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关于台湾文学界的系列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其中有两集专门拍摄文学朱家。一集《我记得》讲朱家三姐妹朱天文、朱天心、朱天衣,一集《愿未央》,侯孝贤监制、朱天文导演,讲三姐妹的父亲、小说家朱西甯和母亲、翻译家刘慕沙。
关于台湾文学界的系列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其中有两集专门拍摄文学朱家。一集《我记得》讲朱家三姐妹朱天文、朱天心、朱天衣,一集《愿未央》,侯孝贤监制、朱天文导演,讲三姐妹的父亲、小说家朱西甯和母亲、翻译家刘慕沙。
朱西甯(1926—1998) 生于江苏宿迁,祖籍山东临朐。本名朱青海,杭州艺术专科学校肄业。一九四九年随军赴台,曾任《新文艺》月刊主编、黎明文化公司总编辑、中国文化大学中国文学系兼任教授。一生专注写作,以小说创作为主,兼及散文、评论。 他是台湾现代文学史上至关重要的一位作家,被张爱玲赞誉,白先勇、阿城、莫言、戴锦华、张大春激赏。
朱家合影(图片由朱家提供) 是朱西甯长篇小说遗作,也是其毕生最重磅的作品。
全书共分三十五章,故事起自清光绪二十六年(一九〇〇年),遥想一段并不太平的“太平”盛世,以华氏一族百年家史为主轴,细述山东省乡下面临新与旧、中与西等时代冲撞时的种种风云变化。家史与民族史交错叠合,个人的命运、爱情的失落、时代的动乱,展现一个革命时间表以外的、民间的中国。
朱西甯以高度淳熟圆畅的语言,不厌精细地叙述了四时物语、民俗礼仪、庶民细事、方言土语,如清末民初缓缓铺开的原乡长卷,建构出一种现代人已经无法想象无从经历的田园生活。而华父与大美姑娘一段没有结果的纯真爱情,更是令人魂牵梦绕。
“朱西甯的文字是一种绝美的白话文。朱西甯式的语言,不易模仿,不易复制。他离去后,也带走了独门技艺。他的语言,他的风格,成为台湾文学的绝响。”
这部小说的创作过程也十分传奇。 历时十八载,七易其稿,八度启笔,待冲破三十万言大关时,全部纸稿却遭白蚁蛀空,而朱西甯只说,这或许是上帝的旨意,之前写得不够好,继而另起炉灶从头再来,终成五十五万字言。对于这位专注打造梦土的书写者,时间也只好叹息着站在一旁。“再给我十年,把《华太平家传》写完。”
“我有一点愿意,把当代人生活细微地留下来,让后代子孙知道祖先们曾在这片土地上怎样地生活。”
《华太平家传》手稿第一章(现存台湾文学馆)
2023年,理想国推出《华太平家传》,是这一重要作品首次在大陆出版。书中附有朱西甯珍贵手稿和照片,以及刘慕沙、朱天文、朱天心的专文导读。
原价138元,现仅需45折62.1元。
做小金鱼的人
——读《华太平家传》
朱天文
盟盟做完功课又伏到茶几上不起身了,是用明彩粉亮的牛奶笔在深色纸材上画昆虫或蜥蜴,工笔的程度到了像做珠宝镶嵌。她画过一只蜥蜴,斑斓得如卡第亚佩饰,叫人好想拿来别在胸前。每每这时候,盟盟的阿姨跟盟盟母亲互望一眼,心底叹气 :“上校又在做小金鱼了。”
上校当然是《百年孤独》里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打了二十年仗,最后重拾少年时代做小金鱼的技艺,整天埋在屋里把金币打成鳞片。他专心串鳞片,装红宝石小眼睛,锤打鱼鳃,安上鱼鳞,以此忘掉战场上的失意。因为工作太精密弄坏了眼睛,坐姿亦压弯了背脊,短短一段日子他老得比打仗那些年还要快。盟盟母亲很可怜盟盟坐姿愈加不良,近视愈发加深,总想办法拉她出去走路做户外运动。
