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外婆告诉我,是因为太爷爷家以前养马,傍晚赶马回来歇脚的地方。我当时信了,傻乎乎地跟着喊。县城里的孩子嘲笑我乡下来的,我就讲外婆告诉我的故事,说这石头能记住马蹄声,晚上能听见马在叫。
老槐树下的那块青石板,认识的人都喊它”马记石”,但没几个人知道为啥。
外婆告诉我,是因为太爷爷家以前养马,傍晚赶马回来歇脚的地方。我当时信了,傻乎乎地跟着喊。县城里的孩子嘲笑我乡下来的,我就讲外婆告诉我的故事,说这石头能记住马蹄声,晚上能听见马在叫。
现在想想,那会儿外婆这么说,只不过是哄小孩子的把戏。
但外婆的把戏太多了,我到现在也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外婆生病已经三年了。
县医院说是”帕金森综合症”,我查了资料,是一种中枢神经系统的变性疾病。民间土话管这叫”抖抖病”,刚开始是手抖,后来就全身都抖,连说话都不利索了。
最开始外婆还能到院子里晒太阳,摸摸她那几盆半枯不活的仙人掌。去年冬天摔了一跤后,腿脚不灵便,就再也不肯出门了。
“不出去晃悠了,怪吓人的。”外婆自嘲道,嘴角一抽一抽的,像是想笑,又像是病痛使然。
我在县城医院做护工,一个月回来看外婆两趟。妈跟着继父去了海南,偶尔寄钱回来。姑姑经常来,但外婆不喜欢她,总说她”话多嘴碎,烦人”。
姑姑也不恼,依旧每月初二十六来看外婆,带着从县城买的豆腐干和葱油饼,外婆最爱吃的东西。
“你姑姑这人就是矫情。”外婆每次都这样评价。
我问外婆为啥不喜欢姑姑,外婆只说:“年轻时的事,你不懂。”
说完就不再搭理我,一个人坐在床边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抖动着,像在拨弄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昨天下午,我休班回来看外婆。
刚到家门口,就看见姑姑站在院子里,手里拿着扫把,好像在扫地,又好像在等人。
“你怎么今天来了?”我问道,今天不是初二也不是二十六。
“来看看你外婆。”姑姑脸上有些慌乱,“前两天河西张婶说看见你外婆一个人摇摇晃晃地站在村口,我有点担心。”
“外婆不是三年没出门了吗?”
姑姑不回答,只是放下扫把,径直走向外婆的房间。
外婆坐在床边,像往常一样盯着窗外的老槐树发呆。
“妈,今天感觉怎么样?”姑姑轻声问道。
外婆抬头,眼神空洞,好像不认识眼前的人。
“不用管我,你忙你的。”外婆的声音很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姑姑从塑料袋里拿出一包药,放在床头柜上:“这是医生新开的药,说能减轻抖动,你按时吃。”
外婆点点头,又摇摇头,始终没看姑姑一眼。
姑姑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口气,走出房间。
“你外婆最近有点不对劲。”姑姑小声对我说,“前天电话里念叨好几次要回老家,说有事没做完。”
“可能是病情加重了,记忆混乱了。”我安慰道,“医生说过,病情会逐渐恶化的。”
姑姑摇摇头:“不是病情问题,是别的事。你最近多留意点。”
说完,姑姑急匆匆地离开了,像是躲着谁。
晚上,我给外婆煮了她爱吃的菜粥。
