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最近，网络小说《凡人修仙传》改编的动画和电视剧，都吸引了一批新观众。改编电视剧的收视率达到18%，总播放量将近10亿。在B站上线的动画，播放量将近40亿。督工，《凡人修仙传》改编作品为什么这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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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网络小说《凡人修仙传》改编的动画和电视剧，都吸引了一批新观众。改编电视剧的收视率达到18%，总播放量将近10亿。在B站上线的动画，播放量将近40亿。

督工，《凡人修仙传》改编作品为什么这么火？

因为《凡人修仙传》的原版小说质量很高，只要改编团队不要太离谱，就可以接住这波流量。

《凡人修仙传》开始连载的时间是2008年，一开始没多少人在意。甚至起点小说的编辑也不怎么重视这部小说。等到更新40万字以后，编辑才和作者忘语签约，理由也不是内容惊人，而是他的写作热情实在是太高了。

最初几十万字，《凡人修仙传》的故事比较简单，就是一个叫韩立的少年，因为偶然机会加入没落门派，然后小心翼翼求生存，探索世界。这种传统武侠开局，很难快速提供爽点，对比当时的其他网络小说，商业价值不算突出。等到小说的世界观全面展开，作品的潜力才逐渐爆发。

在凡人世界和武侠世界的上面，作者忘语设置了一个修仙世界，作为主要人物的活动空间。修仙世界的成员虽然长寿、富裕，但是斗争激烈，为了满足修仙者的升级需求，越高级的资源越紧缺，消灭竞争者夺取资源是最好的发展方式。

小说前期，韩立遇到一位名义上的长辈，借他的演讲介绍了修仙世界的规则：

无论正邪双方及其他修仙派别口头上怎么说的，实际上执行的都是弱肉强食的那一套。

我们修仙者可不是世间的俗人！功法境界高的修士，视低阶修士为蝼蚁，一语不合，就一击灭杀，这都是常有之事。

所以，修仙世界是没有法律的，道德只在实力相当的时候有用。对于新来的修炼者，绝大多数表面上的机遇，都是强者设置的陷阱。主角韩立虽然资质不高，也缺乏经验，但是足够谨慎，避开了大多数风险，逐渐提升自己的实力。

等到韩立进入修仙世界的中上层次，按照其他小说的套路，他应该会充分展现自己的霸气，快意恩仇。但小说里的韩立并没有放弃自己的谨慎，也没有放纵自己的欲望，而是把几乎所有资源继续投入个人修炼，最终成为顶级强者。

今天看来，《凡人修仙传》的套路已经不新鲜了。但是在2008年，忘语的写法具有突破性，算是文学史上一块里程碑。

要理解《凡人修仙传》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要先给21世纪初期的中国网络小说做定性。《凡人修仙传》属于“仙侠小说”大类。《封神榜》、《西游记》这些古代通俗小说，都算仙侠小说。进入现代，也有《蜀山》这样的仙侠作品。

等到网络文学发展起来，仙侠小说还是重要的文学门类。比如说《缥缈之旅》、《诛仙》和《仙路烟尘》，最早发布在鲜网、幻剑书盟这些早期小说论坛，带动了同类作品的大爆发，甚至变成实体书出版。

但是这些老派仙侠小说，也都是老套路，不注重主角的能力成长，而是着重刻画人物的浪漫故事。这些作品里，主角只要一出场，或者有顶级天赋，或者有高级法宝，自然而然地变成顶级强者，孙悟空都没他们成长快。之后几百章，大多数情节用于描写门派纠葛，或者跟异性的恩怨情仇。

比如曾经的现象级小说《诛仙》，故事内核可以总结成两个词：“奇遇”、“感情”，动不动就用几十章篇幅，描写男主跟两个女角色的关系。这种写法，只能算古典武侠和近代言情小说换几个人名，世界观设定水平甚至退到了前金庸时代。

