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常爱拿历史吓唬自己,说古时候的大疫一来,城池就像纸壳子一样簌簌往下塌。东罗马的那回,帝国从此喘不上气;中世纪那场“黑死病”,整片大陆的人气都被抽走了。可这些故事终究离我们远。直到那一年,哈尔滨街口一挂一挂的白布,才让人明白“疫病”两个字可以变得多么具体、刺
火与口罩:伍连德的四个月
在人类历史上,曾历经过无数次瘟疫。
可轮到我们自己时,谁能在昏天黑地里站出来?谁敢在漫天风雪里和看不见的敌人掰手腕?
1910年的冬天,东北的冷风像刀子,死讯沿着铁轨跑得比火车还快。
我们常爱拿历史吓唬自己,说古时候的大疫一来,城池就像纸壳子一样簌簌往下塌。东罗马的那回,帝国从此喘不上气;中世纪那场“黑死病”,整片大陆的人气都被抽走了。可这些故事终究离我们远。直到那一年,哈尔滨街口一挂一挂的白布,才让人明白“疫病”两个字可以变得多么具体、刺眼。
这波祸事其实不是从哈尔滨起头。春夏之交,沙俄境内的斯列坚克斯就有人倒下。那边对华工向来冷横,见有咳血发热的,一车一车往边境赶,撵出国门就算完事。到了长春,日军不让进;有些人又绕道,朝满洲里挤回来。人是回来了,身上带着的东西,谁也看不见。
10月25日,满洲里先躺下两具陌生的尸体。没多久,沿着中东铁路,病就像被风带着走,一站一站,往傅家甸、往哈尔滨扑过来。很多人晚上还在喝热汤,凌晨就被抬出门了,身上颜色发暗,像被什么东西在里面烤焦。总督锡良看形势,心里发怵:要是年关一到人们撒开腿往家赶,瘟疫跟着一起串门,关内怕是要顶不住。
更麻烦的是,人家的使臣盯着呢。各国都在催,尤其北边那位,张口就要“插手协助”,说白了就是想把东北的权柄借机握过去。这边要守住面子和地盘,那边又得压下去这场天灾。可拿什么压?当时的传统疗法多靠针灸放血,医生冲到病榻前,常常自己先倒下。西式的细菌学在国内又没几个人拿得动,连最早赶来的法国医生摩赛尼也在哈尔滨染病去世,像给这场仗的开头按了个黑色的印记。
清廷把担子交到外务部右丞施肇基手里。他先看中了海军的总医官谢天宝,名头响,背景好,开口先要一笔不小的安家费——拖延不起。施肇基转念,想到一个年轻的华裔医生:伍连德。马来西亚出生,剑桥念完,二十来岁就把几个学位收入囊中,后来受袁世凯之邀到了天津办学。履历漂亮不代表能打硬仗,但这是眼下能找到的最合适的人。
12月20日,他三十一岁,带着助手林家瑞,抱一台英制显微镜,几盒自己配的器具,从天津出发往北走。那时的哈尔滨像一座罩着白霜的静音城,每天新病号一把一把,死人也一把一把。到了24日,他去见地方大员章绍洙。人家让他在门口站了半天才出来,态度不冷不热。说到底,朝廷没给他一纸清亮的“尚方宝剑”,很多人只把他当个医生,等着他开药方,不愿把权力递过去。
没时间吵嘴。他心里很清楚:想要把这场瘟疫按住,得先搞明白对手是谁、从哪儿窜、怎么动。西方医学这套在显微镜下找答案的法子,照理说该上场了,可中国人的老观念拦着——死人要入土为安,动刀子是大不敬。偏巧一位日本女店主突然在店里咯血倒地。伍连德做了个冒险的决定:先征得家属点头,把遗体悄悄解剖,取出体液、组织,培养、染色,再放到显微镜下看。
他看见了那根小小的、像回形的小杆菌。答案亮了:确实是鼠疫。只是,这回的“鼠”怕并不在老鼠身上。按旧有的理解,瘟疫靠跳蚤叮了老鼠又叮人往外扩散。可哈尔滨正是滴水成冰的季节,跳蚤活不成,很多家庭又成片倒下,明显不像是被鼠子一点点传的。奉天那边的北里柴三带人解剖了成千上万只老鼠,也没在它们身上找到那支细菌。伍连德把线索一根根串起来,提出了一个让人皱眉头的判断:这是经呼吸道传播的肺鼠疫,飞沫在冷空气里像针子一样乱飞,人传人。
这话一下子戳疼了很多人的旧理论。更要命的是,争权的人上门了。法国法医梅斯尼来了,自信满满,资历老、名声大,还曾在河北压过一次鼠疫,觉得年轻的伍连德不懂事。当晚两人在屋里吵得面红耳赤,差点打起来。梅斯尼拂袖而去,随后英方的吉陛到了,又是一套截然不同的方案。总督锡良看着吉陛顺眼,给伍连德发电报,说他“太嫩”。好在施肇基不松手,又派人过去撑腰,局面才没散。
