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汴梁城的热浪翻腾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焦躁。这焦躁并非源自暑气,而是从城门口一路汹涌向天波杨府的那条宽敞御街。天波府门前那对历经百年沧桑的石狮子,今日竟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府门前的空地早已被汹涌的人潮挤得水泄不通。人群中,有锦衣华服的贵公子昂首策马,有
汴梁城的热浪翻腾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焦躁。这焦躁并非源自暑气,而是从城门口一路汹涌向天波杨府的那条宽敞御街。天波府门前那对历经百年沧桑的石狮子,今日竟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府门前的空地早已被汹涌的人潮挤得水泄不通。人群中,有锦衣华服的贵公子昂首策马,有布衣草莽的江湖客携刀佩剑,更有无数闲人伸长了脖子,目光灼灼盯着府门上那簇簇鲜艳夺目的彩绸花球。
一切都源于昨日那道震动京城的告示:杨门嫡女杨金花,奉旨招亲!
“瞧见没?连江南首富赵家的车队都到了,整整十八辆马车,那箱笼里怕不是装满了金山银山!”茶摊上,一个茶客压低声音,眼中闪着艳羡的光。
“金山银山?”旁边一个跑江湖的汉子嗤笑一声,拍了拍腰间佩刀,“杨门世代将种,缺的是真本事的热血男儿!看见那边没?呼延家的、高家的、郑家的小将军全到了!”
人群议论纷纷,天波府朱红大门紧闭,却关不住门外这场弥漫着欲望、野心与喧嚷的盛大交易。招亲,在这繁华帝都,俨然成了一场波及全城的狩猎,猎物只有一个——天波杨府唯一的掌上明珠,杨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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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杨府后院深处,气氛却与门外的喧嚣截然相反。
“金花,祖母的话你可听真了?”柴太君端坐厅堂主位,声音沉稳如山峦,目光却透着经历过沙场风霜的锐利,“此次招亲非同寻常,关乎我杨家百年清誉,更关乎朝廷体面,官家亲口过问。擂台上,既要看清本事,更要看清人心,那等空有花架子、内里无物的绣花枕头,决计配不上我杨家门槛。”
一身红衣的杨金花站在祖母面前,身形挺拔如春日抽芽的新竹,眉眼间英气逼人,只是此刻她微微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腰间那条金丝攒花带。那带子本是母亲佘太君所赠,此刻却如同缠绕心口的无形绳索。她低声道:“祖母,孙儿明白。”
“明白就好。”柴太君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一旁侍立的几位夫人,“朝中诸公,如庞太师、王枢密使府上,也必遣子弟前来。这些人情世故,进退分寸,你心中需有杆秤。”
杨金花抬起头,那目光清澈却也复杂:“祖母教诲,金花谨记。只是…”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许,“只是擂台之上,拳头刀剑无眼,若真伤了哪家贵介公子?”
“既是比武招亲,自有规矩。”柴太君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签下生死状,踏入擂台圈,便生死各安天命!这是沙场的规矩,也是我杨家的规矩!若连这点血性担当都无,何谈护我大宋山河?”
正当柴太君言语掷地有声之际,一个爽利温婉的声音自侧门响起:“太君说得极是。” 只见穆桂英一身素雅常服,含笑步入,目光却如深潭静水般落在女儿身上,“金花,随娘来,看看给你备下的‘嫁衣’可还合身?”她口中的“嫁衣”,自然不是寻常女儿家的凤冠霞帔。
杨金花随母亲穿过几重幽静回廊,来到后院一间僻静的兵器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桐油与钢铁的气息。房中别无他物,唯有一杆长枪静静横陈于架上。那枪通体乌黑,非金非木,枪尖一点寒芒在幽暗中兀自流转,慑人心魄,枪身却古朴沉敛,不见丝毫华丽雕饰,正是杨家祖传的陨铁点金枪!
穆桂英并未让女儿去触碰那沉重冰冷的名枪,而是轻轻拉起女儿的手,翻过来,掌心向上。少女原本细腻的掌心,此刻赫然覆着一层薄薄的、颜色略深的茧子,指节处也显出几分硬朗。穆桂英的手指温柔却有力地抚过那些硬茧,声音低缓如泉:“金花,看仔细了。这茧,便是你将门女儿最真的‘嫁衣’,是日夜苦练、汗水浸泡出来的凭证。外面那些人,看的是天波府的金字招牌,揣测的是我杨家兵权在握的分量,更有那些别有用心的,想借你的婚事攀附权势,搅动风云。”
穆桂英直视着女儿的眼睛,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相,直抵人心深处:“娘要你记住,你的手,生来是要握枪的!握的是保家卫土的担当,握的是我杨家世代忠烈的脊梁!不是去捧那些虚情假意的聘礼,更不是为了替家族交换前程而搭上自己的一生!擂台之上,你的枪便是你最响亮的声音——唯有它认可的人,才配站在你身旁!”
