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红星机械厂,就是这股风里一个不起眼的零件。厂子不大,百十来号人,生产的都是些标准件,齿轮、轴承,没什么技术含量,但也饿不死人。
风吹在人脸上,还带着点计划经济年代特有的、凛冽的严肃。
我们红星机械厂,就是这股风里一个不起眼的零件。厂子不大,百十来号人,生产的都是些标准件,齿轮、轴承,没什么技术含量,但也饿不死人。
我叫李卫国,二十六岁,是厂里车工组的骨干。这名头不是我自封的,是老师傅们喝着小酒时,拍着我肩膀说的。
“卫国这孩子,稳当,那双手就跟卡尺一样,报的数,一个丝都不带差的。”
我师父,杨大山,厂里技术科的“定海神神针”,最爱这么夸我。
我听着,嘴上不说,心里头是热的。在这年头,手艺,就是一个男人的腰杆子。
厂里的日子,就像车床上的齿轮,一环扣一环,单调,但有规律。每天早上听着广播里的《东方红》进厂,晚上就着昏黄的路灯回家,两点一线,像钟摆一样精准。
这样的日子,在陈雪岩来的时候,被彻底打乱了。
她是从市里“空降”下来的新厂长。
三十出头,穿着一身和我们这些灰蓝色工装格格不入的、剪裁得体的确良衬衫,头发齐耳,眼神亮得像探照灯。
她不像个厂长,倒像个电影里的女干部。
第一次全厂大会,她站在主席台上,没念稿子,声音清清冷冷的。
“我叫陈雪岩。从今天起,红星机械厂,我说了算。”
台下一片寂静,连咳嗽声都憋了回去。
“我知道大家习惯了按部就班,但时代在变。往后,厂里要立新规矩。第一,考勤,迟到早退一分钟,扣半天工分。第二,质量,次品率必须下降五个百分点,谁的活儿出了问题,谁自己担责。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取消‘大锅饭’,搞计件工资,多劳多得。”
这几句话,像几块石头砸进了平静的池塘。
工人们嗡嗡地议论开了。
“计件?那不是累死人?”
“这女的谁啊?一来就放三把火,想烧死我们?”
我旁边的赵刚,钳工组的,撇着嘴小声说:“卫国,你看这儿,细皮嫩肉的,懂个屁的机械。”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台上的陈雪岩。
她的目光扫过全场,没有一点退缩,好像把我们每个人的心思都看透了。
那天之后,厂里的空气都变了。
以前,大家干活累了,凑在一起抽袋烟,唠唠嗑,磨磨洋工,没人管。现在,陈雪岩抱着个本子,在车间里一圈一圈地转,那双眼睛,比我们车床上的探针还准,谁偷懒,谁的零件尺寸不对,她一眼就能看出来。
赵刚第一个吃了瘪。他做的几个轴套,内径差了两个丝,搁以前,对付一下也就出厂了。
陈雪岩拿着游标卡尺,当着全组人的面,把那几个轴套“哐当”一声扔进了废料筐。
“红星厂不养闲人,更不养废人。这些,从你赵刚的工分里扣。”
赵刚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青,最后硬是没敢吱声。
从那以后,大家干活都提着一口气。车间里,除了机器的轰鸣,再也听不见闲聊的声音。
我师父杨大山私下里跟我说:“卫国,这陈厂长,是把好刀,就是太快了,容易伤着人,也容易伤着自己。”
我点点头。
我心里对陈雪岩,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我只知道,我的活儿,经得起任何人的检验。只要我手里的零件不出错,她的规矩再多,也管不到我头上来。
我每天还是第一个到车间,最后一个走。开机前,先用棉纱蘸着机油,把我的那台沈阳产的C616车床擦得锃亮。那台车床,就像我的老伙计,我懂它的脾气,它也听我的使唤。
陈雪岩来过我工位几次,每次都只是站着看,不说话。
她看得很仔细,看我怎么对刀,怎么走刀,怎么用手去感知那零点零几个毫米的震动。
有一次,她忽然开口问:“李师傅,你这活儿,跟谁学的?”
