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城破之日,蛮人的铁蹄踏碎了京城的百年繁华,空气中弥漫着血与火的腥味。
城破之日,蛮人的铁蹄踏碎了京城的百年繁华,空气中弥漫着血与火的腥味。
一片混乱中,我的未婚夫宋邈,只来得及带上一个人逃命。
他的目光甚至不敢在我身上停留片刻,便急切地将他那位弱不禁风的表妹叶祁然抱上了马。
“阿遥,你腿脚快,自己使劲跑,我在城南等你!”他隔着嘈杂的人声对我高喊。
我这人向来不算聪慧,对他更是言听计从。
他说让我跑,我便信以为真,撒开腿拼了命地向前冲。
途中,我撞见一位腿上带伤、行动不便的小将军,他正被几个蛮兵围困。
我二话不说,夺过他手中的佩刀,手起刀落,帮他解决了追兵。
那小将军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吐出一句:“姑娘真乃神力天授。”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摆手:“举手之劳罢了。”
这没什么好夸耀的,毕竟,我娘曾是方圆百里最出名的屠户。
我得了她的真传,四百斤的壮硕肥猪,也能轻松放倒。
1
等我背着这位名叫裴越的小将军赶到城南时,四下里除了逃难的百姓,哪里还有宋邈的影子。
我心头一空,顿时慌了神,急得在原地打转。
“坏了,坏了,他怎么不等我!”我明明已经用尽全力在追赶了啊!
裴越趴在我背上,被我晃得有些头晕,他气息微弱,语气却越发歉疚:
“都怪我……不中用,身子又沉,拖累姑娘了。”
我闻言一怔,顺手将他往上颠了颠,掂量了一下分量。
“没事,你一点也不沉。”
不等裴越的脸泛起红晕,我便根据经验补充了一句:
“真的,比半扇猪肉轻多了。”
“你且安心,我绝不会把你丢下的。”
裴越似乎被噎了一下,好不容易才喘匀了气。
他仔细询问了我和宋邈失散的经过,说要帮我出主意。
可他听着听着,脸色却变得古怪起来,像是生生憋了一肚子气。
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几乎要戳到我的后脑勺。
“你是不是傻?两条腿哪里跑得过四条腿的快马?”
“那姓宋的分明是不要你了!他把你当成弃子,丢给蛮人,好让他带着他的心肝表妹金蝉脱壳!”
这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我头顶炸开,我难以置信。
委屈的泪水瞬间决堤,我“哇”地一声嚎啕大哭:
“我好心救你,你怎能这般凭空污人清白!”
“宋邈与我早有婚约,他待我那样好,才不会抛下我不管!”
裴越:“……”
他又是作揖又是保证,费了好半天劲才让我止住哭声。
“蛮人就在后头,此地不宜久留。”他劝我继续南下。
“你那未婚夫君肯定也是往南逃了,城南,城南嘛,京城以南的地方,都算城南!”
“我爹是陛下亲封的大将军,麾下有数万精兵。
等我们与他汇合,我便让他帮你找那个宋邈。”
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承诺:
“就算是掘地三尺,也一定帮你把这桩金!玉!良!缘!给挖出来!”
裴越的语气恳切得仿佛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羞赧地低声说:
“那……多谢你了。
等我们成婚摆喜酒,一定请你坐首席。”
我等了许久,都没等到裴越的回应。
扭头一看,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晕了过去,不知是高兴的还是气的。
我背着他,迎着南风继续赶路,心中却开始犯嘀咕。
宋邈没等到我,肯定又会担心,说不定还会生我的气。
2
记忆里,宋邈似乎总是这样。
那年上元佳节,京城灯火如昼,我初来乍到,被满街的奇巧花灯迷住了眼,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等我回过神时,宋邈早已牵着叶祁然的手,消失在了人海的尽头。
我记不清回宋府的路,只能一路走,一路问。
街上人潮涌动,流光溢彩,唯独我形单影只,狼狈地往回赶。
绣花鞋跑丢了一只,脚底被石子划得生疼,还要时刻提防着身后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
当我终于看见宋府那两盏巨大的灯笼时,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时辰了。
宋邈正提着我先前念叨过的那盏莲花灯,慵懒地倚在府门上。
在沉沉的夜色里,他周身仿佛都发着光,引得我满腹的酸楚与委屈,一股脑地涌了上来。
可他见我奔来,却立刻皱起了眉头,劈头盖脸便是一顿训斥:
“看个灯会都能走丢,你简直比猪还蠢!”
