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世子谢珩,我成婚十二载的夫君,正慢条斯理地喝着汤。他衣袖微拂,露出手腕上那枚并不符合他惯常审美的青玉螭龙纹袖扣,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曾以为,用十二年熬一段婚姻,总能熬成举案齐眉。
直到女儿在宴席上,亲口说想要那个才女做她的新母亲。
而我的夫君,靖海侯世子谢珩,只是玩味地看着我,仿佛一场早已预料的戏码。
那一刻,心死如灰。 我平静地吐出“和离”二字。
他震怒,讥讽我无依无靠,夺不走女儿,离了侯府活不下去。
他错了。 我苏瓷,从来不是任人拿捏的孤女。
01
永熙十二年,冬。
侯府暖阁内,银丝炭烧得正旺,驱不散我心头的寒意。
桌上摆着精致的菜肴,是我们一家三口难得聚齐的家宴。可惜,同床异梦,女离心。
世子谢珩,我成婚十二载的夫君,正慢条斯理地喝着汤。他衣袖微拂,露出手腕上那枚并不符合他惯常审美的青玉螭龙纹袖扣,刺得我眼睛生疼。
那柳如眉,京城新晋的才女,半月前在诗会上“不慎”落水,被谢珩“恰巧”救起后,这袖扣便出现在他身上。市井间,他们的风流韵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他亦从不遮掩,甚至乐见其成。
我原以为,为了女儿琳琅,这表面夫妻总能再做下去。至少,给她一个看似完整的家。
可我错了。
“父亲,”琳琅放下玉箸,声音清脆,却像一把冰锥扎进我心口,“母亲每日只知督促我读《女诫》、习女红,无趣得紧。柳先生就不同了,她会讲诗词歌赋,会带我看山看水,见识广博。若是……若是她能常伴父亲左右,教导女儿,就好了。”
她话语里的暗示,赤裸得令人心惊。
谢珩闻言,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目光斜睨向我,带着几分审视,几分嘲弄,仿佛在说:你看,连你的女儿都觉得你不如外人。
那一刻,心中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坚持,轰然倒塌。
我放下筷子,瓷器轻碰,发出清脆一响。我看向我精心养育了十二年的女儿,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琳琅,告诉母亲,你当真不愿我再做你的母亲了?”
少女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游移,但很快变得“坚定”,她掷地有声:“是!我想要柳先生那样的母亲!”
心,像是被狠狠攥紧,又骤然松开,只剩一片麻木的空洞。
我转向谢珩,非常冷静地开口,吐出那早在心底预演过无数次的话:“谢珩,我们和离吧。”
一直作壁上观、似笑非笑的谢珩,脸色骤然沉下。他猛地将筷子拍在桌上,上好的梨花木桌面发出沉闷一响。
“苏瓷!”他声音里压着怒意,“你闹什么?琳琅还是个孩子,童言无忌,岂能当真?”
不等我回应,琳琅似乎被父亲的怒气鼓舞,急急开口:“女儿不是小孩子了!父亲明明也欣赏柳先生的,不是吗?”
