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爸,这地方十平米,洗澡方便,还对着院里的桂花树。月租八百,我都给你付好半年的了。"儿子说着,往房门口放下了我的行李箱,那是我和老伴儿结婚时用的老皮箱,皮面已经裂了好几道口子。
"房子卖了"
"爸,这地方十平米,洗澡方便,还对着院里的桂花树。月租八百,我都给你付好半年的了。"儿子说着,往房门口放下了我的行李箱,那是我和老伴儿结婚时用的老皮箱,皮面已经裂了好几道口子。
那年我八十了,头发全白,腰也直不起来了,却还是被迫从西直门大院的三居室搬出来,住进东二环外一个老旧小区的地下室单间。
四周的墙壁泛着潮气,屋顶上的水管发出嗡嗡的声响,让我想起了当年那个筒子楼里潮湿的集体宿舍。
儿子王明一副孝子模样,说我年纪大了,上下楼费劲,要给我"最贴心的照顾"。
他用的是"照顾"这个词。
一九八六年,我和老伴掏空六个搪瓷缸子里的积蓄,东拼西凑,还找了单位的老书记借了五百块,才在单位分房时拿下这套七十多平的住房。
那时什么都紧缺,粮票布票排队三小时是常事,就是不缺劲头和希望。
老伴辛苦得很,白天在纺织厂上班,晚上回来还要洗衣做饭带孩子,星期天还做些手工活补贴家用。
她用老式缝纫机咯吱咯吱踩着,一年能做十几床棉被,换回一些票证和现金。
我至今还记得她踩缝纫机时,头上的汗珠滴在布料上的样子。
记得那年冬天特别冷,暖气管还没通好,屋里冷得能冻出冰碴子。
我穿着单位发的蓝色棉袄,抱着三岁的王明站在阳台上,指着远处的天安门说:"儿子,看见没,那是天安门,爸爸妈妈给你扎下根了,这房子就是咱家的根。"
小明明当时不懂,只是咯咯地笑,小手指着天上飞过的麻雀。
谁知道,三十多年过去,我竟被自己的根拔了出来。
王明手里摆弄着钥匙,眼睛不敢看我:"爸,您别多想,这是为了您好。"
我没答话,只是看了看这个地下室唯一的小窗户 — 窗外是别人家晾衣服的竹竿和院子角落里的垃圾桶。
"那,您还有啥需要的,尽管给我打电话。"王明说完,像是逃似的走了。
我把皮箱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最珍贵的是和老伴的结婚照,还有王明从小到大的照片。
老伴去世那年,是一九九八年,全国正闹下岗潮,我们厂里也裁了不少人。
她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老头子,你要照顾好明明,也照顾好这个家。"
我点头如捣蒜,泪水滴在她瘦弱的手背上。
那会儿王明刚大学毕业,分在机关工作,正和一个漂亮姑娘谈恋爱。
他妈走后,我把那匣子老照片摆在了客厅正中的柜子上,一张是我和她年轻时在天坛照的,一张是她抱着刚出生的王明。
房子是"老物件",有弹簧床、老式衣柜和我用了二十多年的收音机,在新潮的儿媳眼里都不够气派。
她嫌客厅的墙皮发黄,厨房的瓷砖太旧,卫生间没有浴霸。
新婚那天,儿媳进门第一句话就是:"爸,这房子什么时候能翻新?挺破的。"
我笑笑说:"等我有钱了就翻新。"心里却泛起一股失落的酸楚。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抽了一支又一支的烟,直到把老伴留下的半包"大前门"抽完。
往后的日子,我看着自己在这个家里的位置渐渐移向边缘。
电视频道不由我定,年轻人爱看那些花花绿绿的节目,我想看新闻联播都得偷偷摸遥控器。
饭菜也不合我口味,儿媳妇做饭放味精太多,我老胃受不了,只能自己偷偷煮一点咸菜稀饭。
连摆了二十年的老照片也被收进了抽屉,换成了他们的婚纱照和出国旅游的照片。
我变成了这个家的"客人"。
"爸,您能不能别在客厅脱鞋啊?朋友来家里多不好。"
"爸,您那些老衣服太占地方了,要不扔了吧?"
