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十八嫁到我们县南边的庄头村,嫁给了林家长子,也就是现在的姨夫。
离婚证是红的,像过年挂在门上的对联。
我大姨把证攥在手里,指节发白。
姨夫当场签了字,笔尖“哧啦”一声,像切豆腐。
出民政局的台阶,风从河道刮过来,吹乱了她花白的头发。
他把手背在身后,笑吟吟问了一句:“明天在哪等你?”
我愣住了,大姨也愣住了。
她嘴唇抖了一下,没说话。
我的心一沉,像石头落在井里,一圈圈冷。
我妈轻轻拉了我一下,眼里有泪。
我爸递身份证时手还在颤,刚才那阵,谁都看见了。
这个“明天”,像一根钩子,勾出了过去四十多年。
我得从头说起。
大姨今年七十五。
她姓刘,早年寄在外婆家田埂旁的小屋里,泥墙,芦席。
十八嫁到我们县南边的庄头村,嫁给了林家长子,也就是现在的姨夫。
那年大旱,队里分的玉米棒子都瘦,外婆家里顿顿稀粥。
彩礼没有几瓜两枣,算是让我妈说的,“人好,过得去”。
婚后三年,生了我表姐林秀。
又三年,生了我表弟林栋,村里人喜得不得了,说“有根了”。
从那以后,大姨就像一棵挑担子的老树,年年开花不结果,她背上越来越重。
姨夫不喝大酒,不赌,但打小算盘是好手。
他拿着家里的钱,像拿着秤,分得明明白白。
对儿子是一杆秤,对女儿是一杆秤,对大姨又是一杆秤。
这种秤,摆在灶台边,摆在炕头上,摆在每一个日子里。
大姨会干活,能下地,能做饭,能把一家子捯饬得清清爽爽。
她的好像水,日复一日地流。
流到秋天,流到冬天,流到今天。
我第一次听她说“离”这个字,是在我外婆去世那一年。
我们围着院子里那口大锅,守夜,乡亲们说话都压低声音。
大姨坐在门槛上,抠指甲,指甲缝里是青菜叶渣。
我蹲在她旁边问:“大姨,你累吗?”
她笑一笑:“累啥,日子都一个样。”
那天夜里,她轻声对我妈说,“要不就算了,守完老人,我走。”
“你能走哪去?”我妈眼里有泪,抿着嘴。
“走哪都比回去好。”她那句像风吹过,没留痕。
第二天,她照常回去了。
我以为“离”只是她嘴里一阵风。
直到去年冬天,果园那边的樱桃树下,大姨跌了一跤。
髋部骨折,送去县医院,医生说要做手术,放人工股骨头。
我那时候在市里上班,接了舅舅电话飞回县城。
病房里的灯盏白,白得刺眼。
大姨躺在床上,嘴唇干裂,眼睛却亮,像熬夜的火星。
姨夫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旧棉帽子扣在膝盖上,帽沿磨出毛。
我拿着检查单告诉他们价格。
“要十万,医保能报一些,自费三四万跑不掉。”
他第一反应是:“这么贵?”
接着他看了一眼我表弟:“栋,你手里还有多少?”
表弟低头看手机,叼着牙签,一脸的不耐:“没钱了,过年前刚给媳妇弟弟交了首付。”
大姨轻轻说:“我手里有三万,是这些年攒的……”
姨夫抬起头,眼里闪了一下:“攒的?你攒的在哪?”
“灶台后面,干辣椒袋子底下。”她像犯错的孩子一样,声音很小。
他没看她,起身就走。
十分钟后,他回来,手里捏着那一叠皱巴巴的钞票。
纸角都软了,像被水泡过。
他把钱一甩,扔在床头柜上:“这么点,还差呢。”
我咬着牙问:“叔,您卡里没钱吗?”
