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时无数人感觉到租界也不是安乐土,一部分人想逃出上海,很多贫穷的人觉得婴儿拖累最不方便,先后把襁褓中的婴儿送到育婴堂来,于是育婴堂又遭到一个更严重的困难。
乐土不安 弃婴剧增
这时无数人感觉到租界也不是安乐土,一部分人想逃出上海,很多贫穷的人觉得婴儿拖累最不方便,先后把襁褓中的婴儿送到育婴堂来,于是育婴堂又遭到一个更严重的困难。
大世界门前的炸弹爆炸之后,仁济育婴堂门外人声鼎沸,加上救护车、警备车、救火车飞驰而来,一种急迫的钟声、喇叭声叫人惊心动魄。这些车子上走下来的工作人员,是抢救伤者的,但是死者多而伤者少,于是他们第一步的工作就是把死尸一排排地放在跑马厅路的地上,排列的方式是一排与一排之间,留出空间,以便死者家属前来认领,整条马路有六排尸体,这些尸体都是较为完整的,其他支离残缺的,如无头的尸体,以及有头无躯的和断手断臂,就由普善山庄的车辆,运到沪西郊区"万人冢"埋掉。单是这种运载残骸的车辆,就先后开出二十多辆。
仁济育婴堂,就在跑马厅路中段。我这时坐在堂中办公,见到救伤人员和商团中人把尸体一排一排地排过来,心想这样一路地排过来,一种恐怖的情形一定会影响堂内服务人员的工作情绪,所以我请育婴堂张少堂主任,要他把前门锁起,窗口用牛皮纸密封起来,免得大家看见了引起心理上的不安,所有工作人员,都由后门老街出入。
不一会儿,人声嘈喧。认尸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呼天抢地,哭声不绝,堂内的人都听得到,一时所有的工役都逃跑了。到了下午四时,忽然有五个奶妈来求见,说是所有育婴的奶妈都已溜走,她们五人无家可归,要求我介绍她们到难民收容所去,否则,外面尽是尸体,吓都会吓死的,晚间怎么能合眼呢?我听了这些话,一面安慰她们,要她们继续做下去,一面告诉她们,我准备给你们每人一封证明书,证明你们忠实可靠,可以永久任职,而且日后还有重酬。
当时帮助抚慰婴儿的是慕尔堂学堂的女童军,家庭环境都很好,年龄不过十四五岁,我想这班女童军,今天即使很诚恳地服务,明天一定会受到家庭的阻止,未必会来,那么收容所的婴儿,要是没有人照顾的话,我和张主任变成无兵司令,怎样也维持不下去,难道让这群婴儿活活饿死吗?我愁眉不展,心烦意乱,就对张主任说:"别人会走,你会不会走?"他很爽朗地回答我:"别人走光,我决不离开。"我说:"好,那就有办法了。"
我就打电话给两江女子体育师范学校的校长陆礼华女士,那时全市电话很忙,每每要打十几次才能接通。但是这次电话恰巧一接就通,我就将育婴堂服务人员走散的情况告诉她,要求她号召所属的女童军次日来帮忙。陆校长一口答应说:"我校共有一千多童军,每天分三班,每班派四十人来绝无问题,同时我也来坐镇指挥,否则你文绉绉是撑不下去的。"我说"好极!好极!"
隔了三小时,陆礼华亲自赶到,巡视四周,看到婴孩哭声震天,嗷嗷待哺,恻隐之心大动,因为她是一个性格爽朗、躯体健硕而有丈夫气概的女性,见了这种悲惨情况,也不免潸然泪下,又见到我忙得声音嘶哑、疲惫不堪,她说:"明天起我来代替你当堂长,你去休息几天。"当晚她就号召了十几个女童军来参加值夜。
我得到陆礼华的帮忙,心上的一块石头才放了下来,为了回家路近,我叫张主任开前门走出去,顺便看看外边的情形。本来我看过电影《西线无战事》和《乱世佳人》中死伤枕藉的大场面,但电影是一时的刺激,如今目睹惨况,身历其境,心灵上的感觉就完全不同了。
见到这般惨烈的大场面,对日本侵华战争实在恨透了,我怀着悲痛的心情走出这个恐怖的环境,忽然觉得两腿萎软不能动弹,说话也哑不成声,只能坐在街边等候车辆,好容易见到一辆黄包车(即人力车),但是两脚已无法走动不能上车,幸亏车夫扶我上车,才能回到住处,下车时还是两足无力,车夫又扶我下车。一到家中,家人问我何事,我说不出话,只是摇手倒在床上就睡。
次晨,觉得两脚更不能动。我一想,这虽不是中风,也不是极度贫血的瘫痪症,但可能是受惊过度,变成神经性萎痹症,自己想想倒也害怕起来了。
家人和我讲话,我只用笔写了几个字:"不听电话,不问事务,我要休息。"如此摒绝一切,连睡了三天,自行调治进服各种药物,到第四天,仁济育婴堂张主任赶来,见到我这般情况,他说:"陈医生,你如何这般无用?我年已六十开外,尚且支撑得住,堂内一切幸亏有那位'恶娘子'陆礼华指挥着,才渡过三天难关。"我听到"恶娘子"三字不觉好笑起来(按:恶娘子三字,相当于人们所说的恶婆),又听他说我没有用,受他一阵刺激,竟然一跃而起,我对他说:"我们还是呷些酒罢。"于是两人苦口苦面地对酌起来。张主任唠唠叨叨地说了三天的经过,讲到弃婴还是不断有人送来,认为来日大难,真不知伊于胡底?