"爸,您能不能别总把小区捡的旧报纸堆在阳台上?不卫生。"
我开始尽量少出自己的房间,早上起来煮碗稀饭,叫上老伙计出去遛弯,中午在小区食堂对付一口,晚上回来早早关门睡觉,尽量不打扰他们的生活。
小区有个叫老李的,跟我差不多岁数,儿子也是机关干部,家里情况跟我差不多。
我们常一块儿坐在小区的石凳上,晒晒太阳,说说话,或者下盘象棋。
"老王啊,咱们这辈子就是给娃娃打工的命。当年掏心掏肺把他们拉扯大,现在人家飞了,就把咱们这老底子忘了。"老李咬着烟袋锅子,眼睛里有说不出的惆怅。
"可不是,我那个,高中上完就上了大学,大学一毕业就进了机关,一点苦没吃过。"我叹了口气。
"你那房子可是好东西啊,现在西直门那一带,那都是纯金子啊!"老李砸了咂嘴。
"是啊,当年可费了劲了,我和她东挪西借,好不容易才盘下来。现在想想,值!"我掏出褪了色的钱包,里面还夹着当年的房产证,都磨出毛边了。
去年冬天,王明开始频繁来我房间"拉家常"。
起初我还挺高兴,以为儿子终于想起了陪老爸说说话。
后来才明白,他是有备而来。
"爸,您上了年纪,这么大房子打扫也费劲,不如过户给我,我在东边给您租个单间,干净又亮堂。"他说这话时,手指不停地敲着桌子,眼神飘忽。
我就知道,这事他憋了很久了。
我只说了一句:"儿啊,这房子是你妈和我的心血啊。"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墙上的老式挂钟滴答滴答地响。
他眼神闪烁:"您放心,我不会亏待您的。东边那片环境好,有老年活动中心,您可以交新朋友。"
我没吭声,心里又气又难过。
"爸,您年纪大了,家里没个年轻人照顾多不方便啊。您想想,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我和小雅工作那么忙,哪能及时照顾您?"
他说得冠冕堂皇,脸上的表情却出卖了他。
那晚,我辗转难眠,翻出老伴的遗像:"老太婆,儿子要卖咱们的房子。"
照片里的她依旧笑得温暖,就像当年我们拿到钥匙那天一样。
邻居老方带着房产中介来找我时,我才知道儿子早就打算卖房了。
"王大爷,您这房子黄金地段啊,七十多平米,二环内,没拆迁的老房子,现在值钱着呢!"中介是个油嘴滑舌的年轻人,眼睛骨碌碌地转。
老方在一旁补充:"老王啊,你儿子前些天找中介来看过房子了,说是要卖了换大房子。"
我心里一沉,老方又说:"现在的年轻人,哪还有咱们那种'家'的概念啊,他们眼里房子就是商品,能卖个好价钱就行。"
中介悄悄塞给我一张名片:"大爷,您房子值钱着呢,现在二环内老房子吃香。"
那天晚上,小区里放露天电影,是六十年代的老片子《五朵金花》。
看着银幕上年轻人的纯真爱情,我想起了我和老伴儿当年。
那时候我们挤在筒子楼里,一个大房间隔成好几户,做饭得排队,上厕所也要排队。
可就是在那样的日子里,我们互相搀扶着,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她特别爱吃糖葫芦,每次我下班回来,只要看见卖糖葫芦的,哪怕自己没钱吃饭,也要给她买一串。
晚上我翻出老伴的照片,说:"老太婆,这个家守不住了。"
照片里的她依旧笑得温暖,就像当年我们拿到钥匙那天一样。
次日,我去了银行。
窗口的小姑娘见我一个老头子来查房产信息,还以为我是被诈骗了,特意小声提醒我:"大爷,现在骗子多,您可别轻易把房子卖了啊。"
我苦笑了一下:"闺女,我是来看看我儿子有没有动我的房子。"
柜员小姑娘在电脑上查了查,告诉我,房子上已经有了一笔预约贷款手续,是王明办的。
他打算卖了这套房,加上贷款买更大的房子,还计划给我办养老院。
"您儿子挺孝顺的,还专门问了咱银行的养老产品呢。"小姑娘天真地说。
我点点头,心里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回家路上,我看见小区门口的老槐树开花了,白花一簇簇的,像一团团雪球。