他抖了抖老花眼镜,冷冷说:“钱得留给栋,准备给孙子上学用,你不知道城市里都要钱啊。”
我“哧”的冷笑了一下。
“叔,医生说不做手术,大姨很可能站不起来。”
他把脸别过去,像没听见。
我把舅舅和小姨都叫来了。
我们在走廊里吵了一架,吵得病房里剖腹产的产妇都伸头看。
我妈眼中含泪,拉着大姨的手:“姐,咱不能拖。”
我爸在一边,拿着纸盒装的饭菜,手一直抖,饭洒了一地。
我突然很清醒。
我对着姨夫说:“叔,你把卡拿出来。”
“你说话注意点。”他脸一拉,“你算老几?”
我深吸一口气:“我算你外甥女,算一个替我大姨撑腰的人。”
“钱我先垫。”我转身打电话给同事,调了十万出来。
签字通知书上,家属一栏空着。
医生问:“谁签?”
我低头写下自己的名字。
那一刻,我脑子里响起了大姨那句“走哪都比回去好。”
手术很顺利。
大姨从重症监护室转出来,第一眼看见我,笑了。
她的笑干干净净,像洗过的菜叶子。
可一个月后,姨夫把她从医院接回家,没找护工,让她自己拄着拐杖挪。
屋里烧的是煤球,烟子呛得人眼睛发涩。
她咳嗽,咳得脸都红了。
春天,广场舞又响起来了。
叔每天晚上出门,衣领翻得齐整,腰板挺得直。
隔壁的王婶跟我妈说:“看见没,他跟城里那个秀兰跳得欢。”
“秀兰谁?”我问。
“开内衣店的,常来我们村收鸡蛋,说她男人在外打工,她一个人呢。”
我妈叹气:“这都啥事。”
我回老家看大姨那天,正赶上他们家开家庭会。
厨房里贴着蒸饺子的蒸汽,桌子上放着一只蓝边搪瓷碗,碗里泡着发白的腊肉。
姨夫坐主位,表弟坐他右手,表弟媳在角落里刷视频,笑。
表姐低着头,双手绞在一起,手背上裂着口子。
大姨拿着抹布擦桌子,擦了又擦。
“妈,你看你这屋,乱得像啥。”表弟不抬眼,口气倒像是审场子的干部。
我站在门口,喊了一声:“人都在了吧。”
姨夫抬眼瞟我一眼,像看到一只不太顺眼的猫。
我把纸袋里的离婚协议模板放桌上。
“今天谈清楚。”
表弟“噌”地站起来:“离啥婚?我爸妈这么大岁数了,你们这些外人来搅合啥?”
我笑:“我外人?你小时候发高烧,我抱你去诊所,你还尿我一身。”
表弟脸红了一下,又硬起头皮:“那是小时候。”
我看着大姨:“你决定了吗?”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不想这么回。”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有水,但她努力不让它掉下来。
姨夫坐直了,清了清嗓子:“我说一句,家里的事,不用外人来掺和。”
“家里事,法律也管。”我把打印好的民法典条文摊开。
“婚后财产共同,宅基地上盖的房子,房屋归夫妻共同所有,宅基地使用权在村集体,但房屋分割可以折价。”
“养老钱是两个人的,不是一个人的。”
“谁对谁好,谁心里清楚,法律也许看不见,但账本看得见。”
“房子两间半,东屋西屋各一间,正房一间,你们签字写清楚,谁拿哪一间,或者按折价给钱。”
姨夫“哼”了一声:“折价?给谁折?她一个老太婆要房子干啥?”
“要命。”我说。
屋里安静了一下。
大姨突然开口了:“我要个地方睡。”
她声音平平稳稳,像在说今天晚上要吃什么。
表姐抬起头,眼泪啪地掉下来。
“妈,来我家住。”
“你家也小。”大姨摇头。
姨夫笑:“去她家住?她婆家能容你?”
表姐低头,脸一下就白了。
我看了姨夫一眼:“你少说两句。”
“儿子呢?”我问表弟。
“我哪里住有你管?”表弟一拍桌子,“妈也不是你一个人的妈。”
“你妈是你妈,也不是你管钱的时候的妈,出钱的时候的爸。”我盯着他。
“婚后你结婚买房,大姨给了你多少?”我把手机摆桌上,“转账记录都在这。”
表弟瞟一眼,心虚地避开。
“两万八,彩礼退回去就没了。”他嘴硬。
“退给谁了?”我问。
“退给我岳家。”他低声。
“那她钱呢?”我又问。
“算家里的。”姨夫插嘴,“她有啥钱?都是我挣的。”
我笑了,笑得冷。
“她年轻时候一天砍三十捆柴,晚上还织筐编篓,挣钱买盐,你没见过?”