老套的故事架构也能写出好故事，但是容易让现代读者厌倦，因为当代普通人并不相信世界上有那么多奇遇。比如说《仙剑奇侠传》，是很多玩家的游戏初恋。但是《仙剑》出到第五部，已经有很多粉丝抱怨剧情，说制作人姚壮宪只会搞“偶像剧”、“言情剧”，格局太小。

《凡人修仙传》打破了仙侠文学的旧套路。

先说剧情。前面提到过，《凡人》的主角韩立，设定就是一个普通人，除了性格谨慎小心，没有什么大的“外挂”。在危机四伏、弱肉强食的修仙世界，他没有家世背景，也得不到门派帮助，全靠小心和努力，逐渐提升自己。至于说以前仙侠小说喜欢重点描写的感情戏，《凡人》也有一点，但不多。

这种“反套路”的写法，反而制造了仙侠小说罕见的“严谨”风格，在各段剧情之间制造了连续性，读者愿意为了解世界设定不断往后看。

一旦读者开始关注《凡人修仙传》的世界观，忘语就到了自己的主场。比如说他设置的升级体系，每个境界区别清晰，升级条件和能力变化也比较清楚。跨越境界的战斗，难度比较高，往往用来做阶段性的高潮。

这种等级设定，可以带来两种阅读快感。一种是主角利用特殊道具或者阵法，精心设计偷袭，产生“下克上”的曲折故事。另一种是主角不断升级，压倒之前强大的敌人，之前的老对手变成了蝼蚁，实力碾压也能提供快感。对比之前的老派仙侠，《凡人》制造爽感的方式比较合理，可以让读者有更强代入感。

网络小说需要长期连载制造热度，所以，能留住读者的设定，就是好设定。严密的等级制度，加上严谨的升级剧情，吸引了前所未有的读者群。《凡人修仙传》第一部分连载的时候，吸引了1亿4千万点击，将近4万人订阅。读者带着代入感，迫不及待想看到主角提升实力的进度。忘语也因此成为起点的“白金大神”，拿到最顶级的合同。

作为一本小说，《凡人修仙传》的缺点也很明显，比如说文笔过于平铺直述，剧情重复度高，中期要不断为前期的漏洞打补丁，后期的修炼体系开始丧失逻辑性。但是这些问题，主要原因是网络小说的连载销售模式，基本所有同类作品都有。相比之下，它的优点，完全压倒了缺点。前面的人界篇，就算不修改，直接全本出版，也是很不错的小说。

《凡人修仙传》当年取得了这么高成绩，对网络小说这个行业有什么影响吗？

《凡人修仙传》开启了一个用它命名的网络小说流派，也启发了其它流派的内容框架。

先说影响最直接的“凡人流”，就是套用《凡人修仙传》的写作框架，修改局部情节和人物，争取同一批读者的注意力。比如说《仙逆》、《大劫主》这些作品，主角都是天资不够、没什么背景的普通人，通过自己的努力，一步步变成强者。

在《凡人修仙传》出现的第二年，《仙逆》开始连载，拿到四万订阅，把作者推上了白金大神。去年《仙逆》改编的动画片上线，总播放量将近50亿，跟《凡人修仙传》差不多。

还有一些网络小说流派，也受到了《凡人修仙传》启发。忘语给修仙世界设定了寿命规则，越高级的修仙者寿命越长，但为了升级付出的修炼时间更长。这种直观的设定，给“仙侠小说”带来了一些真实感。小说前期绝大部分配角，就算没有遇到挫折，也会因为寿命有限，逐渐远离主角，用来制造进步艰难的气氛。

忘语对寿命的设定，衍生出另一个网络小说模式：“长生流”。这个流派让主角拥有几乎无限的寿命，但是不会深度介入故事剧情，更加类似于一个永生的摄像头。读者可以通过主角的眼睛，用百年时间为尺度，观察小说世界的变化，有点像玩挂机模拟器。

《凡人修仙传》一些反套路写法，也给很多新流派留下了扩写空间。比如说，《凡人》的主角韩立杀伐果断，对女色敬而远之，完全突破了传统仙侠小说主角的多情人设。看到来路不明的美女，韩立第一反应是拒绝，装不认识，甚至会考虑杀掉。后来网络小说一度流行“滚开流”，主角为了变强不择手段，性格冷漠无情，就是受到了《凡人》的影响。

