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我心里漾开一圈圈说不清道不明的涟漪。
金镯子扣上的那一刻,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声。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我心里漾开一圈圈说不清道不明的涟漪。
镯子是足金的,款式老派,上面雕着繁复的龙凤纹样,沉甸甸的,压在我妈纤细的手腕上,像一道金色的枷锁。
她笑着,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轻轻摩挲着那光滑冰凉的表面,嘴里说着:“哎呀,你这孩子,又乱花钱。”
可那份喜爱,是藏不住的。光是那镯子在灯下折射出的暖黄光晕,就足以点亮她整张脸。
我哥林海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端着一杯茶,姿态闲适,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他今天送的,是一副名家字画。画卷在客厅中央的大理石茶几上缓缓展开,水墨氤氲,气韵生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油墨和宣纸混合的陈旧气味,闻着就透着一股“贵气”。
“爸,这是吴老先生的封笔之作,《松鹤延年》,托了不少关系才拿到的。”林海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份量,确保在座的每一位亲戚都能听清。
果然,周围响起一片压低了的赞叹声。
“哎哟,这画可了不得!”
“林海真是有心了,这得花多少钱啊。”
“还是儿子有本事,送的礼物就是大气。”
我爸,今天这场寿宴的主角,八十大寿的老寿星,就坐在那幅画的尽头,藤编的摇椅里。
他穿着一身簇新的暗红色唐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银白的发丝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他没说话,只是眯着眼,看着那画,表情很淡,看不出喜,也看不出忧。
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观众,看着眼前这场为他精心编排的热闹戏剧。
我妈还在欣赏我的金镯子,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金价,说着款式,说着将来可以传给我的女儿。她的快乐是真实的,具体的,可以触摸的。
而我哥的礼物,则像那幅画一样,悬在空中,供人瞻仰,带着距离感。
我看着我爸,心里忽然有点空。
这场寿宴,我们兄妹俩精心策划了很久。酒店是市里最好的,菜品是反复确认过的,请来的宾客都是父亲多年的老友和街坊。我们以为,我们给足了他面子,也给足了我们自己作为儿女的面子。
礼物,自然也是这场“面子工程”的重头戏。
金镯子,名家画,一个实在,一个风雅,都是拿得出手的东西。
可我爸的眼神,却越过了这些价值不菲的礼物,越过了满堂的宾客,落在了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人身上。
陈姐。
我们家的保姆。
陈姐正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从厨房里走出来。她走得很慢,很稳,生怕惊扰了这屋子的热闹。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衣,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单的髻,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双眼睛,总是那么温和而平静。
父亲的目光,就那么追随着她。
她把果盘放在茶几的空位上,然后很自然地走到父亲的摇椅旁,俯下身,低声问了句什么。
我离得远,听不清。
只看到父亲摇了摇头,然后,他做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动作。
他伸出那只布满老年斑、微微颤抖的手,没有去碰那价值连城的画,也没有去摸那金光闪闪的镯子,而是拉住了陈姐那双常年浸泡在水里、有些粗糙的手。
客厅里的喧闹声,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两只交叠的手上。
一只苍老,一只质朴。
“小陈,”我爸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很清晰,“扶我回房间,我有点累了。”
他顿了顿,环视了一圈客厅里错愕的众人,最后目光落在我和林海的脸上。
“另外,把我的律师叫来。”
“今天我高兴,顺便把遗嘱立了。”
空气凝固了。
如果说刚才的寂静是湖面被投下石子,那此刻的寂静,就是深冬时节,湖面被瞬间冰封,连一丝涟漪都无法泛起。
律师?
遗嘱?
在这大喜的日子,在这八十大寿的宴席上?