我头也没抬,专心致志地看着旋转的工件,嘴里应着:“我师父,杨大山。”
“杨师傅是老技术员了,”她说,“但他的有些方法,旧了。”
我的手一顿,车刀在零件表面划出了一道极浅的痕迹。
我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她。
她的眼神很平静,像一潭深水。
“新设备,新材料,都需要新方法。光靠经验吃饭的时代,快过去了。”她说完,转身就走了,留下我一个人愣在原地,心里头五味杂陈。
旧了?我师父教我的,那都是几十年经验的结晶,怎么就旧了?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脑子里,一边是师父那张布满褶子的脸,一边是陈雪岩那双清亮得有些过分的眼睛。
我感觉,有什么东西,正随着机器的轰鸣声,悄悄地改变了。
第2章 一斤五花肉
日子在机油和铁屑的味道里,一天天滑过去。
转眼,入了冬。北方的冬天,干冷干冷的,风刮在脸上,像刀子。
我儿子小军,那年五岁,身子骨弱,入冬就染了风寒,发高烧,咳得小脸通红,整宿整宿地睡不着。
我媳妇秀兰,急得直掉眼泪。
我带着孩子去区里的医院,挂了三天吊瓶,烧才退下去。
医生是个老中医,摸着小军的脉,叹了口气,说:“孩子底子虚,病刚好,得好好补补。有条件的话,弄点肉吃,养养气血。”
“肉”,在1978年,是个金贵词儿。
那时候,什么都凭票。粮票、布票、油票,还有一个月才能见着一张的肉票。一张肉票,半斤。
我和秀兰两个人的工资加起来,一个月不到六十块钱,要养活一家三口,还要省下钱给乡下的父母寄去,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家里的肉票,秀兰都攒着,轻易舍不得用。她说,得留着,等过年的时候,给孩子做顿饺子。
可现在,听了医生的话,秀兰二话不说,回家就把攒了三个月的六张肉票,从一个铁皮饼干盒里拿了出来。
她把票子一张张铺在桌上,用手抚平了上面的褶皱,眼神里,是心疼,也是豁出去了的决心。
“卫国,明天你去副食品店,把这三斤肉都买了。咱给小军炖肉吃,吃了他就有劲儿了。”
我看着那几张薄薄的纸片,心里沉甸甸的。这哪是肉票,这是我们一家子几个月的念想。
第二天,是个星期六,厂里只上半天班。
我盘算着,下了班就去副食品店,把肉买了,回家让秀兰炖上。晚上,就能让小军吃上热乎乎的红烧肉了。
光是想想那个香味,我的口水都快下来了。
那年头,馋肉,是刻在每个人骨子里的本能。
一上午,我干活都格外有劲。车床在我手里,好像也变得轻快了。
快到中午下班的时候,车间的大喇叭突然响了。
“请各班组长,技术骨干,立刻到三号车间开会。重复一遍……”
是陈雪岩的声音。
我心里“咯噔”一下,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十一点半了。开完会,再去排队买肉,还来得及吗?
三号车间里,气氛很紧张。
那台从德国进口的精密磨床,趴窝了。几个老师傅围着它,满头大汗,束手无策。
这台磨床是厂里的宝贝,专门用来加工出口的高精度零件。它要是停一天,厂里的损失就大了去了。
陈雪岩站在机器旁边,脸色铁青。
她看见我进来,直接点了我的名。
“李卫国,你来看看。”
我师父杨大山也在,他冲我摇了摇头,意思是,这活儿不好接。
我硬着头皮走上前,打开配电箱,又检查了传动系统,最后趴在地上,听了听轴承的声音。
问题找到了。是主轴里的一个关键齿轮,崩了两个齿。
这下麻烦了。这齿轮是特种钢,国内没得换,只能从德国订。一来一回,少说也得三个月。
我把情况一说,在场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陈雪岩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盯着我,问:“没有别的办法?”
我想了想,说:“办法倒是有,就是……”
“说。”
“我试试,能不能把崩掉的齿,补上。”
“补?”赵刚在一旁嗤笑一声,“卫国,你当这是补锅呢?那是高精度齿轮,差一个丝,整台机器都得报废!”