“若不是祁然心善,非拉着我等你,我早便回去了。”
“她身子骨弱,万一耽误了用药的时辰,这责任你担待得起吗?”
我被他骂得又羞又愧,捂着饿得咕咕叫的肚子,正想开口道歉。
叶祁然却从门后盈盈走出,她早已沐浴更衣,发间散发着淡淡的蔷薇香,美得像画里的仙子。
她拉着宋邈的衣袖,柔声劝道:
“表哥莫气,阿遥妹妹从乡下来,哪见过这等盛景?一时看花了眼也是常事。
你日后多带她出来走动走动,见了世面便好了。”
宋邈的目光在我沾满灰土的裙摆和凌乱的发髻上扫过,嫌恶地别开了脸。
“带她?算了,我丢不起这个人。”
他的眼神比刀子还要伤人,剜得我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深深地垂下了头。
那盏我心心念念的莲花灯,也被他随手递给了叶祁然。
“送你了。
给她,实在是糟蹋了东西。”
叶祁然伸手去接,却不知为何手一滑,花灯应声落地。
灯骨瞬间折断,灯油倾洒而出,火苗“轰”地一下窜了起来,顷刻间便将那盏精美的莲花灯烧成了灰烬。
那一晚后来他们还说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自己呆呆地望着那团灰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好可惜。
京城里的师傅手艺精湛,这样一盏灯,怕是要二钱银子呢。
我娘得给十头猪开膛破肚,才能挣回这盏灯的钱。
3
我娘每年只有年关前后才最忙碌。
没活干的时候,她就爱往山里钻。
有一年,国公夫人上山礼佛,车队不幸遭遇猛虎,护卫死伤惨重。
我娘那天没打着野猪,便顺手把那只大虫给解决了。
她将吓得瑟瑟发抖的国公夫人和尚在襁褓中的宋邈带回了家,还炖了锅排骨汤给他们压惊,又将那张完整的虎皮剥下来,让国公夫人带回了京城。
国公夫人临走前,沉吟许久,最终摘下了宋邈脖子上的长命锁,说以此为信物,日后定会报答我娘的救命之恩。
我娘临终前,把这枚长命锁交到我手上,让我去京城投奔国公府,寻个厨房的差事糊口。
她总担心我脑子不灵光,一个人在世上活不下去。
京城富贵,国公夫人又是个仁善的,总归能给我一条生路。
可当我见到国公夫人时,她却命人去请来了宋邈,让他见见自己“未过门的妻子”。
我孤零零地站在国公府富丽堂皇的正厅里,被这阵仗吓得连连摆手。
宋邈生得那般俊朗,又听闻是今科的探花郎,那可是天下第三的大学问家!
我再笨也知道,我这样的乡下丫头,哪里配得上他。
国公夫人含笑望着宋邈:“我儿,你的意思呢?”
宋邈被我带来的那股子猪肉和兽皮的混合气味熏得几乎睁不开眼。
他脸色铁青,嘴上却说得冠冕堂皇:
“母亲既已许诺,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
“阿遥姑娘质朴天然,儿子对她一见倾心,愿娶她为妻,还望母亲成全。”
他话音刚落,跟在他身后的叶祁然眼圈“唰”地就红了。
满堂宾客也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但我已顾不上这些。
我的心“砰砰”狂跳,惊喜交加地望向宋邈。
原来……原来他也是喜欢我的。
真好。
4
我背着裴越偏离了官道,四周越发荒凉。
裴越腿上的伤势很重,即便经过包扎,此刻也早被鲜血浸透了。
他嘴上不说,可那张扭曲的脸早已说明了一切,想必是痛到了极点。
我寻了个避风的土坡将他放下,心一横,脱下了身上的外衫。
“撕拉”一声,我扯下一条完整的衣袖,准备重新为他包扎伤口。
可包着包着,眼泪却不争气地噼里啪啦掉了下来。
裴越疼得龇牙咧嘴,见状却十分动容:
“还是阿遥你心疼我。”
“你放心大胆地包,我一点都不疼!”
我泪眼婆娑地抬头看他,满脸困惑:
“啊?我不是心疼你。”
“我是心疼我这身衣裳,这还是宋邈特意给我买的呢。”
裴越的脸从脖子一路红到了发顶,脸上的表情又恢复了那种“真诚”。
“是吗是吗,又是那个姓宋的给你买的啊。”
“你等着,等小爷我杀回京城,给你买一百套!”
