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照片里的她,穿着红棉袄,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旁边站着那个叫陈阳的小子,一脸憨厚的笑。
我叫林建国,一个在钢铁厂干了一辈子的退休老钳工。
办完退休手续那天,我揣着那个红本本,在厂区门口站了很久。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就像我这过去的大半辈子。
回家,拧开锁,一股冷清的气息扑面而来。
老伴走了五年了,这屋子就跟我这颗心一样,空落落的。
墙上,还挂着女儿林月十五年前出嫁时的照片。
照片里的她,穿着红棉袄,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旁边站着那个叫陈阳的小子,一脸憨厚的笑。
背景是火车站,绿皮火车,还有送行的人潮。
那是我最后一次亲眼见她。
十五年。
整整十五年。
这十五年里,她就像断了线的风筝,飘去了三千多公里外的新疆,只剩下电话里那根细细的线,偶尔牵一牵。
“爸,我挺好的。”
“爸,您身体怎么样?”
“爸,等孩子大点,我们就回去看您。”
“等……等……”
我听着电话里的“等”字,从一开始的期盼,到后来的平静,再到最后的一点麻木。
我嘴上总说:“忙就别回来了,路那么远,折腾。”
可心里那点念想,就像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年年发新芽,越长越密。
我这人,一辈子好强,尤其是在女儿这件事上。
当年她为了那个陈阳,铁了心要去新疆,我跟她拍了桌子。
“你去!你去了就别认我这个爹!”
我记得我当时是这么吼的。
现在想来,那声音里有多少是不舍,又有多少是为人父的担忧,我自己也分不清了。
她还是走了。
走得头也不回。
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火车站站台上,站了很久很久,直到火车变成一个小黑点,彻底消失在天边。
退休后的日子,时间一下子变得特别多,多得让人发慌。
我去公园看人下棋,去老年活动中心打太极,可不管干什么,脑子里总会冷不丁地冒出女儿的影子。
她小时候爱吃我做的红烧肉,她上学时扎着马脚辫,她第一次领工资给我买的那条烟……
这些画面,跟放电影似的,一遍一遍地在脑子里过。
直到那天,对门的王师傅,拉着他那个刚会走路的小孙子,在我面前炫耀。
“老林,你看我孙子,都会喊爷爷了!”
那孩子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爷爷”,王师傅笑得满脸褶子都开了花。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我的外孙,外孙女,都多大了?
我只在视频里见过他们模糊的样子,听过他们断断续续的声音。
我连他们喜欢吃什么,喜欢玩什么,都不知道。
我算什么外公?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失眠了。
我翻出女儿寄来的照片,一张张地看。
照片上,她抱着一个孩子,陈阳抱着另一个,背景是广阔的田野,还有远处连绵的雪山。
他们的笑容很灿烂,是那种被阳光晒透了的,朴实的灿烂。
可我看着看着,眼睛就有点模糊。
我发现,女儿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
她不再是那个跟我犟嘴的小姑娘了。
她也是一个母亲了。
一个念头,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
我要去看看她。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跟疯长的野草一样,再也压不住了。
我不想再“等”了。
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等几个十五年?
第二天,我就去了火车站。
售票窗口的小姑娘问我去哪儿。
我说:“新疆,乌鲁木齐。”
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我的心跳得有点快。
那是个我只在天气预报里听过的地名,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
拿到票的那一刻,我心里五味杂陈。
有点激动,有点忐忑,还有点近乡情怯似的紧张。
我甚至开始琢磨,见了面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是该板着脸问她为什么十五年不回家?
还是该先抱抱那两个没见过面的外孙?