谢珩额角青筋跳了跳,握紧拳头,终究没对女儿发作。他深吸一口气,看向我,语气试图放缓,却依旧带着居高临下的味道:“夫人,莫要任性。些许流言蜚语,何须在意?我们……”
“琳琅,”我打断他,看向女儿,“你先回房歇息。”
琳琅咬了咬唇,看看谢珩,又看看我,似乎意识到气氛不对,终究没再说什么,由侍女领着,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幸好,这侯府庭院深深,楼阁重重,不必让她即刻听见父母撕破脸的丑陋。
待女儿身影消失,我直接从袖中取出一叠早已备好的纸,轻轻推到他面前。
那上面,清晰记录着他与柳如眉乃至其他女子“偶遇”、“赏玩”、“赠礼”的时间地点,甚至还有某次他“不慎”落下的贴身玉佩的图样。自然,也包括那对青玉螭龙袖扣的来历——柳如眉在一次闺秀聚会中“无意”透露,乃她亲手所绘图纸,请名匠雕琢,赠予“知己”。
“和离书,我会让我的侍女送去京兆府备案。我的嫁妆,我会悉数带走。侯府的一分一毫,我不会多要。希望你爽快签字,彼此留些颜面。”我顿了顿,迎上他骤然变得惊怒的目光,“否则,我不介意请宗人府的长史大人,来评评这个理。”
谢珩的脸色变了又变,从震惊到愤怒,再到一丝慌乱。他显然没料到,我竟准备得如此充分。
他强自镇定,试图抓住最后的筹码:“苏瓷,你别忘了!你早已父母双亡,族中无人!离了侯府,你如何立足?凭什么养活自己?又凭什么与我争夺琳琅的抚养权?”
他语气稍缓,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我会与外面断了干净,我们……我们好好过日子,不行吗?琳琅还需要一个完整的家!”
看着他此刻的表演,我只觉得无比讽刺。
我轻轻摇头,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谢珩,谁告诉你,我要争夺琳琅的抚养权了?”
他猛地愣住,脸上血色尽褪,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仿佛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看清眼前这个他以为永远会隐忍、退让、依附于他的女人。
我站起身,不再看他那张俊朗却虚伪的脸。
“和离书明日会送到你书房。世子爷,早做决断。”
说完,我转身离开暖阁,将一室的死寂和谢珩错愕的目光,抛在身后。
窗外,寒风乍起,吹动了廊下的灯笼,光影摇曳。
我的未来,却从未如此刻般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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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暖阁,我并未回那早已冰冷的主院,而是径直出了侯府侧门。
一辆青帷小车悄无声息地停在巷口暗处,驾车的是一位面容沉静的中年妇人,姓赵,是我乳母的妹妹,也是我身边仅剩的、完全可信的人。
“娘子。”赵嬷嬷低唤一声,递过一个暖炉。
我摇摇头,登车坐定,“去榆钱巷。”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碌碌声响,窗外是京城的繁华夜市,灯火通明,人声喧闹,却都与我隔了一层。十二年的侯府生活,像一场精心编织的梦,如今梦醒,只剩彻骨寒。
榆钱巷这处小院,是我出嫁前最后的居所,也是我母亲——那位在我记忆中总是带着淡淡愁绪的美丽妇人留给我的唯一产业。她临终前紧紧攥着我的手,将一枚触手生温的白玉玦放入我掌心,玉玦上刻着繁复古老的纹样,似云非云,似鸟非鸟。
“瓷儿……收好它……永远……永远不要轻易示人……”
她气息微弱,眼中是复杂难辨的光,“若真有……活不下去的那一天……拿着它,去……去城西‘锦绣轩’……找孙掌柜……他会……帮你……”
那时我年纪尚小,只沉浸在失去母亲的巨大悲痛中,对这枚玉玦和母亲的嘱托似懂非懂。后来嫁入侯府,生活看似安稳富足,这玉玦和话语便被深深埋藏心底,几乎遗忘。
直到谢珩的冷漠一次次刺伤我,直到琳琅的言行越发偏离,直到我发现那对刺眼的青玉袖扣……我才恍然惊觉,我所以为的安稳,不过是无根的浮萍。
小院一直由赵嬷嬷和她丈夫悄悄打理,整洁依旧。昏黄的油灯下,我摩挲着那枚白玉玦,温润的质感仿佛还带着母亲的温度。
锦绣轩,我知道那里,是京城颇有名气的绸缎庄,客人非富即贵。
第二日,我换上未出嫁时常穿的素雅衣裙,用帷帽遮面,独自一人去了锦绣轩。
店铺伙计见我这身打扮,虽不算华贵,但气度不凡,倒也客气。我并未多看那些流光溢彩的绸缎,只径直走向柜台后的老掌柜,将白玉玦轻轻放在柜台上。
“劳烦掌柜,我想见见东家。”
那孙掌柜约莫五十岁年纪,面容精瘦,眼神锐利。他拿起玉玦,只一眼,脸色骤变,仔细翻看确认后,态度瞬间变得无比恭敬,甚至带了一丝惶恐。
“贵人请随我来。”他压低声音,亲自引我穿过店铺后堂,进入一间极为隐蔽的雅室。
雅室内,一位身着绛紫色宫装、气质雍容华贵的中年美妇早已等候在此。她看到我手中的玉玦,又仔细端详我的面容,眼神从审视逐渐变为激动与难以置信的疼惜。
我心中已然明了几分。
“像……太像了……”她喃喃道,眼中竟泛起泪光,“孩子,你……你母亲可是姓云,名讳一个‘舒’字?”