此外，韩立做事谨小慎微。有大佬让韩立滚蛋，他马上让路。就算路见不平，如果跟自己无关，韩立也不会随便插手。这种风格，又开启了一个叫“苟道流”的流派，主角一般都胆小怕事，远离冲突，但是总能笑到最后。“苟道流”的代表作，是《我师兄实在太稳健了》，前两年被改编成动画，播放量也有几十亿。

最近起点比较成功的修仙小说《玄鉴仙族》，同时具备以上所有流派的特点。主角是一面镜子，只能算个摄像头，几乎不参与主线剧情，算是长生流。读者通过镜子的视野，观察一个普通人家族，慢慢成长为顶级修仙世家，算是凡人流。这个家族的人为了求生，做事谨慎且无情，又算“苟道流”或者“滚开流”。

《凡人修仙传》留下的最重要文化遗产，是修炼等级的设定体系。在《凡人修仙传》之前，也有作者做过修炼等级设定，但是都不如忘语成熟。《凡人修仙传》成名以后，忘语的升级体系变成仙侠小说“标准模板”。

比如说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这些名词，本来是在道教外围作品随便抄的，但因为《凡人修仙传》设定的等级合理，相互的关系符合读者直觉，所以快速成为大多数仙侠作品的典范。网络小说的修仙体系，进一步影响到电脑游戏设定，甚至某些线下民间宗教都开始抄袭《凡人修仙传》的设定，如同它们几百年前抄袭封神演义，这都是影响力溢出到文学领域之外的表现。

《凡人修仙传》小说出现的时间，和它的成功有关系吗？

《凡人修仙传》在2008年开始连载，刚好是中国城市化的关键节点。2000年中国的城市化率是36%，到了2008年达到了45%。到《凡人修仙传》产生大众影响力的时候，一多半中国年轻人已经进入了城市，在现代岗位上工作。和农业时代相比，他们的时间越来越值钱了，阅读和进行其他文化生活往往是利用碎片时间，在手机上进行。

新的阅读模式，塑造了网络小说的风格。前面提到，《凡人修仙传》的重要缺陷是剧情重复。但是对读者来说，每天只有一点时间可以阅读，拿起手机的时候，前面的内容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所以《凡人修仙传》可以在不同的层次上，不断重复剧情小套路，比如说安排不同的人，换个名字挑战主角，以相似的方式被打败。读者不会有很强的厌烦感。

另一方面，《凡人修仙传》严谨的定量设定风格，也符合年轻一代的阅读习惯。在松散的剧情之间建立了量化联系。

从2001年开始，网络游戏变成大众娱乐，绝大多数年轻人，都接触过《传奇》、《魔兽世界》，至少玩过角色能力不断升级的flash小游戏。习惯玩游戏的年轻人，不喜欢古典作品的浮夸式描述。如果单纯堆砌形容词，或者滥用夸张和比喻修辞，只会让他们想起空洞的官方文件。新一代人更需要量化的世界模型，对战斗力、战斗数值非常敏感。比如说三国演义这一类作品，传统上并没有严格的数值设定，但是在游戏化之后，游戏设计师和玩家都会从各个角度做武将能力排名。

《凡人修仙传》就迎合了新一代人的需求。按照小说设定，修仙体系分为三个大阶段，还有13个境界，每个境界对应不同的能力、寿命，再根据道具和派系有一定的数值浮动。习惯玩网络游戏的年轻人，会觉得《凡人修仙传》的剧情，清晰地给出了一个玄幻世界的结构。

《凡人修仙传》流行，还有一个重要的背景条件，是当时中国年轻人的心态。进入21世纪，中国经济爆发式增长，房地产、互联网都出现了风口。当时很多中国人相信，只要自己稳扎稳打，付出努力，就可以取得回报。《凡人修仙传》主角韩立，就是低调修炼、逐步升级，最后变成了顶级强者。这种成长路线，迎合了读者的心理投射，也就有更强的代入感。