谈话时我精神越来越好,我说:"你不要多谈无谓的话,你提出几个难题,我会对症下药地为你解决。"当下张主任就归纳一下,提出四个问题:
第一,没有钱,雇不到奶妈和长工。
第二,婴儿睡的小铁床不够用,大多数孩子都排睡在木板上,没有被、没有衣,没有尿布。
第三,病孩子越来越多,医疗设备不够,虽有一幢楼隔离着专供病孩之用,但是两个义务医生时常不到,即使到来,也束手无策,病孩死亡很多。
第四,向来收容的弃婴,养到能步行之后,就送到王一亭办的上海龙华孤儿院去,现在龙华成为战场,今后已无出路,这又是不得了的事。
我一边听一边饮酒,想想这真是"疑难重症"。大约饮了一小时,边饮边想我已经想出对症的办法来,拍了下桌子说:"有了。明天早上你在育婴堂大天井间,排四张桌子,第一张桌子收捐款,第二张桌子收小铁床衣被什物,第三张桌子款接义务医生,第四张桌子款接领养婴孩的人。每一张桌子要请陆礼华派几个女童军来服务。"
张主任听了我的话以后就走了。等他走了之后,我起身兜了几个圈子,觉得脚力已经恢复,就立刻草拟一篇向社会呼吁的新闻稿,又写了一段电台用的广播文稿,一面叫一个学生查出距离我家最近电台的地址。等到写好,我精神百倍,亲自把一篇稿送给《申报》的赵君豪,一篇稿送给《新闻报》的严独鹤,他们说:"现在只有难民问题,何以还有这种弃婴问题?"我说贫穷人家滥生滥养,现在大家只想逃难,所以都把襁褓中的婴儿送来,我希望这段新闻要登显著地位。他们恍然大悟,都欣然接受我的要求。
临别时,独鹤问我:"这些弃婴是怎么送到你们堂里来的?"我说:"育婴堂门前本有一个砌在墙上的大抽屉,是专门接受弃婴的,多数在天亮前后,人家偷偷抱来放在抽屉中的,现在一个抽屉根本不敷应用,所以他们就把弃婴放在门前行人道上,我们恐怕婴儿受凉,特地在地上铺了几块大红毡,借以避免弃婴在水门汀上。"独鹤听了觉得惊奇,说"我明天派新闻记者来拍照",同时他也通知赵君豪照办。
我一路走,觉得精神越来越旺盛,一口气走到第一个无线电台。找寻主任,给他一份广播稿,主任一看之下大为感动,他立刻宣布游艺节目暂行停止,在广播室麦克风前说:"现在有一个特别报告……"跟着就把广播稿播了出来。接着我又跑了两家电台,也同样地接受了我的稿件。第四家要我亲自播送,我除了照稿讲述之外,还补充了几句话,要求大家送小铁床,声明我们没有人去取,要送的人请自己送来。
深宵奔走 打破难关
等到回家时,恰巧已到戒严时间,倒头便睡,次晨一早赶到育婴堂去看宣传的反应如何。张主任果然已排好了四张桌子,第一张桌子是收捐款的,捐款的人很多,亲自送来的小铁床已有几十张,堂内拥挤不堪,我就请大家把小铁床放在大门外阶沿上。
张主任见了我微笑相迎,大家忙着处理一切,也来不及谈话,只见陆礼华出出入入指挥女童军维持秩序,一点也没有倦容,令我心中暗暗佩服。
大家忙到中午时间,张主任特地备了一些酒菜,他说昨天你请我,今天让我来请你,作为庆功之宴。我说:"好的,我们一面饮酒,一面倾谈各项事宜。"我匆匆饮了三杯酒,吃了半碗饭。正在这时,外面有一对衣饰华贵的夫妇,昂然而入,那位先生先问谁是堂长,我就起立款接,料不到他一开口都是置骂之词,说是:"我以为育婴堂总有相当规模,料不到如此破败,房屋旧,家具旧,婴孩连床都没有,排在木板上,挤在一堆,像什么样子?真是腐败!腐败极了!"