盟盟的公公过世了,生前正写着的《华太平家传》已达五十五万字(这个字数最早是由盟盟透露出来的),报社希望能先刊载一部分,打电话来给盟盟的阿姨,并请写一篇导读。盟盟阿姨好想婉拒这件事,理由很简单,她根本没有看过这部巨著(如字面所示,字数巨大的著作),她非常害怕在父亲那浩瀚的文稿书堆里根本找不到这五十五万字的踪影。她也许三十岁以后就不大看父亲的新作了,小说是看到《春风不相识》那个时期。
她从小读父亲的手稿长大,写《八二三注》时她念高中,放学回家爱跑上楼翻父亲桌上的稿子,看父亲一夜过来又写了些什么,千百余字的,她总嫌太少不过瘾。后来她也开始写小说,成了父亲的同业,眼光日益变得挑剔。后来,她感觉到这位同业的创作力正在倾斜——若非朝向衰颓的那一方倾向,也至少是,停顿了。这样的感觉让她忽然回到女儿的身份,回到小时候忠实读者的崇拜眼光,“不许美人见白头”的,她闪躲了一下眼光,把脸回避过去。这一闪躲,一回避,十数年过去了。
朱家老照片,左起-刘慕沙-朱西甯(图片由朱家提供)
此间她大概知道父亲进行已久的长篇写了又毁,毁了又写,白蚁吃掉三十万字的时候,全家人也把它媲美成“百年孤独”式的荒谬好笑。甚至到了父亲癌病住院,家人们慢慢建设起父亲终须离去的心理准备时,也从来没问过这部巨著的下落。巨著是一个抽象概念在乌何有之乡摆着似的,代表毅力、勇气,以及属于已逝世代里才有的那种愚执。与其说它是作品,不如说是父亲总体人格的表征。这表征,她认为将渐成传奇,而文本的巨著也许真被白蚁吃掉了不复存在。
现在报社说要刊登巨著,天啊巨著在哪里呢?
盟盟带阿姨到公公房间,靠阳台纱门里侧的带轮轻型档案柜,最底下两层抽出来,一层五册共十册手稿整整齐齐的就在那里。五百字稿纸,一百页订成册。一度盟盟极关心公公写了多少字,公公答应她写到某个字数时让她标页码,盟盟翻给阿姨看,九〇〇页、九九九页、
一〇〇〇页,都是她的大大拙拙的铅笔字。翻动中扇出来陈年的猫尿骚味,巨著,一点不难找的就在那里。
盟盟再带阿姨下楼,在沙发一角桌几底下搬出个盒子,常见的那种吉庆红的茶叶礼盒,打开来,还有散装未成册的手稿,一〇六六页,半张没写满。还有若干纸本笔记,就逐件检点起来。盟盟说:“有一个叫宝惠的活到最老。”便翻开一本硬壳笔记簿指给阿姨看,高兴说:“是他没错,八十五岁。”
《华太平家传》手稿第1066页,也即未完成作品的最后一页(现存台湾文学馆)(图片由朱家提供)
簿子开始是祖先及活人的年表,横向列着名字,直行列着包括公元、干支、清纪、民前和民国的纪年。往上,推到一八六二年,壬戌,同治一年,民前五十,广德五十七岁,萧氏三十二岁……往下,载至一九九七年,丁丑,海盟十一岁符容六岁。年表制得像手风琴那样可以展开收折,坐标纵横一目了然的生死簿。
年表之后,录着章号、章题、页码、章字数、总字数的表格,一页尽览在内。盟盟说:“这是公公研发了几次才成功的。”耐心解释着之前研发失败的表格,却怎么也无法使阿姨懂得。
表格之后有半页乡县地名,半页金兰谱。有数行长老执事、洋人名字,小吃种类,马群保丁,一页戏台楹联。寥寥几笔民初物价:肉包子、一枚小铜元(十文),卖鲜草一斤、二文,瓦匠工、一日一百文,二十文大铜板、民十四年始用。再有封底黏附一张信纸,是老家还在种地的亲族手绘寄来的农事作物节气旬期一览表。此外,就也没有其他资料了。
