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其源起可追溯至先秦诸子百家争鸣之际。彼时,各家学派为阐述自家学说、传播思想理念,纷纷著书立说,其中不少篇章以“论”为名,如《论语》,虽以语录体为主,但集中体现了孔子及其弟子的思想主张,开启了“论”体文章以言说哲理、表达观点的先河,奠定了“论”体文章“思辨”的特
《论》乃古代文言文中极具深度与影响力的文体,兼具学术思辨与思想启迪之效,深深扎根于中华文化思想沃野。
其源起可追溯至先秦诸子百家争鸣之际。彼时,各家学派为阐述自家学说、传播思想理念,纷纷著书立说,其中不少篇章以“论”为名,如《论语》,虽以语录体为主,但集中体现了孔子及其弟子的思想主张,开启了“论”体文章以言说哲理、表达观点的先河,奠定了“论”体文章“思辨”的特质。
战国时期,孟子、荀子等进一步发展了“论”体文章,他们以雄辩的文风、严密的逻辑,对社会、政治、伦理等诸多问题展开深入探讨,如《孟子·梁惠王上》,孟子通过与梁惠王的对话,层层剖析,阐述其“仁政”思想,展现出“论”体文章强大的思辨力量。
汉代以后,“论”体文章在继承前代的基础上不断丰富和发展。大致可分为两大类型:
政论:聚焦于国家政治、社会治理等现实问题,深入剖析利弊,提出解决方案(如贾谊《过秦论》)。此类政论文章,作者往往以敏锐的洞察力审视社会现实,以严谨的逻辑和雄辩的文辞,揭示社会矛盾的根源,为统治者提供治国理政的参考。重理性思辨,强调对现实问题的深度剖析和切实可行的建议,体现了古代士人对国家命运的深切关注和责任担当。
学术论:围绕学术问题展开探讨,辨析学术流派,阐述学术观点(如刘勰《文心雕龙·论说》对论说文体特点的论述)。学术论文章注重对学术理论的梳理、总结和创新,作者凭借深厚的学术素养和严谨的治学态度,对学术领域中的各种问题进行深入研究和思考,推动学术的进步和发展。在表达上,或旁征博引,展现广博的知识储备;或条分缕析,体现清晰的逻辑思维。
在文体特征上,政论气势磅礴,文辞犀利,常以排比、夸张等修辞手法增强文章的气势和感染力,如晁错《论贵粟疏》,通过一系列的对比和论述,强调了粮食的重要性以及重农抑商的必要性,言辞恳切,振聋发聩;学术论则严谨细致,逻辑严密,注重对概念的界定和理论的阐述,如王充《论衡》,以“疾虚妄”为宗旨,对当时社会上流行的各种迷信思想和虚妄言论进行了有力的批判和驳斥,体现了科学的精神和求实的态度。
《论》以理服人,以思启智,既是思想碰撞的舞台,亦是文化传承的载体,彰显出中华文化的博大与深邃。
下面我们来欣赏文言文《论》的三名篇:
[1]
《过秦论》
贾谊〔西汉〕
秦孝公据崤〔xiáo〕函之固,拥雍〔yōng〕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kuī〕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náng〕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当是时也,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连衡而斗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没〔mò〕,惠文、武、昭襄蒙故业,因遗策,南取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yú〕之地,北收要害之郡。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zòng〕缔交,相与为一。当此之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约从离衡,兼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之众。于是六国之士,有宁〔nìng〕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zhěn〕、召〔shào〕滑、楼缓、翟〔zhái〕景、苏厉、乐〔yuè〕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bìn〕、带佗〔tuó〕、倪〔ní〕良、王廖〔liào〕、田忌、廉颇、赵奢之伦制其兵。