我母亲的确姓云,闺名云舒。我点了点头。
美妇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挥手让孙掌柜退下,雅室内只剩我二人。
“我乃当朝长公主,陛下唯一的胞姐。”她开口,身份尊贵无比,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云舒……她是我此生最好的手帕交,亦是……亦是我兄长,也就是当今圣上,年轻时倾心之人。”
我惊愕地抬头。
长公主眼中流露出追忆与痛惜:“当年局势复杂,兄长被迫立了现在的皇后。你母亲性情刚烈,不愿为妃,更不忍让兄长为难,便决然离开,隐姓埋名。她离开时,已怀有身孕……那孩子,就是你。”
我怔在原地,母亲从未提及的过往,如同尘封的画卷骤然展开,露出惊心动魄的底色。
“我一直在找你们!”长公主握住我的手,力道有些紧,“云舒她……后来如何?这玉玦是我当年赠予她的信物,言明无论何时,见此玉玦如见我本人。”
“母亲……在我十六岁时便病故了。”我低声回答。
长公主闭了闭眼,泪珠滚落:“苦了她了……也苦了你了……”她再次睁开眼,目光已变得坚定而锐利,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好孩子,从今日起,你便不再是孤女。有姑姑在,倒要看看,这京城谁敢欺辱我李家的血脉!谢家?哼,好一个靖海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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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并未立刻带我回气势恢宏的长公主府,而是让我依旧暂居榆钱巷小院,只是身边立刻多了几位沉默寡言、眼神精亮的仆妇,显然是派来保护我的。
她行事雷厉风行。当日,一封措辞严厉的拜帖便送到了靖海侯府。
翌日,长公主的车驾直接停在了侯府正门前,仪仗煊赫,引来无数百姓围观窃议。
靖海侯谢魁(谢珩之父)和夫人听闻长公主亲至,惊疑不定,慌忙大开中门,恭敬地将这位地位尊崇无比的长公主迎入正厅。谢珩也奉命作陪,脸色惊疑不定,他不明白为何长公主会突然驾临,且明显来者不善。
长公主端坐主位,并未寒暄,直接冷声道:“谢侯爷,谢夫人,你们养的好儿子!”
靖海侯夫妇心头一凛,连忙告罪:“不知犬子如何冲撞了殿下,还请殿下明示?”
