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将那个皱巴巴的小生命捧到余妙面前,恍惚间,她的脸与我记忆中母亲的脸慢慢重叠,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我将那个皱巴巴的小生命捧到余妙面前,恍惚间,她的脸与我记忆中母亲的脸慢慢重叠,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是个女儿,母女平安。”
床上虚弱的女人与我对视了一眼,滚烫的泪水簌簌落下,她抱着怀里的小东西,亲了又亲。
外面的顾晏州和顾衍听到哭声,第一时间冲了进来,连顾衍都踮着脚尖,好奇地凑上去看他的小妹妹。
我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个温情的画面。
第二天清晨,顾晏州叩响了我的房门,他的肩膀还带着清晨的露水。
我们相对无言,直到第三盏茶喝尽,我终于忍不住开口:“将军有事?”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那目光深沉复杂,久到我以为要把我的脸盯出一个洞来。最后,他才用一种生硬的语气说:“那份和离书,拿出来吧。”
我心中掠过一丝意外,但还是很快从妆匣深处找了出来。
他提笔,蘸墨,就在印章即将落下的那一刻,顾晏州的动作顿住了:“那日回门,我看你父母对你的态度……若是和离归家,他们绝无可能善待于你。到那时,你又该何去何从?”
和离,虽不像休弃那般不堪,但对娘家而言,终究是件脸上无光的事。等待归家女子的,往往不是祠堂孤寂,便是青灯古佛。我父亲薄情,继母严苛,他这番话,倒是确确实实在为我担忧。
我微微一笑,云淡风轻:“天大地大,何处不可为家。”
他与我同住一个屋檐下近一年,却形同陌路,本就没什么情分可言。我心领他的好意,却不愿透露更多。
他不再犹豫,鲜红的印章重重落下。
我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纸上尚未干透的印记,顾晏州注视着我,眸光微动,最终说道:“若你想走,不必等到三年期满。若你愿意留下,你永远是这顾家的主母。”
我目送着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淅淅沥沥的雨幕中,嘴角缓缓勾起一抹释然的笑。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从这一刻起,我不再是裴家的女儿,不再是顾家的主母,我只是裴清玹,为自己而活。
这场雨,连绵不绝地下了三天。
大半个月后,淮南的灾情急报送达天听。淮河汛期提前到来,暴雨连降月余,洪水最终冲垮了堤坝。而暴露在外的,不是坚固的黏土和石块,竟是成堆早已腐烂的麦秆。
天子震怒,下令彻查到底。
琼州的百姓,在顷刻间失去家园与稻田,流离失所,饱受摧残。太子主动请命,亲赴琼州赈灾,顾晏州则率领大军随行护卫。
得到消息的当晚,我便收拾好了行囊,准备追随他们的脚步,前往琼州。
阿喜张开双臂,像一堵墙一样拦在院门口,眼眶通红:“如今大水刚过,那地方定是饿殍遍地,蛇虫横行,姑娘你为何非要去冒这个险!您要是非去不可,那阿喜就陪着您!”
我摇了摇头。
她说的都对,灾祸过后,必定是人间炼狱。即便开路的队伍中有军医,太子身边也有御医随行,但琼州需要更多的大夫。
我就是大夫,我必须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可阿喜不一样。她有自己喜欢做的事,也有自己放不下的人,她的人生不该永远与我捆绑在一起。
这一年里,顾衍虽住在老夫人院中,却常常来我这里蹭饭。冬芷被处置后,阿喜成了这个四岁孩子唯一依赖和亲近的人。她真心喜欢顾衍,也疼爱刚出生的顾筝。
我永远记得,幼年时,我和阿喜躺在松阳老家的草垛上数星星。我说我长大了想做一名女医,她咯咯地笑起来,说她想做娘。
我笑她小小年纪,就想着嫁人生子,不知害臊。
“小小姐,”她的大眼睛在夜色里亮得惊人,“我想做你的娘,也想做阿喜自己的娘。我想让全天下所有没有娘的娃娃,都能做阿喜的孩子。”
那是一个多么伟大的心愿。
所以,孤身上路又如何?每个人,都有自己那条非走不可的路。
12
赈灾的队伍由军队开路,行进速度极快。我雇了马车在官道上拼命追赶,却依旧被甩开了好几天的路程。
等我终于抵达琼州地界时,看到的却是城门紧闭,城楼上戒备森严,俨然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下面的人听着,琼州已经封城了,赶紧离开!”城楼上的士兵高声喊话。
封城?为什么?
