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女儿晓晓在电话里说得含糊,只说对方是她托了好几层关系才联系上的,一位退休的图书馆管理员,知书达理,脾气温和。我今年五十八,离婚八年,一个人住在老家属院里,晓晓总觉得我孤单。
引子
推开那扇包间的木门,我的手心出了汗。
女儿晓晓在电话里说得含糊,只说对方是她托了好几层关系才联系上的,一位退休的图书馆管理员,知书达理,脾气温和。我今年五十八,离婚八年,一个人住在老家属院里,晓晓总觉得我孤单。
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像一声叹息。
包间里光线柔和,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女人,穿着一件浅灰色的羊毛开衫,正低头慢悠悠地搅动着面前的茶杯。听到声音,她抬起头。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记闷棍。手里的公文包“啪嗒”掉在地上,里面的保温杯和几本书滚了出来。
是她。方慧。我的前妻。
她一点没变,又好像全都变了。眼角的皱纹深了些,头发里夹杂着藏不住的银丝,但那份从容安静的气质,还是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
我愣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整个人像被钉在了原地。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却笑了,那笑容很淡,像秋日湖面泛起的涟漪。她朝我对面的空位指了指,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愣着干什么,坐吧。”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我僵住的脸上,轻轻地说,“林卫国,这次,还逃吗?”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逃?这个字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我藏了八年的旧伤口。当年,我确实是逃了。从那场失败的婚姻里,从她失望的眼神里,从我自己无法面对的愧疚里,狼狈地逃了出来。
我弯腰,手有些抖,捡起地上的东西。保温杯的外壳摔得有些凹陷,就像我此刻的心情。我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僵硬得像个木偶。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沙哑得厉害。
“晓晓安排的。”方慧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她说,有些事,躲是躲不过去的。躲了八年,也该坐下来聊聊了。”
我低下头,看着桌面上的木纹。是啊,晓晓。我那个自作主张的女儿。我应该想到的,除了她,没人会安排这么一场荒唐的“相亲”。
内心深处,我像一个即将上考场的学生,却发现自己根本没复习。那些被我刻意尘封的往事,那些争吵、冷战、沉默,还有最后那张签了字的离婚协议,此刻都争先恐后地从记忆的角落里涌出来,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以为时间是最好的良药,能抚平一切。可现在我才明白,对于没有真正清算的过去,时间只是麻药。药效一过,疼只会变本加厉。
方慧把一杯沏好的热茶推到我面前,茶香袅袅。
“喝口水吧。”她说,“看你,紧张得跟二十岁的小伙子第一次相亲似的。”
我端起茶杯,滚烫的温度从指尖传来,却暖不了我冰凉的内心。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怕从里面看到怨恨,或者怜悯。这两种,我都承受不起。
我心想,这算什么?一场迟到了八年的审判吗?可当年的事,对与错,哪里是几句话能说得清的。我为了弟弟,为了所谓的兄弟情义,动了我们准备养老的钱。我承认我错了,错在没有提前和她商量。可我也有我的苦衷和无奈啊。
“我……”我张了张嘴,想解释点什么,却发现一切言语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先吃饭吧。”方慧打断了我,拿起菜单,“这么多年了,你爱吃的,还是那几样吧?”