“她揣一点零钱去集上买针线,买糖给你上学路上含着,你忘了?”
“你腰间盘突出的那年,是谁在床边给你擦背?”
姨夫沉默了一会儿。
他手指捏着烟,烟灰抖了一地。
“那是她做女人该做的。”他轻轻说了一句。
“该不该的,法律不写,但道理写在良心上。”我说。
“你打过她吗?”我问。
“大男人动手,丢人。”他立马反驳。
大姨轻轻抬头:“他没打过我。”
她停了一下,“他骂过。”
“骂人不犯法。”姨夫嘴角一抽。
“家暴只有拳头吗?”我压住自己的声音,“精神暴力也是家暴。”
我拿出录音笔,点开一段半年前的录音。
是大姨半夜打给我的电话,她哭得喘不上气,中间夹着姨夫骂她“老东西”“没用”“败家”。
那晚下着雨,窗子哗地响。
录音里雨声像海。
屋里好一阵没声音。
表弟不安地挪了挪脚。
我妈在侧屋里端出一杯开水放在大姨手边。
“离就离。”大姨忽然说了一句,是用尽力气说的。
她把抹布重重放下。
整间屋里都落了灰。
姨夫笑了一声,笑得有点空:“你离了,吃啥去?”
“我吃谁的也不吃你的。”大姨低声,“我还会做缝纫,给人改改裤脚,缝个衣袖,够我吃。”
“你腿不好。”他像是提醒,又像是试探。
“我能扶着走。”她低头。
接下来谈财产。
说难也难,说也就那么几样。
一套老屋,砖混结构,二十年前盖的。
一台旧冰箱,一台坏了门封的洗衣机。
两张硬板床,床下有几年没翻的箱子,箱子里可能有结婚时的红被面。
银行卡里有五万出头,是卖了前年收的苹果的钱。
然后还有一头老牛,不太能耕地了。
我把清单按一、二、三写好。
“房子折价五万,牛三千,冰箱洗衣机你们看着写,银行卡两人平分。”
“老人的衣物、被褥,你们谁拿谁写上。”
表弟笑出声:“房子五万?你打劫啊?”
“折价不是这屋的价值,是她能拿到的份额。”我说,“宅基地房在村里,买卖不合法,折价供协议使用。”
“林子里的那块地。”表姐突然说,“那是娘家人给的。”
“那块地不算。”姨夫冷冷。
“那块地是你爸妈给女儿的嫁妆,挂在你名下,还是夫妻共同。”我说。
“你们要吵就吵,但耳朵长在村里人嘴上,别把脸丢到娘家门口。”我妈拍了一下桌子。
我妈眼中含泪,却直直看着姨夫。
“我姐苦了一辈子,熬到这把岁数,还要被你拿去垫你儿子面子吗?”
姨夫拧了一下老花眼镜,把眼镜往鼻梁上一推。
“那就明天去民政局。”
“你说的。”我看着他。
“我说的。”他说。
第二天一早,天还带着寒气。
民政局的楼灰不溜秋,门口的红旗在风里呼啦呼啦响。
排队的人不多,都是些五十上下的男女,脸上带着疲倦,像在做一种繁琐的手续。
窗口里换证的小姑娘说:“把身份证、户口本和离婚协议交上来。”
我爸在我旁边,拿东西的手还是抖。
他把户口本远远递给我,让我递给窗口,好像那本红本硌手。
我看着大姨签名的手,手背上的青筋突起。
轮到他们的时候,姨夫的字写得很快。
“林某某。”
“刘某某。”
印指纹的时候,他更麻利,食指摁下去,红印清亮。
我以为他会犹豫,他没有。
大姨把红本拿在手里,像拿到一块烫热的铁,不知是放下还是握紧。
我们往外走,风更大了。
台阶发空,我扶了她一下。
也就是那时候,他问出了那句“明天在哪等你?”
