得这样对明珠好,你冷静些。”青衣郎君叹气。
我娘语气愠怒,带着斩钉截铁的坚定:“那是我阮玉的女儿,她无需被训诫成任何这世道喜欢的样子。
以后这谢府,我不会再带明珠来。”
往事一幕幕浮沉。
兵戈声渐起,我看着我娘身披银甲,在夕阳中远行。
我在马车中与一个少年作伴,那少年瘦小怯懦,藏在袖间的手止不住颤抖。
我贴着他额头,佯作大人安抚孩童的模样。
“舅舅,不怕,唔……明珠也不怕。”
窗外的景色疾速掠过,我又置身于长公主府。
我与爹爹在灯下对弈,他跪坐得端正,棋形却溃不成军。
“家主,是……张太后来信。”黑衣侍卫递上一封密信,接着退下。
我爹看完信,眼眸微阖。
一子落,满盘局势逆转,黑子杀出生天。
我捏着手里的白子,嘟囔着:“爹爹,你戏弄我。”
迟迟得不到回应,我望向他,只看到我爹晦暗不明的神情。
他决然起身,再也没回头。
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
我饮下那碗糖水,还未觉出甜意,却呕出一口鲜血来。
五脏六腑拧作一团,我闭眼躺在榻上,紧紧抓着我娘的衣袖。
“阿娘没办法了。”
衣袖被寸寸剪断,风雪呜咽着往怀里钻。
“对不起,明珠。”
天不亮了。
我在荒原跌跌撞撞,喊尽了所有知道的名姓,也得不到一声回应。
芒草割伤脚腕,我跪伏在地上,怀里攥着的东西变得冷硬无比,我摸着上面的凹凸纹路,猛然觉察出,那是我娘的牌位。
“不要——”
我起身,慌张四望,冷汗浸湿鬓角。
不,不会的——只是一个梦,梦是假的。
“郡主?”阿芜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
她冷静看我一眼,便去拧了张湿帕子,上前细致擦拭过我的脸。
“谢十七!”梦魇还未散去,我不管不顾地抓住“她”手腕,径直揭穿“她”的身份,“你不会以为……我认不出你吧?”
谢十七,我的暗卫,以及教我杀人的老师。
若论陪伴,他是陪我最久的人。
可我们之间,从未真正相识。
“这……”谢十七停顿了一下,嗓音恢复成正常成年男子的沙哑,“郡主是如何认出属下的?”
我不答,只是反问:“你是谁的属下?”
谢十七垂眸:“小人忠于您……和家主。”
我笑,笑意料之中的答案。
我坐起身抱住他,手指隔着布料轻轻摩挲他的脊背。
谢十七的背上有一道伤疤,深可见骨,几乎要掉他半条命。
是两年前为我而留下的。
那时候我爹要我杀人,杀的是一直照顾我的杏生姐姐。
她安抚我头一次来癸水的惊慌,看到我身上的伤时会无措落泪。
然后我爹说,她是奸细,该杀。
我和被缚住手脚的杏生姐姐在地牢僵持了到第二日夜晚,看她眼底再也流不出祈求的泪水。
她哑声道:“小姐,动手吧,杏生不怪您。”
漫长的黑夜里,一只温凉干燥的手紧握住我的手,将匕首递入杏生的咽喉。
“小姐,杀人不是什么难事。”
我狠狠推开谢十七,然后头也不回冲出地牢,冲出那个囚笼般的摄政王府。
逃……逃得远远的。
可我凭借一双腿又能逃多远,脚上遍布细小伤痕,身体疲累不堪,而远处荒原接天,无边无际。
我仰头,谢十七漆黑眼眸正看着我,然后他无措弥补着过失:“小姐,杏生是属下杀的,与您无关。”
如果说这是安慰,未免太笨拙。
那晚他背着我回城的路上,我爹的政敌派了杀手过来。
谢十七拼死血战,我毫发无损。
自那日起我便明白。
谢十七是藏在匣中的一柄剑,冰冷而锋利,只为自己忠诚的人出鞘,纵使前方业火滔天,也不会退让。
为着“暗卫”的名义,谢十七可以为我而死,却不能为了我背叛远在北越的那个人。
10
手指抚过的脊背在微微颤抖。
我只着中衣,大半个身子贴近谢十七。
我细细看着他的脸,伸手摸了摸,触感细腻,犹如真人:“你易容的本事,不比你的武功差呢。”
“从前,你只教过我用毒和耍弄兵刃,可我打听过,当杀手的,不止要学这些。”
“你是个不太称职的老师……”
距离太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气息在交融,热气喷洒在裸露肌肤,一片绯红蔓延。
“小姐,不要这样轻贱自己。”谢十七依然镇静,眼眸沉着无尽墨色。
他试图推开我,又因惧怕伤到我,使出的力气不大,分外小心翼翼。
我执拗地盯着他:“那你告诉我,我爹是如何计划的?他何时下手,与谁共谋?”
