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及笄之后,由父皇母后精心挑选一位门当户对、性情温和的郎君,风光大嫁,安稳一生。
**帝姬万福**
和亲旨意下来后,我绝食了。
绝食到第三日,最信任的侍女流着泪递来温粥:
「帝姬,喝了吧……」
咽下几口,我眼前天旋地转。
最后听见她啜泣:
「陛下说……您必须活着上花轿。」
再醒来时,身下是颠簸的轿辇,外面传来陌生的异族喧哗。
我攥紧嫁衣,指甲掐进掌心——
原来连最心腹的人,也早已是父皇母后的棋子。
1
我叫萧嫣。
是大胤王朝最尊贵的帝姬,中宫皇后所出,父皇最小的女儿。
我曾以为,我的命运会和姐姐们一样。
在及笄之后,由父皇母后精心挑选一位门当户对、性情温和的郎君,风光大嫁,安稳一生。
我错了。
当大胤的铁骑在边境一败涂地,节节退守,连丢一十二城之时,我的命运就被钉在了和亲的耻辱柱上。
战败,需要女人去平息胜者的怒火,换取喘息的时间。
即使我是中宫嫡出,也无法改变成为礼物的命运。
「嫣儿,荔族骁勇,朕……父皇也是不得已。」
父皇来看我时,眼神躲闪,不敢与我对视。
「不得已?所以就要把我送去那蛮荒之地,送给那个据说能徒手撕狼的荔王?」
我摔碎了手边能碰到的一切东西。
「我是帝姬!不是牛羊货物!」
母后只是垂泪,一遍遍地说:
「为了大胤,孩子,为了大胤百姓免遭战火……」
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用我一个,换千万人,仿佛我不答应,就是千古罪人。
我抗争过。
我绝食,水米不进,躺在榻上,以为他们会心软。
第三天,我饿得头晕眼花,听见我最信任的侍女阿梨低声啜泣。
她从小跟我一起长大,比我亲姐姐还要贴心。
「帝姬,吃点吧……奴婢求您了……」
「不吃……除非他们收回成命……」
我气若游丝,但态度坚决。
阿梨哭得更凶了,她扶起我,端来一碗清粥。
「帝姬,您喝口水润润唇也好……」
我拗不过她,勉强张开口。
粥的温度刚好。
可是几口下去,我却觉得眼皮越来越重,意识逐渐模糊。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阿梨满脸的泪水和绝望愧疚的眼神。
「帝姬……对不起……陛下和娘娘说了……您必须活着上花轿……为了大胤……」
我再醒来时,耳边是喧嚣的锣鼓和唢呐声,身下是颠簸的马车。
身上穿着沉重繁复的嫁衣。
我被最心腹的人下了药,送进了花轿。
2
送亲的队伍沉默地前行,穿越了我从未见过的荒原戈壁。
大胤的红色渐渐被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荔族旗帜上狰狞的狼首图案。
荔族的王庭只有巨大石块垒成的粗犷宫殿,风里似乎都带着沙子和牛羊的气味。
我的婚礼简单到近乎羞辱。
一群面无表情的荔族侍女将我引入一座偏僻的宫殿,然后被告知:
「以后你就住这里。王很忙。」
荔王,那个名叫赫勒的男人,甚至没有出现。
我的宫殿比我在大胤时最小的暖阁都不如。
侍女们说着我完全听不懂的语言,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好奇。
她们给我吃的食物是半生的肉和腥膻的奶,我吃下去就吐得天翻地覆。
没有人关心我是否适应。
最初的几天,我靠着从大胤带来的、所剩无几的点心度日。
但点心很快吃完了。
饥饿和绝望再次袭来,但这一次,我知道绝食毫无意义。
只会让我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如他们所愿。
我必须活下去。
我开始看侍女们如何动作,看她们说什么话的时候对应做什么事。
我指着火盆,努力模仿她们的发音:
「果勒?」
侍女惊讶地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我从最简单的词汇开始学。
火、水、食物、冷、热……我像个哑巴和婴儿,艰难地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偶尔,赫勒会来,他不是一个人来,通常带着他的其他妃子。
那些女人穿着华丽的荔族服饰,身材高挑丰满,看我的眼神像看地上肮脏的蚂蚁。
「这就是大胤的帝姬?怎么瘦得像只没毛的小鸡?」
一个叫塔娜的妃子,据说是赫勒比较宠爱的之一,用生硬的大胤语嘲笑我,显然特意学来羞辱我。
她伸手,毫不客气地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头。
「脸倒是还算白净,可惜王不喜欢这种弱不禁风的女人。」