我收拾行李的时候,把箱子翻出来,擦了又擦。
老伴生前给我织的毛衣,我叠得整整齐齐放进去。
女儿小时候爱吃的几样零食,现在早就不时兴了,可我还是跑了好几家老店才买到。
我还带上了我那些宝贝钳工工具。
我想,万一女儿家有什么东西坏了,我还能帮着修修。
这辈子,我就剩下这点手艺了。
坐上火车的那一刻,我的心才算真正踏实下来。
车厢里人声嘈杂,混着泡面和各种食物的味道。
我靠在窗边,看着熟悉的城市一点点后退,高楼变成平房,平房变成田野。
火车一路向西。
窗外的景色,从绿油油的平原,慢慢变成了黄土高坡,再到后来,是望不到边的戈壁。
天,蓝得像一块透亮的玻璃。
云,白得像一团团棉花。
这种辽阔,让我这个在城市里待了一辈子的人,心里也跟着开阔了不少。
两天两夜的火车,我几乎没怎么睡。
我跟邻座的一个要去探亲的大哥聊天,他给我讲新疆的瓜果有多甜,羊肉串有多香。
我听着,心里对那个未知的地方,又多了几分想象。
快到站的时候,我心里那点紧张又冒上来了。
我对着车窗,整了整自己的头发,又把衬衫的领子抚平。
我不想让女儿看到我这副奔波劳碌的样子。
我想让她知道,她爹,一个人也过得挺好。
火车缓缓进站。
我随着人流走出车厢,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在出站口踮着脚张望的身影。
是陈阳。
他比照片上黑了,也壮实了,穿着一件简单的夹克,手里举着个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林建国”。
看到我的那一刻,他愣了一下,然后赶紧把牌子放下,快步朝我跑过来。
“爸!”
他这一声“爸”,叫得又响亮又实在。
我“嗯”了一声,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
他很自然地接过我手里的行李箱,另一只手想来扶我。
“爸,您坐了这么久火车,累坏了吧?月月在家炖了鸡汤,就等您了。”
我摆摆手,示意自己还走得动。
我跟在他身后,打量着这个我只在电话里交流过的女婿。
他走路的姿势有点奇怪,右腿好像不太使得上劲,走快了会有一点轻微的跛。
我心里咯噔一下,但没问。
出了火车站,一股干爽的风吹过来,带着阳光的味道。
天,比我们老家要蓝得多。
陈阳开着一辆半旧的皮卡车,车斗里还放着几个筐子,沾着泥土。
“爸,车有点旧,您别嫌弃。”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挺好,能跑就行。”我淡淡地说。
车子发动,汇入车流。
我看着窗外陌生的城市,高楼,宽阔的马路,跟我们老家好像也没太大区别。
只是路边的白杨树,笔直笔直的,很有精神。
车子开了大概半个多小时,就驶出了市区,路边的景色开始变得开阔起来。
大片大片的棉花地,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作物。
“月月他们单位分的房子,在团场,离市区有点远。”陈阳解释道。
我点点头,没说话,心里却在琢磨,“团场”是个什么地方。
又开了将近一个小时,车子拐进了一个看起来很齐整的小镇。
房子都是一排排的,刷着白墙。
车子最终在一栋三层高的楼房前停下。
我还没下车,就看见一个女人从楼道里冲了出来。
是林月。
我的女儿。
她穿着一件朴素的碎花连衣裙,外面套着个围裙,头发简单地在脑后挽成一个髻。
她比照片里要清瘦一些,皮肤也被风吹日晒得有些粗糙。
可那双眼睛,还跟我记忆里一模一样。
看到我,她先是笑,笑着笑着,眼圈就红了。
“爸!”