我哥林海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茶叶在水中缓缓舒展,像一个被拉长的慢镜头。
我妈手腕上的金镯子,此刻的光芒显得格外刺眼。她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茫然和慌乱。
“老头子,你胡说什么呢!”她急忙站起来,想去拉父亲的另一只手。
父亲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手,依旧紧紧握着陈姐的手。
陈姐的表情也很意外,她想把手抽回来,却被父亲攥得更紧了。她有些无措地看着我们,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我没胡说。”父亲的语气不容置喙,“活到八十岁,什么都看淡了。有些事,早点安排好,大家都安心。”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我和林海,“你们两个,也一起进来听听。”
说完,他便在陈姐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着他的卧室走去。那背影,在华丽的水晶吊灯下,显得有些佝偻,也有些决绝。
客厅里的宾客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声像潮水一样重新涌了上来。
“这是怎么了?”
“好好的生日,怎么闹这一出?”
“这陈姐是谁啊?一个保姆……”
那些声音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的耳朵里。我的脸颊火辣辣地烧着,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钻进去。
我哥林天,比我先反应过来。他“砰”地一声把茶杯顿在桌上,茶水溅了出来,在他昂贵的西装裤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印记。
“爸!您这是干什么!有什么事不能等今天过了再说吗?外面这么多客人看着呢!”他的声音里压抑着怒气。
父亲停下脚步,回过头。
他的眼神很奇怪,那不是生气,也不是失望,而是一种很深很深的疲惫。
“看着就看着吧,”他说,“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你们要是觉得丢人,可以先替我送客。”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又“砰”的一声被关上。
将满室的尴尬和喧哗,隔绝在了门外。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我妈手腕上的金镯子,此刻在我眼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讽刺。那幅《松鹤延年》,也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我们兄妹俩的“孝心”。
我们以为我们做得足够好,好到可以作为孝顺子女的典范。
可现实却给了我们一记响亮的耳光。
在父亲心里,我们精心准备的一切,或许还不如陈姐一个温暖的搀扶。
律师来得很快,姓王,是父亲多年的朋友。
他显然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场面。客厅里,宾客们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个关系特别近的亲戚,还在小声地安慰着我妈。
王律师提着公文包,径直走进了父亲的卧室。
我和林海对视一眼,也跟了进去。
卧室的门没有关严,留着一道缝。我能看到里面的情形。
父亲坐在他的旧书桌前,背对着我们。陈姐站在他身边,想走,又被他拉着,显得局促不安。
“老李,让你见笑了。”父亲对王律师说。
“这有什么,你的身体最重要。”王律师放下公文包,语气很温和,“不过,今天这么急着立遗嘱,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父亲沉默了片刻。
房间里只听得见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声响,像时间的脚步,沉重而缓慢。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父亲终于开口,“就是觉得,是时候了。”
他转过头,看向站在门口的我们。
“进来吧,别在门口站着。”
我和林海一前一后地走进去。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张硬板床,一个大衣柜,还有就是这张被岁月磨得油光发亮的老书桌。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和书卷气。
这才是父亲的世界。
一个和外面那个挂着名家字画的、华丽的客厅,截然不同的世界。
“小陈,你也别站着了,坐吧。”父亲拍了拍身边的椅子。
陈姐连连摆手,“不不不,先生,我站着就好,我……我还是先出去吧,这是你们的家事。”
“你别走。”父亲的语气很坚持,“今天这事,跟你有关。”
陈姐的脸一下子白了。
我哥林海的脸色也很难看,他大概是忍无可忍了,上前一步,声音压得很低,但充满了火药味。
“爸,您到底想干什么?陈姐是我们家请来的保姆,我们的家事,跟她有什么关系?您要是对我们兄...我们兄妹俩有什么不满,您可以直接说,何必当着外人的面,让我们下不来台?”
“外人?”父亲重复着这两个字,忽然笑了一下。
那笑声,听起来有些苍凉。
“林海啊,在你心里,谁是外人,谁是亲人,你真的分得清吗?”