粥里放了一小块咸肉,两个皮蛋,还有她最爱的香菇。香菇是秋天自己上山摘的,晒干后装在布袋里挂在厨房。外婆说这样能保留山里的气息。
外婆的房间墙上挂着一张1986年的挂历,上面是黄山云海。那是舅舅当兵时带回来的,外婆一直舍不得扔。挂历下面的钉子上挂着一串钥匙,有三把。其中一把是老宅子的,另外两把外婆从来不说是什么的。
我把粥端到床前,外婆接过来,手抖得厉害,粥洒了一些在床单上。
“没事,擦擦就好。”我连忙说道,用袖子去擦。
“小海,”外婆突然喊我小时候的乳名,声音特别清晰,“去我衣柜最下面,有个盒子,拿出来。”
我愣了一下,很少听外婆说这么长的句子了。
衣柜下层有个纸盒子,上面积了厚厚的灰尘。打开一看,是个旧录音机,应该是八十年代的产物,黑色的外壳,银色的按钮,还有一卷磁带在里面。
“这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播放。”外婆只说了这两个字。
我研究了一会儿,按下了播放键。录音机发出沙沙声,然后是一段空白,接着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那声音很熟悉,但又有些陌生。
“今天是1992年7月15日,晴。”
是外婆的声音,年轻的外婆。
“小琴今天来信了,说她在广东工厂干得不错,每个月能挣三百多块钱。她说等存够钱就回来,给家里盖新房子。我跟她爸都高兴得睡不着觉。”
录音中外婆的笑声那么明亮,和现在判若两人。
“不过小琴来信问老四的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回。要不是那年……”外婆的声音哽咽了一下,“算了,都过去了。”
我听得入迷,这才知道录音机里装的是外婆的日记。小琴是我妈,在广东打工的事我知道,但老四是谁,我却从未听说过。
录音继续播放。
“1992年8月3日,雨。老四的坟今天又塌了一角,可能是前几天雨下得太大。我去修了修,没敢跟老头子说。他看见那坟就心疼,说当年要是不去山上采药,说不定孩子就好好的了。可那会儿家里揭不开锅啊,他能怎么办?”
我惊讶地看向外婆,她静静地听着自己的声音,眼睛里闪着泪光。
老四?那是我的小舅舅吗?可我从来没听说过外婆有四个孩子啊。
录音继续,一段又一段,讲述着我不知道的往事。
“1993年2月10日,过年了。小琴托人带了两百块钱回来,还有一些广东的糖果点心。小军媳妇怀孕了,医生说是个男孩。老头子高兴得直咳嗽,我劝他少抽点烟,他就嘿嘿笑。要是老四还在,今年也二十岁了……”
小军是我大舅。我知道舅妈生了个男孩,就是我表哥,今年已经三十多岁了。
“1993年5月4日,我去老四坟上坐了一下午。那儿长了不少野花,紫的黄的,挺漂亮的。我就想,这孩子喜欢热闹,坟上开满花,他应该会高兴吧。”
录音机里的外婆声音哽咽:“要是当年不是……”
然后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只有沙沙的背景音。
“1993年9月1日,学校开学了。路过学校看见一群孩子背着书包,想起老四死的那年也是九月。他书包都买好了,新文具盒,还有两支英雄钢笔,结果都用不上了。”
外婆的声音低落下来:“小芳今天又来了,问我老四的事。我没理她。这事跟她有什么关系?当年要不是她叫老四去河边,他能掉进水里吗?”