“一年四季,从头到脚,每一样都比这件破烂玩意儿好上一百倍!”
我专心致志地处理着伤口,全当他在说胡话。
宋邈确实给我买了很多衣裳,料子都是顶好的。
江南送来的云锦,柔滑得像水一样,我当时小心翼翼地捧着,都不敢直接往身上套。
宋邈却命人将我从乡下带来的那些粗布棉衣全都收走了。
他说,我既是他的未,就不能穿得比街边的乞丐还寒酸。
我向来听话,只求他别把我娘亲手缝制的旧衣丢掉。
只要摸一摸那些衣物,就仿佛能再次握住我娘温暖的手。
宋邈当时满口答应。
可第二天,我却撞见叶祁然正指挥着仆妇在院子里烧东西。
那仆妇用一根长长的铁钳,正将我那些打了补丁的旧衣,一件一件地送进熊熊燃烧的炉膛里。
我发了疯似的扑上去,却被宋邈一把抓住,命人将我死死按在地上。
飞溅的火星还是燎伤了我的手背,也烧穿了我身上这件云锦的衣袖。
叶祁然用衣袖掩着口鼻,用一种教导的语气对我说:
“阿遥妹妹,你常年与猪羊为伍,那些旧衣上想必沾满了虱子臭虫。”
“这样的东西,怎能留在国公府里污了地方?”
“表哥给你置办了那么多新衣,箱子都快放不下了,那些足够你穿了。”
我拼命地挣扎,想告诉他们,我的衣服不脏。
我娘每次都会用滚烫的热水浆洗,再放在太阳下暴晒。
我身上也没有虫子,我只是想留个念想。
可宋邈已经带着叶祁然走远了,背影没有丝毫留恋。
许久之后,下人才将我放开。
国公府很大,分给我的院子也很大。
那十只装满新衣的箱子,也只占了厢房的一个小角落。
我茫然地看着屋角那些我特意备好的空箱子,那里……明明放得下我所有的旧衣裳啊。
“这料子一看就是绣坊街那老头压箱底的旧货,姓宋的肯定不是正经价钱买的。”
“阿遥,你可别被他骗了。”
“指不定他是给谁买衣服,顺手把店家送的添头给了你,你还当成个宝!”
我从回忆中惊醒,发现裴越还在那里喋喋不休。
他总说宋邈的坏话,我索性不理他。
夜深露重,裴越的伤不能再受凉。
我背着他寻了许久,才终于找到一户亮着灯的人家。
女主人警惕地打开一条门缝,狐疑的目光在我们身上来回扫视,最后落在我腰间的刀和裴越腿上的伤口上。
“你们是何人?”
“蛮人已经占了京城,我们可不敢收留军爷。”
我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他、他不是当兵的,他是我相公!”
5
直到两人并排躺在温暖的草堆上,裴越的脸颊依旧烫得惊人。
幸好屋里光线昏暗,倒也瞧不真切。
“那个姓宋的还只是未婚夫,我……我这就成夫君了?”
他有些语无伦次,凑在我耳边低语:
“好阿遥,我乃裴家独子,年十九。”
“相貌堂堂,洁身自好,父母开明,更没有表妹。”
“若是……若是有朝一日你想通了,打算把姓宋的踹了,能不能……优先考虑一下我?”
我听得面红耳赤,捂住耳朵,忍不住伸脚轻轻踹了他一下。
“不许胡说!再胡说,喜酒不请你了!”
裴越猛地瞪大眼睛,发出一声无声的哀嚎:“……”
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可能用力过猛,连忙道歉:
“我不是故意的,你没事吧?”
我和我娘的力气,天生就比寻常人大得多。
十个壮汉按不住的公猪,我们娘俩一只手就能搞定。
在乡下时,这一身力气能做许多事:帮村里的老人翻地,抬起侧翻的牛车,甚至打死大虫,救下国公夫人和宋邈的命。
可到了京城,我的力气却变得毫无用处。
宋邈需要的是一个穿戴华美、举止优雅、能吟诗作赋,在贵妇人间游刃有余的未婚妻。
唯独不需要我的力气。
有一回国公府举办诗会,国公夫人说,既已定亲,就该将我介绍给亲友们认识。
我为此激动得半夜就爬了起来,精心打扮,端端正正地在房里坐着,等宋邈来接我。
结果,从清晨坐到日暮,也没等来人影。
直到我出门询问,才得知诗会早已散了。
我难掩失落,跑去问宋邈为何不叫我。
他却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我,随口答道:
“你去了诗会,能作出什么诗?又认得几个人?难不成要当众表演杀猪助兴吗?”