一瞬间,我以为这是一句玩笑。
但那不是玩笑。
他是真心实意的那种。
像他每天早上去集上卖菜,问大姨“你下午去不?”
三十多年,日复一日,他习惯问她“明天在哪等你”。
哪怕刚刚领了离婚证,他嘴边的问句还是流出来了。
像一条河,不知道拐弯。
大姨抬头看他,眼睛里亮了一下。
掌心里红本也颤了一下。
我想拽她,又怕她倒。
她蹒跚,像忽然又年迈了十岁。
“你别装糊涂。”我挡在两人中间。
“你们已经离了。”
“离就离。”他笑,“不耽误我明天等她。”
我们回到我爸妈租的小屋。
桌上是早上带的肉夹馍,凉了。
我妈看着那两本红本,眼眶红红的。
“姐,你这辈子……唉。”
大姨把证放在衣柜上,轻轻摸了摸柜门上的漆。
那是她年轻时用刨花板请人打的柜子,油亮油亮。
我们把协议拿出来念了一遍。
“房屋折价五万,由男方支付,分期三年,每年一万七千。”
“银行卡存款五万,双方各得二万五。”
“牛三千,女方取得。”
“日常衣物及嫁妆物品归女方。”
“关于赡养问题,子女应当尽各自义务,儿女双方每月各承担女方基本生活费用五百元。”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故意抬头看了表弟和表姐一眼。
表弟撇嘴:“我每月还房贷,哪来的钱?”
“你每月抽烟不止五百。”表姐低声。
“你管我?”他吼。
我妈把手里的碗重重放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表弟的声音就低了。
姨夫拿着协议看,一页一页翻。
他眉头皱了一下:“这房子折价我拿不出那么多。”
“你有苹果钱。”我说。
“苹果钱要买化肥。”他淡淡。
“大姨的骨头也不是你家的化肥。”我说。
他盯着我,眼睛里有火。
“你要逼死我啊?”他说。
“我没逼你。”我声音平静,“我只是把这些年你欠的账报给你看。”
“你们不讲情。”他叹气。
“讲情讲了四十年了。”我说。
那晚,我陪大姨睡。
她躺在靠里,我躺在靠外。
窗外风像尖刀,切着树叶。
她突然说:“这屋里有老鼠。”
我嗯了一声。
“我年轻时候也这样,冬天听老鼠在梁上跑。”
她笑了一下。
“你舅舅还小,饿醒了找我要甜水,我掰糖给他含一小块。”
“天也这样冷。”
“那时候你姨夫……其实也没那么坏。”
“他埋头干活,回家把衣服往床上一丢,呼呼就睡。”
“他不抽烟,不喝酒,工分算得清。”
“我就逗他,他就笑。”
“后来……就不笑了。”
“知道啥时候开始的不?”她问。
我摇头。
“那年生了栋。”
“村里人都说‘林家有根了’,他就觉得自己了不起。”
“说话声音大了,走路也响了。”
“他觉得这个家是他一个人的。”
她叹息。
“你说男人,真怪。”
“给他一个儿子,他就觉得天都在他头顶。”
“把他头顶往下一拉,他看不见人了。”
她絮絮叨叨说着,我听着,心里的气都从指尖往外冒。
“你还记不记得秀兰?”我问。
“唉,别说她了。”
“她也可怜。”大姨说,“她男人也不管她,她也想找人说话。”
“他们跳舞,扭来扭去,扭出事来了。”
她说得轻,像风吹过屋檐。
我忽然觉得疲惫。
第二天一早,我去集上给大姨买菜。
回来的路上,看见姨夫站在巷口。
他戴着那顶旧棉帽,手里拎一个布袋。
布袋里露出几个白馍头。
他看见我,笑了一下:“她醒了没?”
我没理他,从他身边走过去。
屋里,大姨正在折被子。
她动作慢,双手颤,但整齐。
姨夫把布袋放在桌上。
“我知道你喜欢吃这种,不爱吃硬馍。”
他像没事人。
“你走吧。”我说。
“我明天也等她。”他像喃喃自语,“等她去集上,等她从卫生所出来,等她做完针灸……我都等。”
“你可以等一辈子。”我冷冷,“但那不是她的义务。”
他看了我一眼:“你懂啥。”
“你以为你拿了两张红本,就把四十年的日子抹了?”