父亲转过头,看着王律师,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老王,麻烦你记一下。”
“我名下的所有财产,包括这套房子,还有我全部的存款,在我百年之后,百分之五十,留给陈秀娟女士,也就是陈姐。”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感觉自己的耳朵嗡嗡作响,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百分之五十?
这套房子,是父亲单位分的,后来房改买了下来,虽然老旧,但地段好,价值不菲。还有他的存款,父亲一辈子节俭,退休金加上以前的积蓄,绝对不是一笔小数目。
这笔财产的一半,要给一个保姆?
“爸!您疯了!”林海终于爆发了,他冲到书桌前,双手撑着桌面,眼睛因为愤怒而变得通红,“她凭什么?她一个外人,一个保姆,凭什么分我们家的财产!”
“就凭……”父亲抬起眼,迎上林海的目光,眼神锐利得像一把刀,“就凭在我最需要人的时候,陪在我身边的,是她。”
父亲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我的心上。
最需要人的时候?
什么时候?
我和林海难道不在吗?
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无数个片段闪回。
我记得,前年冬天,父亲得了重感冒,引发了肺炎,住了半个月的院。
那段时间,我的公司正在做一个关键项目,我忙得焦头烂额,每天只能在下班后,挤出一点时间去医院看他。送去一碗精心熬制的汤,说几句安慰的话,然后又匆匆离去。
林海更忙,他那时候正在竞争分公司总经理的职位,全国各地地飞,连打个电话的时间都得挤。他直接给父亲请了最好的护工,二十四小时看护,以为这样就是尽了孝心。
是啊,我们都以为自己做得很好。
我们提供了最好的物质条件,请了最好的护工,我们以为钱能解决一切。
可现在想起来,那半个月里,父亲病床前的景象,却渐渐清晰起来。
我每次去,都能看到陈姐。
她不是护工,按理说,我们已经请了护工,她完全可以回家休息。
但她没有。
她总是守在那里,默默地给父亲掖好被角,试一试吊瓶的温度,或者只是安静地坐在旁边,削一个苹果。
父亲那时候没什么胃口,医院的饭菜他吃不惯,我送去的汤也总是喝两口就放下。
只有陈姐,会变着法子给他做一些清淡的小米粥,熬得烂烂的,用小勺子,一勺一勺,耐心地喂他吃下去。
父亲的病房里,总是有一股淡淡的艾草香。
后来我才知道,是陈姐担心医院潮湿,父亲的关节会不舒服,每天都用艾草包给他热敷。
这些事情,护工不会做。
我们,更没有想到去做。
我们只会问:“爸,今天感觉怎么样?”“钱够不够用?”“缺什么跟我们说。”
我们把关心变成了一句句公式化的问候,把孝顺变成了一张张银行卡里的数字。
我们忘了,父亲需要的,或许从来都不是这些。
“林海,你还记得你上次给你爸剪指甲是什么时候吗?”
王律师忽然开口,打破了僵局。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问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林海愣住了。
剪指甲?
他大概这辈子都没给他爸剪过指甲。
我也没有。
这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让我感到一阵羞愧。
我们只会给他买昂贵的衣服,带他去高级的餐厅,却从未留意过他日渐浑浊的眼睛,和他那双因为年纪大了,变得又厚又硬的指甲。
“我每个月来老李这里坐两次,喝喝茶,聊聊天。”王律师继续说道,“每次来,十次有八次,都能看到小陈在给他剪指甲。剪得特别仔细,剪完还要用小锉刀慢慢磨平,生怕有一点毛刺会刮到他。”
“还有他喝的茶,”王律师指了指桌上的那个青瓷茶杯,“你们知道他喜欢喝什么茶吗?不是你们买的那些几千块一斤的大红袍、金骏眉。他喝不惯,觉得燥。他就喜欢喝最普通的茉莉花茶,十几块钱一包的那种,还要用八十五度的水去泡,水温高了,他觉得苦,水温低了,他觉得没味儿。”
“这些,你们知道吗?”