我爹那样的人,心思深,他要我杀我娘,必然一同布置了许多我不知道的手段。
南梁朝局并非一团和气,我爹或许已和哪方势力牵上线,只待机会成熟,便会动手。
谢十七只是摇头。
“那你要我如何呢?”我眼眸中蓄满泪水,“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要么我看着我爹杀了我娘,再杀了我,要么我自己杀了自己。”
“谢十七,我没有办法了。”
“家主不会对小姐起杀心的。”谢十七伸手拭去我眼角泪水,“属下……会保护小姐。”
“至于别的,属下不能说。”
我松开他,抹了把脸,眼泪说收便收。
谢十七叹气,正要转身离开。
我叫住他。
“你不是问我怎样认出你的吗?”
“味道。”我仰头看谢十七,“谢十七身上,从来没有配香,所以闻不到味道。”
藏在暗处的人,往往如一粒尘埃,要抹去所有特征,以便轻巧融入任何环境。
“但从现在起有了。”
我摸出来一个双鱼香囊,挂在谢十七腰间,顺带打了个死结。
“不许卸下它。”我道。
谢十七垂眸,片刻后轻轻颔首:“好,属下遵命。”
不去想我爹那些糟心事的时候,在南梁当郡主很快活。
徐晏之乖乖当我的向导,带我上西山围猎,至东湖泡温泉。
我总带着谢十七一起,他披着阿芜的皮,永远在彻底降下存在感的刹那被我拉出来支使。
宫里的舅舅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不时乔装出来,和我们混在一处。
沧都城锦绣成堆,千门次第开,人潮满如烟。
阮玦没什么帝王架子,在街头小贩处能以流利的好口才砍价,在茶馆酒楼也能坐在影窗后舞着皮影演一出《采桑女》。
兴头正上来,阮玦与徐晏之两个人在醒绿河边争着比谁打秋千荡得更高。
徐晏之是学武的,踩在蹬板上似燕子般上下翻飞,身姿矫健,花样百出。
河边看热闹的姑娘掷来无数香粉帕子。
徐晏之荡得更起劲,我和阮玦便在一旁看他被胆大的姑娘追到河对岸跑的狼狈样子。
我乐开,笑容收都收不住。
阮玦在一边看我,也跟着笑。
“明珠,这样才对嘛,姑娘家别装那么多心事。”
我弯眸,回道:“舅舅教训得是。”
阮玦伸手在我额头弹了一下,温润模样不减。
日暮时分,谢怜鸢来接我归家。
无论什么地方,她总能找到我,然后带我回去与我娘一道吃晚饭。
谢怜鸢在长公主府的位置很特殊,是管家,也是我娘至亲至信之人。
我一度好奇她的姓氏和来历。
直到有一天,我在千重楼观日落,谢怜鸢来迟了。
我看到暗红霞光笼罩着谢怜鸢美却冷艳的一张脸,和她沾上零星血迹的紫衣。
“这是……”我有些揪心。
谢怜鸢淡然道:“今日做完事忘了换衣服,小郡主不必担忧。”
“什么事啊?”
谢怜鸢仍旧平淡:“刑讯。”
我不问了。
但此时天际大片晕染的霞光似乎唤醒了某些记忆,谢怜鸢突兀道:“我出身陇溪谢氏。”
我讶异:“那怜鸢姑姑和我父亲……”
“我是被放逐着养大的旁支,他是嫡系,打小面都没见过几次。
但我一度很嫉妒他,他是个男人,出身又好,顺理成章娶了殿下。
殿下嫁给他那年,人人都贺殿下觅得良人。”
“狗屁良人。”谢怜鸢眉目陡然变得凌厉,“在殿下最需要他的时候他竟然选择背弃。
但我不一样,我会永远站在殿下身边,不论以什么身份。”
我侧眸望向她:“所以当初诛灭谢家的时候,是我娘救下你?”