我没理他,只是看着陈雪岩。
补齿,是我师父教我的绝活。用特殊的焊条,配合精准的控温,在崩口上堆焊,然后再用手工一点点把齿形修出来。这活儿,不仅要技术,更要耐心和感觉,稍有不慎,整个齿轮就废了。
我师父也只在喝醉了的时候,吹嘘过他年轻时干过一次。
陈雪岩沉默了很久,车间里安静得只剩下机器的散热风扇声。
最后,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李卫国,你有几成把握?”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五成。”
其实,我心里连三成都没有。但我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陈雪岩点了点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好。需要什么,你开单子,我批。今天,不,现在,你就开始干。修不好,谁也别想下班。”
她这话,是对所有人说的。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我看了看墙上的钟,十二点已经过了。副食品店下午五点就关门了。
我的肉,我的红烧肉,我那眼巴巴等着吃肉的儿子……
第3章 厂长的考验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陈厂长,我……我想请个假。”
这话一出口,整个车间的人都愣住了,齐刷刷地看向我。
那眼神,有惊讶,有不解,还有赵刚那种幸灾乐祸的嘲讽。
在所有人的认知里,我李卫国,就是个老实巴交的技术工,从来都是厂里让干啥就干啥,从没说过一个“不”字。
陈雪岩也明显愣了一下。
她转过身,那双清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和不悦。
“请假?”她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我的心上,“李卫国,你没看见现在是什么情况吗?全厂的人都在等你。”
我攥紧了拳头,手心里的汗把拳头都浸湿了。
我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声音有些发颤:“厂长,我家里……家里真有急事。”
“什么急事,比厂里的生产还重要?”她追问,语气里已经带了些火气。
我能说什么?
我说我儿子病了,等我买肉回家补身子?
这话在当时那种“舍小家为大家”的集体主义氛围里,显得那么自私,那么上不了台面。
我一急,话赶话就说秃噜了嘴。
“我……我得回家吃肉,解馋。”
这话一出,我自己都想抽自己一个嘴巴。
周围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窃笑声。赵刚更是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
“吃肉解馋?李卫国,你可真行啊!厂里这么大的事,你就想着你那口肉?”
我窘得满脸通红,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钻进去。
我师父杨大山在旁边急得直跺脚,一个劲儿地给我使眼色,让我赶紧认个错,把话收回去。
可话已经说出口,怎么收?
我梗着脖子,站在那里,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陈雪岩听完我的话,脸上的怒气反而慢慢散去了。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看了足足有半分钟。
那眼神很复杂,我看不懂。
就在我以为她要拍桌子骂人,甚至当场把我开除的时候,她忽然轻轻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淡,一闪而过。
然后,她说出了一句让在场所有人,包括我,都惊掉下巴的话。
“好啊。”
她顿了顿,嘴角微微上扬,接着说:“想回家吃肉是吧?可以。不过,你那肉,得先让我尝尝鲜。”
整个车间,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傻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一个年轻的女厂长,对一个男下属说,要尝尝他家的肉?
这话说得太有歧义了,太容易让人想歪了。
连我师父都张大了嘴,一脸的不可思议。
赵刚的脸上,则露出了那种男人都懂的、暧昧又嫉妒的坏笑。
只有我,在那一瞬间,忽然明白了。
我猛地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
她的眼神,清澈、坚定,没有一丝一毫的杂念。
我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更不是有什么别的意思。
她在给我出题,在考验我。
她要尝的,不是我家的那碗红烧肉。
她要尝的,是我李卫国的手艺,是我敢在全厂人面前夸下海口的底气。
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你的“肉”——你的技术,得先让我这个厂长“尝”到甜头,我才能放心地把厂里最重要的设备交给你,才能批准你这个在任何人看来都荒唐无比的假。
想通了这一层,我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反而落了地。
我挺直了腰杆,看着她,一字一顿地回答:
“好!陈厂长,您就擎好吧。今天,我保证让您‘尝’到,也让这台德国机器,重新‘吃上肉’!”
我说完,转身就走向了那台趴窝的磨床。
身后,是陈雪岩嘴角那一抹不易察觉的、赞许的微笑。
第4章 焊花与肉香
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三号车间都成了我的战场。
周围的议论声、探寻的目光,全都被我隔绝在外。我的眼里,只剩下那个崩了两个齿的、比我儿子脸还娇贵的德国齿轮。
“给我拿0.8的铬钼合金焊条,要最好的。”
“乙炔瓶压力调到0.15,氧气0.5。”
“再拿一块废弃的45号钢,我要先试试火候。”
我沉着地发号施令,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
刚才还对我冷嘲热讽的赵刚,此刻也收起了嬉皮笑脸,乖乖地跑去给我找材料。
技术,是工厂里唯一的硬通货。在它面前,任何闲言碎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戴上焊工眼镜,左手拿着焊枪,右手捏着细细的焊条,深吸了一口气。
“嗤——”
蓝色的火焰从焊枪口喷出,像一条驯服的火蛇。
我没有直接在齿轮上动手,而是在那块废钢上,练习堆焊。
这是一个精细活。火焰的温度、焊条送进的速度、手腕的抖动幅度,都直接影响着焊点的质量。焊得太快,金属融合不好,强度不够;焊得太慢,热量传导开,整个齿轮都会退火变形,那就彻底废了。
我全神贯注,焊枪在我手里,仿佛成了我手臂的延伸。
蓝色的焊花,在眼前跳跃,像一朵朵绽放的死亡之花。
我能闻到金属熔化时特有的、略带甜腥的气味。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自己的手感来了。
就是现在!