我和林海都沉默了。
我们不知道。
我们只知道用最贵的东西来表达我们的爱,却从未真正走进他的生活,去了解他真正的需求。
我们就像两个揣着满分考卷,却发现考试题目都弄错了的学生,站在那里,无比的狼狈和荒唐。
“还有这间屋子,”父亲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们一年,能进来坐几次?”
我看着这间熟悉的卧室,却感到一阵陌生。
书桌上的老花镜,床头柜上的收音机,窗台上的那盆吊兰……这些东西,好像从我记事起就摆在那里,从未变过。
它们是父亲生活的一部分,也是我们一直忽略的一部分。
我们每次回来,都是待在客厅。
陪他看电视,聊一些我们工作上的事,聊一些我们孩子的事。我们以为,这就是陪伴。
我们从未想过,要走进他的房间,坐在他的书桌前,问问他最近在看什么书,听什么广播。
“你们每次回来,都坐在客厅里,人手一个手机。跟我说不了三句话,就开始低头看手机。”父亲的声音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切的落寞。
“我知道你们忙,都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家庭。”
“可是,再忙,一个星期,一个月,抽出一个小时,安安静静地陪我说说话,就那么难吗?”
“只有小陈,”父亲转过头,看着身边的陈姐,眼神变得无比柔和,“只有她,每天都会陪我坐在这里,听我讲过去的事。听我讲我年轻的时候,是怎么追到你们妈的;听我讲你们小时候,是怎么调皮捣蛋的。”
“那些你们早就听腻了,不耐烦听的话,她一遍一遍地听,从来没嫌我啰嗦。”
“她会给我读报纸,因为我眼睛花了,看不清小字。”
“她会帮我打理窗台上的这盆吊兰,你们知道吗,这盆吊兰,是你们妈去世那年,我亲手种下的。”
“她知道我晚上睡觉腿会抽筋,每天睡前都会给我用热水泡脚。”
“你们送的金镯子,名画,都很贵重。可是,这些东西,能在我起夜的时候,扶我一把吗?能在我吃药忘了的时候,提醒我一句吗?能在我半夜孤单得睡不着的时候,陪我说说话吗?”
父亲一连串的反问,像一把把尖锐的锥子,扎进我的心脏。
我无言以对。
林海也低下了头,他撑在桌上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紧紧攥成了拳头。
原来,我们所以为的“孝顺”,在父亲看来,不过是一场喧闹而空洞的表演。
我们是舞台上最卖力的演员,用尽全力,想要博得满堂喝彩。
却不知,台下唯一的那个观众,早已经因为我们的表演太过浮夸,而感到了深深的疲惫。
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他想要的,只是最平凡的、最日常的、最琐碎的陪伴。
而这些,我们恰恰没有给。
反而是陈姐,一个我们用金钱雇来的“外人”,用她日复一日的耐心和细致,填补了我们作为子女的空白。
王律师开始按照父亲的口述,起草遗嘱。
我和林海站在一旁,像两个等待宣判的罪人。
父亲的思路很清晰,除了房产和存款,他还提到了自己收藏的一些旧书、邮票,以及一些老物件的归属。
那些东西,在我们看来,或许一文不值。
但在父亲的遗嘱里,每一件都有了它明确的去向。
“书房里那套《资治通鉴》,留给林海,希望他能多读点书,少一些浮躁。”
“我那些集了半辈子的邮票,留给林希(我),她小时候最喜欢跟着我整理邮票了。”
“还有那个老式的半导体收音机,就留给小陈吧。她知道怎么修,也知道我喜欢听哪个频道。”
我听到我的名字时,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还记得,小时候,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趴在父亲的书桌上,看他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把一张张花花绿绿的邮票,放进集邮册里。
他会给我讲每一张邮票背后的故事。
那是我童年最温暖的记忆。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再也没有陪他整理过邮票了呢?