“冲撞?”长公主冷笑一声,将我和谢珩之事冷声说出,自然略去了我的真实身世,只强调我乃她故交之女,她视如己出。她言辞犀利,将谢珩宠妾灭妻(虽未过门,但其行径无异)、纵容外室女挑衅嫡母、致使母女离心等行径揭露无遗。
“本宫竟不知,靖海侯府的家风如此‘开明’!一个未出阁的所谓‘才女’,竟可公然议论侯府世子家事,挑唆嫡女厌弃生母!而世子爷竟还觉得是发妻‘无理取闹’?”长公主凤目含威,扫过谢珩,让他瞬间面色惨白,冷汗涔涔。
靖海侯越听脸色越是铁青,他万万没想到,儿子的风流韵事竟会捅到长公主这里,还牵扯出如此不堪的内情!侯夫人更是又惊又怒,狠狠瞪了谢珩一眼。
“殿下息怒!是臣教子无方!臣必定严惩这逆子!”靖海侯连忙起身请罪。
“严惩?”长公主语气冰寒,“不必了。本宫那侄女心灰意冷,只求和离。本宫今日来,就是通知你们一声。和离书,你们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至于嫁妆……”她报出一份早已厘清的清单,数额之清晰,让侯夫人脸上血色尽失,那里面有不少已被她挪用或赏给了谢珩的妾室。
“三日之内,将嫁妆原封不动送至榆钱巷。若少了一分一毫,”长公主微微倾身,声音不高,却带着皇家的威严与压迫,“本宫不介意请皇弟下旨,派内侍省的人来侯府……亲自清点。”
靖海侯浑身一颤,他知道长公主绝对说到做到。若真闹到陛下面前,侯府的脸面就彻底丢尽了,甚至可能影响他的仕途!
“谨遵殿下懿旨!臣立刻去办!立刻去办!”靖海侯连声应下,再无半分犹豫。
长公主冷哼一声,起身拂袖而去,留下谢家一片死寂。
谢珩僵在原地,脸上火辣辣的,不仅是羞耻,更有一种巨大的恐慌和难以置信——那个他以为无依无靠的苏瓷,怎么会突然成了长公主的“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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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驾临靖海侯府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京城。
结合市井间早已流传的世子风流韵事,真相很快被拼凑出来:原来世子谢珩宠溺外室,冷落嫡妻,甚至纵容外室女挑唆得亲生女儿都厌弃了母亲!而那位默默无闻的世子夫人,竟是长公主的故交之女,如今长公主亲自出面为她撑腰!
舆论瞬间反转。
此前,柳如眉的“才情”和与谢珩的“知己之情”还被一些文人墨客所称道,如今却成了不知廉耻、妄图攀附侯府、破坏人家庭的明证。那些曾经追捧柳如眉诗词的聚会,如今再无人敢邀请她。
靖海侯府更是成了全城的笑柄。靖海侯回府后大发雷霆,直接将谢珩叫到祠堂动用了家法,责令他立刻与柳如眉断绝所有往来。侯夫人一边心疼儿子,一边又不得不连夜清点库房,咬着牙将苏瓷的嫁妆一样样凑齐,心里滴着血送去了榆钱巷。
谢珩躺在床上养伤,臀背疼痛,却远不及心中惊涛骇浪。他想起苏瓷提出和离时的冷静决绝,想起她那句“谁告诉你我要争夺琳琅的抚养权”,原来她早已有了退路,且是这般通天退路!后悔、不甘、羞愤、还有一丝被欺骗的恼怒,种种情绪交织,几乎将他吞噬。
而侯府内,最不知所措的,是谢琳琅。
她先是听说母亲竟然真的搬走了,然后父亲被祖父打了,家里气氛压抑得可怕。下人们看她的眼神也变得古怪,甚至有人偷偷议论,说是因为她说了那些话,才逼走了夫人,惹来了长公主,害了侯府和世子。
柳先生(柳如眉)也再没来过府上,派人去请,也只得到冷冰冰的回复“柳姑娘身体不适”。
小少女第一次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她想象中的,有了温柔有才的柳先生做新母亲后的美好生活,并没有出现。反而,那个她嫌弃枯燥无趣的亲生母亲离开后,整个家都变得冷冰冰、乱糟糟的。
她抱着膝盖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第一次感到了茫然和……一丝丝的后悔。
而此刻的榆钱巷小院,我看着院子里摆放整齐的、属于我的箱笼,听着赵嬷嬷汇报着外面翻天覆地的变化,神情平静。
长公主握着我的手:“瓷儿,这只是开始。那些亏欠你的,姑姑会帮你,一件件,讨回来。”