等到经济发展放缓，读者喜欢的作品类型，就不一样了。

2019年，国内互联网出现了“996ICU”话题，曾经被看做时代受益者的程序员开始抱怨，大厂的相对高收入是用超高强度工作换来的。所谓“996ICU”，就是早上9点上班、晚上9点下班，每周工作6天，生病了住进ICU。几乎所有互联网大厂，当时都被点名。

“996ICU”很快引发舆情，连《人民日报》也下场发表评论。同一年9月，起点出现了一本爆款小说，叫《亏成首富从游戏开始》。小说设定跟电影《西红市首富》差不多，主角必须定期亏掉一笔巨款，才能拿到奖励。于是主角拿着系统给的钱，开始做游戏，但是为了亏钱，想尽办法阻碍员工干活。

比如说，为了让员工没法加班，主角会在周末锁上公司的门。为了不让员工内卷，主角发明了“首位淘汰制”，谁的业绩最好，就强制调走。为了干扰员工正常工作，主角又推出了“24节气休假制”，强行要求全体员工高频率带薪休假。结果主角所有行为，反而让员工热爱自己的工作岗位，最后每款产品都赚到钱。

2020年之后，网上又流行起“签到流”小说。这些作品的主角，每天只需要签到，就可以自动获得巨额资源。这种小说受到追捧，说明很多人觉得努力没什么用，更想要即时奖励，而不是努力升级。

每一个新类型的小说流行，都说明虚拟文学世界是现实世界的附属品。《凡人修仙传》在2008年的成功，和2008年前后中国人对现实经济的信心密切相关。

众所周知，睡前消息是一个团队产品。我们的团队包括一位在网络文学领域成就不低的资深作者。前面的内容，就是他从专业角度，对《凡人修仙传》做出的技术评价。

在网络文学领域，我只是一个普通读者，不会写书。但很巧，我在很久之前也读过《凡人修仙传》。如果哪位观众看了改编动漫还想试试原著，我个人推荐去看前800章。这部分内容有高水平的创意，灌水比例也比较低。

800章以后的内容，以及仙界篇、灵界篇，首先和其他网络文学一样，有拖长度的通病，有情节循环的恶习，甚至能看出来其他人帮忙写作凑字数的明显痕迹，已经没有资格算作一部完整小说了。

本期节目接下来的部分，就是我作为一个现实世界的凡人读者，对《凡人修仙传》的人界篇，尤其是前800章做出的业余书评。

普通人喜欢一部文艺作品，最重要的理由是获得代入感。这方面，现实题材的内容往往占优势。比如说上海历史收视率最高的电视剧，是反映上海知青家庭矛盾的《孽债》。接下来，反映高房价对普通家庭冲击的《蜗居》，又创造了一个收视率高峰。

但是，只要能抓住时代风貌的核心要素，非现实题材也能制造观众的代入感。比如说《甄嬛传》，穿着清朝的衣服，内核是当代女性职场爱情剧。又比如说《潜伏》，很少有观众拿它当民国剧看，大多数配角，对应的都是当代体制内人物。

到了完全脱离现实的科幻、玄幻作品，观众一样能产生代入感。阿西莫夫的小说《基地》系列写银河帝国的衰落，对应了地球上的罗马帝国衰亡，也给当代的美国做出警告。刘慈欣在21世纪初写三体人入侵，可以看做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冷战记忆。

本周二，刘慈欣在《人民日报》发表署名文章，请静静帮我读一段：

三部曲最初的书名叫《地球往事》。在科幻小说创作中，我一直在努力使远离现实的科幻想象具有现实主义的真实质感。在《三体》中也能看到这样的努力，想淡化甚至去除科幻文学中的传奇因素，用现实主义的表现方式构建一部厚重的具有强烈真实感的未来历史。以那时狂妄的想法，是要写出科幻版的《战争与和平》。