“反正只是介绍我的未婚夫,我让祁然代你去了。”
“对了,她今日为你辛苦周旋,你明日记得去向她道谢。”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了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能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宋邈……大概是真的太喜欢我了吧。
否则,他明明只需要一个叶祁然那样的妻子,为何当初又偏偏说要娶我呢?
草堆那头,裴越闷闷的声音传来:
“我没事,我不胡说了,你别生气。”
“你们打算何时成婚?你救了我的命,届时,我定为你备上十里红妆,给你撑腰,看那姓宋的还敢不敢再欺负你。”
我心中一暖,开始掰着指头计算。
刚到京城那年,宋邈说他新晋探花,仕途要紧,婚事明年再议。
第二年,他又说国公夫人身体不适,不宜操劳,婚事明年再议。
这第三年,我还没来得及问,蛮人就打进来了。
如今国破家亡,天下大乱,宋邈恐怕更顾不上成亲了吧?
我突然有些茫然。
如果宋邈一直不娶我,那我除了做他的妻子,还能做什么呢?
我娘怕我孤苦无依,才将我托付给国公府。
可在这深宅大院里住了三年,我反倒觉得,一个人独活,似乎也没那么可怕。
“我也不知道。”我坦然地回答。
“若是宋邈一直不娶我,我便……”
裴越的眼睛在黑暗中亮了一下:
“便如何?”
我便回老家,重操旧业,继续杀猪去。
可这话还未说出口,门外突然传来了女主人压低了的、急切的惊呼:
“快醒醒!蛮子摸进村了!”
6
我没有丝毫犹豫,一把将裴越甩上后背,右手紧紧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裴越还在徒劳地挣扎:“别管我了,你快跑!”
他在我背上动来动去,影响了我的重心,我只能反手拍了一下他的屁股。
“别动,抓紧了。”
裴越被我拍得一懵,双手却下意识地抱得更紧了。
门帘被猛地掀开,一把长刀带着风声,朝着我的面门直劈而下!紧随其后的,是蛮兵狰狞的狂笑。
我根本来不及细想,只是凭着本能,全力举刀格挡。
“铛”的一声巨响后,那个蛮兵连人带刀,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倒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了院墙上。
我:“啊?”
女主人:“欸?”
裴越:“我只会拖累你……哦,好像也不会。”
倒飞出去的蛮兵:“哈哈哈嗷啊啊啊啊啊啊!”
一头肥猪足有三四百斤,我单手便能制服。
……一个人,又能有多少分量?
追来的蛮兵足有二十多人。
裴越趴在我背上,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再也不提让我丢下他跑路的话了。
他沉稳地在我耳边指挥:“阿遥,先砍那个帽子上插羽毛的!”
“他的马是最好的,别伤了马!”
裴越的佩刀虽非神兵,却也是千锤百炼的利器,曾随他在沙场上饮血。
此刻在我手中,它仿佛成了我手臂的延伸,随心而动,每一次挥舞,都精准地收割着一条条性命。
当天色微明,晨光熹微之时,我的脚下已是尸横遍野。
那户农家原本被堵在院中,已是满脸绝望,此刻却瞠目结舌地看着我,目光在我与裴越之间来回逡巡。
我微微喘着气,抹去脸上的血污,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他们说:
“他确实是当兵的,但我真的不是。”
“多谢您家收留,我们这就告辞。”
裴越已经挑好了两匹高头大马。
他说昨夜看见了求援的信号烟火,他父亲的大军应该就在不远处。
“陛下和京中逃出的百姓也都在那里,去了那儿,你应该就能找到宋邈了。”
不知为何,当听到马上就能见到宋邈时,我心中竟没有预想中的那份喜悦。
宋邈的世界里,没有屠刀,没有血腥,更没有一个力大无穷的阿遥。
那里只有云锦华服、诗词歌赋、繁文缛节、精美花灯。
还有一个叶祁然,以及一个必须努力变得像叶祁然的阿遥。
除了最初那句虚假的“一见倾心”,除了一纸空洞的婚约。
我与宋邈之间,似乎隔着比故乡与京城更遥远的距离。
那女主人咬了咬牙,突然上前一步,抓住了我的马缰:
“不知姑娘能否稍等片刻?这世道太乱,我们想……想跟着您一同去投奔大军!”