大概是从我开始上中学,有了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圈子,开始觉得父亲的爱好“老土”又“无聊”开始吧。
后来,工作了,结婚了,生子了,就更没有时间了。
那本厚厚的集邮册,和我一起,被锁进了时间的柜子里,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我以为我忘了。
原来,父亲一直都记得。
遗嘱的最后,是关于陈姐的部分。
“……鉴于陈秀娟女士,在我晚年生活中,给予了我无微不至的关怀与照料,其付出远超雇佣关系的范畴,更似亲人。为感念其情谊,并保障其日后生活,我自愿将名下百分之五十的财产,赠予陈秀娟女士……”
王律师念完最后一句,抬起头,看向父亲:“老李,你确定吗?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一旦签字,就具有法律效力了。”
父亲点了点头,毫不犹豫。
“我确定。”
他又看向陈姐,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清明和坚定。
“小陈,你别有心理负担。这不是我给你的酬劳,这是你应得的。这些年,辛苦你了。”
陈姐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不停地摇着头,嘴里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先生,使不得,这使不得啊……我拿了您的工资,照顾您是应该的,我不能要您的钱,不能要……”
她说着,就想往外走,像是要逃离这个让她不知所措的场景。
“站住!”父亲低喝了一声。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威严。
陈姐的脚步顿住了。
“小陈,我问你,你老家还有什么人?”
陈姐愣了一下,低声说:“还有个儿子,在上大学。”
“学费,生活费,靠你一个人打工,很辛苦吧?”
陈姐的头埋得更低了,没有说话。
“我这辈子,不欠别人什么。唯独觉得亏欠你。”父亲叹了口气,“我给你的,不是施舍。我是希望,你将来不用再那么辛苦,可以安安心心地过自己的日子。你儿子大学毕业,找工作,结婚,买房子,哪一样不得花钱?你一个女人,能扛多久?”
“拿着这笔钱,把自己的生活过好。就算是我这个做哥哥的,最后帮你一把。”
哥哥。
父亲用了“哥哥”这个词。
在这一刻,我才恍然大悟。
在父亲心里,陈姐早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保姆了。
她是他的陪伴者,是他的倾听者,是他晚年生活里,最温暖的一束光。
他把她当成了亲人,甚至是晚辈,想要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为她撑起一把伞。
这份情谊,早已经超越了金钱和雇佣关系。
而我们,他的亲生儿女,却站在这份情谊的对立面,显得那么的自私、狭隘,和不可理喻。
林海最终还是没有再说什么。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父亲在遗嘱上,一笔一划,郑重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然后是按手印。
红色的印泥,印在白色的纸上,那么鲜明,那么刺眼。
一切尘埃落定。
王律师把遗嘱收好,一式三份,一份他带走,一份交给父亲,一份公证处存档。
“好了,老李,你好好休息。”王律师拍了拍父亲的肩膀,“我先走了。”
父亲点了点头。
卧室的门再次被关上,房间里只剩下我们四个人。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你们也都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父亲闭上了眼睛,靠在椅背上,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
我拉了拉林海的衣袖,示意他出去。
林海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看着父亲,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这个举动,让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父亲。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爸,我错了。”
林海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这个一向骄傲、要强的男人,这个在商场上杀伐果断、从不低头的男人,此刻,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跪在父亲面前。
“我不该只想着给您最好的物质生活,却忽略了您真正需要什么。”
“我不该用忙当借口,一个月都难得回来陪您吃顿饭。”
“我甚至……甚至都不知道您喜欢喝什么茶,不知道您的指甲需要人剪了。”
“爸,对不起。”
他说完,深深地把头磕了下去。
我看着他宽阔的、微微颤抖的肩膀,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是啊,我们都错了。
错得离谱。
我们总以为,爱就是给予。
给最好的,给最贵的,把我们认为好的东西,一股脑地塞到他们面前。
却从未问过一句:这是你想要的吗?