我听了他的话,并没有生气。我说:"仁济育婴堂是在五十年前开办的,房屋旧,家具旧,我接手时也看不惯,本来我们只预备经常收容一百个婴儿,平时经常不足此数,现在一天要收到几十名,所以弄得连小铁床都不够,这是事实。在我接办时,就想要将旧屋拆掉,全部家具换过,现在乱糟糟的,既缺人又少钱,一切谈不到!"说罢这话后,已经陆续有工役、童军、主任、书记、客人进来要我逐一解决问题,那对夫妇反而看呆了,坐在一旁静静地等着不走。
我在办公桌前应付一切忙个不停,有一位邵万生南货铺的小东主,拿了四种奶糕的样子来给我看,要我选一种,我就选定浅红色的一种。他问:"你何以选这一种?"我说:"这是我设计的,在奶糕中掺人赤豆汁,以防脚气,奶糕价钱,我和你父亲争执了好久,我当时说过'积财不如积德',不知你父亲是否生气?"他说:"我父和你争执一场之后,已改变态度,只要你选定一种,他可以无限制地供应,一个钱都不收,全上海能做奶糕的工场,只有我们一家最大,所以我们才敢接受。"我听了满面笑容地说:"好!好!"接着上海大绅董顾馨一来到,他虽是仁济堂的董事,但是视钱如命,因为育婴堂欠他一笔很大的米账,他听说我们大收捐款,就赶来收账。我见了他啼笑皆非,既客气又严厉地对他说:"顾老伯!这几天你们送来的米,品质恶劣,掺入了无数细沙白粉,明明是四号杂米,而你开的价钱却是二号白米的价格。"顾老伯面色马上转变,说:"小世兄,你不要听人家乱说,我也是个做好事的人,绝对不会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我笑了一笑,就叫张主任把淘米淘下来的沙粒杂质拿出来,请这位顾老伯过目。张主任走进厨房拿出一个米桶,里面满是沙石杂质和黑小米(即最廉价的北籼米),顾馨一料不到这一着,当堂就发呆了。我说:"今天恰巧我们要招待新闻记者,可否把这件事公布出来?"顾老伯听了我这话,当时两手震颤,讷讷说不出话来,后来说了一句:"好了,好了,小世兄全部积欠米账一笔勾销,算我捐给育婴堂的。"说毕又连叫了几声"小世兄",并且大谈其和我家三代世交的旧话,我就手拉手地把他送出育婴堂。
接着集成药房屠开征来看我,说:"你上半天连打几个电话找我,究竟有什么事?"我说:"现在新辟一处专住病婴的医疗室,隔离疾病的传染,中药由童涵春药店免费供应,西药我搞不清楚价钱,我想请你们集成药房平价供应一切药品。"屠氏很豪爽地说:"全部药品由我免费供应两个月,满了两个月,我再叫别家药房继续两个月,现在战争方开始,大家今天不知明天事,钱有什么用呢?"说罢,他就和我握手而别,我连感谢他都来不及。
坐在旁边静观的那对夫妇,见我处理事务这样迅速干脆,夫妇俩耳语了一会儿,就对我说:"你刚才说缺人,缺钱,我觉得'人'的一方面,你应付有余,'钱'的一方面,我来出一分力。"说毕当场开出一张麦加利银行一万元的支票。当时外面捐款的虽拥挤非常,但都是三元五元的,最多的一人不过五百元,我对他捐出这笔巨款,真是感动。接着我问他尊姓大名,他坚不肯说,并且说:"不要问我姓名,只是要求你一件事,我们夫妇没有子女,现在想领养四个婴儿,你可否答应?"我说:"照堂里规矩,领养婴孩以一名为限,多则恐怕别人拿去贩卖,你地位不同,当然不会做出这种事,但要补一份店铺保证书,你的身份可以不必暴露。"他们夫妇欣然而去,不一会儿,把保证书拿来,并且很精细地花了两小时,选了四个五官端正、面目清秀的婴儿,每人抱了两个欣然而去。后来我和这对夫妇成了好友,不过相见之时绝对不提领养孩子的事。我到香港,有一次在沙田碰见他们夫妇,身旁只有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他的太太笑着对我说:"这是我生的最小的孩子,由美国回港度假,其余三个都在美国,两个得到博士学位,一个正在进修硕士。"我当时就向他们道贺,别的话一句不提,大家只是作了一个会心的微笑。