我身体一震。小芳?那不是姑姑吗?姑姑叫林芳,大家都喊她小芳。
录音继续播放着,越来越沉重。
“1994年7月10日,做了个梦,梦见老四回来了,穿着白衬衫,站在槐树下叫我。醒来后吓出一身汗。老头子问我怎么了,我不敢说,怕他也难受。这事,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外婆颤抖的手举起来,示意我关掉录音机。我按下停止键,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外婆的喘息声。
“外婆,老四是谁?”我小心翼翼地问。
外婆的眼泪终于流下来:“是你的小舅舅,死了,死了快四十年了。”
外婆抓住我的手,力气出奇地大:“当年,当年是意外。小芳不是故意的,但我……我恨了她一辈子。”
第二天一早,我给姑姑打了电话。
“姑姑,关于小舅舅的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你外婆告诉你了?”姑姑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听了外婆的录音日记。”
又是一阵沉默。
“那是1970年,我9岁,你小舅舅才7岁。”姑姑慢慢地说,“那天我们在河边玩,我叫他爬上去摘树上的野果子。他爬上去后,树枝断了,他掉进了河里……”
姑姑的声音哽咽了:“我不会游泳,只能在岸上喊。等大人们赶来,已经……已经晚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么多年了,你外婆从来不原谅我。”姑姑哭了,“但我每次去看她,不只是看她,也是去看那棵树。那棵树下面,小明被埋在那里。”
小明,那是小舅舅的名字。
“你外婆三年前还经常去树下坐着,跟树说话,好像在跟小明说话。自从生病后,就不去了。但我知道她惦记着。”
挂了电话,我望向窗外的老槐树。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洒在地上。不知为何,我好像看到一个小男孩的影子在树下跑来跑去。
外婆已经醒了,坐在床边,望着窗外。
“外婆,我送你去老槐树那儿坐坐吧?”我轻声问道。
外婆转过头,眼神清明,点了点头。
我扶着外婆,一步一步地走出房门,走进阳光里。外婆的身体很轻,但步伐很重,像是背负着某种无法言说的重量。
老槐树下,那块”马记石”静静地躺着。外婆颤抖着手,抚摸着石头凹凸不平的表面。
“小明,是妈来了。”外婆轻声说道,声音颤抖却清晰。
我这才明白,这石头根本不是什么”马记石”,而是小舅舅的墓碑。
“该原谅小芳了,不是她的错。”外婆喃喃道,“妈这辈子没几天了,你在那边等着,咱娘俩很快就又见面了。”
院门口传来脚步声,是姑姑来了。她迟疑地站在那里,不敢靠近。
外婆抬头,向姑姑招了招手:“小芳,过来,坐会儿。”
姑姑愣住了,眼泪一下子涌出来,跌跌撞撞地走过来,跪在外婆身边。
“妈,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外婆颤抖的手抚上姑姑的头发:“不怪你,从来都不怪你。是我不好,心结解不开。”
阳光洒在她们身上,老槐树的影子轻轻摇晃,像是有人在上面荡秋千。
我看着外婆和姑姑,突然想起录音里年轻外婆的声音:“这事,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有些痛,是会跟着人一辈子的。但好在,总有一天,会有人陪你面对它,直到它变成生命中可以接受的一部分。
我默默走开,给外婆和姑姑留出空间。回头看时,外婆正握着姑姑的手,两人静静地坐在老槐树下,像两颗相依的老树,在时光里慢慢和解。
那个下午,老槐树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仿佛是某种来自遥远过去的低语,在提醒我们:生活最深的伤口,往往需要几十年才能愈合。而有些过去,不是被忘记,而是被原谅后,才能真正放下。
一周后,外婆去世了。
临终前,她要求把那台旧录音机和磁带一起放在她的枕边。
“让小明听听,”外婆微笑着说,“他妈这些年的声音。”
火化后,我和姑姑一起把外婆的骨灰埋在了老槐树下,就在”马记石”旁边。
姑姑告诉我,外婆年轻时喜欢用录音机记日记,因为她不识字。录了好几盘,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只留下了那一盘。
我想,也许有些话,只有对着录音机才说得出口。而有些爱和恨,需要等到生命的最后,才能放下。
如今每到夏天,老槐树下开满野花,紫的黄的,特别漂亮。村里人经过时,总会停下来看一眼,然后念叨一句:
“这是马记石,下面睡着一家三口呢。”
我知道,那不是什么马记石。那是记忆之石,刻着一个家庭几十年的悲欢。
而我,还保留着那台旧录音机。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会按下播放键,听年轻的外婆讲她的故事,就像童年时她在我耳边讲老槐树和马记石的传说一样。
只是这一次,我终于知道了真相。
来源:张富强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