另一个妃子咯咯地笑,直接打翻了我刚学着煮好的奶茶。
「连茶都煮不好,真是废物。」
赫勒就坐在上首,喝着酒,漠然地看着,仿佛在看一场与他无关的闹剧。
她们闹够了,嬉笑着簇拥赫勒离开。
留下满地狼藉和浑身狼狈的我。
侍女们默默收拾,不敢多看我一眼。
我擦掉溅到脸上的奶茶,没有哭。
眼泪在这里是最无用的东西。
那一刻,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改变了。
3
学习语言成了我唯一的精神寄托。
我拿出当初在大胤太傅逼我读书的劲头,疯狂地学习,还用首饰贿赂一个看起来比较和善的老侍女,让她多教我。
我躲在宫殿角落,听侍卫和侍女聊天,努力捕捉每一个音节。
进展缓慢,但我在进步。
我不再尝试做大胤的食物,我开始学习吃荔族的肉,喝荔族的奶,哪怕吐了再吃。
我需要体力,需要适应这里的生存方式。
我不再整天待在自己的冷宫里。
天气稍暖时,我会裹着厚厚的皮毛披风,在王庭允许的范围内走动。
我不靠近赫勒常去的地方,也不主动招惹任何妃子。
我只是看,听,记。
我看荔族贵族如何行事,听他们谈论什么,记下他们的名字和关系。
我知道赫勒有个极其信任的弟弟,叫巴根,掌管部分军队。
我知道塔娜的父亲是部落大酋长,势力很大。
我知道赫勒虽然强大,但王位坐得并不十分安稳,几个部落首领对他并不完全服气。
偶尔,我会走到王庭西南角的小校场。
那里是赫勒的幼弟,今年刚满十岁的苏日勒练习骑射的地方。
苏日勒不像其他人那样对我充满敌意。
有一次,他的小球滚到了我的脚边。
我捡起来,没有立刻还给他,而是用我还很生硬的荔族语,微笑着说:
「小王子,你的球。」
苏日勒惊讶地睁大眼睛:
「你会说我们的话?」
「在学。」
我尽量简单地回答。
「大胤的女人都学我们的话吗?」
「不。只是我想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我慢慢把球递给他。
也许是我的态度平和,也许是我学语的笨拙样子很有趣,苏日勒没有立刻跑开。
他好奇地问了我几个关于大胤的问题,比如大胤有没有像荔族一样高大的马。
我挑着能回答的,用简单的词汇回答了。
从那以后,我会偶遇苏日勒。
有时会给他带一块大胤带来的糖块,有时只是看他射箭,在他射中靶心时,轻轻说一句:
「厉害。」
孩子的心防是最低的。
渐渐地,苏日勒看到我会主动跑过来,叫我「大胤姐姐」。
我知道,赫勒虽然不来看我,但这个王庭里很少有秘密。
他一定知道我和他幼弟的接触。
但他没有阻止。
这让我胆子大了一些。
4
一天,我听侍女小声议论,说赫勒因为一批送给某个部落的赏赐出了问题,正在大发雷霆,好几个负责的官员都受了鞭刑。
晚上,赫勒罕见地来到了我的宫殿。
他脸色依旧阴沉,身上带着酒气和戾气。
侍女们吓得跪倒在地。
我依照荔族的礼节,微微屈膝。
他盯着我,第一次用荔族语对我说话,虽然依旧冰冷:
「你最近和苏日勒走得很近。」
「小王子天真可爱。」
我回答,声音放得平稳。
「离他远点。」
他命令道。
「是。」
我没有争辩,顺从地答应。然后,我顿了顿,仿佛犹豫了一下,才轻声说:
「王是因为赏赐的布匹和铜器生气吗?」
赫勒猛地眯起眼睛,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扎在我身上:
「你怎么知道?谁跟你说的?」
「没有人。」
我垂下眼。
「只是……在大胤时,我曾听父皇……听大胤皇帝处理过类似的事情。
「草原潮湿,运送布匹和铜器的车队若经过沼泽湿地,保管不当,极易受潮发霉。
「轻则减损分量,重则全部报废。或许……并非经办官员全然贪墨,只是不懂防护之法。」
我说得很慢,尽量用我会的词汇表达清楚。
殿内一片死寂。
赫勒身上的戾气似乎收敛了一些,他盯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大胤是如何防护的?」
他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用油布层层包裹,车厢底板铺设石灰吸潮,车队择高燥路线行走,夜间存放也务必选择通风干燥之处。」
我将在记忆中关于南方漕运防潮的零星知识提炼出来,尽量简练地告诉他。
这些都是很实用的技术细节,无关国家机密,但对于缺乏相关经验的荔族来说,可能正是盲点。
赫勒没有说话,转身大步离开了。
我站在原地,手心微微出汗。
两天后,赫勒又来了。
这次,他脸色稍霁,扔给我一个小皮袋。
我打开,里面是荔族贵族女性常用的一种香料,价值不菲。
「你说的办法,有用。」
他言简意赅。
「赏你的。」
我没有表现出惊喜,只是微微躬身:
「谢王赏。能为您分忧,是我的本分。」
他打量着我,似乎第一次真正地看我:
「你似乎和刚来时不一样了。」
「人总要学会活下去。」
我回答。
他忽然伸手,抬起我的脸。
他的手指粗糙,带着练武留下的厚茧,力量很大,捏得我有点疼。
「好好学习荔族的话。」
他命令道,眼神里多了些别的东西。
「是。」
我顺从地回答。
5
他从那以后,来的次数稍微多了一些。
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晚上。
他不再只是漠然地坐着,偶尔会问我一些关于大胤的事情,风俗、农业、手工业,甚至是官员考核制度。
我知道他在评估我的价值。
我也谨慎地回答,展示我的见识和可利用之处,但绝不逾越底线。
我依旧深居简出,对塔娜等妃子的挑衅,能避则避,避不开就忍。
她们嘲笑我靠讨好小王子和大胤的那些稀奇古怪的知识来吸引王的注意。
赫勒赏我的东西,我大部分都分给了宫里的侍女和侍卫。
一点点收买人心,换取更多的信息和偶尔的方便。
我知道塔娜视我为眼中钉,她开始找我的麻烦。
一次王庭宴会上,她打翻了酒盏,腥辣的马奶酒全泼在了我的裙子上。
「哎呀,不好意思,手滑了。」
她笑着说,毫无歉意。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我,带着看好戏的意味。
赫勒也看着,没有说话。
我站起身,没有看塔娜,而是对赫勒行了一礼,语气平静:
「王,容我先行告退,更换衣物。」
赫勒点了点头。
我转身离开,背影挺直,没有一丝狼狈。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跟着我。
还有一次,我在花园里散步,差点被一条毒蛇咬伤,幸好被一个我事先用一支金钗收买的侍卫发现并杀死。
我没有声张,只是让侍女悄悄将死蛇处理掉。
我知道,生存的游戏已经开始了。
而我,别无选择,只能赢。
机会来得比我想象的要快。
秋季,荔族内部几个大部落的首领齐聚王庭,进行大规模的围猎,并商议过冬的物资分配和来年的草场划分。
这是荔族一年中最重要的政治活动之一。
围猎场上,骁勇的荔族男儿纵马奔驰,追逐猎物,展示武力。
女人们则盛装出席,在一旁观看助威。
赫勒无疑是场上的焦点。
他箭无虚发,猎获最多,引来阵阵欢呼。
塔娜和其他妃子围坐在最好的位置,兴奋地指指点点。
我选择了一个相对偏僻但视野不错的位置,安静地看着。
苏日勒跑过来坐在我旁边,叽叽喳喳地给我讲解。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一头被射伤、陷入狂怒的巨大野牛,不知怎么冲破了围栏,朝着女眷们休息的区域猛冲过来。
场面瞬间大乱。
6
女人们尖叫着四散奔逃。
塔娜离得最近,她吓得脸色惨白,竟然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野牛低着头,锋利的牛角眼看就要撞上她。
电光火石间,我几乎来不及思考。
我猛地抓起身边煮奶茶用的、烧得滚烫的大铜壶,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野牛的头脸泼了过去。
同时,我用最大的声音尖叫,是我这几个月拼命练习的荔族语:
「散开!塔娜!趴下!」
滚烫的奶茶和突如其来的尖叫声,暂时刺痛和惊扰了野牛。
它猛地停顿了一下,发出一声痛苦的哞叫,甩着头。
就这片刻的阻滞,救了塔娜一命。
旁边的侍卫终于反应过来,数支长矛同时投出,将那头野牛死死地钉在了地上。
塔娜腿一软,瘫倒在地,瑟瑟发抖。
全场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
赫勒骑着马疾驰而来,脸色铁青。
他先是看了一眼瘫软的塔娜,然后目光猛地射向我。
我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那个空铜壶,胸口剧烈起伏,心跳如鼓。
滚烫的奶茶溅了一些在我手背上,火辣辣地疼。
他跳下马,大步走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你刚才做了什么?」
我以为他怪我惊扰了野牛。
我忍着疼和害怕,迎上他的目光,声音因为刚才的尖叫有些嘶哑:
「救她。烫野牛,让它停。喊她趴下。」
我举起被烫红的手背:
「很疼,牛也一样。会停一下。」
赫勒盯着我的手背,又看向我的眼睛。
他猛地松开手,对身后吼道:
「巫医!拿药来!」
然后,他转过身,对着惊魂未定的众人,尤其是那些部落首领,声音沉稳有力地响起:
「刚才,是本王的阏氏,临危不乱,机智勇敢,救了塔娜!她是我荔族的女人!」
他用了「阏氏」这个词。
虽然可能只是情急之下的称呼,但意义完全不同了。