结果谁也没料到,真正把争论按下去的,是一条人命。1月11日,梅斯尼在病房里不戴任何遮挡,靠得太近,几天后倒在自己床上,成了这场战役中第一位殉职的外籍医生。消息传开,哈尔滨城里人人变色。伍连德手里那几层布、一团棉的简易口罩,忽然成了命。外两层纱,中间塞湿棉,简单、耐做,能挡住大部分飞沫。他立刻建议大规模制作,价格压到老百姓掏得起。街上的人慢慢开始遮住自己的口鼻,气息在布里化了雾,眼睛露在外面,彼此问好都不敢靠近。
可单靠口罩不够。传染的链条必须一段段剪断。他连发数电:铁路得停,关口要设,别让这东西沿着铁轨跑进关内。山海关设起卡口,旅客下车先住五天观察;过不了多久,京津线短暂停摆,关内关外收紧人员流动。他还首创了一个听着拗口、做起来很明白的做法——“有嫌疑的先隔起来”。沙俄那边借给中国一百二十节车厢,临时成了隔离房。谁家里有人发热咳嗽,先进去住,统一供饭、统一消毒,别满街走动。各城陆续搭起隔离所,不仅收治病人,也把密切接触的人放在一起观察。
傅家甸则被画成好几块,一片一片管起来。每块区域的百姓戴不同颜色的臂章,没有通行卡就不许跨界。每区配足医生、看护、巡警和专门抬运、消杀的队伍。有人一咳嗽,街口的队伍就过来敲门,问症状、测体温,马上安排去医院或隔离所。这个办法简单粗暴,却好用,其他城市也纷纷学。
按理说,刀刀见肉的措施落地了,死亡该往下掉。可哈尔滨的数字却还顶着不下去。伍连德带人一条街一条街排查,最后指着一堆堆被麻布盖住的硬邦邦的躯体说:问题在这儿。冻土刨不开,埋不下去,尸体成堆地放着。看不见的东西就在这堆里等机会。只要哪只流浪猫狗或老鼠咬一口,又会带着细菌到处逛。
怎么办?他把这个最不讨喜的主意说了出来:烧。火葬。这句话对当时的很多人来说,比寒风还冷。老百姓觉得这是大不孝,官家也不敢拍板。他把状子递到上面,高层一开始气得拍桌子,哪里有这种先例?施肇基站出来,劝——说白了,这一步不迈出去,疫情不会停。几番斡旋,批示终于下来了。一堆堆木材垒起,火苗在雪地里蹿成一面红墙,黑烟往天上卷。有人在一边抹眼泪,有人在替亲人烧纸钱,还有人默默站着不动。火灭了,地面清空了,哈尔滨的数字开始明显往下滑。
在新的规则生效后的头一个月,日报上的死亡人数,从每天两百上下,一天一天往下抹。差不多过了三十天,某一天终于记了个“零”。这场始于1910年末的危局,到第二年三月基本收束。四个月,六万多条命没能撑过去,但瘟疫被按住了。人们把那只口罩记住了,也记住了那个总在路上奔的人。
故事到这儿并没完。等到哈市火光熄灭,他又投入到另一种“修路”里——修制度、修医院、修队伍。他帮着建防疫站、组医院、搭研究所,去办学会、去推动医学院,甚至参与协和的筹办。粗粗一数,这些年他参与、主持过的机构不止二十个。把散落各处的零件装成一套能动的机器,这是比救火更难的事。1935年,他的名字出现在诺贝尔奖提名里,是第一位被写进那个名单的华人。再过许多年,他在马来西亚离开人世,八十二岁。自己的书里,他写那片他奉献了半生的土地,语气柔软,像对一位老友说话。
回过头看他当年的办法,很多细节让人起鸡皮疙瘩:切断交通、戴口罩、划区管理、隔离观察、酒精和石炭酸的味道铺满街巷。隔着一百多年,我们在另一次大疫里重复类似的动作。这不是“历史循环”的玄学,是人类在一次次挨打之后,终于学会的那几手笨却有效的招。
我常想,那个在寒夜里按着臂章和口罩干活的人,脑子里是不是也闪过过“得罪天下人”的念头?把尸体送进火里,谁愿意当那个提出的人?可有人必须说,有人必须做。很多年后,当人们习惯把他的名字和“口罩”连在一起时,容易忘了一点:他不是在发明某个物件,他在搭建一种对未知的尊重,一种愿意用证据说话的习惯。
故事讲到这儿,留一点空白也好。疾病不是小说里的反派,打倒一个,就永远安宁。它会换面孔,再出现。我们也会再遇见冬夜、火光和口罩。那时候,还会有人敢敲门、敢站出来吗?我愿意相信,会的。因为这条路,已经有人用四个月的时间,踩出过第一行脚印。
来源:非凡火车nr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