我把那个精巧的齿轮固定在台钳上,用酒精棉把崩口擦拭得干干净净。
然后,我举起了焊枪。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我能感觉到,十几道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打在我的手上。
尤其是陈雪岩,她就站在我身后不到两米的地方,我甚至能感觉到她投射过来的、带着压力的视线。
我的手,稳如磐石。
“嗤啦……”
细小的焊花,精准地落在崩口上。我手腕轻微抖动,让熔化的金属像水珠一样,一层一层地堆叠起来。
我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下来,有点痒,但我不敢动。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又好像装满了东西。
我想起了师父杨大山的话:“卫国,记住,机器是死的,人是活的。你用心对它,它就不会给你掉链子。”
我又想起了家里,想起了秀兰正在案板上切肉的样子,想起了小军闻到肉香时,那亮晶晶的眼睛。
那股子对红烧肉的渴望,此刻,全都化作了我手上的力道。
焊花,映着我通红的眼睛。
那味道,仿佛不再是金属的焦糊味,而是混杂着酱油、大料和五花三层肉的浓郁香气。
焊花是咸的,肉香是甜的。
一个代表着我的责任,一个代表着我的期盼。
终于,最后一个焊点落下。我关掉焊枪,摘下眼镜。
那个崩口,已经被一块微微凸起的、银灰色的金属疙瘩填满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
但,这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是更考验功力的手工修正。
我从工具箱里,拿出了一套大小不一的、我亲手磨制的什锦锉。
这些锉刀,就像是我的画笔。
我眯着眼睛,对着光,一点一点地,开始在那个金属疙瘩上打磨。
“唰……唰……”
锉刀和金属摩擦的声音,细微而清脆,像春蚕在啃食桑叶。
这是一个水磨工夫。
我不能看图纸,因为原始数据已经没了。我只能靠我的眼睛,我的手感,还有我对齿轮啮合原理的理解,去复原那两个消失的齿。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了下午四点。
车间里的人,走了一批,又来了一批。晚班的工人都已经上岗了,可三号车间里,还围着一群人。
没人催我,连陈雪岩都只是静静地看着。
终于,在我感觉自己的眼睛都快要瞎掉的时候,那两个崭新的轮齿,出现在了齿轮上。
它们的轮廓、角度、弧度,和旁边原装的齿,几乎一模一样。
我用手指轻轻地抚摸过齿面,光滑,流畅,没有一丝阻滞。
成了!
我直起腰,把齿轮递给了陈雪岩。
“厂长,您‘尝尝’?”
我故意加重了“尝尝”两个字。
周围的人都善意地笑了起来。
陈雪岩接过那个还带着我体温的齿轮,她没有专业的工具,只是用她的指甲,轻轻地在齿面上划过。
然后,她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这一下午,也是我认识她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
“手艺不错。”她把齿轮交给我师父,“杨师傅,装机试试。”
师父他们几个老师傅七手八脚地把齿轮装了回去。
合上机箱,通电。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陈雪岩亲自按下了启动按钮。
“嗡——”
机器发出了一声低沉而平稳的轰鸣,然后,流畅地运转起来。
那声音,在那一刻,比任何音乐都动听。
车间里,爆发出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我靠在车床上,感觉腿肚子都在发软。
陈雪岩走到我面前,看着我,说:“李卫国,你今天,给全厂的技术员都上了一课。”
她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和两张崭新的肉票,塞到我手里。
“这是厂里给你的奖励。赶紧回家吧,别让你家的肉,等凉了。”
我握着那钱和票,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
我抓起我的帆布工具包,冲出车间,像一阵风一样,奔向副食品店的方向。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我的心里,一半是火,一半是暖。
那一天,我终于吃上了那碗心心念念的红烧肉。
肉炖得烂烂的,酱红色的汤汁包裹着每一块,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小军吃得满嘴是油,秀兰在一旁,笑着给他擦嘴,眼角却亮晶晶的。
我夹起一块最大的,放到秀兰碗里。
“你也吃。”
她摇摇头,又把肉夹回我碗里。
“你今天累坏了,你多吃点。厂长奖的肉票,我明天再去买。”
我看着碗里的肉,看着我身边的妻儿,看着窗外昏黄的路灯,忽然觉得,这肉的味道,和我下午闻到的那股焊花味,奇妙地融合在了一起。
一种是生活的甜,一种是手艺的咸。
交织在一起,就是那个年代,一个普通工人,最踏实,也最值得回味的人生滋味。
第5章 涟漪
那一天的“补齿”事件,像一块石头投进了红星厂这潭平静的水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第二天我上班,感觉整个厂里的人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以前,大家见了我,点点头,喊一声“卫国”,也就过去了。
现在,离着老远,就有人热情地打招呼。
“李师傅,早啊!”