他当众承认了我的身份和功劳。
巫医赶紧跑来给我处理烫伤。
塔娜被人扶起来,她看着我的眼神极其复杂,有后怕,有羞愤,但再也找不到之前那种纯粹的轻视和嘲弄。
几个部落首领也走过来,对着赫勒说了些什么,目光却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和一丝赞赏。
7
晚上,赫勒来到了我的宫殿。
他手里拿着一盒最好的烫伤药膏,亲自给我涂药。
「今天,你很勇敢。」
「我不能看着她死。」
我回答。
「为什么?她一直欺负你。」
我沉默了一下,才说:
「她死了,对我没好处。王会麻烦,塔娜父亲的部落会怨恨。荔族内部会不稳。我是大胤来的,任何动荡,都会首先算在我头上。」
我顿了顿,补充道。
「而且,那是一条命。」
赫勒看着我,眼神深邃难辨。
「你今天说的那句话,『很疼,牛也一样』。」
他忽然说。
「很有意思。很少有人会去想牛疼不疼。」
「感受过,才知道。」
我看了看自己涂着药膏的手背。
他忽然笑了。
「萧嫣,」
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发音有些生硬,却异常清晰。
「你真是个奇怪的女人。」
从那晚起,一切开始变得不同。
赫勒来的次数明显增多。
他不再只是问我大胤的事,有时会跟我说起荔族的事、草原的传说,甚至偶尔会流露出一些疲惫和压力。
我依旧倾听,偶尔给出一点简单的回应,或者一杯恰到好处递过去的、温度刚好的奶茶。
我依旧不主动争什么。
但王庭上下,再也没有人敢轻易克扣我的用度,敢给我脸色看。
塔娜见了我,虽然依旧不友好,但会收敛很多。
我知道,我初步赢得了赫勒的注意,甚至是一丝尊重。
但我知道,这远远不够。
宠物立功,主人也会高兴。
我要的不是奖赏,而是真正能立足的资本。
冬季来临,草原上刮起了白毛风,大雪封路。
王庭里的气氛开始变得压抑。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冻死了大量牲畜,几个偏远的部落损失惨重,急需救援。
然而,往年储备的干草和粮食,今年却似乎有些周转不灵。
赫勒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
巴根和苏日勒也忧心忡忡。
我隐约听到一些风声,似乎是负责仓储的大臣那里出了纰漏,或者是有人中饱私囊。
但缺乏证据,仓促查办反而容易引起动荡。
8
一天晚上,赫勒来到我这里,眉宇间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戾气。
他甚至没有说话,只是坐在那里,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我默默给他添酒,没有多问。
忽然,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度很大,声音沙哑:
「你们大胤人,是不是都觉得我们荔族是只知抢掠的蛮夷?」
我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心里微微一惊,但面上保持平静:
「王为何这么说?」
「哼!」
他甩开我的手。
「朝会上,那几个老家伙暗示我再次向大胤索要岁贡,以度难关!在他们眼里,除了抢,我们就没别的办法了吗?!」
我心跳加速。这是一个极其敏感的话题。
我斟酌着词语,慢慢说道:
「抢掠……来得快,但风险也大。大胤边境如今守备森严,即便成功,荔族勇士也会流血牺牲。而且……」
我停顿了一下。
「而且什么?」
他逼问。
「而且,索要岁贡,看似轻松,实则……是把自己的生计寄托在别人的施舍上。今年给了,明年若不给呢?若给不够呢?永远仰人鼻息?」
我轻声说。
「这不是长久之道。王雄才大略,想要的,应该不只是眼前的度过难关吧?」
赫勒的目光猛地锐利起来,紧紧盯着我。
「大胤有句话,叫『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我继续道。
「给予鱼,不如教会捕鱼的方法。荔族有广阔的草场,强健的牛羊,但缺乏应对天灾和储备物资的有效管理方法。
「若能完善仓储,改良畜牧,甚至……尝试与周边部落、乃至大胤进行一些……有限的、以物易物的交易,换取必需的粮食和布匹,或许能减少对抢掠和岁贡的依赖。」
赫勒沉默了,他盯着跳动的火焰,久久没有说话。
殿内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良久,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