我抬眼,望向侯府的方向,目光沉静而坚定。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长公主在府中举办赏花雅集,京中名流闺秀、文人雅士皆在受邀之列。这无疑是一场顶级社交盛宴,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
我知道,这是姑姑为我精心搭建的舞台。
此前,关于我的种种传言已在京城流传,好奇、怜悯、质疑兼而有之。许多人都在猜测,这个突然得了长公主青眼、与靖海侯府和离的女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是徒有背景,还是真有内涵。
我并未刻意打扮得珠光宝气,只着一身月白云纹锦缎长裙,发间簪一支简单的碧玉簪,通身气质却清冷沉静,与满园争奇斗艳的娇花相比,反而更显突出。
谢珩也来了。靖海侯府虽颜面有损,但爵位仍在,他作为世子,仍在受邀之列。他脸色还有些苍白,目光复杂地落在我的方向,带着探究和一丝未能掩饰的惊艳。柳如眉自然不在受邀之列。
雅集的高潮,是即兴书画环节。几位以才学闻名的公子小姐都已献艺,博得满堂彩。柳如眉虽未到场,但她的几位“闺中密友”却不时提及她往日的诗作,试图挽回些许声誉。
长公主含笑看向我:“瓷儿,听闻你自幼也得母亲教导,于书画一道颇有心得,今日不妨也让大家品鉴一番?”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
我并未推辞,缓步上前,略一沉吟,便提笔蘸墨。
我未画寻常花鸟,也未写风花雪月。笔走龙蛇间,一幅泼墨山水渐次呈现。山势险峻奇崛,云雾缭绕间似有龙腾之象,笔力遒劲,气势磅礴,完全不似闺阁笔触,倒像胸有丘壑的隐士所作。画旁提有一行小诗,并非缠绵悱恻之词,而是咏叹山河壮丽、时光浩瀚的苍茫之句。
满场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迥异于寻常女子柔媚画风的磅礴之作所震撼。那需要何等的眼界与胸襟?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翰林抚掌惊叹:“妙!妙极!此画此诗,格局宏大,意境高远,非寻常阅历所能为!长公主殿下,您这位侄女,真乃奇女子也!”
赞誉之声顿时如潮水般涌来。之前那些提及柳如眉诗词的人,此刻也哑口无言。柳如眉那些精巧伤感的诗词,在这幅山河图面前,顿时显得小家子气,如同萤火之于皓月。
谢珩怔怔地看着画,又看看我,眼神中的复杂情绪几乎要满溢出来。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苏瓷。在他印象里,妻子只是温顺、甚至有些无趣的内宅妇人,何时有了这般惊世才华?他忽然想起,婚后最初两年,他似乎也曾见过她在书房偶尔练笔,那时他只当是闺阁消遣,从未放在心上……
巨大的落差和失落感攫住了他。
我放下笔,微微颔首致意,宠辱不惊。这一刻,我不再是靖海侯府被厌弃的世子夫人苏氏,我是苏瓷,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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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集之后,我的名声彻底扭转。“奇女子”、“隐士才情”、“长公主珍视的侄女”成为了我的新标签。甚至有传言,陛下听闻那幅画后,也表示了赞赏。
谢珩似乎终于无法承受这种失去和对比带来的煎熬。
他几经辗转,托人递话,想要见我一面。
我本不欲理会,但想了想,还是同意了。有些话,说清楚了,才能让他,也让过去的我,彻底死心。
见面的地点约在京城一家颇为清静的茶楼雅室。我到时,谢珩已等候在内。他看起来憔悴了不少,眼下有着青黑,往日的风流倜傥被一种沉郁取代。
“瓷……苏娘子。”他起身,语气干涩。
我微微颔首,在他对面坐下,保持着疏离的距离。
“近日……可好?”他艰难地开口。
“甚好。”我语气平淡,“不劳世子挂心。”
沉默片刻,他终于切入正题,语气带着急切和悔恨:“瓷儿,我知道错了。从前是我被猪油蒙了心,忽略了你,辜负了你。我……我已经彻底和柳如眉断了联系!你看,这是休书……”他竟真的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函。
我并未去看那所谓的休书,只觉得可笑。他休不休柳如眉,与我何干?