谢怜鸢扯了下嘴角,道:“谢家谋逆的证据,是我交给长公主殿下的。”
我怔然,看她瓷白脸庞徐徐绽开的一抹笑容。
“小郡主,政斗是用笔墨言语杀人的游戏。”
“自站在她身畔的那日起,我便立誓。”
“那些濒死之人发出的哀嚎声不必传到她耳边,刀剑之下迸溅的鲜血亦不会污了她的衣裳。”
“她只需立于明堂之上,诸事顺意,万寿永昌。”
诸事顺意,万寿永昌。
我在心底呢喃这八个字,真好。
11
永宁十年的春天,北边出了大事。
越国的皇帝萧淮病逝了。
消息传到我耳边时,我攥着萧淮给我的那块玉佩,怔愣良久。
他怎么会死?
他还未及弱冠。
青鸟衔信飞来,是一封少年的遗书。
萧淮说,他斗输了,没能杀了我爹。
但他很高兴,因为张太后终于选了他这个儿子一次,即使代价是幽禁深宫。
玉佩可以号令他身边的雁翎卫,留给我防身。
他祝我喜乐顺遂,要我连着他那份活一遭。
他还说,下辈子不要这么显贵的出身,他其实想当个猎户,不高兴时一头钻进山里,高兴了就把猎物堆在喜欢的姑娘家门前,要堆满……
萧淮从未一次性说过这么多话。
在这封信里,他似乎想到哪便写到哪,啰啰嗦嗦几大页纸。
笔墨渐淡,字迹也逐渐歪斜。
足以窥见少年的生命燃至尽头。
最后他说,明珠,不要哭啦。
想来想去,我小时候不该欺负你的,到头来,总觉得像是欠你些什么。
我难以自抑地大哭。
原来那夜观星台,就是这人间匆匆最后一面。
我爹那个篡权摄政的大奸臣,完成了留下千古骂名的最后一步——弑君。
紧接着,越国整顿大军,南下攻伐,直逼大梁边境。
勇毅侯领命出征,临行前把吵嚷着要立军功的徐晏之一并带走。
醒绿河边再不见打秋千的少年,沧都萦绕着几分前线传来的紧张气氛。
战报传来,我爹是那边的主帅。
自从我单方面掐断我爹与我的联系后,他再无音讯,似乎已不再顾念我。
可他真的要在战场上堂堂正正交锋吗?
前线战事并不顺利,两方拉锯。
勇毅侯不慎受了重伤,副将难堪大用。
于是我娘披上战甲,亲赴前线。
我要随她一起去。
我娘揉揉我的头,笑道:“不怕,阿娘去去就回,就像你小时候那样。”
偌大的长公主府空空荡荡,我守在这里,如同守着最后一片心安之处。
该离开的终会离开,比如谢十七。
谢十七腰间的双鱼香囊里装着引香,仄鸟循香觅到他的踪迹。
荒芜宅院里,墨衣青年将一只信鸽放飞。
真是可怜,我到现在仍然没理由强求他全心全意的忠诚。
待他回来,我淡然道:“谢十七,我不要你了,你走吧。”
谢十七抿抿唇,意识到什么,对我说:“属下为家主做完最后一件事,便是自由身了。”
我垂下眼睫:“那你就去做你想做的事,天地之大,自由来去,别待在我身边。”
谢十七有些迟钝地回头,见我没反应,他走出房门,再也未曾归来。
冥冥之中,我感到风雨欲来。
我知道,我爹不会放弃利用我。
长公主府是最安全的地方,只要我不离开此处,就不会出事,惹我娘挂念。
在意的人不要靠近,便不会被连累。
迟迟长夜,我在棠树下无眠。
长公主府燃起大火,四面八方响起惊慌的叫喊声。
此间却寂静无比。
我推开院门,门口守着一队禁军侍卫。
阮玦笑着抬眸,温声道:“明珠,府里走水了,随孤回宫去住吧。”
心头悬而不落的那颗大石缓缓坠入深渊。
是啊,我爹要在南梁找盟友,哪个比阮玦更合适呢?