这树是我搬来那年亲手栽的,三十多年了,树干粗得两个人才能合抱过来。
老槐树下,几个老头子围着下象棋,说说笑笑,一旁的收音机里传来京剧《智取威虎山》的唱段。
"王老头,来一盘?"老李招呼我。
我摇摇头:"今天没心思。"
"怎么了?儿子又说什么了?"老李了解我的心思。
"他要卖房子。"我叹了口气。
"唉,老王啊,这年头,儿女有出息是好事,可有出息的儿女往往就忘了根在哪。"老李递给我一支烟。
"老李,你说我要是不同意呢?"我问。
"那有什么用?现在的年轻人有的是办法。我那闺女不是也把我老伴气走了吗?为了那套房子,差点没把她娘给逼疯。"老李眼圈红了。
春天的一个早晨,我悄悄联系了老方介绍的房产中介,卖了房子。
二百三十万,现金。
比王明预想的价格高了三十万。
中介很痛快,三天就办完了过户手续,还帮我把钱存进了银行。
存折我没敢带在身上,怕丢了,就让银行经理给锁在了保险柜里。
那天晚上,我坐在小床边上,看着屋里的老物件,想着这些年的点点滴滴。
墙上挂着的全家福,是王明小学毕业那年照的。
照片里的他穿着红领巾,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老伴儿穿着她最喜欢的那件蓝花布旗袍,头发盘得一丝不苟。
我则穿着单位发的中山装,虽然表情严肃,但眼里满是骄傲。
那时候的日子虽然艰苦,但我们是真的幸福。
"爸,您安顿好了吗?"电话那头,王明的语气像往常一样平淡。
"挺好的,儿子,你有空来看看我吧,有事和你说。"我说。
"行,我明天下班后来看您。"他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拿出了早就写好的遗书,又看了看那些老照片,心里突然释然了许多。
当晚,我拎着两个旧皮箱站在儿子的新居门口。
这是个高档小区,进门要刷卡,还好遇到了一个好心的年轻人,帮我刷了门禁卡。
电梯里镜子反射出我佝偻的身影,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像是一道道沟壑。
门铃响了好久,王明才开门。
看到我,他愣住了。
"爸,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他的眼神有些慌乱。
我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儿子,房子我卖了,二百三十万。"
王明的脸色刷地变白了。
身后传来儿媳的声音:"卖了?您怎么能..."
"这钱,我捐给老年公寓了,"我继续说道,"你妈和我拼命买的房子,不是让你当摇钱树的。"
王明跌坐在沙发上,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儿媳在一旁急了:"爸,你怎么能这样!那可是二百多万啊!我们这房子贷款还没还清,本来指望..."
我打断她:"指望卖老房子给你们还贷款?"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我环顾四周,这套房子足有一百多平米,装修得富丽堂皇,大理石地板,水晶吊灯,真皮沙发,比我那老房子气派多了。
"爸,你别生气,我们不是那个意思..."王明终于回过神来,试图解释。
"你是什么意思,我心里清楚。"我从包里拿出银行的文件,"你瞒着我去银行做了房产抵押预审,是打算卖了我和你妈的房子,给自己换大房子。"
"不是,爸,我是想..."
"你是想把我送养老院,这样房子就归你了,是不是?"我直视着他的眼睛。
王明低下了头,无言以对。
一旁的儿媳急了:"爸,您别这么说,我们是为了您好。您那地方太老旧了,环境也不好,我们是想给您换个好地方。"
"好地方?就是东二环外那个地下室?"我冷笑道,"我在银行工作了三十年,你们这点小把戏,糊弄得了谁?"