“我知道她每颗痣在哪个位置。”
“她脚后跟那块旧茧,是哪个年头走到镇里的。”
“你知道吗?”
他步子挪了挪,背佝着一点。
“你们年轻人啊,懂法律,不懂人。”
他低声。
“你懂人吗?”我逼视着他。
他不吭声。
那天晚上,表姐打电话过来。
“妹,我婆婆骂我,说我把你妈往火坑里推。”
“她说我不孝。”
“你别理她。”我说。
“可是她说,她要把我赶出来。”表姐哭。
我咬牙。
“姐,你来我这住。”
我们城市里房子不大,但能挤。
我妈在电话那头叹气:“一辈子了,还不让人活。”
我爸在一旁抽烟,手还在抖。
“年轻时候他也不是这样。”我爸小声说。
我看了看他,觉得这一家人,都是被一个秤压了太久。
第三天,村里来了人。
村支书老李,七十出头,脸上皱纹像干枣。
他在我们屋里坐了一会儿,喝了一口茶。
“姑娘,离了也罢。”
“不过,话要说清楚。”
“你大姨要住哪?怎么样的生活?我们要出面给她立个赡养协议。”
他说话慢,句句有重量。
“谢谢李叔。”我说。
他点头。
“还有一件事。”
“你姨夫昨晚把房子的预告抵押做了变更,准备把房屋所有权证按政策登记到你表弟名下。”
“宅基地上的房屋,现在村里政策收紧,他走得快。”
我猛地站起来。
“变更?”我抓住这个词。
“我们村里有过会。”
“老人们去世之前,有的把房分给儿子,防止媳妇闹。”
“你姨夫这回,是怕你们把房折走。”
“我压着他了。”
“可他动作快,拿着公章找我签。”
老李叹气。
“我没签。”
“但他在准备。”
我觉得后背冒冷汗。
他昨天问那句“明天在哪等你”,不是糊涂,是算计里带着习惯。
他要拖着,把房子转过户,把钱拖到没有。
他要让大姨离了婚,但住回原来的屋子,继续给他做饭,洗衣服。
他以为没差。
我拉开门,风扑面而来。
我跑到巷口,看到他正和两个人说话。
一个是他的堂弟,一个是村里会计。
我走过去,站在他们中间。
“叔。”
他抬头,脸上的笑收了一半。
“你别动房子。”
他笑:“我动房子干嘛?那是我们祖屋。”
“你动了我就去派出所。”我说。
会计咳了一声,低头:“小姑娘,你说话好听点。”
“好听话你们听得进吗?”我问。
“民法典第一千零八十七条,你们是不是只知道第一句‘夫妻共同财产原则上均等分割’,没看后面那句‘照顾子女、女方和无过错方利益’。”
“你们村规民约不是法律。”
“我们把离婚协议带去做公证。”
会计脸色僵了僵。
我又看向姨夫。
“你不是说你等她吗?”
“你等她是等她给你做饭?”
“等她帮你摊煎饼?”
“还是等她给你作为你转房子的挡箭牌?”
他脸白了一下。
“谁说要转?”他嘴硬。
“李叔说了。”我说。
老李也走来,冷冷看了他一眼。
“林某,你别以为我老眼昏花。”
“你小动作这么多,怕啥?”
“她走了,你怕饿死吗?”
“还是怕你堂妹回头找你要钱?”
“你老脸在村里要往哪搁?”