没有哪个君王,会数十年如一日地安然做傀儡。
他们共同的仇敌是我娘。
我抽出袖间匕首,直往阮玦咽喉处去。
电光火石间,禁军齐齐出动,刀戟加身,我被打落在地,动弹不得。
“明珠,要听话。”阮玦摸摸我的脸,如同安抚一只对主人哈气的爱宠。
12
我被囚禁了。
脚腕处的铁链连着床柱,只够我在房间内活动。
阮玦日日来看我。
侍奉的宫人耳不能听、口不能言,低头屏气做着自己的事情。
寝殿中回荡着阮玦悠然的唱腔,他举着皮影小人,独自上演着剧目。
“迎面来的是谁家女子/生得是春光满面、美丽非凡/你可知自己犯下怎样的错误……”
“我爹何时找上你的?”我语气微弱地打断他。
每日饭食里掺着药散,令我浑身无力。
阮玦起身,走到榻边坐下,想了又想,道:“大概十年前吧。”
十年前……我想起,阮玦是被谢家人找回来的。
“你相信他会真心帮助你吗?”我抬眼,“我爹那人,狡诈得很。”
“孤相信他能把阮玉拉下来,也只要这个。”阮玦唇角含笑。
“那是你姐姐……”我有些无望地祈求。
阮玦一怔,然后说道:“明珠,孤告诉你一个秘密。”
“多年以前,双桥村来了一对穿着谈吐很是不凡的母子,村长将自家屋子腾出来一间给他们住,笃定来日必有造化。
谁知造化未到,饥荒先到了。
村长家的孩子眼睁睁看着母亲、奶奶、那对母子相继被人拉出去,吓得变成个结巴。
在这个孩子被卖的前一夜,终于有人找到这里,他们说他们在找皇室遗孤。”
“为了活命,那个孩子杀了自己的父亲,拿着偷来的印信冒领身份。”
“他怕极了,在他眼里人人皆青面獠牙,要么笑他口疾,要么疑他身份。
只有一个小女孩不嫌弃他,拉着他躲在马车里,捧着一本书从头悠悠读到尾……慢慢地,他的结巴突然就好了,也不再害怕了。”
我只觉得荒谬至极:“所以,你不是我亲舅舅。”
我兀然意识到,我的母亲她当年究竟遭受到怎样的背弃。
宗室里的阮姓子弟可以被推举到那个位置,民间寻回的阮玦身份未曾探清,也能做皇帝,唯独阮玉不可以。
这世道对人苛责,对女人尤其是。
纵使她有超越世间大多男子的谋略和心计,可在世人眼中,她仍是皇室女、谢家妇。
当我爹也决然站在对立一面,迎阮玦为帝时,我娘彻底看清昔日两心相许的郎君。
“明珠,你放心,孤不会害你,孤会将天下的珍宝都拿来送给你。”阮玦俯身轻吻我的眼睛,“只要你乖乖待在这里。”
他近乎痴迷地陷入为自己缔造的幻境。
“孤只会有你一个妻子,届时孤和你生个孩子,把皇位还给你们阮家。”
腌臜恶心透了。
眼看着他的吻一路往下移,我低头一口咬住阮玦搭在我臂上的手,下了狠劲,直至血肉模糊。
阮玦吃痛,抽出手后,便要给我一巴掌。
手掌悬在半空,却迟迟未落下。
“罢了,明珠,以后你也只有孤了。”他语气似是怜悯。
“你把话说清楚。”我抬眸质问他。
阮玦看我一眼,背身离去。
13
雷声大作,骤雨如注。
我强撑着站起来,在殿中找寻可以用到的物件。
可以伤人的利器都被收走,能解锁的零碎物件一样都没有。
脚腕处的锁链受到扯动,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很是刺耳。
我再无力气,坐在地上,风雨沿着花窗入侵,直往我脸上拍。
明珠啊,一晃经年,你为什么还是长公主府里那个幼弱无力的孩子?
那时候我没有选择。
可现在,我想选自己的母亲,我想保护她。
我缩成一团,心口密密匝匝爬满惊惶。
叩击窗子的声音缓缓响了三下。
我仰头。
一只苍白手掌扒住窗扇,顿了顿,然后推开。
天地晦冥,墨衣青年自雨幕中探出张冷峻的脸。
他轻盈跃入屋中,蹲伏在我身前。
“小姐,属下在。”
此夜漫长。
我伏在谢十七背上,与他沿着暗道出宫。
谢十七道:“家主以您作饵,将长公主围困在梧叶洲,您要快些过去,应该还来得及。”
“不是让你走了吗?”我闷声问。
“小姐说,要属下做自己想做的事。”
“可我对你不好,总是算计你,防备你……你还要回来帮我?”