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逡〔qūn〕巡而不敢进。秦无亡矢遗镞〔zú〕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于是从散约败,争割地而赂秦。秦有余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lǔ〕;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强国请服,弱国入朝。
延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之日浅,国家无事。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chī〕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乃使蒙恬〔tián〕北筑长城而守藩〔fān〕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于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qián〕首;隳〔huī〕名城,杀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dí〕,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后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渊,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始皇既没,余威震于殊俗。然陈涉瓮〔wèng〕牖〔yǒu〕绳枢之子,氓〔méng〕隶之人,而迁徙〔xǐ〕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dí〕之贤,陶朱、猗〔yī〕顿之富;蹑〔niè〕足行伍之间,而倔〔jué〕起阡陌之中,率疲弊之卒,将〔jiàng〕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yíng〕粮而景〔yǐng〕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崤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也;锄耰〔yōu〕棘矜〔qín〕,非铦〔xiān〕于钩戟长铩〔shā〕也;谪戍〔zhé shù〕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也;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向时之士也。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何也?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duó〕长絜〔xié〕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shèng〕之势,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崤函为宫;一夫作难〔nàn〕而七庙隳〔huī〕,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过秦论》译文:
秦孝公占据着崤山和函谷关的险固地势,拥有雍州的土地,君臣牢固地守卫着,来窥视周王室的权力,有席卷天下、征服九州、横扫四海的意图,并吞八方荒远之地的雄心。在那时候,商鞅辅佐他,对内建立法规制度,从事耕作纺织,修造防守和进攻的器械;对外实行连衡策略,使诸侯自相争斗。因此,秦人轻而易举地夺取了黄河以西的土地。