盟盟的公公最后几年搬到楼下写稿,起初是为了方便于接听电话,应付挂号邮件或送米的修灯的,并且帮盟盟录影平剧,接盟盟放学回来,祖孙俩看戏吃点心。渐渐,客厅的沙发一角成了他们的老窝,公公盘腿窝坐沙发里写稿,稿纸夹在压克力板上就着椅子扶手当书桌来写。人往人来,猫逐狗奔,皆不妨碍他在那里安静写字。
屋檐下都是作家:左起朱天文-朱天心(目宿媒體,图片由朱家提供)
有一阵子,他受托编辑《山东人在台湾》,发函收信,剪修大头照片贴牢,琐碎不堪的个人生平资料他也刻字那样地一点一点誊录着。家人看见十分生气,认为是工读生即可胜任的工作为什么要他来做,嚷着交给认识的谁去电脑处理吧,尚待付诸行动,厚厚一本砖书已经印好出版了。客厅一角的老窝,变成了奥雷里亚诺 · 布恩迪亚上校的银饰工艺坊。
于是盟盟阿姨翻开《华太平家传》手稿看着,看不几页她抬起头,万分惆怅地对盟盟母亲说:“好看吔。”
这里有她早年读父亲小说时的充实感,饱满,有趣。她惘然面对,若父亲是像人们陈述的八〇年代以降被台湾文学社会遗忘,那么近二十年来,他在做什么?想什么?
《华太平家传》开笔于一九八〇年,十年里七度易稿,八度启笔,待突破三十万字大关时,全遭白蚁食尽。他重起炉灶第九度启笔,就是眼前这部手稿了。他像奥雷里亚诺 · 布恩迪亚上校后来不再卖出小金鱼,却仍然每天做两条,完成二十五条就融掉重做起。
手稿里充满了实物实事和细节,它们经常离题,蔓生。写上一页又一页的如何种鸦片割鸦片,如何喜鹊筑巢,如何神坛练拳,着迷其中不再记得归途。父亲似乎跟卡尔维诺一样清楚,离题是一种策略,为繁衍作品中的时间,拖延结局。是一种永不停止的躲避,和逃逸。躲避什么呢?当然是死亡。
手稿的开章叫《许愿》,从一个五岁小孩和他的银铃风帽写起,末尾后设地插进一段关于择九九重阳日第九度启笔事,“数不过九,于此祝告上苍,与我通融些个,大限之外假我十年,此家传料可底成……”卡尔维诺说,如果直线是命定的,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是直线,那么偏离,就能将此距离延长。如果这些偏离变得更迂回纠结,更复杂,以至于隐藏了本身的轨迹,也许时间就会迷路,而我们就继续隐藏在我们不断变换的偏离之中。
《华太平家传》手稿:第一章《许愿》(现存台湾文学馆)(图片由朱家提供)
是的,是那段她感觉到父亲创作力倾颓的时期,父亲已默默地在选择偏离,偏离当代一切正在进行的潮流,这项举措,让他的写作生命延长了十年。
父亲属丙寅虎,盟盟整整晚公公一甲子,家里两只丙寅虎。命理曾有一说,丙寅虎,活不过六十五,但父亲已七十二。有一天当马尔克斯热泪如倾地下楼来,他的太太看见说:“上校死了吗?”这一天,工艺坊的锡桶里共有十七条小金鱼。
一九九八年三月二十六日
原价138元,现仅需62.1元
朱西甯生命压轴之作,大陆首次出版
一部未竟的世纪之书,华氏家族百年史
古典与现代化交响的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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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理想国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