「继续说。仓储,如何完善?」
我知道,我可能触碰到了他内心真正的焦虑和抱负。
我定下神,将我所知的关于物资管理、轮换制度、防潮防鼠、账目核查等一些非核心的治理理念,用最浅显的方式,结合荔族的实际情况,娓娓道来。
我只是提供思路,引导他去思考。
那天晚上,我们谈了很久。
大部分时间是我说,他听,偶尔打断问一两个问题。
直到深夜,他才离开。
离开时,他眼中的戾气和疲惫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索。
之后几天,他召集了巴根和几个心腹大臣,频繁议事。
我没有打听,但我注意到,王庭的仓储官员开始频繁进出,脸色紧张。
不久后,有两个官员被革职查办,换上了新人。
寒冬渐渐过去,救灾的事务在有序的氛围中逐步推行。
虽然艰难,但局面总算稳定下来。
赫勒看我的眼神,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看一个宠物、一个战利品、甚至一个有点聪明的女人的眼神。
他开始习惯性地来我这里。
有时什么都不说,只是坐一会儿。
有时会跟我讨论一些事情,听取我的看法。
我的回答始终谨慎,只分析利弊,从不替他做决定。
我深知,男人,尤其是他这样骄傲的王,需要的是启发和辅佐,而不是指手画脚。
9
一天下午,阳光很好。
他坐在我的窗边,看着外面开始融化的冰雪。
他忽然说:
「等雪化了,草绿了,我带你去骑马。」
我微微一怔。
这是他第一次提出带我去做一件与利益、权谋无关的事。
「好,我骑术不好,王不要笑我。」
「我教你。」
他说得很自然。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问:
「萧嫣,你恨我吗?把你从大胤抢来。」
我没想到他会问得如此直接。
我沉默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
「我刚来时,很想死,但现在不想了。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活着,还能看到草原春天的绿草,夏天的野花,还能学会骑马,还能……听到王跟我说这些话。」
我转过头,看着他:
「恨或者不恨,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现在在这里,是荔王的阏氏。」
赫勒深深地望着我,目光复杂。
他伸出手,轻轻拂过我的脸颊,动作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以后,不会再让人欺负你。」
他说,声音低沉而坚定。
「包括我。」
那一刻,我知道,我不仅仅是在这异国的王庭活下来了。
我似乎,终于在这个冷酷的荔王心上,撬开了一丝缝隙。
冰雪消融,草场开始泛起新绿。
赫勒兑现了他的承诺,带我去骑马。
他亲自为我挑选了一匹性格温顺的枣红色小母马,并屏退了左右,只带了巴根和一小队王庭侍卫。
这是我来到荔族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走出那座压抑的王庭。
广阔的天空,无垠的草场,风吹过,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几乎让我落下泪来。
他骑着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在我身边放缓速度。
「害怕吗?」
他问。
我握紧缰绳,实话实说:
「有点。」
「跟着我。」
他说着,轻轻磕了一下马腹,黑马小跑起来。
我的小红马不用催促,自然而然地跟了上去。
他起初骑得很慢,耐心地告诉我如何控制方向,如何用身体感知马的节奏。
我学得很认真,摔下马背两次,他立刻勒住马,跳下来查看我是否受伤。
「没事。」
我拍拍身上的草屑,再次爬上马背。
这点挫折,比起我刚来时遭遇的一切,根本不算什么。
他看着我倔强的样子,眼里似乎闪过一丝笑意。
慢慢地,我从慢走到小跑,再到能跟着他在春风里驰骋一段。
风呼啸着掠过耳边,心脏因为疾驰和紧张而剧烈跳动,但一种久违的自由感却涌了上来。
巴根在不远处看着,眼神有些复杂,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10
休息时,我们坐在一个小坡上,看着远处成群的牛羊。
赫勒递给我一个水囊:
「你学得很快。」
「是王教得好。」
我喝了一口水,平淡地回答。
他沉默了一下,忽然说:
「开春后,有几个部落会送来他们的女儿。」
我喝水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