窗外,一阵风过,吹得庭院中那株百年梨树枝叶摇曳,光影斑驳地投射在杨金花沉静而年轻的脸庞上。兵器房的幽暗里,少女眼中的迷茫如同晨雾,在母亲话语的劲风下正一点点退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逐渐清晰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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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汴梁西郊皇家校场。
三丈高的擂台巍然矗立,旌旗猎猎,迎风招展。擂台之下,人山人海,鼎沸喧嚣。擂台东西两侧,建起了几座视野极佳的高台彩棚,坐着朝中显贵、勋戚世家。庞太师捋须含笑,不时与邻座的王枢密使低语;高家、呼延家的老夫人携着家中年轻子弟,目光锐利地扫视全场;更有无数看客,挤挤挨挨,引颈翘望。
“咚!咚!咚!”三声惊天动地的开场鼓响,震得人心头发颤。
司礼官洪亮的声音压过全场嘈杂:“杨门千金招亲大比,开——擂——!”
鼓声余韵仍在众人耳畔轰鸣,一道嚣张的身影已如鹞鹰般腾空而起,稳稳落在擂台中央!来人一身紫金锦袍,腰缠玉带,手持一柄镶满宝石、流光溢彩的长剑,正是当朝太师庞吉之孙庞昱!他环顾四周,眼神倨傲,剑尖斜指台下,声音带着刻意的慵懒与不屑:“诸位,庞昱不才,愿先来抛砖引玉。哪位英雄肯赐教?”
话音未落,台下便有人按捺不住。“庞公子,郑某来会你!”一个精壮汉子跃上擂台,使一对精钢锏,虎虎生风。然而不到五个回合,只听“铛啷”一声,那汉子的双锏竟被庞昱手中那柄华而不实的长剑巧妙一格,一股阴柔刁钻的劲力顺着锏身透入,汉子手臂剧震,双锏脱手飞出擂台!庞昱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并未追击,姿态潇洒地挽了个剑花,引得彩棚中庞太师一系人等抚掌轻笑。台下顿时议论纷纷,那郑姓汉子面红耳赤地下去了。
紧接着,又有数人上台挑战。有使长枪的军官,枪法稳健;有持鬼头刀的江湖客,刀沉力猛。然而庞昱那柄华贵长剑,似乎总能找到对方招式流转间那微不可查的滞涩之处,剑走偏锋,或点或带,如同狡猾的毒蛇,总在不经意间击中对手关节、手腕等薄弱处。对手往往兵器脱手,或踉跄而退,虽未受重伤,却已狼狈不堪。庞昱的“胜”,总显得轻描淡写,甚至带着几分戏谑与侮辱。他身后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网,让他的对手束手束脚,一身本事发挥不出七成。
台下哗然渐起,有明眼人已看出门道:“这…这庞公子剑法古怪,出手看似不重,却专挑人难受的地方下手,邪门!”
“嘘!小声点!没看他背后是哪座山头?”旁边人连忙使眼色。
又有两位挑战者被庞昱用同样手法挫败后,场面一时有些僵冷。庞昱收剑卓立,脸上那份得意几乎要溢出来,目光挑衅地扫视全场,尤其在杨府女眷所在的彩棚方向停留片刻。
就在这份令人窒息的沉寂即将被打破之时,一个带着浓重鼻音、语调夸张的声音响起:“哎哟哟!庞兄好俊的身手!看来这杨家的乘龙快婿,是非庞兄莫属啦!”只见一人排开众人,摇摇晃晃地走上擂台。此人衣着同样华贵无比,大红的锦袍上绣着俗气的金线牡丹,脸色有些虚浮的苍白,脚步略显虚浮,正是当朝国舅、权势熏天的潘仁美之子——潘豹!
潘豹手中也提着一把剑,剑身纤细,装饰更是华丽到刺眼,剑鞘上嵌满珍珠玛瑙。他走到庞昱身边,仿佛亲密无间,却用全场都能听到的音量“低声”道:“不过庞兄啊,小弟我奉家父之命,也是势在必得呢!你看,不如…咱俩先暖暖场,过几招给大伙儿助助兴?也免得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再上来搅局,污了杨小姐的眼?”说罢,还故作姿态地朝杨府彩棚方向拱了拱手,脸上堆满谄媚油腻的笑容。
庞昱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但随即化为更深的倨傲:“潘豹,就凭你?也配与我动手?”言辞刻薄,毫不留情。
潘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夸张地笑起来:“哈哈,庞兄还是这么爱说笑!配不配的,总得手底下见真章嘛!”他唰地一声抽出那把珠光宝气的细剑,姿势花哨地挽了个剑花,阳光下宝石折射出刺目的光芒。“来来来,庞兄请!”