“卫国,昨天那手绝活,真给咱们工人长脸!”
就连平时眼高于顶的技术科工程师,路过我工位时,都会特意停下来,跟我聊几句车床的参数。
赵刚再见到我,脸上那股子幸灾乐祸的劲儿,也变成了几分敬畏和……嫉妒。
他凑过来,递给我一支烟,酸溜溜地说:“卫国,行啊你,真人不露相。这一手,把陈厂长都给镇住了。以后,你就是咱们厂的红人了。”
我接过烟,没点着,夹在耳朵上,笑了笑。
“什么红不红的,都是混口饭吃。”
我知道,赵刚这种人,心里想的是怎么钻营,怎么往上爬。而我,想的只是怎么把手里的活儿干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师父的教导。
道不同,不相为谋。
师父杨大山最高兴。他背着手,在我工位旁边转了好几圈,嘴里哼着京剧《沙家浜》的调子,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
“好小子,没给为师的丢人!”他拍着我的肩膀,压低了声音说,“不过,你小子也得记住,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以后做事,更要谨慎。”
我点点头,把师父的话记在心里。
最大的变化,来自陈雪岩。
从那以后,她不再是一个只知道抱着本子、冷着脸抓纪律的女厂长。
她开始频繁地出现在车间,但不再是巡视,而是……请教。
厂里要搞技术革新,上新设备,她会把我、师父还有几个老师傅叫到办公室,摊开图纸,让我们提意见。
“李师傅,你是一线操作工,你觉得这个进刀角度,在实际操作里会不会有问题?”
“杨师傅,这个传动结构,您觉得用链条还是用齿轮组,更稳定耐用?”
她问得很具体,很专业,一点都没有外行指导内行的架子。
我们提的意见,只要是合理的,她都会认真记录下来,并且很快就落实下去。
有一次,市里机械局的领导来视察,陈雪岩做汇报,当着所有人的面,点名表扬了我。
“……我们厂的技术革新,离不开像李卫国同志这样,既有理论知识,又有丰富实践经验的一线技术骨干……”
我当时就坐在会议室的最后一排,听着这话,脸都红了。
厂里的风气,也在悄悄地改变。
以前,大家觉得技术好坏都一样,干多干少一个样,所以很多人都懒散怠工。
现在,我成了活榜样。大家亲眼看到,技术好,是真的能得到尊重,得到实惠的。
车间里,钻研技术的人多了,凑在一起打扑克的少了。
晚上下了班,厂里的图书室里,也开始有了看专业书的年轻人。
当然,改变也带来了新的矛盾。
计件工资全面推行后,像我这样活儿干得又快又好的,每个月能比别人多拿十几块钱。
这在当时,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眼红的人,自然就多了。
有些风言风语,也开始在厂里流传。
“李卫国不就是修好了个齿轮吗?你看陈厂长把他当个宝似的。”
“谁知道那天晚上,他跟陈厂长在车间里干了啥……”
这些话,传到我耳朵里,我只是一笑置之。
嘴长在别人身上,我管不住。我能管住的,只有我自己的手,和我手里的车刀。
只要我做出来的零件,尺寸精准,光洁如镜,就是对这些流言蜚语最有力的回击。
秀兰也听说了厂里的闲话,回家忧心忡忡地问我。
“卫国,那陈厂长,她……没对你怎么样吧?”
我看着她那紧张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
我把她揽进怀里,说:“瞎想什么呢?陈厂长是个干实事的人。她看重的,是我的手艺,不是我的人。再说了,你男人我,是那种人吗?”