「充实王庭,是好事。」
他转过头,看着我:
「你不在乎?」
我放下水囊,看向远方:
「我在乎与否,重要吗?这是王的权力,也是王的职责。我只是好奇,王为何特意告诉我?」
他盯着我,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哪怕一丝虚伪或嫉妒,但他失败了。
「塔娜的父亲,会送她最小的妹妹来。那个老家伙,心思活络得很。」
他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
我立刻明白了,这不仅仅是纳妃,更是部落之间势力的又一次博弈。
「王需要塔娜父亲部落的支持。」
我陈述事实。
「但不需要他们太过强大。」
赫勒接口,语气冷了几分。
「新来的小阏氏,若能得到王的喜爱,对她背后的部落自然是莫大的荣耀和资本。」
我慢慢说道。
「但若她年纪尚小,性格天真,远离故土,在王庭里无所依凭……她最依赖的,会是谁呢?」
赫勒的目光锐利起来:
「继续说。」
「她自然会依赖她的亲姐姐,塔娜阏氏。」
我微微一笑。
「姐妹情深,互相扶持,真是佳话。」
赫勒瞬间明白了我的意思。
将新来的妹妹置于塔娜的照顾下,表面上是彰显对塔娜家族的信任和恩宠,实际上却是将塔娜家族的两个筹码绑在一起,更容易控制和制衡。
姐妹之间,是真心扶持,还是互相争风拖后腿,还未可知。
「而且,」
我补充道:
「一位年轻的新阏氏入宫,各位现有的阏氏们,想必都会十分『关心』。塔娜阏氏作为亲姐姐,自然要多为妹妹操心打点,难免会……分身乏术。」
赫勒看着我,久久没有说话,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萧嫣,」
他缓缓道:
「你把这些告诉我,不怕我觉得你工于心计?」
我迎上他的目光,坦然道:
「我在王面前,无需隐藏。这些浅显的道理,王难道想不到吗?我只是说出王的所思所想罢了。我的生存,依赖于王的智慧和决断。王稳,我则安。」
我把所有洞察和谋划,都归结于对他的信任和依赖。
赫勒脸上的最后一丝警惕消散了,他大笑起来,笑声在草原上传得很远。
「好一个『王稳,我则安』!」
他站起身,向我伸出手。
「起来,再跑一圈。让我看看你的骑术进步了多少。」
我知道,这一关,我不仅过了,而且赢得漂亮。
我向他展示了我的价值、我的智慧,同时再次强调了我的忠诚和依附。
11
新的阏氏名叫其其格,意为花朵,果然年纪很小,才十四岁,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看人的眼神怯生生的。
赫勒按照惯例给予了赏赐,并当众宣布:
「其其格年幼,初入王庭,诸多不适,就由她的姐姐塔娜阏氏多加照拂。」
塔娜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但她无法反驳,只能强笑着接下这份恩宠。
其其格的到来,果然让后宫原本就微妙的平衡发生了变化。
其他妃子乐得看塔娜姐妹的热闹,有时还会故意去关心其其格,挑拨几句。
塔娜疲于应付,对我这边的关注果然少了很多。
一天夜里,我已经睡下,忽然被外面极其轻微的异响惊醒。
在荔族生活久了,我对马蹄声格外敏感。
那声音很轻,很远,但似乎在王庭外围徘徊不去。
我起身,悄悄走到窗边。
月色下,看到一队黑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方向……似乎是巴根的营帐区域。
赫勒虽然信任巴根,但王庭的守卫和赫勒的贴身护卫是两支不同的系统,互不统属,互相制衡。
深夜密会,所为何事?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在苏日勒下学后去找他。
小家伙最近在学射箭,抱怨弓弦总是磨手。
我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块柔软的小羊皮:
「试试把这个缠在握弓的地方。」
苏日勒高兴地试了试:
「嗯!舒服多了!大胤姐姐你真厉害!」
我状似无意地问:
「昨天好像听到夜巡的马队声音比平时大,没吵到你吧?」
苏日勒摇摇头:
「没有啊。我睡得很熟。不过巴根哥哥好像昨晚没睡好,早上我看到他眼睛都是红的。」
我心里一沉,果然和巴根有关。
又过了几天,我从那个收了首饰的老侍女口中听到一个模糊的消息:
南部边境的几个小部落最近有些不安分,似乎有零星的冲突,但消息被压下来了,知道的人不多。
南部……那是巴根管辖的防区方向。
赫勒最近来的次数少了些,眉宇间带着疲惫,但对我依旧温和。
巴根……他的忠诚,真的毫无瑕疵吗?