一场荒诞而令人作呕的“表演”开始了。台上两人,看似你来我往,剑光闪烁,每每双剑即将相交,却又总是巧妙地错开。庞昱的剑依旧刁钻,潘豹的剑则如蝴蝶穿花,更多是华丽的闪避与毫无威胁的虚刺。与其说是比武,不如说是两个披着华服的戏子在擂台上拙劣地扭动身体,互相吹捧又暗含讥讽的言语断断续续飘下来。
“庞兄好一招‘灵蛇吐信’!妙啊!”
“潘豹,你这招‘游蜂戏蕊’使得真是…骚气十足!”
“彼此彼此!庞兄才是人中龙凤!”
台下众人看得目瞪口呆,随即爆发出巨大的嘘声和嘲笑声。彩棚中的庞太师面沉似水,潘仁美派来的心腹脸色也极为难看。高台之上,柴太君的脸色完全沉了下来,握着龙头拐杖的手背青筋微微隆起。佘太君皱着眉,轻轻摇头。坐在一旁的杨七娘杜金娥更是忍不住低声啐了一口:“什么东西!也配踏上这擂台?”
穆桂英的目光却始终平静,她越过擂台上那场令人作呕的闹剧,投向女儿杨金花所在的位置。杨金花端坐于女眷席中,一身鹅黄色的劲装,与周遭的姹紫嫣红格格不入。她腰背挺得笔直,面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两块淬了寒冰的黑曜石,定定地盯着擂台上那两个如同跳梁小丑般的身影。没人看到,她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已经用力捏得发白,掌心那层薄茧深深陷入柔软的布料中。愤怒像无声的岩浆,在她年轻的胸膛底下奔涌冲撞。
就在潘豹又一次用极其夸张的姿态踉跄躲过庞昱一次毫无威力的直刺,台下嘘声震天之时,杨金花霍然起身!
她没有走向擂台,反而猛地转身,脚步快而稳地穿过惊愕的女眷,几步冲下高台!她的目标,是校场侧后方那片供马匹休息的、相对僻静的空地。那里拴着几匹神骏的战马,其中一匹通体如墨,唯有四蹄雪白,正是杨金花的爱驹“踏雪乌骓”。
杨金花解开缰绳,一声清叱,翻身上马,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喧嚣刺耳的擂台和彩棚中投来的无数道惊疑不解的目光,猛地一夹马腹!
“驾!”
乌骓马长嘶一声,撒开四蹄,如一道离弦的黑箭,向着校场外广阔的荒野疾驰而去!马蹄刨起滚滚烟尘,迅速将身后那片充斥着虚伪、算计与喧嚣的名利场抛得无影无踪。
疾风如刀,割在杨金花滚烫的脸颊上,吹散了身后那令人窒息的恶浊空气。乌骓马的四蹄有力地叩击着空旷的原野,踏碎了东京汴梁城西郊的沉寂,也踏碎了她心头那团几乎要爆裂开来的郁结之气。
荒野的尽头,一轮巨大的落日正缓缓沉向地平线,将无垠的天空和苍茫的大地都涂抹上壮丽而悲怆的金红。杨金花勒住马缰,乌骓马前蹄腾空,发出一声悠长的嘶鸣,随即稳稳停在旷野中央。远处,古老的汴梁城在暮色中只余下模糊而庞大的轮廓,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囚笼,又像一个孕育着无尽风云的舞台。校场方向传来的微弱锣鼓喧嚣,此刻听来如同隔世的噪音。
马蹄溅起的尘埃缓缓飘落。
少女独自驻马荒原,目光越过巍峨的汴梁城郭,投向更遥远、更辽阔的北方天际线。那里,是雁门关的方向,是杨家枪曾经饱饮胡虏鲜血的地方,也是父亲杨宗保此刻正浴血戍守的疆场。
她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摊开掌心。夕阳的金辉落在那层薄而硬的茧子上,仿佛镀上了一层永不磨灭的光泽。指尖轻轻拂过那粗糙的纹路,一种奇异的力量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逐渐压下了胸膛内翻腾的怒火与委屈。
“娘说,这是我的嫁衣…”杨金花喃喃自语,声音被旷野的风吹散,只有她自己听得真切。这双握枪的手,生来便不是为了去挑选那些虚情假意的锦盒,更不是为了承接那些权贵眼中待价而沽的审视目光。
暮色四合,荒野的风越发凛冽起来。杨金花最后深深望了一眼北方,猛地一扯缰绳,调转马头。乌骓马领会主人的心意,再次迈开四蹄,这一次,却是朝着汴梁城的方向,朝着天波杨府的方向,沉稳而坚定地奔去。马蹄声重新叩响大地,每一步都踏碎了暮色,仿佛在无声宣告着一个决定。
当那座灯火初上、依旧喧嚣的城池轮廓再次清晰时,杨金花眼中只剩下磐石般的平静与决绝。招亲的风波并未平息,反而因她的纵马离去而将掀起更大的波澜。她知道,明日,后日,擂台依旧高筑,挑战者仍会络绎不绝,朝堂的算计与人情的网罗只会更加密布。
但她的枪,已然在心中鸣响。
来源:快乐哥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