邻居老李当年也经历过类似的事,孩子们为了房子闹得不可开交。
他女儿想卖老房子换钱,儿子却想留着继承,兄妹俩差点闹上法庭。
老李气得住进了医院,出院后把房子捐给了社区,自己住进了集体宿舍。
那天他对我说:"老王啊,房子是死的,人心是活的。留得住房子,留不住亲情。"
当时我还不理解,现在终于懂了。
"你们不用担心,我不会来打扰你们的生活。"我平静地说,"这些年来,你们早就把我当外人了,我也该醒悟了。"
"爸,您别这么说..."王明开始掉眼泪。
"别哭了,那房子是我的,卖了也是我的权利。"我拿出老伴的照片,递给王明,"你妈临走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她说,咱们家不富裕,但有个好儿子就是最大的财富。现在我信了,财富这东西,真不是房子能装得下的。"
"那二百三十万,您真捐了?"儿媳不死心地问。
"捐了,我找了律师公证过了,这钱用来建老年活动中心。"我从包里拿出捐赠证书,"以你妈的名字命名,就叫'张雅敬老院'。"
王明跪在我面前,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爸,我错了...我不该..."
我抚摸着他的头,像抚摸当年那个坐在我肩膀上的小男孩:"错什么?房子本来就是死物件,我和你妈买它,不过是为了给你一个家。可家不是房子,是人心啊。"
窗外,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洗刷着这座城市几十年的风尘。
我想起了那个站在阳台上指着远方的自己,年轻而满怀希望。
那时的我,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无家可归。
"爸,您别走,就住在这里吧。"王明抓着我的手,满脸愧疚。
我笑了笑:"我有地方住,那个老年公寓,我已经交了钱,可以住到终老。那儿环境好,有花园,有图书室,还有和我年纪相仿的老朋友。"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儿子。人这辈子,总要为自己活一回。我这八十年,前面七十九年都是为了别人活着,最后这一年,我想为自己活着。"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王明慌了:"爸,您要去哪?现在这么晚了,外面下着雨。"
"我去老年公寓,已经安排好了。"我拎起行李。
"那,那我送您。"王明抹着泪说。
路上,车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打在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我看着窗外模糊的灯光,心里想起了和老伴儿一起走过的日子。
那时候条件艰苦,但我们从来不觉得苦,因为心里有爱,有希望。
现在物质条件好了,可人心却变了。
车停在一栋漂亮的建筑前,那是市郊的一家高档养老院,环境优美,设施齐全。
"爸,这是什么地方?"王明惊讶地问。
"我跟你说的老年公寓啊,"我笑了笑,"你以为我会去住那种简陋的敬老院?"
门口的保安认出了我:"王老先生,您来了。院长特意嘱咐我们,您一到就通知他。"
王明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走进养老院的大门,里面宽敞明亮,墙上挂着书法作品和照片。
"爸,这地方..."
"怎么,你以为你爸没本事住这种地方?"我笑着说,"我在银行工作了一辈子,存了些钱,加上你妈的保险金,够我在这里住到百年了。"
院长亲自出来迎接:"王老师,您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就是您上次看中的那间,朝南的,有个小阳台。"
我点点头:"谢谢。这是我儿子,他送我来的。"
院长笑着和王明握手:"您好,您父亲在我们这很受欢迎,他答应给老人们教书法呢。"
王明一脸茫然,不知所措。
我的房间不大,但很温馨,窗外是一片竹林,远处还能看见山。
房间里已经摆好了我的书法用品和几盆花,墙上挂着我和老伴儿的照片。
"爸,我不知道您..."王明站在房间中央,欲言又止。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我坐在窗边的藤椅上,"我和你妈这辈子,不光是给你做牛做马的。我们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梦想。"
"我错了,爸。我以为..."
"你以为我离不开那套房子,离不开你们?"我笑了,"儿子,人老了,不代表就没有尊严,没有追求。这些年,我一直在做书法,在社区教老年人识字。我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生活。"
王明流着泪点头:"爸,我真的不知道..."
"儿子,回头我带你去看看那个老年活动中心,挺好的地方,有好多和我年纪相仿的老伙计。咱们一家人,隔得再远,心近就行。"
在儿子颤抖的怀抱里,我终于卸下了几十年的重担。
家,原来可以这样轻。
老伴儿过世后留下的那句话,我终于明白了——照顾好家,不是守着这几面墙和一个屋顶,而是守着彼此的心。
窗外雨停了,月光洒在竹林上,像撒了一层银粉。
我想,老伴儿在天上,应该会为我今天的决定感到欣慰吧。
来源:禅悟闲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