秀兰把头埋在我胸口,捶了我一下。
“我就是担心你。你这人,太实诚,不懂得防人。”
我拍了拍她的背,心里暖暖的。
是啊,我这人是实诚。但我觉得,做人、做事,就得实诚。
就像我手里的零件,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差一个丝都不行。
来不得半点虚假。
那年冬天,过得特别快。
小军的身子,在肉汤的滋养下,一天天壮实起来。脸蛋红扑扑的,也能跟着邻居家的孩子,在雪地里疯跑了。
我们家的伙食,也因为我多拿的十几块钱奖金,改善了不少。桌上,隔三差五能见到点荤腥。
年底,厂里评先进,我全票当选。
发年终奖的时候,陈雪岩亲手把一个厚厚的红包递给我。
“李卫国,这是你应得的。明年,厂里还指望着你这样的技术骨干,挑大梁。”
我捏着那个红包,心里沉甸甸的。
我知道,这不仅仅是钱,更是一份责任,一份信任。
那个除夕夜,我们一家三口,围着小煤炉,吃着热气腾腾的饺子。
电视里,正在播中央台的春节联欢晚会。
窗外,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秀兰看着我,忽然说:“卫国,我觉得,咱们的日子,好像越来越有奔头了。”
我夹起一个饺子,喂到她嘴边,笑着说:“是啊,有奔头了。”
我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被一朵朵绽放的烟花照亮。
我知道,属于我的,属于红星厂的,也属于这个国家的那个崭新的、充满希望的时代,已经来了。
而我,李卫国,只是这个大时代里,一个努力转动着自己命运的,小小的齿轮。
第6章 岁月如河
时间这东西,最不经念叨。
感觉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十年,二十年,就从指缝里溜走了。
红星机械厂,也在时代的浪潮里,几经沉浮。
八十年代,改革的春风吹遍大地,厂里的效益一年比一年好。我们引进了新的生产线,产品远销海外。我,也从一个普通的技术工,被提拔成了车间主任,后来又进了技术科,接了我师父的班,成了总工程师。
陈雪岩,成了市里有名的女强人,女企业家。她带着红星厂,拿了一个又一个的奖。每次开庆功会,她都会把我拉到身边,端着酒杯,对所有人说:“我们红星厂能有今天,卫国同志,功不可没。”
那些年,是我人生中最意气风发的日子。
我觉得,只要我们这群人,这群懂技术、肯实干的人还在,红星厂这台大机器,就能永远轰鸣下去。
可我错了。
九十年代末,市场经济的大潮,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拍打了过来。
国企改制,成了绕不过去的坎。
周围的兄弟单位,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厂门口,每天都围着下岗的工人,眼神里,是迷茫,是愤怒,也是无助。
红星厂,也没能幸免。
因为经营不善,连年亏损,厂子被一家南方的私营企业收购了。
陈雪岩,为了保住厂子,保住工人们的饭碗,四处奔走,求爷爷告奶奶,头发都白了一半。
但最终,还是没能挽回局面。
在最后一次全厂职工大会上,她宣布了工厂被收购,以及大部分工人需要“买断工龄,下岗分流”的消息。
她站在台上,还是那么挺拔,但声音里,却带着我从未听过的疲惫和沙哑。
“我对不起大家……”
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很久都没有抬起头。
台下,一片死寂。然后,是压抑的哭声。
我也下岗了。
拿着几万块钱的买断金,我离开了那个我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交接那天,我最后一次走进我的办公室,收拾东西。
墙上,还挂着我和师父,还有陈雪岩,在一台新设备前的合影。照片上的我们,笑得那么灿烂。
我把照片摘下来,小心地用报纸包好,放进我的帆布包里。
走出厂门的时候,我回头望了一眼。
“红星机械厂”那几个红色的大字,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刺眼。
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同样是夕阳西下的傍晚,我为了那碗红烧肉,从这里飞奔而出。
那时候,我觉得未来充满了希望。
而现在,我站在原地,却不知道明天该往哪里走。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
我一个搞了一辈子技术的人,忽然就没了用武之地。
我试着去找过工作,但人家一看我四十多岁的年纪,都摇了摇头。
“老师傅,您这技术是好,但我们现在都用数控机床了,您那套,过时了。”
“过时了”。
这三个字,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陈雪岩当年对我说的话,竟然在二十年后,一语成谶。
我把自己关在家里,整天抽烟,喝酒,一句话都不说。
秀兰看着我,急在心里,却不知道怎么劝我。
儿子小军,已经大学毕业,在一家外企工作。他劝我:“爸,别想那么多了。你辛苦了一辈子,也该歇歇了。以后,我养你们。”
我听着儿子的话,心里更不是滋味。
我李卫国,一个大男人,怎么能靠儿子养?我的手还没废,我的技术还在脑子里。
我不信,我这一身的手艺,就真的没用了。
在家颓废了半年后,我用那笔买断金,在城郊租了个小门面,开了一家小小的机械维修铺。
名字,就叫“卫国维修”。
没有剪彩,没有鞭炮。我就一个人,把那台跟了我半辈子的旧车床,搬进了铺子里。
开张那天,一整天,一个客人都没有。
我就坐在门口,抽着烟,看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
心里,空落落的。
直到傍晚,一个骑着三轮车收废品的大爷,停在了我门口。
他指着我那台车床,问:“老板,这铁疙瘩,卖不?”