她跑过来,一把拉开车门,就那么看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也看着她,千言万语,都堵在嗓子眼。
最终,只是化成了一句:“我来了。”
“嗯,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她连连点头,眼泪到底还是掉了下来。
她伸手想来抱我,又好像有点不敢。
我心里一酸,主动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
我嘴上这么说,可自己的眼眶,也热得厉害。
这时候,两个小脑袋从她身后探了出来。
一男一女,七八岁的样子,睁着两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又胆怯地看着我。
“快,叫外公。”林月擦了擦眼泪,催促道。
两个孩子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外公。”
“哎,哎。”我连忙应着。
这就是我的外孙和外孙女。
我从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两个红包,递过去。
“来,外公给的见面礼。”
两个孩子看看我,又看看他们的妈妈。
林月点点头,他们才敢伸手接过去。
“谢谢外公。”
进了屋,一股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
房子不大,两室一厅,收拾得干干净净。
客厅的墙上,贴着孩子们的奖状,还有一张全家福。
照片上,他们一家四口笑得特别开心。
我换了鞋,被按在沙发上。
外孙女给我端来一杯水,小心翼翼地放在我面前。
“外公,喝水。”
我摸了摸她的头,说了声“谢谢”。
林月和陈阳在厨房里忙活着。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心里却慢慢地被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填满了。
这里,就是我女儿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
这里,有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的家。
晚饭很丰盛。
大盘鸡,手抓饭,还有几样家常小菜。
林月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
“爸,您尝尝这个,这是我们自己种的菜,甜。”
“爸,这个鸡是我们自己家养的,香。”
我默默地吃着,味道确实很好。
可我心里,却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你们……为什么十五年都不回来一趟?”
话到嘴边,我又咽了下去。
我怕一开口,这好不容易才有的温情气氛,就没了。
饭桌上,陈阳话不多,一直在给孩子们夹菜,偶尔给我敬一杯酒。
我看得出来,他是个老实本分的男人。
吃完饭,林月陪我说话,陈阳带着两个孩子去洗碗。
我看着厨房里,陈阳弯着腰,耐心地教儿子怎么冲盘子,女儿站在小板凳上擦桌子,一家人其乐融融。
我心里那块因为长久分离而结成的硬冰,开始慢慢融化了。
“爸,我们本来打算去年就回去的,”林月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低声说,“可……孩子他爷爷,身体不太好,离不开人。”
“亲家……身体怎么了?”我随口问道。
“老毛病了,腿脚不方便,天气一变就疼得厉害。”林月叹了口气,“早些年在厂里受的伤。”
我心里一动,问:“他以前也是工人?”
“是啊,跟我爸一样,也是技术工。”陈阳正好从厨房出来,接了一句,“不过他运气不好,厂子效益不好,后来就……就提前内退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你们在这边……生活还习惯吗?”我换了个话题。
“挺好的,”林月笑了笑,“刚来的时候是不习惯,风大,天干,想家想得直哭。后来有了孩子,开了那个小果园,日子有了奔头,就好了。”
“开果园很辛苦吧?”我看着她手上那层薄薄的茧。
“辛苦是辛苦,但看着那一树一树的果子,心里就踏实。”她顿了顿,又说,“陈阳对他爸妈孝顺,对我……也挺好的。我们俩,有商有量的,日子过得还算顺心。”
我听着,心里最后那点疙瘩,也解开了。
女儿过得好,比什么都强。
我那些年的固执和担忧,现在看来,是多么多余。
接下来的几天,我跟着他们一家,体验了一下这里的生活。
我去了他们的果园。
那是一片很大的园子,种满了苹果树和梨树。
正是挂果的时候,沉甸甸的果实把树枝都压弯了。
陈阳和林月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来,去果园里忙活。
除草,浇水,修剪枝丫。
我看着他们在阳光下忙碌的身影,汗水浸湿了衣背,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我的女儿,那个在我印象里还需要我保护的小姑娘,已经能撑起一片天了。
我也试着帮忙干点活,可没一会儿就腰酸背痛。
陈阳总是笑着把我拉到树荫下。
“爸,您歇着,这点活我们干惯了。”