“世子今日来,就是说这些?”我打断他。
他看着我冷漠的神情,眼中痛色更深:“瓷儿,我们……我们毕竟十二年夫妻,还有琳琅……她如今也知道错了,日日思念你。难道我们就不能重新开始吗?我保证,日后定会好好待你,只你一人……”
“谢珩,”我直呼其名,声音冷澈,“你觉得,我们之间,还回得去吗?”
他愣住。
“在你纵容旁人轻视我、在你默许女儿厌弃我、在你将那对袖扣戴在手上时,我们之间就完了。”我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你今日的悔恨,有几分是真觉得对不起我,有几分是因为我如今有了长公主撑腰,有几分是因为发现我并非你以为的那个一无是处的孤女?”
谢珩脸色煞白,嘴唇翕动,却无法反驳。
“至于琳琅,”我顿了顿,心中微痛,但语气依旧坚定,“她是你的女儿,选择权,在她自己手里。而我苏瓷,从不走回头路。”
说完,我站起身:“世子,珍重。以后,不必再见了。”
我转身离开,留下他一人僵坐在原地,面色灰败。那封他以为能挽回什么的休书,孤零零地躺在桌上,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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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半月,一个春雨淅沥的下午。
赵嬷嬷进来通报,语气有些复杂:“娘子,小姐……谢小姐来了,就在门外,淋着雨,不肯走,说想见您。”
我正临摹一幅古画,笔尖一顿,墨迹在宣纸上微微晕开一丝。
沉默片刻,我道:“让她去偏厅等候吧。”
偏厅里,琳琅独自站着,浑身湿透,发丝黏在苍白的小脸上,眼睛红肿,像只被遗弃的小猫,怯生生地看着我,全无往日在家宴上的“坚定”和“勇气”。
“母亲……”她声音哽咽,带着哭腔。
我让侍女拿来干布巾递给她,并未像从前那样亲手为她擦拭。
“擦干吧,莫着了风寒。”我语气平静。
她接过布巾,却没有擦,眼泪掉得更凶:“母亲……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她断断续续地哭诉着。原来我离开后,柳如眉确实试图通过她巩固与谢珩的关系,来过侯府几次,但每次都是打着教导她的名义,实则打探消息,或暗示她向父亲要求接其过门。态度也不再如从前那般温柔可亲,反而带着一种功利的急切。
府中下人因长公主之威和对我的同情,待她虽表面恭敬,背后却常有闲言碎语,说她逼走亲母,引狼入室。父亲谢珩自被我拒绝后,情绪阴沉,对她也不复往日耐心,偶尔还会斥责她“不懂事”。
她口中的“柳先生”光环破灭,想象中的美好生活化为泡影,现实的冰冷和落差让她无所适从。她开始疯狂地想念我,想念我虽严厉却真切的关怀,想念我亲手做的点心,想念生病时我彻夜的守护……
“她说您古板无趣……说您配不上父亲……说她会带给我更好的……都是我蠢,信了她……”琳琅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母亲,您不要我了吗?您能不能回来?我以后一定听话,再也不惹您生气了……”
看着她痛哭流涕的模样,听着她迟来的忏悔,我的心像是被泡在酸水里,又涩又胀。十二年的母女之情,岂是那么容易割舍?