我当时,真想一拳打过去。
但我忍住了。
我站起来,拍了拍车床身上冰冷的铁皮,对他说:“大爷,这不是铁疙瘩。这是我的命根子。”
从那天起,我就守着我的小铺子。
来的活儿,都是些零零碎碎的。给邻居焊个铁门,给小饭馆修个压面机,给农机站的车床配个小零件。
活儿不大,钱也不多,但每一件,我都认认真真地干。
慢慢的,我的名声传出去了。
大家都知道,城郊有个李师傅,手艺好,人实在,再难的活儿,到他手里,都能给你整得明明白白。
我的生意,渐渐好了起来。
我不再去想什么红星厂,什么总工程师。
我就守着我的小铺子,守着我的老车床,守着我这身“过时”的手艺。
我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挺好。
平淡,但踏实。
第7章 最后一个齿轮
一晃,又是十几年过去。
我的维修铺,从一个小门面,换成了一个带院子的大厂房。
我带了几个徒弟,都是些不爱念书,但手巧、肯吃苦的农村孩子。
我把我这一身的手艺,毫无保留地教给他们。
我对他们说:“学技术,先学做人。活儿可以干得慢,但不能干得糙。咱们挣的是手艺钱,良心钱。”
儿子小军,已经在上海成家立业,成了大公司的部门经理。他好几次要接我和秀兰去上海享福,我都拒绝了。
我说:“我离不开这满是机油味儿的院子。”
我知道,我离不开的,是那种亲手把一堆废铁,变成一个能用的零件时,那种踏实的成就感。
我的生活,就像我厂房里那台老车床,虽然旧了,但每天还在平稳地转着,发出熟悉的、让人心安的轰鸣。
我以为,我的后半辈子,就会这么一直过下去。
直到那天,一辆黑色的奥迪车,停在了我的厂房门口。
车上下来一个穿着讲究的中年男人,他恭恭敬敬地拉开车门,扶下来一位头发花白、步履有些蹒跚的老太太。
我当时正戴着老花镜,趴在工作台上,研究一个复杂的图纸。
徒弟小王跑过来,说:“师父,有人找。”
我抬起头,眯着眼睛,朝门口望去。
当我看清那个老太太的脸时,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是陈雪岩。
几十年没见,她老了,瘦了,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但那双眼睛,还是那么亮,那么有神。
她也看见了我。
她站在门口,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她笑了。
那笑容,和几十年前,在三号车间里,她看到我修好那个齿轮时的笑容,一模一样。
“李卫国,你这地方,可真不好找啊。”她的声音,有些苍老,但依然清脆。
我放下手里的卡尺,摘下眼镜,快步迎了上去。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只化作了一句:“陈厂长,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老朋友。”她说着,目光落在我身后那台老旧的车床上,“也来看看,我的老功臣。”
我把她请到办公室,秀兰闻讯赶来,给她泡了杯热茶。
两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坐在一起,拉着家常,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我才知道,红星厂被收购后,陈雪岩并没有消沉。她用手头仅有的一点资金,南下闯荡,从头开始,又创办了一家新的公司。
这些年,她吃了很多苦,但也把公司做得很大,成了行业里的龙头企业。
“老了,干不动了。”她喝了口茶,笑着说,“公司交给孩子们去管了。我这次回来,是想办一件私事。”
她说着,让跟她一起来的那个中年男人,拿过来一个用绒布包裹着的、沉甸甸的东西。
她亲手打开绒布。
里面,是一个已经有些锈迹的、崩了两个齿的齿轮。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是我当年,亲手补好的那个德国齿轮。
“它……怎么会在您这儿?”我惊讶地问。
陈雪岩抚摸着那个齿轮,眼神里,充满了回忆。
“当年,厂子被收购,南方的老板要把所有旧设备都当废铁卖掉。我什么都没要,就要了这一个齿轮。”
“我把它带在身边,这么多年,一直放在我办公室最显眼的地方。每当我遇到困难,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会看看它。”
“它提醒我,办法总比困难多。也提醒我,一个人的技术,一个人的骨气,在任何时候,都是最宝贵的财富。”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真诚。
“卫国,我这次来,是想请你,再帮我一个忙。”
“您说。”
“我想建一个中国工业博物馆,把咱们国家从建国以来,各个时期的工业设备、技术成果,都收藏进去,留给后人看。我想把这个齿轮,作为第一件藏品,放进去。”
“这是好事啊!”我由衷地赞叹。