秦孝公死了以后,惠文王、武王、昭襄王承继先前的基业,沿袭前代的策略,向南夺取汉中,向西攻取巴、蜀,向东割取肥沃的土地,向北占领非常重要的地区。诸侯恐慌害怕,集会结盟,商议削弱秦国,不吝惜奇珍贵重的器物和肥沃富饶的土地,用来招纳天下的优秀人才,采用合纵的策略缔结盟约,互相援助,成为一体。在这个时候,齐国有孟尝君,赵国有平原君,楚国有春申君,魏国有信陵君。这四位封君,都见识英明有智谋,心地诚而讲信义,待人宽宏厚道而爱惜人民,尊重贤才而重用士人,以合纵之约击破秦的连横之策,联合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的部队。在这时,六国的士人,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等人为他们出谋划策,齐明、周最、陈轸、召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等人沟通他们的意见,吴起、孙膑、带佗、倪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等人统率他们的军队。他们曾经用十倍于秦的土地,上百万的军队,攻打函谷关来攻打秦国。秦人打开函谷关口迎战敌人,九国的军队有所顾虑徘徊不敢入关。秦人没有一兵一卒的耗费,然而天下的诸侯就已窘迫不堪了。因此,纵约失败了,各诸侯国争着割地来贿赂秦国。秦有剩余的力量趁他们困乏而制服他们,追赶逃走的败兵,百万败兵横尸道路,流淌的血液可以漂浮盾牌。秦国凭借这有利的形势,割取天下的土地,重新划分山河的区域。强国主动表示臣服,弱国入秦朝拜。
延续到孝文王、庄襄王,统治的时间不长,秦国并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到始皇的时候,发展六世遗留下来的功业,以武力来统治各国,将东周、西周和各诸侯国统统消灭,登上皇帝的宝座来统治天下,用严酷的刑罚来奴役天下的百姓,威风震慑四海。秦始皇向南攻取百越的土地,把它划为桂林郡和象郡;百越的君主,低着头,颈上捆着绳子(愿意服从投降),把性命交给司法官吏。秦始皇于是又命令蒙恬在北方修筑长城,守卫边境,使匈奴退却七百多里;胡人不敢向下到南边来放牧,勇士不敢拉弓射箭来报仇。秦始皇接着就废除古代帝王的治世之道,焚烧诸子百家的著作,来使百姓愚蠢;毁坏高大的城墙,杀掉英雄豪杰;收缴天下的兵器,集中在咸阳,销毁兵刃和箭头,冶炼它们铸造十二个铜人,以便削弱百姓的反抗力量。然后凭借华山为城墙,依据黄河为城池,凭借着高耸的华山,往下看着深不可测的黄河,认为这是险固的地方。好的将领手执强弩,守卫着要害的地方,可靠的官员和精锐的士卒,拿着锋利的兵器,盘问过往行人。天下已经安定,始皇心里自己认为这关中的险固地势、方圆千里的坚固的城防,是子子孙孙称帝称王直至万代的基业。
始皇去世之后,他的余威(依然)震慑着边远地区。可是,陈涉不过是个破瓮做窗户、草绳做户枢的贫家子弟,是氓、隶一类的人,(后来)做了被迁谪戍边的卒子;才能不如普通人,并没有孔丘、墨翟那样的贤德,也不像陶朱、猗顿那样富有。(他)跻身于戍卒的队伍中,从田野间突然奋起发难,率领着疲惫无力的士兵,指挥着几百人的队伍,掉转头来进攻秦国,砍下树木作武器,举起竹竿当旗帜,天下豪杰像云一样聚集,回声似的应和他,许多人都背着粮食,如影随形地跟着。崤山以东的英雄豪杰于是一齐起事,消灭了秦的家族。
况且那天下并没有缩小削弱,雍州的地势,崤山和函谷关的险固,是保持原来的样子。陈涉的地位,没有比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的国君更加尊贵;锄头木棍也不比钩戟长矛更锋利;那迁谪戍边的士兵也不能和九国部队抗衡;深谋远虑,行军用兵的方法,也比不上先前九国的武将谋臣。可是条件好者失败而条件差者成功,功业完全相反,为什么呢?假使拿东方诸侯国跟陈涉比一比长短大小,量一量权势力量,就更不能相提并论了。然而秦凭借着它的小小的地方,发展到兵车万乘的国势,管辖全国,使六国诸侯都来朝见,已经一百多年了;这之后把天下作为家业,用崤山、函谷关作为自己的内宫;陈涉一人起义国家就灭亡了,秦王子婴死在别人(项羽)手里,被天下人耻笑,这是为什么呢?就因为不施行仁政而使攻守的形势发生了变化啊。
[2]
《六国论》
苏洵〔宋〕
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lù qín〕。赂秦而力亏,破灭之道也。或曰:六国互丧,率赂秦耶〔yé〕?曰:不赂者以赂者丧,盖失强援,不能独完。故曰:弊在赂秦也。