但我没有立刻心软。
我看着她,缓缓开口:“琳琅,你今年十二岁了,不是两岁。有些选择,做下了,就要承担后果。母亲这个身份,不是你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的。”
她惊恐地抬头,眼中满是绝望。
“我是否原谅你,不是看你今天哭得有多伤心,而是看你日后如何去做。”我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先回去。好好想想,什么才是真正的‘好’,什么才是值得珍惜的。想明白了,再说其他。”
我没有留她,让赵嬷嬷备车,送她回侯府。
琳琅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眼中充满了悔恨、恐惧,还有一丝茫然的思考。
我知道,裂痕已经造成,修复需要时间,更需要她真正的成长。而我,不会再像过去那样,毫无底线地付出和包容了。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我的心,在经历过彻底的破碎和重建后,变得更加清醒和坚韧。
柳如眉并未坐以待毙。她深知自己名声已臭,侯府之路几乎被断绝,便将主意打到了别处。她利用仅存的人脉,四处散播谣言,暗示苏瓷能得长公主青睐,并非只因故交之女,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隐秘,甚至影射其品性不端,才被侯府厌弃。
同时,她竟暗中接触了一位素与靖海侯府不睦的宗室郡王,意图借郡王之手,将一些“莫须有”的罪名扣在我和长公主头上,妄图搅浑水,从中渔利。
然而,她低估了长公主在京城经营多年的能量。
她那些小动作,几乎第一时间就被长公主知晓。
“跳梁小丑,不知死活。”长公主凤目含霜,并未立刻发作,只吩咐下去,“让她演,把她接触过谁,说过什么,都给本宫记得清清楚楚。”
几日後,京城一年一度的“百花诗会”上,柳如眉竟也设法混了进来,似乎还想做最后一搏,试图在一些尚未完全知晓内情的文人面前挽回形象。
诗会正酣,长公主的车驾突然莅临。
所有人起身恭迎。
长公主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脸色发白的柳如眉身上,淡淡开口:“本宫近日听闻一些市井流言,甚是有趣。似乎关乎本宫与本宫的侄女。”
场下顿时鸦雀无声。
长公主并未看我,只对着众人,语气平稳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力:“本宫今日便在此说清楚。苏瓷,乃本宫挚友云舒夫人唯一血脉。云舒夫人当年才情冠绝京城,品性高洁,却红颜薄命,唯留此一女。本宫视瓷儿如亲生,她受一丝委屈,便是与本宫过不去。”
她顿了顿,目光如刀般射向柳如眉:“至于某些钻营之辈,妄图以龌龊手段攀附富贵,挑拨离间,甚至构陷皇家声誉……其行可鄙,其心可诛!”
随着长公主的话音,几位之前与柳如眉有过接触、收受她好处散播谣言的人,被侍卫直接“请”了出来,当众揭穿其行径。那位宗室郡王也被长公主几句暗含机锋的话敲打得面色如土,连连表示绝无此意,都是柳如眉一面之词。
柳如眉彻底暴露在人前,所有的算计、卑劣、谎言被撕扯得干干净净。她瘫软在地,面无人色,周围尽是鄙夷、厌恶的目光。
长公主甚至无需亲自处置她。经此一事,柳如眉在京城已无立锥之地,名声彻底扫地,人人避之唯恐不及。那位郡王为自保,第一时间将她远远打发去了偏远的苦寒之地,此生再无回京的可能。
谢珩也在场,他看着那个他曾一度欣赏、甚至为之背叛家庭的女子,最终露出如此不堪的真面目,再回想自己为她所做的一切,只觉得无比讽刺和恶心,脸上火辣辣的,如同被当众抽了无数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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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落定后,我的生活真正归于平静,却并非一潭死水。
在长公主的支持下,我并未选择依附于她生活。我用母亲留下的、以及和离后属于自己的财产,盘下了京城一处临水的雅致小楼。
这里不再仅仅是售卖绸缎的“锦绣轩”,我将其改造,名为“锦心苑”。