她轻描淡写的语气,反而让我更加无地自容。她似乎已经放下了,而我,却还困在过去,像个可笑的囚徒。
第一章 旧日尘埃
“来个干煸豆角,再要个糖醋里脊,你以前最爱吃这个下饭。”方慧没看我,手指在菜单上轻轻划过,熟稔得仿佛我们昨天还生活在一起。
我嗯了一声,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
服务员记下菜名,转身离开,包间里又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安静。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秒都像在敲打我紧绷的神经。
我偷偷打量她。她比以前瘦了些,但精神看着不错。那件灰色的开衫很衬她,显得温和又疏离。她搅动茶水的动作没变,总是用勺子轻轻碰着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她说这样能让茶叶的香气更好地散出来。
这些细节,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打开了我记忆的匣子。无数个傍晚,我坐在书桌前备课,她就是这样端一杯茶给我,然后静静地坐在我对面看书。那时候,家里的空气都是安宁的。
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是从我弟弟林卫军第一次生意失败,开口找我借钱开始的吧。
“退休生活怎么样?”方慧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还行,就是清闲。”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些,“在老年大学报了个书法班,每天写写字,看看报纸,一天就过去了。”
“挺好。”她点点头,“你那手字,是该好好练练,别浪费了。”
我心里一动。她还记得我喜欢书法。当年我参加市里的教师书法比赛拿了二等奖,她比我还高兴,特意买了一刀上好的宣纸给我。那刀纸,现在还压在我的书柜最底层,一次也没舍得用。
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在悄悄地问自己:林卫国,你真的放下她了吗?如果放下了,为什么连一刀纸都舍不得动?你舍不得的,到底是纸,还是送纸的那个人?
“你呢?听说你退休后,跟着社区的旅游团去了不少地方?”我努力寻找着安全的话题。
“是啊,去了趟云南,又去了趟桂林。”她笑了笑,“年轻时总想着等孩子大了,等退休了,就出去走走。真到了这个年纪,才发现腿脚没那么利索了,但再不走,就更走不动了。”
她说话的时候,习惯性地用手把耳边的一缕碎发掖到耳后。这个动作,我看了三十年。
“晓晓这孩子,也真是的,瞎胡闹。”我终于把话题引到了这件事的始作俑者身上,“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说一声。我……”
“她也是为我们好。”方慧打断我,“她看你一个人,也看我一个人。她心里不好受。”
我沉默了。对于女儿,我确实心怀愧疚。我们的离婚,对她伤害最大。那年她正准备考研,我们俩天天在家里冷战,整个屋子里的空气都像是凝固的。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小小的年纪,眉头就总是拧成一个川字。
“对了,”方慧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状似无意地问,“卫军……他现在还好吧?”
我的心猛地一沉。来了。我知道这个名字迟早会被提起。这是我们之间那道最深、最无法愈合的伤疤。
我攥紧了手里的茶杯,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还那样。”我尽量用平淡的语气说,“前两年开了个小饭馆,生意不好不坏,勉强维持着。”
“哦。”方慧应了一声,便没再多问,低头继续喝茶。
可我知道,这只是开始。她今天肯来,绝不是为了和我追忆往昔,也不是为了吃这顿饭。她那句“还逃吗”,已经表明了她的来意。她是要和我算一算八年前的那笔旧账。
内心另一个声音在抗拒,在叫嚣:有什么好算的?当年的事,我承认我有错,可我也是为了我弟弟!他是你亲弟弟,我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追债,家破人亡吗?你为什么就不能多理解我一点?
服务员开始上菜了,热气腾腾的菜肴暂时驱散了包间里的尴尬。糖醋里脊的香气钻进鼻子,酸酸甜甜的,是我最熟悉的味道。方慧亲手做的糖醋里脊,总会多放一点点醋,她说我胃口不好,酸一点开胃。
她夹了一块里脊,放进我的碗里。
“尝尝,看这里的师傅做得地不地道。”
我夹起那块肉,放进嘴里。味道很好,可我却尝不出半点滋味,心里像压了块湿漉漉的石头,沉重得透不过气。
这顿饭,注定是食不下咽了。
第二章 女儿的心事
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
我们聊了些不痛不痒的话题,比如晓晓的孩子上了哪个幼儿园,比如最近的菜价又涨了多少。我们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可能引爆情绪的雷区,像两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客气又疏远。
结账的时候,我们俩又客气了一番。最后是我抢着付了钱。拿着账单,我心里五味杂陈。曾几何见,我们俩为了谁洗碗都能拌上几句嘴,如今却客气得像外人。
走出饭店,外面的冷风一吹,我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
“我送你回去吧?”我看着她,试探着问。
“不用了,我坐公交车,很方便。”方慧摆摆手,裹紧了身上的大衣,“你也早点回去吧,天冷。”
她说完,就转身走向不远处的公交站台,没有一丝留恋。我看着她的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有些单薄。她走路的姿势还是那样,不快不慢,背挺得笔直。
我就这样站在原地,直到那辆公交车亮着灯驶来,她上了车,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女儿晓晓的电话,拨了过去。
电话几乎是秒接。
“爸?怎么样啊?见到人了吗?”晓晓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紧张和期待。
“林晓!”我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声音也高了八度,“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爸,你别生气,你听我解释。”晓晓的声音软了下来,“我也是没办法。你们俩都这把年纪了,一个人过,我看着心里难受。当年你们为什么离婚,我虽然不全知道,但也猜到一些。我觉得你们之间就是个误会,缺一个坐下来好好谈谈的机会。”
“机会?这是机会吗?这是难堪!”我气得胸口起伏,“你妈她……她是怎么想的?她也同意你这么胡闹?”