秦以攻取之外,小则获邑〔yì〕,大则得城。较秦之所得,与战胜而得者,其实百倍;诸侯之所亡,与战败而亡者,其实亦百倍。则秦之所大欲,诸侯之所大患,固不在战矣。思厥〔jué〕先祖父,暴〔pù〕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孙视之不甚惜,举以予人,如弃草芥〔jiè〕。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则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yàn〕,奉之弥繁,侵之愈急。故不战而强弱胜负已判矣。至于颠覆,理固宜然。古人云:“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此言得之。
齐人未尝赂秦,终继五国迁灭,何哉?与嬴〔yíng〕而不助五国也。五国既丧,齐亦不免矣。燕赵之君,始有远略,能守其土,义不赂秦。是故燕虽小国而后亡,斯用兵之效也。至丹以荆卿为计,始速祸焉。赵尝五战于秦,二败而三胜。后秦击赵者再,李牧连却〔què〕之。洎〔jì〕牧以谗诛,邯郸〔hán dān〕为郡,惜其用武而不终也。且燕赵处秦革灭殆〔dài〕尽之际,可谓智力孤危,战败而亡,诚不得已。向使三国各爱其地,齐人勿附于秦,刺客不行,良将犹在,则胜负之数,存亡之理,当与秦相较,或未易量〔liàng〕。
呜呼!以赂秦之地封天下之谋臣,以事秦之心礼天下之奇才,并力西向,则吾恐秦人食之不得下咽〔yàn〕也。悲夫!有如此之势,而为秦人积威之所劫,日削月割,以趋于亡。为国者无使为积威之所劫哉!夫六国与秦皆诸侯,其势弱于秦,而犹有可以不赂而胜之之势。苟以天下之大,下而从六国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国下矣。
《六国论》全篇译文:
六国的灭亡,并不是因为他们的武器不锋利,仗打得不好,弊端在于用土地来贿赂秦国。拿土地贿赂秦国亏损了自己的力量,(这就)是灭亡的原因。有人问:“六国一个接一个地灭亡,难道全部是因为贿赂秦国吗?”(回答)说:“不贿赂秦国的国家因为有贿赂秦国的国家而灭亡。原因是不贿赂秦国的国家失掉了强有力的外援,不能独自保全。所以说:弊病在于贿赂秦国。”
秦国除了用战争夺取土地以外,(还受到诸侯的贿赂),小的就获得邑镇,大的就获得城池。比较秦国受贿赂所得到的土地与战胜别国所得到的土地,(前者)实际多百倍。六国诸侯(贿赂秦国)所丧失的土地与战败所丧失的土地相比,实际也要多百倍。那么秦国最想要的,与六国诸侯最担心的,本来就不在于战争。想到他们的祖辈和父辈,冒着寒霜雨露,披荆斩棘,才有了很少的一点土地。子孙对那些土地却不很爱惜,全都拿来送给别人,就像扔掉小草一样不珍惜。今天割掉五座城,明天割掉十座城,这才能睡一夜安稳觉。明天起床一看四周边境,秦国的军队又来了。既然这样,那么诸侯的土地有限,强暴的秦国的欲望永远不会满足,(诸侯)送给他的越多,他侵犯得就越急迫。所以用不着战争,谁强谁弱,谁胜谁负就已经决定了。到了覆灭的地步,道理本来就是这样子的。古人说:“用土地侍奉秦国,就好像抱柴救火,柴不烧完,火就不会灭。”这话说的很正确。
齐国不曾贿赂秦国,(可是)最终也随着五国灭亡了,为什么呢?(是因为齐国)跟秦国交好而不帮助其他五国。五国已经灭亡了,齐国也就没法幸免了。燕国和赵国的国君,起初有长远的谋略,能够守住他们的国土,坚持正义,不贿赂秦国。因此燕虽然是个小国,却后来才灭亡,这就是用兵抗秦的效果。等到后来燕太子丹用派遣荆轲刺杀秦王作对付秦国的计策,这才招致了(灭亡的)祸患。赵国曾经与秦国交战五次,打了两次败仗,三次胜仗。后来秦国两次攻打赵国。(赵国大将)李牧接连打退秦国的进攻。等到李牧因受诬陷而被杀死,(赵国都城)邯郸变成(秦国的一个)郡,可惜赵国用武力抗秦而没能坚持到底。而且燕赵两国正处在秦国把其他国家快要消灭干净的时候,可以说是智谋穷竭,国势孤立危急,战败了而亡国,确实是不得已的事。假使韩、魏、楚三国都爱惜他们的国土,齐国不依附秦国。(燕国的)刺客不去(刺秦王),(赵国的)良将李牧还活着,那么胜败的命运,存亡的理数,倘若与秦国相比较,也许还不容易衡量(出高低来)呢。