所以，就像前面我同事做的分析，《凡人修仙传》的流行，也是因为作者忘语在2008年，给读者制造了代入感。要理解这份代入感，我们必须先理解2008年的中国社会。

睡前消息第200期是一次长篇演讲，标题是《科幻文化是工业中国的路标》，当时我的话题从科幻小说转到了金庸小说。

金庸武侠，看起来故事的背景完全是古代农业社会，只有两条基本设定超越了真实历史：

首先，在符合正常历史规律的农业社会之上，金庸描写了一个平行的武侠世界。普通人可以通过修炼，进入武侠世界，接受另外一套社会组织和道德伦理。

……其次，金庸小说绝大多角色都属于特定门派。门派一般会同时收男女弟子，尤其喜欢从少年甚至童年开始培养新一代成员。在门派内部，很多同龄男女聚在一起练武，平时不太关心外面的世界，倒是很喜欢彼此交朋友，谈恋爱，竞争门派内部的级别和学习资源。

金庸小说的大多数情节，必须依托于这两个颠覆历史的设定，才有合理性。但是，如果我们把武侠世界解释为正在成长的工业社会，所有的设定就都通顺了。

所谓武功，就是工业社会需要的新知识；所谓门派，就是配合工业社会的中小学；年轻人从很低的起点开始，加入某个门派，这是是通过学习，穿越工业文明和农业文明的边界。所谓闯荡江湖，就是毕业以后离开学校，寻找人生目标，有惊喜也有难处。如果运气不好，武功被别人废了，就是穿越边界失败，退回农业社会。

金庸小说的侠客虽然和普通人有区别，但社会的主体还是普通人。练武的侠客也要对主流社会负责，受到普通人群体的制约。比如说郭靖黄蓉就必须参与宋朝和蒙古的战争，萧峰要阻止宋朝和辽国的战争。所以我说金庸小说对应的不是古代，而是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的当代社会。武侠人物身后的农业社会，和侠客生活的武侠世界同等重要。

从金庸的时代再发展几年，多数年轻人进入城市，融入工业化社会，幻想类文学的主题肯定也会发生变化。对应农业社会部分的内容大幅压缩，主要情节都发生在主角超越凡人之后。这就是现在的《凡人修仙传》。

我推荐《凡人修仙传》的前800章，但是从第100章开始，主角韩立就永远告别凡人世界了。就这100章的大多数内容，还是武侠和仙侠内容并存，真正和“凡人”相关的内容不到10章。接下来，韩立的朋友，对手、甚至日常打交道的无关紧要的配角，都是仙侠世界的修仙者；他所追求的目标，也和自己的凡人父母兄弟再无关系。这对应的现实社会，就是一段从农村出身，但是绝大多数故事都发生在发达城市的人生。

中国的快速城市化转型，是从90年代后期开始的。2008年，因为房地产经济的畸形发展，城市化得到了额外的加速度，经济黄金年代一直持续到2015年。接下来几年，虽然经济开始减速，但是因为房地产经济存在惯性，并没有立刻出现停滞。大多数普通人感受到的黄金年代，一直持续到2019年疫情前夜。这段市场经济上升期的当代中国史，就是凡人修仙传的核心世界观。

比如说，在所有修炼者之上，有一个不可违抗的天道法则。最典型的表现，就是天道定义了“灵根”。有灵根才能修仙，和凡人拉开天渊之别，但灵根之间也分好坏，差的灵根修炼速度慢，韩立就是很差的灵根。

这里的“天道”，显然就是90年代末形成的市场规律，对新进城的农民子弟进行了残酷筛选。所谓“灵根”，就是农民家庭给孩子的支持，有的家庭提供知识，有的家庭提供存款。不同的支持力度决定了后续发展前景，但完全没支持的孩子，比如说几代都没人读过书的留守儿童，就完全没有发展机会，对应没有“灵根”的凡人，永久沉淀在底层。

按小说设定，天道法则不只是对基层有效，对上层修仙者也有效。不同级别的修仙者，升级的时候都要受到“天道”的考验，也就是“渡劫”。这再次证明，“天道”对应市场规律，主导所有人的生活。富豪对规律更熟悉，但也不能“逆天而行”。