我们用自己的标准,去衡量他们的幸福。
我们用自己的方式,去定义所谓的“孝顺”。
到头来,不过是一场自我感动的独角戏。
父亲没有让他起来。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浑浊的眼睛里,情绪复杂。有心疼,有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
过了许久,他才叹了一口气。
“起来吧。”
“地凉。”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让林海的眼泪,一下子决了堤。
他伏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压抑地哭了起来。
我走过去,扶住他。
陈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地退出了房间,还体贴地为我们关上了门。
那个小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我们一家三代人,和那些迟到了太久的歉意与悔悟。
那天的寿宴,最终以一种荒诞而又深刻的方式收场。
宾客们带着满腹的疑问和揣测离开。
我和林海,则经历了一场灵魂的洗礼。
从那天起,我们家的氛围,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林海推掉了所有不必要的应酬,只要不出差,每天下班都准时回家。
他不再是那个回家就瘫在沙发上玩手机的“甩手掌柜”,他开始学着走进厨房,跟我妈一起研究菜谱,给父亲做他喜欢吃的软烂的饭菜。
他买了一套专业的修脚工具,笨拙地学着给父亲剪指甲。第一次剪,不小心剪深了,出了点血,把他吓得不轻,比他丢了一笔几百万的单子还要紧张。
父亲嘴上说着“没事没事”,眼底却有了一丝久违的笑意。
我也开始改变。
我把每周五定为“家庭日”,雷打不动。这一天,我会关掉手机,不开电脑,专心致志地陪在父母身边。
我会搬个小板凳,坐在父亲的书桌旁,陪他一起整理那些泛黄的邮票。听他讲那些我早已听过无数遍的故事,每一次,都像第一次听那样,充满了新奇和兴致。
我还从陈姐那里,学会了如何用艾草包给父亲热敷关节。那温热的、带着草药香气的触感,透过我的掌心,传递到父亲的皮肤上,也仿佛温暖了我自己的心。
我们开始抢着做陈姐的活。
一开始,陈姐很惶恐,觉得是我们兄妹俩因为遗嘱的事,在排挤她。
直到有一天,我妈拉着她的手,真心实意地对她说:“秀娟啊,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以前是我们不懂事,把本该我们自己做的事,都推给了你。以后,我们一起照顾老李。”
陈姐的眼睛红了。
她没有再提要走的事。
她依旧每天忙碌着,只是,她的身边,多了我和林海的身影。
我们一起买菜,一起做饭,一起打扫卫生。
饭后,我们会陪着父亲,坐在院子里,看夕阳一点点落下,把天空染成温暖的橘红色。
我们会聊一些很琐碎的家常。
父亲会说起菜市场的菜价,林海会分享他公司里的趣事,我会讲我女儿在学校的调皮事迹。
那些曾经被我们嗤之以arrogant的“废话”,如今却成了我们家最动听的背景音乐。
父亲的话渐渐多了起来,脸上的笑容也多了。
他还是会每天听那个老式收音机,但有时候,他会把它关掉,转而听林海给他讲国际新闻。
他还是喜欢喝十几块钱的茉莉花茶,但我发现,偶尔,他也会尝一尝我给他泡的温和的普洱。
他开始,重新接纳我们,走进他的世界。
那份遗嘱,谁也没有再提。
它就像悬在我们头顶的一把剑,时刻提醒着我们,什么才是家人之间,最珍贵的东西。
它也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们曾经的傲慢、无知和自私。
第二年春天,父亲的身体,毫无预兆地垮了。
他是在一个午后,坐在摇椅上听收音机的时候,睡过去的。
很安详,没有一点痛苦。
就像他常说的那样,活到这个岁数,是福气。
葬礼上,我哥林海哭得像个孩子。
他一遍遍地跟我说:“林希,我觉得我对不起爸。我才刚刚学会怎么做一个好儿子,他就走了。”
我知道,这成了他心里永远的遗憾。
也是我的。
我们总以为时间还很长,长到我们可以弥补所有过错,可以把所有亏欠都一一偿还。
可是,时间,从来不等人。
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六个字,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到其中那份深入骨髓的痛。