唉!(如果六国诸侯)用贿赂秦国的土地来封给天下的谋臣,用侍奉秦国的心来礼遇天下的奇才,齐心合力地向西(对付秦国),那么,我恐怕秦国人饭也不能咽下去。真可悲啊!有这样的有利形势,却被秦国积久的威势所胁迫,天天割地,月月割地,以至于走向灭亡。治理国家的人不要被积久的威势所胁迫啊!六国和秦国都是诸侯之国,他们的势力比秦国弱,却还有可以不贿赂秦国而战胜它的优势。如果凭借偌大国家,却追随六国灭亡的前例,这就比不上六国了。
[3]
《封建论》
柳宗元 唐
天地果无初〔chū〕乎?吾不得而知之也。吾不得而知之也。曰:有初为近。由封建而明之也。彼封建者,更古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而莫能去〔qù〕之。盖非不欲去之也,势不可也。不初,无以有封建。封建,非圣人意也。
彼其初与万物皆生,草木榛榛〔zhēn zhēn〕,鹿豕狉狉〔lù shǐ pī pī〕,人不能搏噬〔bó shì〕,而且无毛羽,莫克自奉自卫。荀卿有言:“必将假物以为用者也。”夫假物者必争,争而不已,必就其能断曲直者而听命焉。其智而明者,所伏必众,告之以直而不改,必痛之而后畏,由是君长刑政生焉。故近者聚而为群,群之分,其争必大,大而后有兵有德。又有大者,众群之长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属。于是有诸侯之列,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诸侯之列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封。于是有方伯、连帅之类,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方伯、连帅之类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人,然后天下会于一。
是故有里胥〔xū〕而后有县大夫,有县大夫而后有诸侯,有诸侯而后有方伯、连帅,有方伯、连帅而后有天子。自天子至于里胥,其德在人者死,必求其嗣〔sì〕而奉之。故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
夫尧、舜、禹、汤之事远矣,及有周而甚详。周有天下,裂土田而瓜分之,设五等,邦群后。布履星罗,四周于天下,轮运而辐集;合为朝觐会同,离为守臣扞〔hàn〕城。然而降于夷王,害礼伤尊,下堂而迎觐者。历于宣王,挟中兴复古之德,雄南征北伐之威,卒不能定鲁侯之嗣。陵夷迄于幽、厉,王室东徙,而自列为诸侯。厥后问鼎之轻重者有之,射王中肩者有之,伐凡伯、诛苌弘〔cháng hóng〕者有之,天下乖戾〔guāi lì〕,无君君之心。余以为周之丧久矣,徒建空名于公侯之上耳。遂判为十二,合为七国,威分于陪臣之邦,国殄〔tiǎn〕于后封之秦,则周之败端,其在乎此矣。
秦有天下,裂都会而为之郡邑,废侯卫而为之守宰,据天下之雄图,都六合之上游,摄制四海,运于掌握之内,此其所以为得也。不数载而天下大坏,其有由矣:亟〔qì〕役万人,暴其威刑,竭其货贿,负锄梃〔tǐng〕谪戍〔zhé shù〕之徒,圜〔huán〕视而合从,大呼而成群,时则有叛人而无叛吏,人怨于下而吏畏于上,天下相合,杀守劫令而并起。咎在人怨,非郡邑之制失也。
汉有天下,矫秦之枉,徇周之制,剖海内而立宗子,封功臣。数年之间,奔命扶伤之不暇,困平城,病流矢,陵迟不救者三代。后乃谋臣献画,而离削自守矣。然而封建之始,郡国居半,时则有叛国而无叛郡,秦制之得亦以明矣。
或者曰:“封建者,必私其土,子其人,适其俗,修其理,施化易也。守宰者,苟其心,思迁其秩而已,何能理乎?”余又非之。周之事迹,断可见矣:列侯骄盈,黩〔dú〕货事戎,大凡乱国多,理国寡,侯伯不得变其政,天子不得变其君,私土子人者,百不有一。失在于制,不在于政,周事然也。秦之事迹,亦断可见矣:有理人之制,而不委郡邑,是矣;有理人之臣,而不使守宰,是矣。郡邑不得正其制,守宰不得行其理。酷刑苦役,而万人侧目。失在于政,不在于制,秦事然也。