在市场规律这个“天道”下，修仙者的等级对应现实社会的阶级。早期的配角逐渐离开主线剧情，原因是阶级之间的生活方式有断裂式的差别。结婚要门当户对，娱乐要符合消费能力，所以老朋友必然会被韩立的生活抛开。

生活方式的分层，并不是阶级的本质。按小说的设定。修仙者并不太在意吃穿住行这类享受。凡是滥用力量追求豪华住宅、精美饮食，批量搜集异性伴侣的修仙者，往往是堕落躺平的配角，或者是死期不远的反面角色。

这体现了经济上升期典型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就是一切财富和力量都要换算成资本，而不是消费品。如果把太多的财富拿去奢侈消费，就会被快速淘汰出现有的阶级。

资本就是用来赚钱的钱。这对应到小说的设定，就是仙人大多数的资源要投资自己，不停地提升等级。升级或者说积累资本的欲望，必须压倒其他一切需求。但毕竟《凡人修仙传》是小说，不是商业手册。作者为了保证读者有代入感，也不能总是描写社会的残酷和个人随波逐流，还要表现出普通人在经济浪潮中，尽量保持的一点人性和温情。

这里我要问一下看过原著的观众。整部小说，韩立最重要的运气是什么？或者说，作者设定的最强主角光环是什么？

很多人可能会说开局捡到的小瓶子，也可能有人会说他遇到的墨大夫，或者是自己发现的灵泉。但我看完人界篇之后发现，韩立最重要的运气，是他总能积累剩余资源去化解人情债。

从身份来看，韩立从第四章开始就抛弃了在农村的熟人社会，也知道在资产阶级世界不可能建立类似的熟人关系，形成了极端的个人主义思想。但毕竟他的设定是“凡人”，不是家族或者门派培养出来，天生绝情寡欲的世家子弟；所以作者还要让他和自己出身的传统社会间断性接触，保持一点怀旧心态，同时在残酷的修炼竞争中，总要偶然建立有限的私人友情。这都是为了保持普通读者的代入感。

请静静帮我读一段原著小说：

大道无情！但这只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话语罢了。

即使韩立这般已是陆地神仙中的人物，也无法做到断情绝欲，所能做的只是将这份感情尽量的深埋心底而已。

抱着怀旧心态和家族接触，就会有弱点；有了私人感情，就会担负人情责任。如果不能化解这些弱点和责任，韩立就不能顺利升级。

所以，韩立最大的幸运，就是他每次因为个人感情产生牵挂的时候，口袋里总是积累了对应的过剩资源，可以轻松解决问题。不用影响修炼，就能保持自己的人性底限。

比如说，韩立几次悄悄回乡探望，都是抱着双重矛盾心态。既想接触自己出身的凡人家族，维护亲情、享受亲情；又害怕自己的仇家发现自己和家族的关系，给自己增加弱点，也给家族带来伤害。

更重要的是，如果家族需要帮助，而自己又正好处于升级的关键期，怎么办？是忽视家族和亲人的需求，还是自己冒险拿出资源帮助？相信每一个从农村家庭，进入城市发展的人，都有过类似的纠结。前些年还因此流行一个词“凤凰男”，用来形容农村出身的准中产阶级。

面对韩立可能的纠结，作者认为，“爽”比“真实”更重要，直接用运气让主角避开了纠结。

第一次回家，韩立本事低微，也没什么宝物可以分享。好在家族还在起步上升期，没有什么仇家，也没什么资产需要保护，所以他看看就走了。

第二次回家，家族已经有一定的积累，变成了凡人社会的世家。但家族也卷入了本地上层社会的矛盾，有了强大的敌人。好在韩立这个时候已经是中高层修仙者，随便分享一点可以重生的武器，就给了家族后代足够的自保能力。但韩立对自己的后代反复强调，只提供物质方面的帮助，不建立新的人情关系，避免产生无限连带责任。