我们一行人走了两天,果然与裴越父亲的大军胜利会师。
连绵的营帐将皇帝的御驾和逃难的百姓紧紧护在中央。
裴老将军生得如铁塔一般,不怒自威。
可当他看见裴越嬉皮笑脸地朝他挥手时,这位百战之将竟当场虎目含泪。
他本以为爱子早已殉国,只因身负护驾重任,才无法返回京城为子复仇。
听完我们一路的经历,老将军拭去泪水,郑重地向我行了一个大礼。
“小儿能侥幸存活,全赖阿遥姑娘舍命相救。
从今往后,我裴家上下,必将姑娘视为再生恩人。”
“老夫斗胆,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姑娘可愿加入军中,随我等一同收复河山,将那帮蛮夷赶出家园?”
我愿意!
这三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又被我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战场,正是我这一身力气该去的地方,我也享受保护他人的感觉。
可是,宋邈和国公府,绝不会接受一个在刀口上舔血的未婚妻。
裴越拄着拐杖,不动声色地挡在了我身前,打着哈哈:
“爹,您怎么一上来就问这个!”
“阿遥她刚逃出来,还没来得及与家人团聚,您总得让她考虑考虑。”
我们走出营帐,那户农家正在帐外等候,一见到我们,便要举家下跪。
“多谢姑娘,救我全家性命!”
“日后您和……和您夫君但有差遣,我等万死不辞!”
我正要开口解释,身后却传来了一个既熟悉又冰冷的声音,充满了震惊与错愕:
“阿遥?你竟然还活着?”
“——还有,她刚才说,谁是你的夫君?”
7
一见到宋邈,我立刻站直身体,收敛笑容。
宋邈不喜欢我站得不好看,也不喜欢我笑得露出牙齿。
可衣袖已经撕了,头发也乱了。
我一低头,发现手里还拿着刀。
刀光一照,发现脸上全是血和泥。
完啦!
我悄悄把刀扔了,刀身落地,发出惊天动地当啷一声响。
我:“……”
宋邈却好像突然变成了瞎子聋子,快步上前,把我死死扣在怀里。
“你还活着,阿遥,你竟然还活着。”
他声音发抖,用了好大的力气,像是一辈子也不要松开。
我喜笑颜开,转头对裴越炫耀。
我就说他说得不对,宋邈可喜欢我了!
裴越脸色却难看得吓人,拄着拐上前,把我从宋邈怀里撕扯出来:
“好阿遥,你的夫君在这站着呢,就不要惦记什么丢下你跑路的死鬼未婚夫了吧?”
“你没听出来吗?他以为你死了,姓宋的心里明明白白,他把你丢在那儿,你就必死无疑!”
我愣住了。
裴越说得没错。
我虽然不太聪明,但在国公府被叶祁然练了三年,这点话音还是听得出来的。
宋邈张了张嘴,也没辩驳裴越的话。
他读了那么多书,能在金銮殿上滔滔不绝,驳倒群臣。
却没告诉我,裴越说的不是真的。
这可难办了呀。
我喜欢宋邈,再难再累,我也愿意为他变成他喜欢的样子。
可是,我也没有喜欢他到要把性命白白送人。
生死之间的苦头太大,我娘临死前那样害怕,就是怕我孤身一人,会把世间所有的苦头都吃遍了。
这才要我去国公府,想着有恩情庇佑,我能活得比她更长久,更幸福。
宋邈避开我的目光,只对裴越淡淡道:
“阿遥是我的未婚妻子,宋某多谢将军一路护她至此,还请将军不要拿夫妻之事开玩笑。”
“阿遥,快过来,我们要走了。”
裴越忍不住狂笑出声:
“哪有你这种未婚夫婿,连阿遥有多厉害都不知道?这一路来,可不是我保护她,而是她护着我。”
“你说阿遥是你的未婚妻,可有庚帖婚书,可下过聘礼?”
“你和阿遥相处日久,可给她写过情诗,时常关怀两句,记得她爱吃什么,爱用什么,讨厌什么东西?”
国公府只为报恩,怎么会给一个小村女准备婚书聘礼。
阿遥饮食起居处处有人照顾,他是国公府世子,哪里用得着操心这种小事?