姨夫低头,鞋尖蹭地。
“我就是怕她出去没人照顾。”
他嘴里憋出一句。
“你怕的不是她,是你自己。”我说。
我知道,我必须让事情慢下来。
那天晚上,我给市里的同学打电话。
她在法院工作,做基层审判。
我问她离婚协议公证和财产分割的边界。
她说:“离婚协议可以写,但要注意写具体标的。”
“房屋折价、付款期限、逾期违约条款都要写。”
“同时可以去派出所备案,防止转移财产。”
“还有一个办法,你可以申请行为保全,但离婚协议已签,更多的要靠公证和村里的信用。”
“老人权益保障法里,子女有赡养义务。”
“你可以让她的儿女签赡养协议,还可以向法院起诉督促履行。”
我把这些写了一个清单,拿给老李看。
他点头:“可以。”
第二天,村委会里立了一个赡养协议。
表弟和表姐都签了,按了手印。
表弟的手印按得有点歪,像一片被踩扁了的枫叶。
表姐按手印的时候,手很轻,像怕把纸按破。
我看着那几个红印,心里仍不踏实。
姨夫那边,他突然安静了几天。
他没来门口等,也没打电话。
我觉得奇怪。
大姨坐在床边,给我织毛衣。
她左手夹住毛线,右手拨那根针,指头生了茧。
她眯着眼睛看着针尖,阳光落在她脸上,皱纹像笑。
“他安静。”我说。
“他在憋。”她也说。
我笑了一下。
“你看他多少年,你还能不知道他。”
她叹气:“他要做啥,我心里也清楚。”
“他不甘心。”
“他以为我过几天就回去了。”
“他不知道,我这次是真出门了。”
她把毛衣放下,握住我的手。
“我活到七十五,这次是我做最后一次决定。”
“你别怕。”
我点头:“我不怕。”
到第五天,电话响了。
是表弟。
“妈,爸突然发病了。”
“在卫生所。”
“你来不来?”
大姨把毛衣扔在床上,站起来就走。
她还没拿拐杖,差点摔倒。
我扶住她。
我们赶到卫生所的时候,姨夫坐在输液椅上。
他脸色白,嘴唇发青,额头有汗。
医生说是急性胃溃疡,出血,输液观察。
他看见我们,嘴角动了一下。
“你来了。”
大姨眼里立刻有泪,泪蒙了她的眼睛。
这就是人。
你骂他可以,你恨他可以,一见到他发病,你心一下软了。
她伸手去摸他的手。
他们两个的手握在一起,像两根老树枝。
枝上有裂纹,有伤痕,有过去的一切。
我的鼻子也酸了一下。
表弟在一边看手机,时不时抬头看一眼。
表姐站在门口,不敢进去。
整个场景,就像我们经历过成千上万次的家里戏。
有人病,有人哭,有人冷眼,有人握手,有人短暂地遗忘前一天的难看。
有一瞬间,我甚至想说,算了。
让他们在一起吧。
就这样,慢慢老去,直到有一天其中一个先走,另一个也就不远了。
直到这时,姨夫忽然开口。
“我昨天把房过到栋名下了。”
他淡淡。
屋里一瞬间像没了空气。
大姨手抖了一下。
“你说啥?”她声音发颤。
“我怕你们拿走,我就给他了。”他慢慢说,“我留个住的。”
大姨的眼睛里,一瞬间没了光。
像灯被风一口吹灭。
医生从门口经过,停了一下,看了我们一眼。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表弟怔住了:“爸,你……怎么没跟我说。”
他也懵了。
他看了我一眼,眼里是慌。
我上前一步,抓住姨夫衣领,第一次这么近地看他的脸。
他嘴角有涎,皱纹深,眼里有一丝得意。
是那种幼稚的得意。
像个老人家偷偷吃了一个糖,以为没人知道。
“叔,你真是……狠。”
我一字一顿。
他耸耸肩:“你们说个啥嘛。”
“我不过把房给了儿子。”
“他迟早都是这房的人。”
“你不要这房吗?”
他看着大姨,问。
大姨摇头,眼泪掉下来。
她摇头,像小孩子摇头拒绝吃药。
“这房……不是房。”
她说。
“是我在里面坐了一辈子的灶。”
“是我一遍遍擦的窗棂。”
“是你一声声骂我老东西的回音。”
她语速很慢。
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抠出来的。
我站在旁边,突然不想说话了。
老李之后进来了。
他看了看几个人,脸色沉。
“林某,你该死。”
他骂了一句。
“我把派出所叫来了。”
“你这转移财产的事要说清楚。”
“离婚协议你签了,你把房过给儿子,是不是恶意规避?”