“无妨。”谢十七头也不回,语气轻缓,“属下知道,在长公主府的日子,小姐过得很开心,那便足够了。”
追兵到时,我和谢十七已经快要出城。
他将我推上马背,轻声嘱咐道:“路上湿滑,小姐小心些,属下很快就去找您。”
匆匆一瞥,我看着谢十七抽出腰间长剑,背身斩向风雨。
马蹄溅起尘泥,我攥紧缰绳,任由马儿疾驰的速度越来越快。
赶到梧叶洲外,是个清晨。
雾气苍茫,隐约可见无数兵戈。
我在路上凭借萧淮的玉佩,已经与雁翎卫联系上。
借着北越王庭最精锐的一队力量,我得以破局,踏上梧叶洲。
这一程艰劳,我头发蓬乱,浑身上下沾满泥泞。
梧叶洲两方对峙。
白衣郎君衣袂飘飘,恍如谪仙。
他看着我的狼狈模样,轻轻摇头,似是无奈。
“还是输了呀……”
我随手捡了把长剑,森寒剑尖直指我爹。
我爹笑得欣慰:“你瞧,咱们的女儿来了,一来便想要杀我。”
我娘在谢怜鸢搀扶下勉力支撑着站立,应是受了重伤。
她扯了下嘴角,眼底却不见笑意:“谢青岑,你恨我便是,不要将明珠扯进仇怨。”
乍然听到自己的名姓,我爹怔然,继而徐徐道:“我不恨你,反而很是喜爱。”
“一开始,是想和你携手终老,安宁一生。”
“后来……是想为你立碑筑坟,待我百年之后,合葬于一处。”
爱吗?爱,却不能爱她的野心。
从至亲夫妻到不世仇雠,有人变成疯子,要所有人下来陪他。
“明珠不像你,她心软,回到南梁的第二日便决然站在母亲那边。”我爹喟叹,“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我长舒一口气,对我爹道:“没错,爹,你教我六亲不认、冷情冷性,说这样便不会受伤。”
“可我是个人,我没法不贪恋那些给予我的暖意。”
“今日已然是不死不休的境地,那我便来为萧淮、为杏生,来了结这段因果。”
军旗猎猎,徐晏之赤袍银甲,领着援军赶到。
梧叶洲上,决战一触即发。
我执剑的手从未如此平静过。
刺向我爹的方向时,恰如破开不见天日的少年光阴。
白衣染血,谪仙堕凡,剑尖没入我爹的肩胛,他仰躺在泥地中,眼眸映着澄澈碧空。
“明珠啊,你的剑有些偏,这样杀不死人。”我爹教诲道,声音微弱,却依旧温润。
谢怜鸢赶来,夺过我手里的长剑。
“弑父这样的罪过,不能落在小郡主身上。”
然后,一剑封喉。
鲜血溅入眉眼,血色晕染,天地无光。
永宁十年的这场大战,最终以大梁胜利告终。
大军北上,灭越国,一统天下。
阮玦的身世暴露,成了桩市井闲谈的乐事。
原来高不可攀的皇室禁宫,也好似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次年,长公主阮玉称帝。
自此开万世基业,青史留名。
14
我是在城墙口找到谢十七的。
沧都下了场百年不遇的大雪。
放眼望去千里苍茫,万山戴孝。
“小姐……”
听到熟悉声音后,我恍然侧眸望去,身后一步远的距离,空空荡荡。
于是我将目光往下移。
城墙口草木灰败,谢十七安睡于这方天地中,任由雪花纷纷扬扬,在眼睫上覆满冰霜。
刀剑在他身上戳了七八个口子,大片灰褐色血迹模糊了他的面容。
我缓缓坐下,与谢十七倚靠在一处。
风雪呜咽着侵入四肢百骸,直至再无知觉。
“谢十七,你在这里呀。”
我垂眸,呵出一口冷气。
我算了算他身上的伤,然后找到阮玦,挨个在阮玦身上还回去。
刀刃没入皮肉的声音令我平静。
阮玦唇齿溢出痛苦呼声,俊秀脸庞拧成扭曲模样。
“明珠……我本来不想杀他的,谁让你命太好了,我……不甘心……凭什么你们什么都有——”
我补上最后一刀。
他再也不会废话了。
安葬完谢十七,我告别母亲和怜鸢姑姑,去四方游历。
而后的许多年,我行过巍峨群山,莽绿草原,在大漠细闻驼铃声,于海岸看大船扬帆。
禁宫御前,我仍然可伏在母亲膝畔,与她说这世间众多风景。
而这些传达心声的笔墨言语,化作一道道政令,予天下福祉。
尘世千千万万人倥偬而过,得失离散,总是寻常。
【全文完】
来源:向阳花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