我甩开心头的疑虑,深吸一口气,用最恳切的语气喊道:“官爷,我本是琼州人士,听闻家乡遭了灾,父母兄弟都还在城里,生死未卜,求求您放我进去看一眼吧!”
“滚滚滚!城里闹了瘟疫,现在严禁任何人进出,想死也别来这儿送死!”巡逻的兵士显得极不耐烦。
洪涝过后,最易引发时疫。这一点,我曾在医书上读到过。加上南方天气日渐炎热,食物、伤口、尸体都极易腐败,这无疑会加速疫病的传播。
琼州的局势,比我想象的还要严峻。那么太子呢?顾晏州呢?他们是否还被困在城中?
情急之下,我用尽全身力气大喊:“我是大夫!我能帮忙!”
“你?”城楼上的兵士眉头紧锁,犹豫了片刻,最终丢下一句:“等着。”
我在城外焦灼地等待了许久,久到双腿都有些发麻,紧闭的城门才终于打开一道狭窄的缝隙。来的人,是顾晏州。
他眼窝深陷,满脸疲惫,只有在看到我的那一刻,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才闪过一丝震惊。
“裴清玹,你来这里做什么?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他的声音沙哑而决绝。
我死死抓住他的手臂,仰头盯着他的眼睛,几乎是在祈求:“带我去见太子殿下。你知道的,我一定能帮上忙。”
长久的沉默后,顾晏州终究还是妥协了。
他拉着我,步履匆匆地朝着府衙的方向走去,那里想必是太子和赈灾官员的临时居所。
“殿下抵达琼州后,立刻组织人手重修堤坝,开凿泄洪口,并发放粮食。就在前几日,一位老者在领粮时突然口吐白沫,倒地身亡。我事后查明,他在十天前因为饥饿难耐,误食了腐肉,而在他死前,已经接触过了许多人。”
顾晏州一边快步走,一边言简意赅地向我介绍情况。
“目前已有十一名病患,全部被隔离在城东一座废弃的文庙里。我们这边加上军医、御医和城中原有的郎中,总共只有六名大夫。向京城求援的奏疏已经八百里加急送出,但远水解不了近渴。”
一路走来,满目疮痍。房屋瓦舍在洪水中变得破败不堪,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熏艾草药味。百姓们衣衫褴褛,光着脚踩过泥泞的街道,在街边的粥棚前排着长队。
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残破,却又在混乱中维持着一种脆弱的秩序。
“太子殿下为何不撤离?”我冷不丁地问道。
顾晏州冷哼一声,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屑和一丝敬佩:“殿下心系天下万民,岂是那种会因为区区时疫,就抛下子民仓皇逃命的人。”
在琼州府衙,我终于见到了这位传说中宅心仁厚的太子殿下。
他听完我的身份介绍,眼睛骤然一亮:“是你,治好了睿阳脸上风疹的那位女医。”
我恭敬地回答:“民女早年随家师在乡野行医时,曾遇到过类似的病例。一个病人因误食野味而染上急症,并迅速传染给了家人。此次琼州的疫症,或许可以借鉴当时的方子一试。”
几位负责制药的医者都在府衙后院忙碌,奉太子之命,我得以加入他们。
然而,仅仅半天之后,我心中的希望就几乎被浇灭了。
城中现有的药方,对病情只能起到暂时的缓解作用,却始终无法根治。而我根据过往经验开出的方子,效果也与之大同小异。
试药的病人喝下我的药后吐了三次,到了傍晚,高烧复又卷土重来。
我的方子,没用。
13