他像个判官。
姨夫眼里忽然也有了一点慌。
“我……我只是给儿子。”
“儿子要娶媳妇。”
“媳妇不喜欢住旧房。”
“人家要新房。”
“我……要帮他。”
他开始说自己了。
说到后面,他声儿小了。
大姨坐在边上,拿纸擦眼泪。
擦一张,换一张。
擦不完。
派出所的人来了,年轻,穿制服,公事公办。
问了几句,做了笔录。
“这个事情,民事上的居多,村里先调解。”
“如果涉及欺诈,我们再看。”
我们看了一圈,谁都累了。
我知道,今天是解决不了的。
晚上,我和大姨回去。
屋里很黑。
她坐在床边,不开灯。
“你要后悔不?”我问。
她摇头:“不后悔。”
“那你要去哪?”我问。
她想了一下,抬头看着窗外。
窗外街灯忽明忽暗。
“去你家住两天。”她说。
“再去秀兰那住一天。”她又说。
我惊讶得差点没坐稳。
“你去她那做啥?”
“我去跟她说清楚。”
“我要和她把这个结解开。”她说。
她的声音像一把刀割过麻绳。
“人啊,到最后,就剩下睡觉和吃饭。”
“吃饱了,睡好了,算数的也就这些。”
“我不想带着这个瞎结巴活。”
我点头。
第二天一早,她拄着拐,穿了件旧棉袄。
我们去了城里那家内衣店。
玻璃门上贴了一个笑脸。
秀兰坐在柜台后,穿着红底花褂子,画了眉,眉画得有点高。
她看见我们,愣了一下。
“大姐。”
她叫。
大姨点点头,往前一步。
“我离了。”她说。
秀兰沉默了一下,低头。
“我知道。”她说。
“林某说。”
她抬头看我:“你是她外甥女?”
我点头。
我们在店里坐了一个小时。
大姨几乎没说什么重话。
她就说她年轻时候怎么过的,说她现在怎么过的。
她说她晚上怎么睡不着。
她说她站起来怎么疼。
秀兰听着,脸上的粉都掉了。
她拿纸给大姨,自己也擦眼泪。
临走的时候,大姨握住她的手:“你别跟他了。”
“你要跟他,也别顶着我。”
“我不要这种日子了。”
秀兰点头:“好。”
我们出来的时候,阳光很亮。
大姨眯着眼睛,抬头看了一下天。
“你看。”她说。
“天大。”
我笑。
“你等会儿还去哪?”我问。
她想了一下,说:“去民政局门口。”
我愣住:“做啥?”
她笑:“他不是说‘明天在哪等你’吗?”
“我去。”
“我跟他说一句话。”
第三天早上,民政局门口的人不多。
一个老头在椅子上打盹,一个小姑娘抱着孩子拍背,孩子哭声像猫叫。
大姨坐在台阶上,手里捏着一只苹果。
她咬了一口,咔嚓一声,苹果汁溅在衣袖上。
她等了十五分钟。
姨夫来了。
他还是那顶帽子,还是那个布袋。
布袋里,还是三个白馍头。
他看见她,笑了一下,眼角皱纹挤在一起。
“你来了。”他说。
她点头。
“我来了。”
他往前一步:“我就知道你会来。”
他伸手要去拉她。
她把手收回。
“我来,是跟你说清楚。”她说。
她讲话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楚。
“我不做你的明天了。”
“我不去你等的地方。”
“我不去集上跟你跺泥巴。”
“我不去给你买烟。”
“我不在灶头给你守火。”
她停了一下。
“我也不在你的房里被你骂。”
“你想等,就等你自己。”
姨夫身子僵了一下,手在半空,伸也不是,收也不是。
他嘴唇动了一下,眼里有水光。
“我……”他说。
他说不出来。
他转过身,像是要走。
又转回来,像是不舍。
像一条狗,在门口徘徊。
大姨站起来,拄着杖,走下两级台阶。
她没回头。
我跟在她身后,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下,又有一块新的石头升起。
我们走到街角。
背后传来脚步声。
他追上来了。
“我问你。”他突然喊出声。
他的声音在街上炸开。
“明天在哪等你?”