第一天收捐款的结果,除了那对夫妇的一万元之外,共收到四千多元,小铁床七百多张,排列在门前街边,白布二百多匹,志愿来参加工作的中西医生有十多位。我对张主任说:"一切都如愿以偿,明天起我只出主意,不再到堂办公。"张主任说:"还有两个问题,这些白布如何改制成床褥衣被和尿布,而且现在收到的弃婴除了被人领养出去的以外,还有七百余名,婴儿每天要换上四块尿布,七百名就要二千八百条,洗涤大成问题。"我说:"这问题可以打电话给第一难民收容所所长翁国勋,征求懂得缝纫洗涤的妇女来担任这项工作,每天给她们一块钱薪酬。"张主任照着做,事情也就解决了。
陆礼华说:"现在捐款的情况很好,应该每天到电台上去报告一下以昭信用。"我说:"你的见解很好,如果连续十天如此,大可以把一部分旧楼改建新屋。"那时育婴堂四周的邻屋,还有几座也属于仁济善堂的产业,住着的人见到育婴堂的尿布每天有二三千条,比扯万国旗还多,而且等待晒干,这些尿布虽说已经洗过,但经过曝晒,秽浊的气味仍是日夜不散,都向仁济善堂请求易屋迁居。我叫张主任从速接纳他们的意见,因此又收回了四幢空屋,于是运用捐款,把一部分旧屋拆除,改建新屋。同时我们还得到"生生护士学校"的合作,由该校长期派出护士学生来接替女童军的工作。这么一来,育婴堂就面目一新,大非昔比了。
人人遭难 事事为难
我是上海的一个市民,无党无派,非军非商,所以见闻有限。我写述的"安置难民"和"收容弃婴"的情况特别详尽,绝不是炫耀自己的才能,因为当时的上海人,各就自己的本位,万众一心,抢着去做各种后方工作,如民食问题、伤兵问题、急救医院和供应前方物资等,大家不求名不求利,在仓促间,各尽所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我遭遇到困难,当然别人也同样遭遇到困难,至于后来遭受到敌伪方面的压迫,别人也是一样的,所以我虽然着重是讲自己的几件事,举一反三,也可以反映出当时无数人民的苦难情况了。
当时国军越战越勇,顾祝同是淞沪会战的总指挥,右翼指挥是张发奎,左翼指挥是陈诚,中央指挥是朱绍良,作战部队的指挥是孙元良、罗卓英。八月二十一日日军大举进攻吴淞,在浏河双方决一死战,相持了十天光景,国军竟然把吴淞前线的日军全部歼灭。这下子,上海市民更是兴奋热烈地做后援工作。
上海本来有一个市民协会,组织最庞大,财力最雄厚,抗战开始,它联合各方组成为"抗敌后援会"。后援会的委员,都是上海有名的热心公益的人士,内中有一个小组,叫做"慈善救济组"。后援会中人,请仁济善堂推出几个委员来参加这个小组。
仁济善堂的董事,都是老迈的绅士,也不知道他们是重视我,还是老谋深算,怕将来有什么问题,只把我的名字提出来,因此我那时也名列后援会慈善救济组的委员名单之中。
大约抗战了三个月之后,国军撤退,日军势力就伸张到公共租界上来,所有后援会的委员,日军都认为是"抗日分子"。那时节,所有后援会的人溜的溜,走的走,有些溜到香港,有些走入后方,全部名单二百多人,可是连我在内,只有八个人留在上海,我就成为当时黑名单中的人物,天天都在心惊肉跳,生命危在旦夕。后来八个人之中有两个人倒向日方做汉奸,保全了生命,四个人遭到极其凶残的杀害,只有我和另一个人,竟然得免于难。
【陈存仁(1908—1990),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名医。原名陈承沅,出生于上海老城厢一衰落绸缎商人家。在上海中医专门学校毕业后,师从丁甘仁、丁仲英父子。1928年创办国内第一份医药卫生常识方面的报刊《康健报》。1929年自设诊所,独立行医。1929年3月17日被中医界推选为五个代表之一,赴南京国民党政府抗议“废止中医案”。1935年主编三百余万字的《中国药学大辞典》,后由上海世界书局出版。1937年东渡日本,收集汉医书籍四百多种,整理出版《皇汉医学丛书》。1949年赴港行医。1957年被推选为香港的高级慈善机构华东三院总理。1964年获韩国庆熙大学名誉博士衔。同年编撰出版《中国医学史》。1970年被选为香港苏浙同乡会副会长。1979年应日本“讲谈社”之邀,编撰《中国药学大典》(共四大册,1982年正式出版)。1980年初,获台北“中国文化大学”名誉博士衔。1990年9月9日,病逝于美国洛杉矶寓所。】
来源:玫瑰香溢88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