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三亩薄田中,两亩次等田各收五十斤,一亩中等田收八十斤,统共榨出带籽棉一百八十斤。轧花匠的滚子一转,每斤带籽棉脱壳后竟得六两净棉——这是新换的江西硬木轧车才有的好成色。
让我们穿越到乾隆二十八年深秋的苏北平原。晨雾尚未散尽,五十三岁的赵老四已经佝偻着腰钻进棉田,青布短褂上结着白霜,像撒了层粗盐粒子。
这片薄田里的棉花杆子歪歪斜斜立着,焦黄的棉桃裂开豁口,露出灰扑扑的絮团。他粗糙的手指探进棉壳,指甲缝里立即嵌满棉絮里的碎屑——这是去年虫灾留下的疮疤。
这个种了四十年棉花的老农,心里揣着本明白账:每亩地需撒三升棉种,春耕时换种子的赊账就要两百文,上等田能收净棉八十斤,次等田不过五十。
三亩薄田中,两亩次等田各收五十斤,一亩中等田收八十斤,统共榨出带籽棉一百八十斤。轧花匠的滚子一转,每斤带籽棉脱壳后竟得六两净棉——这是新换的江西硬木轧车才有的好成色。
最终净棉一百零八斤,按每斤二十四文算,毛收入两千五百九十二文。可田赋就要交去一千四百文,再扣掉春上赊的豆饼肥三百文、铁锄头换刃八十文、秋税催缴时的"脚钱"三十文,手头余下的铜钱刚够买六斗糙米——全家六口人三个月的口粮。
棉农们都知道,棉花最怕梅雨季。赵老四的棉田边上总埋着几坛草木灰,这是他祖父传下的秘方——将灶灰与石灰按七三配比调匀,雨前半月撒在垄沟里,既能防虫又能吸潮。
逢着棉铃开裂时遇连阴天,老农们便举着丈许长的竹竿,竿头系三尺粗布条,在田间撩着雾气来回甩动。布条扫过棉株,水珠子扑簌簌往下掉,这土法子叫作"云帚拂尘",能把霉烂的棉桃救回三成。
棉田东头特意留了片苜蓿地,专引蚜虫来吃——老辈人说这叫"舍车保帅",虽白瞎了三分地,主田里的虫害能减半。
当城里绸缎庄的杭罗卖到每尺五百文时,赵老四家的晚饭照例是清水煮棉籽饼。荒年里,棉籽榨过油后磨成的黑渣饼要用草木灰水泡三昼夜,如此才能去掉烧喉咙的毒气。
他婆娘总把饼子掰成指肚大小,在瓦罐里熬得稀烂,撒把野苋菜就当是荤腥。小女儿蹲在灶边,眼巴巴望着隔壁王寡妇家飘来的炊烟——那户人家把棉铃壳磨粉混着麸皮蒸窝头,添半勺桐油渣,蒸出来的吃食泛着油光,能骗过饥肠辘辘的肚皮。
城东冯掌柜家的厨子断不会懂这些门道。前日盐商在得月楼摆席,光是一道蟹粉狮子头就要用上八只阳澄湖大闸蟹,拆出的蟹黄蟹肉统共不过二两,单这道菜便值五百文——抵得过赵老四全家五天的饭食银钱。
更可笑那些穿杭绸长衫的粮商,坐着包铁头官船到乡下收棉时,总用绢帕捂着口鼻,仿佛贫苦人家冒的炊烟会污了他们锦衣上的熏香。
霜降后的活计最磨人。天不亮就得下地拾棉,指头被棉壳裂口的尖刺扎出血珠子,也顾不得擦——白棉沾了血会折价,布商验货时要用竹篾子一层层翻查。
午后太阳毒起来,地里的残棉蒸腾着腐气,赵老四揉着酸疼的后腰,看三个儿子在地头分吃一个杂面馍。
老大在镇上油坊扛豆饼的工钱,每日不过十五文,却要扣掉两文作午饭钱;老二跟着货郎走村收破布,三伏天晒脱两层皮,攒下的二十斤碎布才能换半升粗盐;老三最机灵,发现布商收棉时专挑左手验货,便偷偷把带沙土的下等棉裹在棉包右半侧。
女人们的营生更透着凄惶。赵家婆娘带着两个儿媳,把霉变的次等棉絮搓成灯芯。油灯下一坐就是三个时辰,二十根灯芯才能换一文钱——棉油灯芯要搓得紧实细长,烛芯需掺三分苇膜增加硬度。
冬夜屋里不生火,她们把棉籽壳铺在床下,人睡在上头借那点残温取暖。十岁的小孙女已经会纳鞋底,用的是织布剩下的麻线头,但要纳满三十双才能换个铜顶针。
腊月里算总账的日子最煎熬。布店的伙计甩着算盘来收尾款,赵老四蜷在墙角看那青缎面账簿:春季借的三千文棉种钱,按"九出十三归"的规矩,利滚利半年后到了三千九百文。
他把秋天藏在地窖的两匹土布拖出来——原本预备给二儿媳坐月子用的。伙计用银针尖挑开布角,嗤笑着说是"罗底布",只肯抵八百文。
赵老四盯着雪花膏盒里剩下的小半盒药膏,那是用棉油调了樟脑的土方子,治他膝头的老寒腿。就这点东西,当铺朝奉定要说是"潮霉货",连五十文都不值当。
但穷人活命的机巧总在绝处逢生。正月走亲戚时,赵老四用两升掺了棉籽粉的糙米,换来邻村老王的冬水田秘术——在棉田四周挖二尺深的沟,引冰凌水浸润土地,开春后播下的棉种出芽能快五天。
清明前夜,他带着儿子们摸黑把去年存的棉杆灰撒进沟底,俗话说"灰肥赶春潮",这法子能让盐碱地多收两成棉。棉铃结苞时遇上干旱,三儿媳回娘家讨来槐树叶煮水的古方,说清晨往叶背喷水雾,蔫巴的棉株能挺到下一场雨。
最让冯掌柜之流瞠目的是棉农的精细账本。赵老四的炕席下压着张黄表纸,拿烧焦的棉杆画着只有他懂的符号:三个圈带一竖是卖了三斤头茬棉,三角里添两点是买了二两灯油。
中秋夜全家分食的一个月饼,要切成六牙,余下的半牙留到冬至供灶王爷——供完再掰成屑,拌进粥里哄孩子说是"月中桂花瓣"。连屋檐接的雨水都要分三六九等,头道水洗棉纱,二道水煮饭,三道水饮牲口。
惊蛰那日晌午,赵老四蹲在田埂上啃冷饭团,望见运河里划过包铁头的官船。船工脖颈青筋暴起,舷窗缝隙露出玄狐皮围脖的油亮光泽。
他忽然想起三十年前给城里张举人修棉花园子的光景——那些从爪哇运来的素馨棉,花苞足有茶碗大,专供闺阁小姐们簪鬓。现如今他田里的白棉花要纺成细纱,须经过十二道工序,可织成三尺上等松江布的银钱,够买城隍庙前二十个素馅褶子。
暮色四合时,远处冯家大宅的灯笼亮起来了,三十六盏素纱灯笼映得河面通红,那光亮倒像是从他田里的白棉花里借去的。婆娘在油灯下纺线,纺车转一圈,棉线就长一分,仿佛要把这望不到头的苦日子,一寸寸纺成明天的指望。
来源:角度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