我心想,方慧那么要强的一个人,怎么会同意来参加这种变相的“相亲”?这不像是她的风格。难道这些年,她也后悔了?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我掐灭了。不可能,她当初走得那么决绝。
“妈一开始也不同意。”晓晓叹了口气,“是我求了她好久。我说,爸,你这几年身体也不好,身边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我说,妈,你别看爸嘴硬,他心里肯定也苦。你们俩就当是为了我,见一面,把话说开,行不行?就算做不成夫妻,也别做仇人啊。”
女儿的话,像一根根小针,扎在我的心上。是啊,我身体不好,前年冬天犯了次肺炎,一个人躺在医院里,连个换洗衣服的人都没有。晓晓要上班,要照顾孩子,只能下班后匆匆赶来。看着她疲惫的样子,我心里不是滋味。
“爸,你别固执了。”晓晓的声音带着哭腔,“我知道你心里有坎,可那道坎,你一个人是过不去的。你得让你和我妈,一起把它迈过去。”
我挂了电话,心里乱成一锅粥。
切换到第三人称视角:
林晓放下手机,重重地叹了口气。客厅里,丈夫陈亮递过来一杯温水。
“怎么样?爸是不是又发火了?”
“嗯。”林晓接过水杯,眼圈红了,“他就是这样,死要面子活受罪。我真怕他哪天一个人在家里出了事,都没人知道。”
陈亮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你也别太急了。他们俩那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今天能让他们见上一面,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可我怕他们又谈崩了。”林晓忧心忡忡,“我爸那臭脾气,一句话说不对付就翻脸。我妈呢,看着温和,其实心里比谁都倔。他们俩,就像两只刺猬,想靠近又怕扎着对方。”
“那就让他们自己慢慢磨合吧。”陈亮说,“儿女能做的,也就是搭个台子。这戏怎么唱,还得看他们自己。”
林晓靠在丈夫的肩膀上,看着窗外的夜色,心里默默祈祷着。她不求父母能破镜重圆,只求他们能解开心结,放下怨恨,安安稳稳地度过晚年。为了这个目标,无论父亲怎么责备她,她都认了。
切换回第一人称视角:
我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直到双腿发麻。
晓晓的话在我脑子里反复回响。她说得对,我心里有道坎。那道坎,是男人的自尊,是无法言说的愧疚,也是对当年那件事的固执己见。
我承认,这些年我过得并不好。房子是空的,心也是空的。白天还好,去老年大学,和一帮老头子下下棋,吹吹牛,时间就过去了。可一到晚上,孤单就像潮水一样涌上来,能把人淹死。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当年我没有那么冲动,如果我能坐下来好好和方慧谈一谈,我们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可是,没有如果。
回到家,打开灯,屋子里冷冷清清。我脱下外套,习惯性地走到书桌前。桌上摆着文房四宝,旁边是我今天下午刚写的一幅字,“宁静致远”。现在看来,多么讽刺。我的心,离“宁静”两个字,差了十万八千里。
我拿起毛笔,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眼前浮现的,全是方慧的脸。她搅动茶水的样子,她把碎发掖到耳后的样子,她转身离开时决绝的背影。
八年了,我以为我已经把她忘了。原来,我只是把她藏得更深了而已。
今天这次见面,就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死水一般的生活。水面起了波澜,而水底那些沉淀了多年的泥沙,也开始翻涌起来。
第三章 尘封的账本
周末大扫除,我搬开书柜,想清理一下后面的灰尘。一个落了灰的牛皮纸箱露了出来。
我盯着那个箱子,愣了神。这是我们离婚时,方慧留下来的东西。她说里面的东西她都不要了,让我看着处理。我一直没动过,就那么塞在书柜后面,好像这样就能假装它不存在。
鬼使神差地,我打开了箱子。