我看着他一瘸一拐地在田埂上走着,心里那个疑问又冒了出来。
“陈阳,你这腿……”我终于还是没忍住。
陈阳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憨厚地笑了笑:“没事,爸,老毛病了,不碍事。”
林月走过来,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他这是以前为了救人,被东西砸的。”
我心里一震,没再多问。
我开始跟两个外孙熟悉起来。
外孙叫陈念,外孙女叫陈安。
我给他们讲我年轻时在厂里的故事,讲那些机器和零件。
他们听得津津有味。
我还把我带来的那些老工具拿出来,教他们怎么用。
看着他们好奇又认真的小脸,我这心里,像是被温水泡着,又暖又软。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我计划离开的前一天。
林月和陈阳说,无论如何,也要请亲家过来,大家一起吃顿饭。
“我爸妈早就想见见您了,”陈阳说,“就是我爸他腿脚不方便,一直没好意思过来打扰。”
我点点头,说:“应该的,是该见见。”
其实我心里,对这位素未谋面的亲家,也充满了好奇。
到底是怎样的人家,养出了陈阳这样踏实肯干的儿子。
那天下午,林月和陈阳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
我坐在客厅里,陪着两个孩子看电视,心里却有点七上八下的。
快到傍晚的时候,门铃响了。
“来了来了!”林月赶紧擦了擦手,跑去开门。
我整理了一下衣服,也站了起来。
门开了。
先进来的是一位看起来很和善的阿姨,手里拎着水果。
她身后,跟着一个男人。
他比我看起来要苍老一些,头发花白,背有点驼。
他拄着一根拐杖,右腿的裤管,显得有些空荡。
他慢慢地抬起头,朝客厅里望过来。
当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的那一刹那,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那张脸……
虽然被岁月刻上了深深的皱纹,虽然被风沙磨砺得黝黑粗糙……
可那双眼睛,那个眉宇间的轮廓,还有额角上那个淡淡的疤痕……
我浑身的血液,好像一下子冲上了头顶。
是他?
怎么会是他?
我的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脑海里,一个尘封了三十多年的画面,猛地炸开了。
那是八十年代的一个夏天,车间里闷热得像个蒸笼。
我正在操作一台老旧的冲压机。
突然,机器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一个巨大的零件因为金属疲劳,断裂了,带着火星就朝我砸了过来。
我当时完全吓傻了,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动弹不得。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猛地从旁边扑过来,把我狠狠地推开了。
我摔在地上,躲过了致命一击。
可那个推开我的人,却没那么幸运。
那个烧得通红的零件,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腿上。
我只记得他那一声压抑的闷哼,和车间里所有人惊恐的尖叫。
后来……
后来我才知道,他叫陈振华,是个刚从乡下来厂里没多久的学徒工。
那次事故,他的一条腿没保住。
厂里给了他一笔补偿金,他就销声匿迹了。
我心里一直觉得亏欠他。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找过他,去他登记的那个老家地址找过,可村里人说,他们一家早就搬走了,没人知道去了哪里。
这件事,成了我心里一个藏了三十多年的结。
我时常会想,如果那天没有他,我可能早就没了。
我的人生,是他用一条腿换回来的。
而我,却连一声当面的感谢,一句真诚的道歉,都没来得及说。
三十多年了,我以为这辈子,我们都不会再有交集了。
可我怎么也想不到……
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会以这样的方式,再次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他是陈阳的父亲。
是我的亲家。
我那个远嫁到新疆,让我牵挂了十五年的女儿,竟然嫁给了我救命恩恩的儿子!
这……这叫什么事啊!
一股巨大的、复杂的情绪,瞬间击垮了我所有的防线。
是震撼,是愧疚,是感激,是命运弄人的感叹……
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一股热流,从我的胸口,直冲眼眶。
我的视线,一下子就模糊了。
眼前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在泪光里摇晃。
“陈……陈师傅?”
我颤抖着,叫出了那个在我心里埋藏了三十多年的称呼。
对方也愣住了。
他浑浊的眼睛里,先是茫然,然后是惊疑,最后是和我一样的,难以置信的震惊。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
“林……林工?”
他竟然还记得我!