至于情诗字纸,阿遥看都看不懂,写给她有什么用?
可这样一一列举出来,却显得阿遥在他这里得到的真心这样少。
见宋邈脸色越发苍白,裴越还兴高采烈,拉过旁边的女主人:
“姓宋的,你半点实证都拿不出来,我可是有人证的。”
“夫人你说,阿遥是不是亲口告诉过你,我是她的夫君。”
女主人看看他,又看看宋邈,又看看我。
表情满怀敬意,正要开口,又被宋邈立刻截断了。
“哪用这样麻烦。
阿遥,你来选。”
“你是要选小裴将军,还是要选我?”
8
宋邈是个很聪明又很自信的人。
他一时争不过裴越,就转过头来问我。
他知道我是那样喜欢他,只要他从手指缝里漏出一点点喜欢,我就会百倍千倍地回报他。
可是,可是。
我脚下踌躇,没忍住去看裴越。
宋邈的未婚妻,我做了三年。
怎么和裴越才认识三天,就觉得他对我比宋邈更好?
他没给我买漂亮衣裳,也没带我去看灯。
还一时大意腿受了伤,被我背着跑了好远。
可他眼里看见的,说自己喜欢的,就是那个在乡下杀猪的阿遥。
将军府也富贵,也有权势。
他怎么就从来不嫌阿遥哪里做得不好,要像修枝一样,咔嚓剪掉?
人不是小树苗,总有断枝再生发的力气。
剪着剪着,就会剪剩一根光杆,孤零零地埋在国公府深处。
宋邈没想过我会犹豫,脸色越发难看。
他直直盯着我,眼中全是催促。
裴越见我愁了半天,还冲我挤眉弄眼,要逗我笑。
手指却紧张得悄悄抓紧拐杖,印出几个指印来。
我心中已定,上前一步,口齿清晰道:
“我谁都不选。”
“我、我要跟着裴老将军去当兵!”
“他说阿遥有力气,能帮着他,帮着陛下把蛮人打回去!”
宋邈好像听见天大的笑话,眉头紧皱,拂袖怒道:
“胡闹!战场是九死一生之地,你是我的未婚妻,怎么能去那里摸爬滚打?!”
我嘴比脑子快,仰脸就问:
“你知道战场九死一生,为什么要把我丢在那里呀?”
宋邈哑了。
我却越发难过起来,追着他道:
“宋邈,你教我要读书明礼,做错了什么事,总要和人家赔罪的。”
“可是我们重逢这么久,你怎么还没和我说一句对不起?”
宋邈的喜欢居高临下。
就算他知道自己做了错事,也不会轻易向我低头。
他等着我懂事,等着我体贴,捧出真心,再让他踩两下。
这才会纡尊降贵,收下那颗真心。
可我离开了他,却发现别人的喜欢不是这样的。
国公府外面,根本没有在下雨。
我盯着宋邈,头抬得越来越高,声音也越来越大。
斩钉截铁似的告诉他:
“我想好了!”
“喜欢宋邈太累,太难,阿遥脑子笨,做不到。”
“宋邈,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
宋邈抹了把脸,原本笔直的背脊,慢慢向地心塌陷下去。
他抓着我的手不放,还要和我讲道理。
“是我错了,阿遥。”
“我不该把你丢在那里,我再也不会丢下你了。”
“从今往后,你想做什么都行,想怎么罚我都好。”
“我已经把叶祁然送走了,我不喜欢她,我心里只有你。”
“阿遥,战场上太危险,我怕你受伤,怕你死掉。”
“求你跟我回去吧,好不好?等我们回了京,我就摆上一百桌的喜酒,请京里的人都来贺喜。”
“他们所有人都会知道,只有你是我宋邈的心上人,是我唯一的妻子。”
其实我不喜欢罚人,也不喜欢讲道理。
罚人让别人难过了,我自己也不会开心。
讲道理我讲不过别人,还总是听得晕头转向。
所以那个蛮人俘虏挣脱束缚,向我们扑过来的时候。
我推开要以身相护的宋邈,抓起长刀。
一手砍飞了蛮人抡来的板斧,一手抓着他的衣领,把他摁进了土里。
裴越乐不可支,笑得腿抽筋,又多拄了两天拐。
他说宋邈摔了好大一个屁股墩,看得两眼发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蛮人在地上死命扑腾,我的两边手腕子加起来,还没有他一边粗。
可偏偏,只要我不松手,他就动弹不得,全无办法。
我叹了口气:
“宋邈,你简直比猪还笨。”
“我都说了,阿遥不要再喜欢你、阿遥有力气、要和裴老将军去当兵。”
“你怎么就是听不懂呢?”