汉兴,天子之政行于郡,不行于国,制其守宰,不制其侯王。侯王虽乱,不可变也,国人虽病,不可除也;及夫大逆不道,然后掩捕而迁之,勒兵而夷之耳。大逆未彰,奸利浚〔jùn〕财,怙〔hù〕势作威,大刻于民者,无如之何,及夫郡邑,可谓理且安矣。且汉知孟舒于田叔,得魏尚于冯唐,闻黄霸之明审,睹汲黯之简靖,拜之可也,复其位可也,卧而委之以辑一方可也。有罪得以黜〔chù〕,有能得以赏。朝拜而不道,夕斥之矣;夕受而不法,朝斥之矣。设使汉室尽城邑而侯王之,纵令其乱人,戚之而已。孟舒、魏尚之术莫得而施,黄霸、汲黯之化莫得而行;明谴而导之,拜受而退已违矣;下令而削之,缔交合从之谋周于同列,则相顾裂眦〔zì〕,勃然而起;幸而不起,则削其半,削其半,民犹瘁〔cuì〕矣,曷若举而移之以全其人乎?汉事然也。
今国家尽制郡邑,连置守宰,其不可变也固矣。善制兵,谨择守,则理平矣。或者又曰:“夏、商、周、汉封建而延,秦郡邑而促。”尤非所谓知理者也。魏之承汉也,封爵犹建;晋之承魏也,因循不革;而二姓陵替,不闻延祚〔zuò〕。或者又以为:“殷、周,圣王也,而不革其制,固不当复议也。”是大不然。夫殷、周之不革者,是不得已也。盖以诸侯归殷者三千焉,资以黜夏,汤不得而废;归周者八百焉,资以胜殷,武王不得而易。徇之以为安,仍之以为俗,汤、武之所不得已也。夫不得已,非公之大者也,私其力于己也,私其卫于子孙也。秦之所以革之者,其为制,公之大者也;其情,私也,私其一己之威也,私其尽臣畜于我也。然而公天下之端自秦始。
夫天下之道,理安斯得人者也。使贤者居上,不肖者居下,而后可以理安。则生人之理乱未可知也。将欲利其社稷以一其人之视听,则又有世大夫世食禄邑,以尽其封略,圣贤生于其时,亦无以立于天下,封建者为之也。岂圣人之制使至于是乎?吾固曰:“非圣人之意也,势也。”
《封建论》全篇译文:
天地果真没有初始阶段吗?我没办法知道。不过,我还是认为有初始阶段的说法比较接近事实。从分封诸侯这件事上就可以明白。那分封诸侯的制度,从古代圣王尧、舜、禹、汤、文王、武王以来,都没能废除掉。大概不是不想废除,而是形势不允许啊。没有初始阶段,就不会有分封诸侯的制度。分封诸侯,并非圣人的本意。
人类最初和万物一起产生,那时草木丛生,野兽成群,人不能像野兽那样用爪牙搏击、撕咬,而且身上没有羽毛,不能自己供养自己、保卫自己。荀子说过:“人一定要借助外物来为自己所用。”借助外物就一定会产生争夺,争夺不止,就一定会找那些能够判断是非曲直的人来听从他的命令。那些聪明而明智的人,服从他的人一定很多,把正确的道理告诉他们,他们却不改正,就一定要惩罚他们,他们才会畏惧,于是君长、刑法、政令就产生了。所以近处的人聚集起来形成群体,群体分开,他们之间的争夺就会更大,争夺大了以后就会产生军队和德行(来约束)。又有势力更大的人,众多群体的首领又去听从他的命令,来安定自己的部属。于是就有了诸侯这一等级,那么他们之间的争夺又会更大。德行更高的人,诸侯这一等级的人又去听从他的命令,来安定自己的封地。于是就有了方伯、连帅这一类人,那么他们之间的争夺又会更大。德行更高的人,方伯、连帅这一类人又去听从他的命令,来安定自己的人民,然后天下统一于天子。
所以有了里胥之后才有县大夫,有了县大夫之后才有诸侯,有了诸侯之后才有方伯、连帅,有了方伯、连帅之后才有天子。从天子到里胥,他们的德行被人民怀念,死后,一定要寻求他的后代来奉祀他们。所以分封诸侯并非圣人的本意,而是形势造成的。
尧、舜、禹、汤的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到了周朝记载就很详细了。周朝拥有天下,把土地像瓜分一样分给诸侯,设立五等爵位,封立各国诸侯。诸侯的领地像星星罗列一样遍布天下,像车轮的辐条一样汇聚到中央;诸侯集合起来朝见天子,分散开来就是守卫国家的臣子。然而到了周夷王的时候,破坏礼制,伤害尊严,下堂迎接前来朝见的诸侯。到了周宣王的时候,虽有中兴复古的德行,有南征北伐的威风,最终还是不能确定鲁侯的继承人。此后逐渐衰落,到了周幽王、周厉王时期,王室东迁,自己沦为和诸侯一样的地位。此后有询问鼎的轻重的,有射中周天子肩膀的,有讨伐凡伯、诛杀苌弘的,天下大乱,没有君臣之间的礼节。我认为周朝的衰落已经很久了,只是在公侯的名义上徒有其表罢了。于是周朝分裂为十二国,后来又合并为七国,威权分散到陪臣的邦国,国家被后来分封的秦国灭亡,那么周朝失败的根源,就在这里了。