处理完父亲的后事,王律师把我们叫到了一起,宣布遗嘱。
当着所有亲戚的面,王律师宣读了那份在一年前就立好的遗D嘱。
当听到百分之五十的财产归陈姐所有时,亲戚们中间还是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有人用同情的眼光看着我们,有人用不解的眼光看着陈姐。
林海站了出来。
他走到陈姐面前,所有人都以为他要提出异议。
然而,他却朝着陈姐,深深地鞠了一躬。
“陈姐,谢谢你。谢谢你替我们,照顾了爸这么多年。爸的决定,就是我们的决定。我们没有任何意见。”
我也站到林海身边,对着陈姐,同样鞠了一躬。
“陈姐,谢谢你。”
陈姐愣住了,她连连摆手,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她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捂着嘴,不停地摇头。
我知道,父亲的决定,对她来说,是肯定,是感激,但同样也是一份沉重的负担。
她是一个善良而质朴的女人,她从未想过要图谋我们家任何东西。
最终,陈姐没有接受那百分之五十的财产。
她说,她照顾先生,是尽本分,也是情分,她不能要这笔钱。
她说,她儿子已经快毕业了,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她也攒了些钱,足够养老了。
她说,这房子,是先生和太太一辈子的家,应该留给自己的儿女。
我和林海都不同意。
我们坚持要按照父亲的遗愿来执行。
我们之间,来来回回,推让了很久。
最后,还是王律师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
房子,过户到我和林海的名下。
但父亲的存款,我们取出了一半,以父亲的名义,成立了一个小小的助学基金,专门资助像陈姐儿子那样,从农村出来、家境贫寒的大学生。
这个基金,交由陈姐来管理。
剩下的那一半存款,我们留给了我妈养老。
至于那份遗嘱本身,林海把它复印了一份,用相框裱了起来,挂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就在原来挂那幅《松鹤延年》的地方。
那幅画,被他收起来了。
他说:“我要让它时时刻刻提醒我,也提醒我们的后代,一个家,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啊,一个家,最重要的到底是什么?
不是金钱,不是地位,不是那些浮于表面的光鲜亮丽。
而是陪伴。
是理解。
是那些融入在柴米油盐、一茶一饭里的,最平凡、最琐碎,也最真挚的爱。
父亲用他人生最后的方式,给我们兄妹俩,上了最深刻的一课。
他让我们明白,孝顺,从来不是一场用金钱堆砌的盛大演出。
它是一场润物细无声的陪伴。
是在漫长岁月里,你愿意为他,弯下腰,剪一次指甲;你愿意静下心,听他讲一个过去的故事;你愿意伸出手,在他需要的时候,稳稳地扶他一把。
这堂课的代价,很重。
但我们,终其一生,都将因此而受益。
如今,又是一年春天。
窗台上的那盆吊兰,被陈姐养得很好,垂下了长长的、绿油油的枝蔓,充满了生命力。
我妈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给我女儿织毛衣。她手腕上,依旧戴着我送的那个金镯子,只是那光芒,在我眼里,不再刺眼,而是多了一份岁月的温润。
林海正蹲在地上,给我女儿讲故事,一人分饰几个角色,逗得孩子咯咯直笑。
我从厨房端出切好的水果,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果香和饭菜的香气。
我看着眼前这幅景象,忽然觉得,父亲其实从未离开。
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永远地活在了我们心里。
活在我们每一次耐心的陪伴里,活在我们每一次温暖的对视里,活在这个被他的爱重新凝聚起来的,小小的家里。
而墙上那份装裱起来的遗嘱,也不再是一份冰冷的法律文件。
它是一封信。
一封父亲用尽生命最后力气,写给我们的,最长、也最温暖的家书。
来源:DDG_Gener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