第三次回家，家族经过几百年兴衰，变成了分散居住的一批普通农户，和韩立的血缘关系已经很淡了。同时韩立也升级到世上少有对手的层次。所以他对家族的帮扶就很随意，甚至也不在乎和后代建立私人关系。看到有天分的后代少年，韩立随手拿出贵重的宝物，助力对方长期发展。

凡是从农村走出来的现代人，都知道韩立这三次回乡经历包含了多少幸运。

除了和家族关系之外，为了让普通观众能对韩立共情，产生代入感，每次韩立因为熟人关系产生心愿或者承诺，比如说对南宫婉动心、对辛如音欠人情债，作者都安排韩立在升级之后再来最终解决问题。这也是比“小瓶子”或者其他宝物更重要的主角优势。

但是，因为修炼方面的矛盾足够激烈，所以韩立额外获取的这些优势并不明显，很自然地融入了剧情。“凡人生活”与“修仙生活”之间的矛盾被轻松化解了。这对应的现实问题，就是当代大多数中国人体验过的城乡文化冲突。如果让作者忘语给当代肥皂剧当编剧，应该也是高手。因为他不用仙侠设定，就能隐蔽地写出普通人需要的生活。

除了个人生活。在小说中出现的组织，也都有对应的现代概念。

比如说，修仙者的组织，大概分三种。分别是门派，教派和家族。

修仙门派不断从民间搜集有天赋的普通人，给他们基本的成长环境，也让他们为高层次修仙者服务。如果完成任务，门派会给他们发放更多资源；如果能突破等级，他们也能得到自己的弟子和下属，接受新一代年轻人的服务。

现实社会中，对应修仙门派的组织，显然是大学和研究所。有才华的年轻人从本科生一路升级到教授，获取不同的发展资源。在学术体系内部，学阀当然也会悄悄利用规则，给自家孩子开捷径。但如果自家子弟没有才华，或者不上进，学阀最后还是只能靠自己、靠学生，不能指望后代。

修仙教派的特征是核心集团垄断一切权利，基层成员只是被招募来的工具人，被传授应用性的技巧，随时可以被牺牲，但也要有明确的物质回报。工具人立功可以受奖，也可能进入核心集团。但上级不会承诺明确的上升通道。

现实社会中，对应修仙教派的组织，是大多数普通企业。少数股东和高管构成核心集团，和打工者之间只有经济契约，没有学术联系，也没有师徒的私人关系。

至于说修仙家族，对应科举家族，或者是小地方的公务员家族。拼命繁衍，然后看下一代子弟哪些有天赋可以修仙，带动整个大家族长期发展。在资本主义市场环境下，家族在活力方面不如学术机构，在效率方面不如企业，不是一种典型的经济结构。所以小说也尊重现实规律。家族的影响力不如门派和教派。

《凡人修仙传》绝大多设定，都能对应现实社会现象，这也许是作者的刻意安排，也许是偶然巧合。但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网络时代、尤其是21世纪前十几年的互联网时代，出版和写作的成本大幅度降低，网络书站给每个人都提供了自由创作的机会。

所以，我们看到了成千上万的作品相互淘汰，相互竞争，最后有几本书脱颖而出，因为符合时代精神而得到读者的付费。至于说《凡人修仙传》到底代表了什么时代精神，我想在我童年记忆里借用一句话。

七八十年代的时候，出版翻译作品要讲政治，用马克思主义历史观先做定性，再给读者看正文。对于18到19世纪的英法文学。比如说《鲁滨逊漂流记》。比如说凡尔纳的科幻小说，国内编辑写的前言往往这样说：

本书出现在资本主义上升时期，表现了新兴资产阶级对个人才智的自信，以及勇于冒险的进取精神。

这句评语，也适合2008年开始连载的《凡人修仙传》。抛开表面的仙侠剧情，这本书写得是中国市场经济黄金年代的个人奋斗传奇。2025年，《凡人修仙传》的动画再次上热榜，可以看做中国人对刚刚过去的黄金年代致敬。

感谢大家收看，954期节目到此结束，我们周日再见。

来源：马督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