这两个称呼,像两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三十多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天,那个充满机油味的车间,那声刺耳的尖叫,那奋不顾身的一推……
所有的画面,都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
我再也撑不住了。
我这个在钢铁厂干了一辈子,自认为筋骨比钢筋还硬的老头子,在这一刻,肩膀却不听使唤地剧烈抖动起来。
眼泪,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滚滚而下。
“是你……真的是你……”
我往前走了两步,想要抓住他的手,可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老陈,这是……”亲家母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弄懵了。
林月和陈阳也呆住了,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爸?您这是怎么了?”林月赶紧过来扶住我。
而对面的陈振华,我的亲家,也激动得满脸通红。
他拄着拐杖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林工……真的是你……我……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他的声音,也带着浓重的哽咽。
客厅里,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只有我们两个年过花甲的老人,隔着几步的距离,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那顿晚饭,吃得格外漫长,也格外有意义。
我们两个老的,加上陈阳和林月,四个人,把当年的事情,一点一点地拼凑完整。
原来,当年陈振华拿着那笔补偿金,觉得没脸再待在老家,正好那时候有支援边疆的政策,他就带着老婆孩子,来到了新疆。
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儿子陈阳身上。
他用那笔钱,加上这些年的积蓄,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扎下根,承包了果园,一点点地把日子过了起来。
而陈阳的腿,也不是像林月说的那样,是“为了救人”。
那是在几年前,果园里的一架梯子不稳,眼看就要倒下来砸到正在摘果子的父亲,陈阳想都没想就冲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父亲。
梯子砸下来,他的腿受了伤,虽然没伤到骨头,却也落下了一点后遗症。
“这孩子,跟他爹一个样。”陈振华看着儿子,眼里满是心疼和骄傲。
我听着,心里更是百感交集。
我看着陈阳,这个我曾经带着偏见和审视的女婿,现在在我眼里,他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光。
他是英雄的儿子,他自己,也是个有担当的汉子。
我的女儿,没有嫁错人。
我端起酒杯,站了起来。
“亲家,”我看着陈振华,声音因为激动而依然有些颤抖,“当年的事,我……我对不住你。这声‘谢谢’,我欠了你三十多年。今天,我必须说。”
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还有这声‘对不起’,我也欠了你三十多年。”
我又鞠了一躬。
陈振华赶紧让陈阳把我扶起来。
“林工,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他急得脸都红了,“都过去了,过去了!当年那个情况,换了谁都会那么做!我从没怪过你!”
“不,”我摇摇头,眼眶又湿了,“你救了我一命,我却让你……让你受了这么多苦。我这心里,一直过意不去。”
“什么苦不苦的,”陈振华摆摆手,露出了一个豁达的笑容,“你看,我现在不是挺好吗?有吃有喝,儿子孝顺,儿媳妇贤惠,还有两个这么可爱的孙子孙女。我觉得,我这辈子,值了!”
他顿了顿,又看向我和林月。
“说起来,我才要谢谢你。谢谢你养了这么好的一个女儿。月月这孩子,刚嫁过来的时候,我跟你嫂子还担心她一个城里姑娘,吃不了这边的苦。没想到,这孩子,比谁都能干,比谁都孝顺。我们老两口,早就把她当亲闺女了。”
林月听着,眼泪也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我看着女儿,又看看亲家,再看看女婿。
原来,这十五年,不是他们不回去。
是生活,是责任,是那份沉甸甸的孝心,把他们留在了这里。
而我,却因为那点可怜的自尊和固执,跟他们隔阂了十五年。
我错过了女儿最需要支持的时光,错过了外孙们的出生和成长。
我真是……糊涂啊!