里面是一些旧相册,几件她没带走的旧衣服,还有一个深棕色的硬皮笔记本。
我拿起那个笔记本,封面已经有些磨损了。我认得,这是我们家以前的记账本。方慧是个细心的人,家里大大小小的开销,她都会一笔一笔地记下来。
我翻开本子,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三月五日,买菜,十二元五角。卫国的外套送去干洗,三十元。”
“三月八日,晓晓学校交资料费,一百二十元。给她买了支新钢笔,二十八元。”
一页一页翻过去,都是些鸡毛蒜皮的日常。可就是这些琐碎的记录,拼凑出了我们曾经的生活。我仿佛能看到,方慧在灯下,戴着老花镜,一笔一划写下这些数字的模样。她的眉头或许会因为菜价上涨而微微皱起,又或许会因为给晓晓买了新文具而露出微笑。
我的心,像被温水泡着,又酸又软。
翻到后面,日记的记录戛然而止。最后一笔,停在了八年前的那个夏天。再往后,是几页空白。我正准备合上本子,手指却触到纸页之间似乎夹着什么东西。
我小心地翻开,一张折叠起来的银行存单掉了出来。
是我弟弟林卫军当年写给我的借条。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今借到兄长林卫国人民币二十万元整。
看着这张借条,当年的那一幕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卫军跪在我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他的小工厂投资失败,欠了一屁股债,高利贷天天上门逼债,说再不还钱就要剁他的手。我父母走得早,卫军是我一手带大的。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走上绝路?
那二十万,是我们夫妻俩攒了一辈子的积蓄,准备留着养老,给晓晓当嫁妆的。我没敢跟方慧商量,我知道她肯定不同意。她对卫军一直有些看法,觉得他好高骛远,不踏实。
我偷偷取了钱,解决了卫军的燃眉之急。我天真地以为,等卫军缓过来,把钱还了,这件事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过去。
可我没想到,方慧会因为要给晓晓报一个考研辅导班,去查家里的存折。
那天晚上,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她只是把那本空了的存折放在我面前,眼睛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失望和冰冷。
“卫国,这不是钱的事。”她一字一句地说,“这是信任。我们是夫妻,有什么事不能商量着来?你这样,把我当什么了?一个外人吗?”
我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解释不出来。因为她说的,句句在理。那一刻,我所有的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我觉得自己像个被当场抓获的小偷,所有的尊严和体面都被剥得干干净净。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无休止的冷战。我选择了逃避,每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我不敢面对她,不敢看她的眼睛。最后,是她提出了离婚。
我甚至没有挽留。或许在我内心深处,也觉得离婚是一种解脱。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动的,正是“林卫军”三个字。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哥,”电话那头,卫军的声音有些迟疑,“那个……你现在方便吗?”
“说吧,什么事?”
“是这样的,我家那小子,不是要结婚了嘛。女方那边要十万块彩礼,我这……手头有点紧,你看能不能……”
我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又是钱!这么多年了,他除了跟我谈钱,还会谈别的吗?