9
又到上元的时候,裴越的腿伤彻底好了。
今年没有灯会,只有漫山遍野大军扎营的火光。
我跟着裴老将军手下的将士,学了好多东西。
怎么驯马,怎么辨别敌情,除了刀法,还学了射箭。
他们都夸我天赋惊人,如有神助。
“阿遥姑娘天纵之才,早就该参军的!”
老将军还送我一匹浑身乌黑的骏马,一张能射好远的大弓。
我爱不释手,和裴越一起钻进林子里找野猪。
回来的时候,他帮我架起大锅,我把野猪剥了皮,切出肚子上最好最嫩的一块。
五花三层,鲜红洁白,刺啦一声炒出焦黄的糖色。
再丢进几 把山里找到的香料,和豆酱黄酒一起炖。
大锅盖着草盖,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我旁边不知何时蹲了个小孩,吸溜吸溜,吸溜吸溜。
他穿着金黄色绣团龙的袍子,唇红齿白,眼睛圆溜溜的,比庙里的仙童还好看。
等红烧肉收完汁,小孩很客气地问,能不能也分给他一碗。
裴越憋着笑,悄悄跟我说,他是陛下的小太子。
我当然愿意分他一碗。
可宋邈在国公府的时候,吃饭要挑桌椅碗碟,要讲仪态次序,还要听人奏乐。
太子可比宋邈厉害多了!
我总不能让太子和我们一起,蹲在锅边抱着土碗吃红烧肉吧!
见我慌张无措,小孩忍不住问我缘由。
“这有什么。”他听完很淡然地一挥手,“姐姐送孤好吃的,孤感谢姐姐的好心,这就是守礼了。”
“那些器具次序,怎么比得上真心要紧。”
是、是这样吗?
我茫然想着,见他吃得干干净净。
又摘下腰间一块羊脂玉佩,送给我做谢礼。
宋邈最近每日都来找我。
在国公府的时候,我也每天都想见到他。
可他要么在读书,要么在处理公事,要么和叶祁然在一起。
我只能在窗外,透过窗纱看他的影子,等他什么时候想起我。
因为宋邈的世界很大,我的世界却被他圈在了国公府的小院子里。
如今,他来找我的时候,我要么在骑马,要么在练武。
要么和裴越在一起,跟着裴老将军做开战的准备,再细细讲给陛下听。
宋邈只能在营地里,等我什么时候想起他。
我却再也没有想起过他。
我的世界无边无际,宋邈的世界也没有变小。
他只是终于把我放在心里眼里,我却再没把他放在心上。
入夜后,宋邈堵在我帐篷前,很不习惯似的,说有东西要送给我。
他找来细竹,裁了外袍。
糊了一盏好丑好丑的莲花灯。
当初随手丢在地上的东西,现在做起来却这样艰难。
野地里找不到灯盘,灯芯里放的是一截小蜡烛。
烛火晦暗,提在宋邈手里,既不明亮,也不温暖。
我看着那盏灯,心里好平静。
换了过去的阿遥,肯定高兴得不得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宋邈捧出的真心。
可是现在,阿遥有骏马,有长刀,有强弓。
有师有友,有时时真心待她的人。
她再也不用那盏莲花灯来照亮她回家的路。
天高海阔,哪里都是她的家了。
我低头接过宋邈手上的灯,对他粲然一笑。
没等他露出喜色,就道:
“谢谢你,宋邈。”
“不过,我明天就要走了。”
“打仗用不上这盏灯,等我们打下了京城,你就带着它回国公府去,把它挂在阿遥原来的院子里。”
“这样,你和她就一别两宽,两不相欠啦。”
10
次日一早,大军开拔。
逃离京城时,所有人自北向南。
打回京城去,所有人自南向北。
宋邈追到营地北边,想最后去劝一劝阿遥,求她改变心意。
再不济,他就和她一起走。
阿遥能为了他,把自己塞进京中贵女的壳子里。
他怎么就不能为她牵马擦刀,与她同生共死?
可他赶到时,哪里都找不到阿遥的人影。
他询问路过的每个人,没有一个人知道阿遥现在在哪里。
最后还是割马草的老爷子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
“你是说陛下亲封的朱遥将军吧?”