一层陈列我精心挑选或参与设计的布料、成衣、绣品,格调高雅,与众不同。 二层设为雅集之所,定期举办书画、品香、插花的小型聚会,只邀请志趣相投的女子,不论出身,只论才情品性。我有时会亲自讲授绘画心得,或与她们交流读书感悟。 三层则是我自己的天地,书房、画室、茶寮,可凭栏远眺,静看云卷云舒。
“锦心苑”很快成为京城一处独特的所在,吸引了许多真正有才学、有想法的女子。这里没有侯府后宅的勾心斗角,只有对美的追求和思想的碰撞。我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价值和乐趣,日子过得充实而自在。
长公主常来小坐,有时带着宫廷新赐的点心,有时只是静静看我作画。我们之间,渐渐生出一种超越利益牵连的真挚亲情。
期间,并非没有新的目光投注在我身上。我才名既显,又有长公主这般靠山,且容颜未衰,气度更胜从前,自然引來一些探询和示好。其中不乏青年才俊甚至地位尊贵者。
但我皆淡然处之。经历过一场失败的婚姻,我比谁都清楚,内心的丰盈和独立远比依附一段关系更重要。若遇不到真正懂得尊重、珍惜我的人,我宁愿独自精彩。
偶尔,我会听闻靖海侯府的消息。谢珩经此一事后颇为消沉,在朝堂上也屡屡受挫。靖海侯夫妇急于为他另寻一门有力的亲事以重振家声,却因之前种种,高门贵女皆对其避而远之,进展十分不顺。
这些消息听在耳中,心中已无波澜。他们的兴衰,早已与我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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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荏苒,又是一年深秋。
“锦心苑”的枫叶红得似火。我正指导一位工部侍郎家的小姐画菊,侍女来报,谢琳琅又来了。
自上次雨中一别,她每隔一段时日便会来一次。有时带些自己做的(并不太成功的)点心,有时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看我处理事务,偶尔问些关于书画的问题。我不驱赶,也不过分亲近。
她变了许多,褪去了不少骄纵之气,眼神里多了些沉静和思索。
今日,她带来了一卷自己抄写的佛经,字迹工整,显是下了苦功。
“母亲,”她轻声说,不再像最初那样带着哭腔和急切,多了几分坦然,“这是我为外祖母(指我母亲云舒)抄的,希望能略尽孝心,也……也为自己祈福静心。”
我接过经卷,看了看,点了点头:“有心了。字有进步。”
她眼中掠过一丝欣喜,随即又有些踌躇,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我,语气带着一丝紧张:“这是……父亲托我带给您的。”
我并未去接:“我与世子已无瓜葛,他的信,我不必看。”
琳琅的手僵在半空,随即缓缓收回,低声道:“我猜到了。其实……他也没写什么,只是……一些无用的忏悔罢了。”她顿了顿,鼓起勇气看着我的眼睛,“母亲,我知道,过去的伤害无法轻易抹去。我不求您立刻原谅我,接纳我。我只想告诉您,我真的知错了。我会努力读书明理,学习持家,不再人云亦云,我会让自己配得上……配得上再做您的女儿,哪怕只是您愿意偶尔教导我一二。”
她的眼神真诚而坚定,带着少女难得的清醒和担当。
我看着眼前这个逐渐蜕变的少女,心中最后那点坚冰,悄然融化了一丝。
我并未说原谅与否,只淡淡道:“‘锦心苑’缺一个整理书册的帮手,你若得空,每旬可来三日。记得,这里规矩重,错了要罚。”
琳琅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巨大的光彩,连忙应道:“是!女儿……我一定好好做!谢谢母亲!”
她欢喜又小心翼翼地退下,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我知道,接纳她回来,并非重回过去的生活,而是以一种新的方式,给予彼此一个重新开始的可能。未来如何,且行且看。
窗外,天高云淡,一群鸿雁南飞。
我拿起画笔,继续未完成的画作。画上是壮丽山河,云雾散尽,一片开阔清明。
案头,放着长公主刚送来的请柬,邀我入宫参加中秋宴席。如今,我已能坦然从容地面对这一切。
来源:栀子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