“卫军,那二十万你还没还我呢!”我压着火气说。
“哥,我知道,我知道。”卫军的声音更低了,“我这不是没办法嘛。我保证,等饭馆生意好了,我一定连本带利还给你。你就再帮我这一次,最后一次!”
又是“最后一次”。这句话,我听了不下十遍。
我拿着电话,看着手里的那本旧账本和那张泛黄的借条,心里乱成一团麻。一边是血浓于水的亲情,一边是压在我心头八年的愧疚。
挂了电话,我在书桌前坐了很久。
我忽然做了一个决定。我要再见方慧一面。不是为了晓晓,也不是为了别的。我只是想把当年的事,原原本本地跟她说清楚。我不想再背着这个沉重的壳,过完我的下半辈子。
我拿起手机,找到了方慧的号码。那个号码,我一直存着,却一次也没拨过。我的手指悬在拨号键上,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按了下去。
第四章 不是钱的事
我们约在小区附近的公园见面。
深秋的公园,有些萧瑟。梧桐叶落了一地,踩上去沙沙作响。我们俩并排走在小径上,隔着半个人的距离,谁也没有先开口。
最后还是我打破了沉默。
“卫军……又来找我借钱了。”我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地面,不敢看她。
方慧的脚步顿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儿子要结婚,女方要十万彩礼。”我自嘲地笑了笑,“他大概是把我当银行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被我压得平整的借条,递给她。
“这是当年的那张。我一直收着。”
方慧没有接,只是瞥了一眼,淡淡地说:“一张废纸而已。”
“我知道,在你看来,这可能不重要。”我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看着她的眼睛,“方慧,今天我找你,不是想跟你争辩当年的对错。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为什么会那么做。”
我把我父母早逝,我如何拉扯着弟弟长大,我们兄弟俩如何相依为命的往事,都跟她讲了一遍。这些话,我藏在心里几十年,从未对人说过,包括她。我总觉得,一个大男人,没必要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挂在嘴边,显得自己多不容易似的。
“在我心里,卫我不仅仅是弟弟,他更像我的儿子。他有难,我不能不管。我当时是真的怕,怕他想不开,怕他家就这么散了。”
我说着,眼眶有些发热。
方慧一直安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等我说完,她才缓缓开口。
“卫国,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我愣住了。
“我们做了三十年夫妻,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难道不清楚吗?”她看着远处结了冰的湖面,声音里带着一丝怅然,“你重情义,顾家,对学生负责,对朋友热心。这些都是你的优点。可是,你也有缺点。”
她转过头,目光直视着我。
“你的缺点,就是太爱把所有事都自己扛着。你觉得你是家里的顶梁柱,什么事都应该你来做主,你来承担。你从来没想过,我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你拿走那二十万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那笔钱,也有我一半的心血?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卫军还不上,我们的晚年该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我发现存折空了的时候,会是什么心情?”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失望的,从来都不是你帮卫军。我失望的是,你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要跟我商量。在你心里,我不是可以同舟共济的伴侣,而是一个需要你保护,需要你隐瞒的妇道人家。在你做出决定的那一刻,你就把我推出去了。”
我哑口无言。原来,这才是她真正的心结。
我一直以为,她是因为那二十万跟我离婚。我错了。钱,只是导火索。真正让我们走到那一步的,是我自以为是的“担当”,和那份被我忽视了的、夫妻之间最基本的尊重和信任。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揪住,疼得厉害。我心想,林卫国啊林卫国,你真是个混蛋。你教了一辈子书,育人子弟,却连最简单的夫妻相处之道都不懂。你固执地守着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却亲手毁掉了自己最珍贵的家庭。
切换到第三人称视角:
公园的长椅上,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并肩坐着。男人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女人看着他,眼神复杂,有心疼,有无奈,却没有了怨恨。