他的嗓子突然哑了,一下。
“我不是问你。”
他对着空气说话。
“我问日子。”
他笑了一下,笑得特别难看。
“日子,明天在哪?”
大姨脚步停了一下。
她看了看我。
她眼睛里,亮了一下,又暗了。
她叹气。
“日子不等人。”她说。
她转身走。
走到马路对面的时候,一辆电动车猛地拐过来,差点撞到她。
我心一紧,冲过去。
手刚伸出去,手机响了。
是派出所打来的。
“你好,你是刘某的家属吗?”
“是。”
“请你们下午过来一下。”
“我们收到反映,有关于房屋过户涉及欺诈的情况,需要你们补充材料,也需要你大姨到场。”
我握着手机,感觉汗从掌心往外冒。
我回头看民政局的台阶。
那儿,是他站过的地方。
那儿,也是大姨说“我不做你的明天”的地方。
风又起来了,卷着街角的传单,啪啦啦响。
我知道,事情远远没完。
我也知道,大姨的“明天”,从这一刻起,和过去不一样了。
只是我不知道,他的下一步,会是求和,还是更糟的算盘。
在我们身后,姨夫背着布袋,站在原地,像一个不太会动的人偶。
他的影子被阳光拉长,拉到民政局的门口,又拉过了门槛。
他看着我们背影,突然用力喊了一声。
“明天在哪等你?”
声音在空中散掉,碎成无数片。
我拉着大姨,心里把那句话压下去。
压到再也听不见。
可那句话像钉子,钉在心里。
我知道,钉子要么被拔出来,要么长出锈。
下午两点,派出所。
这次,该轮到我们拿出证据了。
这一次,我必须比他快。
因为他已经把房给了儿子。
因为他已经说了那句“明天在哪等你”。
因为他以为,日子会像以前一样,原地打转。
他不知道,有些明天,等不得人。
他也不知道,大姨这一次,真的走了。
而他呢,会不会把那句问话问到没有人回答?会不会为了那句问话做出另一个举动?
我不知道。
我把手机塞回口袋,扶着大姨过斑马线。
她的步子慢,却稳。
她嘴里念念叨叨:“等我拿回我的被子。”
“等我去看一眼院子里的那棵枣树。”
“等我把缝纫机搬走。”
“等我把你外婆留下的那只老茶缸拿回来。”
我嗯了一声:“行。”
她笑了一下:“还有……”
“还有什么?”我问。
她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我。
“我明天在哪等你?”她忽然反问。
我被问愣了,随即回笑。
“你明天,在你想去的地方等我。”
“我就去。”
我们拐进一条小巷。
巷子里晒着衣服,衣服上的水珠在太阳底下闪。
我看见尽头,有一只黄色的小猫趴着,眯着眼。
它懒懒伸了个懒腰,又缩回去。
它在等什么吗?
它可能也在等明天。
只是,它不知道明天在哪。
而我,知道下午要去派出所。
知道晚上要把大姨的被子拿回来。
知道接下来会吵,会哭,会有更多的纸张和签名。
知道法律条文会一次次被念出来。
知道村里人会在背后议论。
知道表弟会打来电话,吼我,不吼我,也许道歉,也许索要。
知道姨夫会在某个清晨,站在民政局门口,再问一次“明天在哪等你”。
而我不知道的是,这一次,他除了问,还会做什么。
他会不会把那布袋里的白馍,放在我们家门口?
他会不会拿着那张旧照片,站在大姨年轻时笑的地方,哑着嗓子,念她的名字?
他会不会,又算计,又心软?
谁知道呢。
谁也不知道。
风吹过来,吹动晾衣绳,衣服轻轻摆。
我把大姨的手握紧了。
她的手很干,掌心有茧。
那茧,是这些年,日子在她手心里留下的痕。
这些痕,法律看不见,协议看不见,邻里闲话看不见。
但我看见了。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
抬头,走向派出所。
而就在我们转过那个街角的时候,我的手机又震了一下。
屏幕上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接起来,对面开口就是一句熟悉的嗓音,带着沙哑和倔强。
“明天,你们在哪等我?”
来源:魔法画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