我不能直接告诉赫勒我的猜测。
无凭无据,离间王弟,是死罪。
12
机会很快来了。
赫勒带来了一副新的马鞍,说是用最新处理过的牛皮做的,更耐磨更舒适。
我摸着马鞍,忽然说:
「王,这皮子处理得真好。听说南边沼泽多,潮湿,皮具容易坏,要是那边的将士也能用上这么好的皮具就好了。」
赫勒的动作顿了一下,看向我:
「南边?」
我一脸天真,仿佛只是随口一说:
「是啊。上次听您说赏赐的布匹铜器受潮,我就想,南边那么湿,将士们的皮甲、弓弦肯定也容易坏吧?那可太辛苦了。」
赫勒的目光变得深沉起来。
物资损耗、军备维护……这些都可能成为掩盖某些事情的借口。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你有心了。」
我知道,种子已经种下。
以赫勒多疑的性格,他自然会去查证南部的军备损耗是否异常,顺藤摸瓜,不难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几天后,王庭的气氛忽然变得紧张起来。
赫勒调换了几名南部边境的将领,动作迅雷不及掩耳。
巴根称病,好几日没有露面。
赫勒再次来到我的宫殿时,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眼神阴沉得可怕。
他屏退左右,一把将我拉到他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酒后的沙哑:
「萧嫣!南部部落骚乱,巴根隐瞒不报,试图私下调兵平息,你以为,这是为何?」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但强行保持镇定:
「王……我不知道。王弟或许……只是怕王担忧,想自行处理?」
「自行处理?」
赫勒冷笑。
「调集兵力,是王权!他想干什么?!」
我抬起头,看着他愤怒而受伤的眼睛,轻轻说道:
「王……您还记得我给您讲过大胤的历史吗?兄弟阋墙,往往始于猜忌,而终于……两败俱伤。巴根王弟是您一手带大的,他的忠诚,或许只是用错了方式。或许……他只是太想为您分忧,证明自己,以至于……忘了界限。」
赫勒死死地盯着我,胸膛剧烈起伏。
良久,他眼中的疯狂和杀意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悲哀。
他松开了我,踉跄着后退一步,跌坐在毯子上。
「证明自己……哼……」
他喃喃自语,拿起酒壶,又灌了一口。
那一晚,他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默默地喝酒,我默默地陪着。
我知道,巴根暂时不会有事。
赫勒需要这个弟弟,也需要维持部落的稳定。
我的那番话,给了他一个台阶,一个不至于兄弟相残的理由。
但裂痕已经产生,赫勒对巴根的信任大打折扣。
而我,在这场悄无声息的风波中,再次巩固了自己的位置。
13
巴根病了好一段时间后,终于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瘦了些,但对赫勒更加恭敬。
赫勒对待他,依旧委以重任,但明显收回了部分军权,并安插了新的耳目。
兄弟之间,那份曾经的毫无保留,终究是消失了。
塔娜似乎嗅到了什么风声,试图借机拉拢巴根,频繁让侍女送些点心吃食去巴根帐中,都被巴根不冷不热地挡了回来。
我更加谨慎,深居简出,甚至故意称病,几日不曾露面。
赫勒来看我,带着关切:
「怎么病了?巫医看了吗?」
我靠在榻上,脸色有些苍白:
「没什么大碍,只是有些疲累,休息几日便好。」
他握着我的手,眉头微蹙:
「你身子还是太弱。草原风硬,比不得大胤精细。」
我顺势轻声咳嗽了几下:
「或许吧。只是最近总是睡不安稳,容易惊悸。」
「为何?」
我犹豫了一下,垂下眼帘,声音更轻:
「或许……是我想多了。只是有时会梦见刚来时的情形……害怕……」
他把我揽进怀里,手臂收紧:
「有我在,没人能再伤你。」
「嗯。」
我依偎在他怀里,低声说:
「王,我有时想,若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牧羊女该多好。没有那么多算计,每天只管看着牛羊晒太阳……」
我感到他身体微微一僵,沉默了很久,轻轻拍着我的背。
第二天,赫勒颁布了几条命令,加强了我的宫殿守卫。
所有送入我宫中的饮食衣物,都必须经过更严格的检查。