一对年轻的夫妇推着婴儿车从他们面前走过,孩子咯咯地笑着,给这萧瑟的秋日增添了一抹暖色。
方慧收回目光,轻轻叹了口气。
“卫国,”她放缓了语气,“你知道吗?你偷偷出去打零工,想把那笔钱补回来的事,我其实是知道的。”
林卫国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震惊。
“那几年,你总说学校晚上有课,周末要开会。可你们学校的王老师,是我妹妹的邻居。你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方慧的眼圈也红了,“你晚上去给人家当家教,周末去工地上帮人看场子。你一个教书先生,什么时候吃过那种苦?有好几次,我半夜醒来,摸着身边空荡荡的位置,都想给你打电话,让你别去了。可我忍住了。我知道你的脾气,我说了,你只会觉得我是在戳你的痛处,你的自尊心会更受不了。”
林卫国呆呆地听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原来,他自以为是的隐瞒,在她眼里,不过是一场拙劣的表演。她什么都知道,却选择了沉默。
这份沉默里,包含了多少失望和心酸。
“我们俩,就这么互相别扭着,互相折磨着,最后都累了。”方慧站起身,“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今天,你能把这些话说出来,我心里也敞亮了。至少,我知道,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妻子。”
她说完,转身准备离开。
“方慧!”林卫国急忙站起来,叫住了她。
他看着她的背影,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化作一句。
“那……卫军的钱,我该不该借?”
方慧没有回头,只是声音清晰地传来。
“林卫国,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件事,该你自己做决定。只是这一次,希望你想清楚,什么对你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第五章 讲台的尊严
卫军的电话又来了几次,我一直含糊其辞,没有答应。
这件事像一块石头,悬在我心上。方慧的话点醒了我。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被所谓的兄弟情义绑架。我得有我自己的原则和底线。
就在我为此事烦心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上了我。
是我二十年前教过的一个学生,叫张鹏。当年他是个调皮捣蛋的孩子,没少让我费心。没想到现在西装革履,人模狗样,开着大奔,成了一位“张总”。
他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来看我,说是感谢我当年的教诲之恩。
一番寒暄过后,他终于说出了来意。
他最近在搞一个文化旅游项目,想开发本地的一位历史名人故居。但是这位名人的生平有些争议,不够“光彩”。他想请我这位本地最权威的历史老师,帮忙“润色润色”这位名人的传记,写几篇宣传文章,把他塑造成一个完美无瑕的圣人形象。
“林老师,您是专家,这事儿对您来说就是小菜一碟。”张鹏给我倒上茶,满脸堆笑,“事成之后,这个数。”
他伸出两根手指。
“二十万?”我心里一惊。
“林老师,您太小看我了。”张鹏笑着摇摇头,“是两百万。就当是我孝敬您老的。”
两百万。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如果有了这笔钱,卫军的问题迎刃而解,我甚至还能剩下很多,把当年欠方慧的“窟窿”补上,还能改善一下自己的生活。
那一瞬间,我承认,我心动了。
我一辈子清贫,守着三尺讲台,拿着微薄的工资。我自诩清高,可当金钱的诱惑实实在在地摆在面前时,我才发现自己的定力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强大。
“林老师,您考虑考虑。”张鹏见我犹豫,又加了一把火,“这事儿对您来说,就是动动笔杆子的事。我们这也是为了宣传家乡,是好事嘛。”
我心想,这算什么好事?这是篡改历史,是欺骗!我教了一辈子历史,告诉我的学生要尊重史实,要实事求是。现在却要我亲手去编造谎言?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自己站在讲台上的样子。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洒在课本上,也洒在孩子们求知的脸上。我告诉他们,历史是民族的记忆,是我们的根。我们可以从历史中汲取智慧和力量,但前提是,我们必须敬畏历史,尊重真相。
这是我作为一个教师的职业操守,也是我做人的底线。
“张鹏,”我缓缓开口,声音不大,但很坚定,“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这件事,我做不了。”
张鹏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为什么啊林老师?您是嫌钱少?”