“但是,”她顿了顿,“我想把它,恢复成它最初的样子。我想请你,再亲手把它补一次。这一次,不是为了生产,而是为了……传承。”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
我的眼眶,忽然有些湿润。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第8章 一辈子的滋味
我又一次,站在了我的老伙计——那台车床前。
我的徒弟们,围在周围,就像几十年前,红星厂的工人们围着我一样。
陈雪岩,也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
我的手,已经不如年轻时那么稳了,眼睛,也花了。
但我戴上老花镜,拿起焊枪的那一刻,我感觉,几十年的时光,仿佛都倒流了回去。
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机油和金属气息的味道,钻进我的鼻子里。
“嗤——”
蓝色的焊花,再一次在我眼前绽放。
我的动作,比年轻时慢了很多,但每一下,都更加沉稳,更加精准。
我的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闪过这几十年的一幕一幕。
那个为了给儿子吃肉而焦急的年轻父亲,那个在全厂人面前夸下海口的愣头青,那个意气风发的车间主任,那个失魂落魄的下岗工人,还有现在这个,守着一个小厂,教着几个徒弟的白发老头。
所有的一切,都浓缩在了眼前这朵小小的、跳跃的焊花里。
焊花是咸的,是汗水的味道。
生活,又何尝不是呢?
有甜,有苦,有咸,有涩。
但只要你用心去“焊”,用心去“磨”,总能把它,打磨成你想要的样子。
这一次,我用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
当最后一个齿形被我用什锦锉,精细地打磨出来时,夕阳的余晖,正透过厂房的窗户,洒在我身上。
我把那个焕然一新的齿轮,用一块干净的绒布托着,递到陈雪岩面前。
它在夕阳下,闪烁着温润的金属光泽,仿佛一件艺术品。
陈雪岩接过去,用指尖轻轻地抚摸着。
她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睛,红了。
那天晚上,我留她在家吃饭。
秀兰下厨,做了一桌子家常菜。其中,有一道,是红烧肉。
还是那个味道,肉炖得烂烂的,酱香浓郁。
我给陈雪岩夹了一块。
“陈厂长,尝尝。这回,是真的请您尝尝。”
我们都笑了。
陈雪岩夹起那块肉,放进嘴里,细细地咀嚼着。
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看着我说:“卫国,你知道吗?当年,我跟你说要尝尝你的肉,其实,我是在赌。”
“赌?”
“对。我在赌,赌你是个把技术看得比天大的人。我也在赌,赌我们红星厂,还有救。”
她放下筷子,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我刚到红星厂的时候,厂里一盘散沙,人心涣散。我知道,光靠规章制度,是没用的。我必须找到一个能镇得住场子的人,一个能让所有人都服气的技术尖子,把他立成标杆。”
“我观察了很久,最后,我选了你。因为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对技术的敬畏。所以,那天,我故意给你出了个难题。”
“我想看看,在你心里,是你个人的私事重要,还是厂里的大局重要。或者说,你有没有本事,能把这两件事,都担起来。”
“结果,你没让我失望。”
她端起酒杯,敬了我一杯。
“那碗红烧肉,我虽然没吃到,但它的味道,我记了一辈子。”
“那是什么味儿?”我笑着问。
“是信得过的味儿,是靠得住的味儿,是一个时代的工匠,那种朴素又坚韧的,顶梁柱的味儿。”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多。
聊红星厂的过去,聊这些年的风风雨雨,聊我们这代人的坚守和无奈。
临走时,陈雪岩握着我的手,说:“卫国,有空,去我的博物馆看看。那个展厅,我会亲自写上说明:红星机械厂,李卫国,1978年。”
送走她,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月亮。
秀兰走过来,给我披了件衣服。
“在想什么呢?”
我回过头,看着她,笑了。
“我在想,人这一辈子,到底图个啥?”
是金钱?是地位?
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或许,就像那个被我修补了两次的齿轮一样。
年轻的时候,我们拼尽全力地转动,是为了让家庭这台机器,能安稳地运转下去。
老了,我们把自己打磨得锃亮,是为了把那份手艺,那份精神,传承下去,让后来的人知道,我们曾经怎样认真地、有尊严地,活过。
这其中的滋味,有焊花的咸,有机油的苦,也有那碗红烧肉的甜。
品尝过这一切,才算是不枉此生吧。
来源:橘子诱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