“她早就和裴小将军一起出发,做大军的先锋去了!”
心神纷乱间,宋邈来不及谢他,拔腿就要往外追。
他要追上阿遥,那老爷子却直摇头,不让他白费功夫。
“你这人看着聪明绝顶,怎么现在反倒犯傻。”
“追不上追不上,肯定追不上!”
“就算你跑得再快,人怎么可能追得上快马?”
11
番外
其实离开京城没多久,宋邈就后悔了。
阿遥出身乡野,杀猪为生,确实比身娇体弱、手无缚鸡之力的表妹强些。
可他不是把她丢在猪圈门口,而是丢在了战场上。
数十万蛮人大军,顷刻间就会直扑进来,将傻乎乎的阿遥撕成碎片!
他自恃读书明礼,是天之骄子,竟连这样的生死大事都看不清!
宋邈当即勒转马头,要回去救阿遥。
实在不行,就让阿遥骑马带走表妹,留他一个人面对蛮人。
可表妹平日里娇弱无比的手,此时却死死抓着他不放。
原本轻柔温和的嗓音,也尖细得能刺破天幕:
“表哥,你难道还要回去救她?!”
“阿遥死了正好,她喜欢表哥,为表哥死了也是她的福气!”
“难道表哥你要真的认命,娶她为妻,做未来的国公夫人吗?就那个一身猪粪气的村姑?别开玩笑了!”
宋邈心神大震,好像第一次认识叶祁然,又第一次认识他自己那般,呆呆立在原地。
表妹不喜欢阿遥,一次次对他说,阿遥母女挟恩求报,贪婪无度,不配得到这样好的婚事。
他一次次听着,都快忘了,母亲问自己时,他原本可以拒绝的。
他原本也是要拒绝的。
可阿遥的眼睛那样黑,那样亮,紧张兮兮地盯着他,手里握着一把小小的长命锁。
像是深山老林里的小鹿,冒冒失失,一头撞进红尘。
他鬼使神差般应了婚事,心想,没有阿遥的娘亲,也不会有今日的他。
为了报恩娶她为妻,照顾好她一生,也是应当的。
既然要做他的妻子,阿遥要改的地方就太多了。
她不认识京中贵人,不知道应答礼节。
吃饭时狼吞虎咽,看不出好料子上的花纹。
至于吟诗作赋,主持中馈,那更是痴心妄想。
宋邈把阿遥往国公夫人的模子里套了半天,越套越不满意。
渐渐地,阿遥越来越不开心,他也越发不耐烦起来。
这些都是最简单的小事,为什么总是做不好?
他这样理所当然地想着,早就忘了阿遥入京不到三年,而他从出生以来,就在学着做这些事了。
表妹的妒恨固然惊人。
可他选人上马时,难道就不曾有过一念之差?
阿遥太笨、太懒、太麻烦了,根本教不出来。
与其让这样的阿遥成为他的妻子,不如——
不如就让她静悄悄死在这里。
国公府报了恩,阿遥还是他的未婚妻,只是世事无常。
他就可以娶了样样合适的表妹,回到本来应有的生活里。
就在这时,蛮人先锋一道利箭飞来,擦着他的侧脸飞了过去!
在叶祁然的尖叫声中,他木然驱马,向着远离京城的方向飞奔。
……其实阿遥为了他,也拼命努力去学了。
诗会之前,除了作诗,她已经样样都能唬住外人。
他本打算带阿遥去,可一忙起来,又习惯性地请了表妹主持。
晚上阿遥跑来找他,眼里含着泪。
闪电般地,宋邈想起初见那日的阿遥。
阿遥不想要国公府的富贵。
是他用婚约拴住了她,万事偏要强求她。
既然如此,他又怎配生出不耐,生出嫌恶,生出恶念?
他宋邈要阿遥过的,也不是她本来应有的生活!
可身后狼烟四起,蛮人喊杀声如雷震。
再没有阿遥了。
她再也不会眼睛亮亮地跟在他身后跑来跑去,再也不会给他留下自己觉得好吃的点心。
再也不会举着小孩子习字的大笔,笨拙地写他的名字。
那支箭明明已经飞远了,宋邈却像被一箭穿心。
碎成了千万片。
他醒悟得太迟了。
就像身后老爷子喊的话一般:
“追不上追不上,肯定追不上!”
【全文完】
来源:潘潘爱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