“这不是钱的事。”我摇摇头,把茶杯推了回去,“我教了一辈子历史,就剩这点风骨了,不能卖。”
张-鹏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大概没想到,在他看来唾手可得的事情,会被我这个糟老头子一口回绝。
“林老师,您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他的语气冷了下来,“现在这社会,有钱能使鬼推磨。您别这么死脑筋。”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站起身,做了个送客的手势,“你走吧。东西也带走。”
张鹏悻悻地走了。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我看着桌上那杯他倒的茶,热气已经散尽。我心里却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踏实和轻松。
我或许没有两百万,但我守住了我的尊严。这份尊严,是在三尺讲台上,用一根根粉笔,一节节课,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它比任何金钱都宝贵。
我忽然明白了方慧当年说的“不是钱的事”的真正含义。有些东西,是凌驾于金钱之上的。比如信任,比如尊重,比如一个人的原则和风骨。
我拿起手机,拨通了林卫军的电话。
“卫军,你听我说。十万块钱,我不能借给你。”
电话那头沉默了。
“但是,”我接着说,“我可以帮你去跟女方家谈谈,看看能不能少一点。我也可以把我这几年的积蓄拿出来五万,不是借,是给你孩子的贺礼。剩下的,你得自己想办法。你也是当爹的人了,该为自己的家庭负起责任了。”
这一次,我的语气很平静,但态度很坚决。
我不知道卫军能不能理解,但我知道,这是我能做的,最正确的选择。
第六章 风中的和解
我约方慧在当年我们最常去的河边公园见面。
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在了。她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站在一棵光秃秃的柳树下,看着河面发呆。
我走到她身边,和她并排站着。
“卫军的事,我处理了。”我先开了口。
“哦?”她侧过头看我。
“我没借钱给他。”我说,“我给了他五万,算是我这个做大伯的给孩子的红包。剩下的,让他自己想办法。”
方慧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但她什么也没说。
“还有一件事,”我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她,“这是张鹏……就是我以前的一个学生,他来找我……”
我把张鹏找我“润色”名人传记,许诺给我两百万酬金,以及我如何拒绝他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或许,我只是想让她知道,我变了。我不再是那个遇事只会逃避,只会打肿脸充胖子的林卫国了。
方慧静静地听完,没有去看那个信封,只是看着我。看了很久。
“卫国,”她说,“你真的长大了。”
一句“长大了”,让年近六十的我,眼眶瞬间就红了。
“方慧,对不起。”我看着她,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当年的事,是我错了。我不该瞒着你,不该那么自以为是。我……是我逃了。我没有勇气面对我的错误,也没有勇气面对你的失望。对不起。”
这句迟到了八年的道歉,终于说出了口。
说完,我整个人都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无比的包袱,前所未有的轻松。
方慧的眼圈也红了。她转过身去,背对着我,抬手擦了擦眼角。
河边的风很大,吹乱了她的头发,也吹动了我的衣角。我们就这样站着,沉默着。但这一次的沉默,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没有尴尬,没有怨恨,只有一种历经风雨后的平静和释然。
切换到第三人称视角:
深秋的风,带着凉意,吹过河面,泛起层层涟漪。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河边站了很久。男人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最终都化作了无声的叹息。女人一直背对着他,肩膀微微颤动。
许久,女人转过身来。她的眼睛是红的,但脸上却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卫国,你知道吗?这些年,我一个人去了很多地方。”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每次看到那些成双成对的老夫妻,互相搀扶着看风景,我都会想起你。”
“我想,如果当年我们没有离婚,现在站在这里的,会不会就是我们俩。”
“我也怨过你,恨过你。我一个人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一个人过年吃饺子的时候,我都在想,凭什么?凭什么我要受这份罪?”
“可是后来,我想通了。一段婚姻走到尽头,从来不是一个人的错。你固执,我何尝不倔强?你把事情都憋在心里,我又何尝没有用沉默来惩罚你?”