他甚至将一批曾经伺候过塔娜的旧人,寻了个错处,逐出了王庭。
塔娜气疯了。
她不敢直接对抗赫勒,便把怒火都发泄在了其其格身上。
听说其其格在她帐中哭了好几次。
我病愈后,在一次所有妃子都在场的聚会上,其其格看到我,眼神躲闪,甚至带着一丝畏惧。
我主动走过去,拿起一块她面前的点心尝了尝,对她微微一笑:
「其其格阏氏这里的点心真不错,甜而不腻。」
其其格受宠若惊,结结巴巴地说:
「是、是姐姐……塔娜阏氏送来的。」
「哦?」
我笑了笑。
「塔娜阏氏真是关心妹妹。」
塔娜在一旁脸色铁青。
我转而对其其格温和地说:
「妹妹年纪小,若是平日里闷了,可以来我那里坐坐。我那里有些大胤带来的花茶,味道清淡,或许你会喜欢。」
晚上,赫勒问我:
「你似乎对其其格很友善?」
我正帮他褪下外袍,闻言动作不停,平淡地回答:
「只是个孩子,离乡背井,不容易。何况,她毕竟叫塔娜一声姐姐。」
赫勒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但他明白我的意思:我对其其格的些许友善,恰恰反衬出塔娜这个亲姐姐的刻薄。
14
又过了一段时日,边关传来消息。
大胤的使臣队伍,已在来的路上。
名义上是友好通商,庆祝荔王平定南部骚乱。
王庭的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大胤,我的故国。
所有人都看着我,猜测我的反应,猜测赫勒的反应。
赫勒当着众人的面,问我:
「萧嫣,你想见见故乡来人吗?」
我放下手中的茶盏,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清晰地说道:
「王,我的故乡,如今在荔族王庭。来的是大胤的使臣,王的客人。王若需要我出面款待客人,我自当遵从王命。若王觉得不便,我亦无不可。」
赫勒盯着我,似乎想从我眼中找出一丝一毫的动摇或思念。
但他看到的,只有一片沉静的坦然。
良久,他嘴角微扬,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好。那你就准备一下。」
「是。」
我微微躬身。
大胤使臣的到来,必将搅动王庭本就复杂的局势。
这既是危机,也是我进一步获取赫勒信任,甚至……为自己谋求更多主动权的机会。
我的心,在沉寂中,缓缓凝聚起力量。
磨了这么久的刃,该出鞘了。
大胤的使臣队伍到了。
为首的使臣姓张,一个我有点印象的礼部官员,以谨慎圆滑著称。
副使则是生面孔,据说是近年来颇得父皇赏识的年轻臣子。
欢迎宴席设在大帐之中,灯火通明,酒肉飘香。
荔族贵族和大臣们分列两侧,眼神各异地看着大胤使团恭敬地向赫勒行礼。
我坐在赫勒下首右侧的位置,这个位置本身就在无声地宣告着我的地位。
我穿着荔族阏氏的华服,发髻也梳成了荔族样式,只有几件低调却精致的玉饰,隐约透露出故国的痕迹。
赫勒让我出席,本身就是一种试探。
15
张使臣说着冠冕堂皇的贺词,赞美赫勒的英武,祝贺荔族平定南部,并呈上礼单:
精美的丝绸、瓷器、茶叶,还有一批实用的药材和工匠工具。
赫勒听着,脸上带着威严的表情,偶尔点头。
当张使臣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他明显顿了一下,随即更加恭敬地行礼:
「参见帝姬……不,参见阏氏。」
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慨和唏嘘。
我微微颔首,声音平稳,用的是流利的荔族语:
「使臣远来辛苦。王与我,皆感念大胤皇帝陛下的贺礼与美意。」
我刻意用了「王与我」,并将自己与大胤皇帝的关系,定义为感念,姿态摆得清清楚楚。
那张使臣眼底闪过一丝惊讶,立刻又掩饰下去,连忙回道:
「阏氏言重了,此乃臣等分内之事。」
宴席过半,气氛看似热络,实则暗藏机锋。
几位荔族大臣开始旁敲侧击地询问大胤边境互市的情况,言语间不乏试探。
张使臣应对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通商的意愿,又牢牢守住底线,绝不轻易承诺。
我一直安静地坐着,偶尔为赫布添酒,或品尝一下面前的食物,仿佛对这场交锋毫无兴趣。
直到那位年轻的副使忽然起身,向我敬酒。
他用的是大胤语
来源:艾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