“爸,陈阳,”我转过头,看着他们俩,“是爸不好。爸当年不该说那些话,不该跟你们置气。爸……给你们道歉。”
林月哭着摇摇头:“不,爸,不怪您。是我不好,是我不孝,这么多年都没回去看您……”
一家人,把话说开了,心里的结,也就解开了。
那晚,我和陈振华聊了很久很久。
我们聊当年的工厂,聊那些熟悉的人和事。
仿佛我们之间,没有那三十多年的空白。
我们就像失散多年的老战友,有说不完的话。
第二天,我没有按原计划离开。
我把回程的票,退了。
我要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
我要把我这十五年来,作为父亲,作为外公,所缺失的时光,都补回来。
我开始学着,去融入他们的生活。
我跟着陈阳去果园,帮他递递工具,扶扶梯子。
我跟着林月去镇上赶集,帮她拎东西。
我开始给外孙外孙女讲故事,不是工厂里的故事,而是他们妈妈小时候的糗事。
我看着他们笑得前仰后合,我的心里,也像是开了花。
我把我那套宝贝钳工工具拿了出来,把他们家所有有点松动的桌椅板凳,吱呀作响的门窗,都修了一遍。
陈阳看着焕然一新的家,冲我竖起了大拇指。
“爸,您这手艺,绝了!”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又找到了价值。
我不再是一个没用的退休老头了。
我还是一个父亲,一个外公,一个能为这个家做点什么的人。
一个月后,我还是得走了。
临走的前一晚,林月给我收拾行李。
她一边叠衣服,一边絮絮叨叨。
“爸,这个药您记得按时吃。”
“爸,这边的杏干和红枣您带点回去,给邻居王师傅他们也尝尝。”
“爸,您一个人在家,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眼眶又热了。
这场景,多像她当年出嫁前啊。
只是,那时候,我们父女俩还在赌气。
而现在,我们的心,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月月,”我叫住她,“别忙了,坐下跟爸说说话。”
她在我身边坐下。
“爸,以后……别一个人扛着了。有什么事,就给我们打电话。”我拉着她的手,那上面粗糙的茧,硌得我心里发疼。
“还有,跟陈阳好好过日子。他是个好孩子,你们俩,要相互扶持。”
“嗯。”林月哽咽着点头。
“等过年,你们就带着孩子,还有亲家,一起回来。咱们一家人,好好过个团圆年。”
“好!”林月再也忍不住,靠在我的肩膀上,哭得像个孩子。
我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就像她小时候那样。
这一次,我心里没有了不舍,没有了担忧。
只有满满的踏实和欣慰。
我的女儿,长大了。
她找到了一个可以托付一生的好男人,组建了一个幸福的家庭。
而我,也找到了失散多年的恩人,解开了心里多年的结。
这趟新疆之行,值了。
第二天,在火车站。
来送我的,是他们一大家子人。
陈振华拄着拐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老林,常来!”
“一定!”
两个孩子抱着我的腿,舍不得我走。
“外公,你还会回来看我们吗?”
“会,一定会的。外公很快就回来看你们。”
我挨个抱了抱他们。
最后,我看着林月和陈阳。
“回去吧,天冷。”
火车缓缓开动。
我隔着车窗,看着他们不停地挥手,身影越来越小,直到再也看不见。
我坐回座位,拿出手机,翻看着这些天拍的照片。
有果园里丰收的景象,有外孙外孙女灿烂的笑脸,还有一张我们两个家庭的全家福。
照片上,每个人都笑得那么开心。
我看着看着,也忍不住笑了。
我知道,从今以后,新疆这个地方,对我来说,不再是一个遥远的地名。
那里,有我的女儿,我的亲人。
那里,是我的另一个家。
火车在广阔的天地间飞驰。
我的心里,一片晴朗。
人生啊,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
你以为的隔阂与怨怼,也许只是因为缺少一次坦诚的沟通。
你以为的遥远与陌生,也许跨越千山万水之后,会发现那里藏着你生命里最重要的缘分。
我林建国,一个老钳工,在退休之后,终于明白了这些道理。
虽然晚了点,但还好,不算太迟。
来源:风铃故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