“我们都太要强了,都想证明自己是对的,结果,却把日子过错了。”
林卫国听着,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上的皱纹滑落。他伸出手,想要去握住她的手,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了。
方慧看着他,忽然笑了。她主动伸出手,握住了他那只僵在半空、微微颤抖的手。
“都过去了。”她说。
她的手,有些凉,但很温暖。
林卫国反手握紧,仿佛握住了他失去的整个世界。
风,还在吹。但他们心里,却无比的温暖。这一刻的和解,无关爱情,无关复合,只关乎两个在岁月里走散的灵魂,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第七章 夕阳下的新篇
晓晓家的饭桌上,久违地坐满了人。
我和方慧坐在主位,晓晓和她丈夫陈亮,还有我那活泼可爱的小外孙,一家人其乐融融。
饭桌上的气氛很轻松。晓晓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小心翼翼地在我面前提她妈妈,又在她妈妈面前提我。她给我们俩夹菜,一会儿说:“爸,你多吃点这个鱼,对心血管好。”一会儿又说:“妈,你尝尝这个汤,我炖了好几个小时呢。”
小外孙坐在宝宝椅里,挥舞着小勺子,咿咿呀呀地喊着“外公”、“外婆”。
方慧给他擦了擦嘴角的饭粒,脸上是满足的笑容。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暖洋洋的。这就是我曾经亲手打碎的幸福,如今,它似乎又一点点地被拼凑了起来。虽然,拼凑起来的瓷器,终究还是有裂痕的,但它至少完整了。
饭后,方慧和晓晓在厨房里洗碗,我和陈亮在客厅陪孩子玩。
“爸,看您和妈这样,晓晓这几天睡觉都能笑出声来。”陈亮一边给孩子搭积木,一边跟我说。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知道,晓晓想要的,就是这样。父母之间没有怨恨,能像亲人一样坐在一起,吃顿饭,聊聊天。这对于别的家庭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对于我们家,却奢侈了八年。
从晓晓家出来,天已经黑了。
我和方慧走在小区里,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送你到小区门口吧。”我说。
“好。”她点点头。
我们俩慢慢地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聊晓晓的工作,聊外孙的趣事,聊退休后的生活。一切都那么自然,仿佛我们不是一对离异的夫妻,而是一对相识多年的老友。
走到小区门口,公交车站就在不远处。
“就到这儿吧。”她说。
“嗯。”我点点头,“回去路上小心。”
“知道了,啰嗦。”她笑了,眉眼弯弯的,像年轻时一样。
她转身走向公交站台。我没有像上次那样,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我转身,向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我们朝着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但我心里,却没有任何失落和伤感。
我知道,我们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破镜难圆,有些伤害,留下了就是一辈子的疤。我们都老了,没有精力和勇气,再去经营一段复杂的婚姻关系。
但是,我们和解了。和过去的自己和解了,也和对方和解了。我们不再是怨偶,而是亲人,是朋友。我们可以坦然地面对彼此,可以共同地关心我们的女儿和外孙。
这就够了。
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城市的霓虹灯在夜色中闪烁,街边的店铺里传来温暖的灯光和欢声笑语。我的脚步,从未有过的轻快。
路过一家商场的橱窗,我停下脚步,看着玻璃里自己的倒影。一个头发花白、身形有些佝偻的老头。但他的眼神,不再是过去的浑浊和迷茫,而是多了一份清澈和坦然。
我对着橱窗里的自己,笑了笑。
林卫国,你这个老家伙,逃了大半辈子,终于在快六十岁的时候,学会了怎么去面对。
还逃吗?
不逃了。再也不逃了。
我抬起头,看着远处的天空。虽然是黑夜,但我知道,明天,太阳依旧会升起。而我的生活,也将在今天的夕阳下,翻开一个全新的篇章。这个篇章里,或许没有爱情,但有亲情,有尊严,有内心的平静和安宁。
这就够了。真的,够了。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