秦朝拥有天下,打破大都市而设置郡县,废除诸侯而设置郡守县令,占据天下的险要地势,建都于六合的上游,控制四海,把天下掌握在自己手中,这是它做得对的地方。然而没过几年天下就大乱,这是有原因的:它频繁征发数以万计的劳役,滥用威严的刑罚,搜刮尽百姓的财物,那些拿着锄头木棍被贬谪去戍守边疆的人,怒目而视,联合起来,大声呼喊而结成群伙,当时只有背叛朝廷的人而没有背叛官吏的人,百姓在下面怨恨,官吏在上面畏惧,天下人相互联合,杀死郡守劫持县令而一起造反。过错在于百姓怨恨,并非郡县制的过失啊。
汉朝拥有天下,纠正秦朝的错误,沿袭周朝的制度,分割天下而立宗室子弟为王,封功臣为侯。几年之间,奔走救急、扶伤救死都来不及,被困于平城,被流矢所伤,逐渐衰落而无法挽救的有三代。后来谋臣献计,才逐渐削弱诸侯势力而使其自守。然而分封诸侯之初,郡和国各占一半,当时只有背叛的诸侯国而没有背叛的郡县,秦朝制度的优越性也就明白了。
有人说:“分封诸侯的人,一定会爱护自己的土地,爱护自己的人民,适应他们的风俗,整治他们的政治,推行教化就容易。郡守县令呢,只要他们自己心里想着,只想升迁自己的官职罢了,怎么能治理好地方呢?”我又不同意这种说法。周朝的事情,断然可以看清:列侯骄横奢侈,贪财好货,热衷于战争,大致上使国家混乱的多,治理得好的少,侯伯不能改变他们的政令,天子不能更换他们的国君,爱护自己的土地和人民的人,一百个里没有一个。过错在于制度,不在于政治,周朝的事情就是这样。秦朝的事情,也断然可以看清:有治理人民的制度,却不委派郡守县令,这是不对的;有治理人民的臣子,却不让他们担任郡守县令,这也是不对的。郡县不能端正自己的制度,郡守县令不能推行自己的政令。残酷的刑罚、繁重的劳役,让万人怨恨。过错在于政治,不在于制度,秦朝的事情就是这样。
汉朝兴起,天子的政令在郡县推行,不在诸侯国推行,控制郡守县令,不控制诸侯王。诸侯王即使作乱,也不能改变,诸侯国的人民即使困苦,也不能革除;等到他们大逆不道,然后才逮捕流放他们,派军队消灭他们罢了。大逆不道的罪行还没有显露,奸邪之人搜刮钱财,仗势作威作福,对百姓苛刻的人,拿他们没办法,至于郡县,可以说治理得比较安定。况且汉朝从田叔那里了解到孟舒的贤能,从冯唐那里得到魏尚,听说黄霸的明察审慎,看到汲黯的简约沉静,任命他们可以,恢复他们的职位也可以,让他们躺着治理一方也可以。有罪的能够罢免,有才能的能够奖赏。早上朝拜而不称职,晚上就斥退他们;晚上接受任命而不守法,早上就斥退他们。假如汉朝把所有城邑都分封给诸侯王,即使他们扰乱百姓,也只能忧虑罢了。孟舒、魏尚的治国方法没办法施行,黄霸、汲黯的教化没办法推行;明确地谴责他们却引导他们,任命他们接受官职却违背自己的意愿;下令削减他们的封地,他们就会联合起来,结成同盟的计谋周密地谋划于同列之间,就会相互瞪眼,愤怒地起来;幸而没有起来,就削减他们一半的封地,削减一半封地,百姓还是困苦,还不如把他们全部迁移来保全百姓呢?汉朝的事情就是这样。
如今国家全部实行郡县制,接连设置郡守县令,这是不可改变的了。善于治理军队,谨慎地选拔郡守县令,那么天下就太平了。有人又说:“夏、商、周、汉实行分封制而国家延续,秦朝实行郡县制而国家短促。”这尤其不是懂得治理之道的人说的话。魏国继承汉朝,封爵制度仍然建立;晋朝继承魏国,因循旧制没有改革;然而魏、晋两朝衰落,没听说国家延续很久。又有人说:“殷、周是圣王,却不改革分封制,本来就不应该再议论了。”这大错特错。殷、周不改革分封制,是不得已啊。大概是因为归附殷朝的诸侯有三千之多,凭借他们来废除夏朝,商汤不能废除分封制;归附周朝的诸侯有八百之多,凭借他们来战胜殷朝,周武王不能改变分封制。依从他们来求得安定,沿袭他们来形成习俗,这是商汤、周武王不得已的做法。不得已,不是出于公心的大道,而是为了自己的力量,为了子孙的护卫。秦朝之所以改革分封制,它的制度,是出于公心的大道;它的动机,是私心,是为了自己一人的威风,是为了自己完全像对待臣仆一样统治天下。然而使天下成为公天下的开端是从秦朝开始的。
天下的道理,治理安定就能得到人心。让贤能的人居于上位,不贤能的人居于下位,然后天下才能治理安定。那么百姓的治理混乱与否就不可预知了。如果想要有利于自己的国家来统一百姓的视听,那么又有世代为大夫、世代享用俸禄封地的人,来占尽他们的封地疆界,圣贤生在那个时代,也无法在天下立足,这是分封制造成的啊。难道是圣人的制度使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吗?我本来就说:“不是圣人的本意,是形势造成的。”
来源:学史明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