自我入城,又过去了整整十日。
六位大夫累倒了三个,剩下的人也都心力交瘁,几乎失去了信心。所有人都像在等待判决一样,期盼着京城的御医能够早日到来。
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瘟疫如同一只无形的猛兽,来势汹汹。所有百姓都被勒令待在家中,每日的饮食由军士统一配送。
每一天,都有新的人被确诊,伴随着的是绝望的嚎哭。
每一天,都有人死去,家人红着眼眶,在悲痛中为他们收尸,然后一把火将一切化为灰烬。
我每日用香油浸过的棉球塞住鼻孔,用厚厚的纱布蒙住口鼻,穿梭于府衙和城东的文庙之间。总能看见有人双手合十,眼神空洞地跪在地上,向着虚无的神明祈祷。
他们把最后的希望寄托于神明。即便当朝太子亲临坐镇,百姓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也即将断裂。
我的高烧,是在这天半夜里悄然降临的。
在意识到自己不对劲后,我别无选择,只能连夜将自己转移到了城东的文庙。
文庙里如今已经住满了三十三名病患。这么多天下来,唯一的好消息是,病患从发病到死亡的时间,被拖长到了半个月左右。
托顾晏州的“福”,我在这里拥有一个独立的单间。他甚至派人将我需要的医典、药炉、草药,一并送了过来。
“这一次,成与不成,就看你自己的了。”他站在门口,眼中布满了血丝,声音沙哑得厉害,听不出太多情绪。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这句话,是我当初在产房外对余妙说的。
没想到不过短短两月,顾家的生活点滴已经开始从我脑中淡去,我又回到了从前那种孤身行医的日子。只是这一次的琼州,要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惨烈太多。
油灯下,我研墨提笔,在我的行医日志上,记录下第一日的症状:【低烧,四肢无力,偶有腹泻,舌苔黄白相间……】
第二日:【持续低烧,伴有轻微呕吐,舌苔转为黄腻,脉象滑数虚浮……】
到了第三日,来给我送饭的,是城南宋大夫的女儿,宋巧。
顾晏州的士兵分成了三班,日夜不停地轮换,但已经有人陆续出现了感染的症状,人手变得越发捉襟见肘。
宋巧告诉我,这几日不断有百姓按捺不住,从家中冲出来,跑到府衙门口闹事,更有甚者,试图冲击城门。没有人愿意被困在这里活活等死。
她忧心忡忡地坐在门口,托着腮帮子说,她曾在家中的一本旧药典上看到过一个故事。古时有座录城,为了抵御外敌入侵而封城数月,城中粮草断绝,最后竟到了人吃人的地步。
闻言,我控制不住地手脚微颤,心跳如雷。
既然是药典,就不可能无缘无故记载一个攻城的故事,后面一定还有关于医药的记述!
半个时辰后,宋巧气喘吁吁地从自家药堂的桌脚夹层里,为我取来了那本六朝时期的民间药典。
书上记载,录城最终等来了援军,但城中百姓却因食用了腐肉而患上一种怪病,十室九空。最后,是一位随军的医官,研制出了一剂药方,其中最关键的一味药,便是野生厚朴。
琼州本地,没有这味药。而最近的城镇,远在五百里之外。
顾晏州问我有多大把握,我只能苦笑着摇头。
野生厚朴并非寻常药材,这意味着即便快马加鞭赶到别的城镇,也未必能够找到。
但他还是立刻上禀了太子,亲自挑选了几名精锐,快马加鞭,星夜出发。
在这座绝望的孤城里,我们互相信任,竟培养出了一种生死与共的默契。
又是三天过去,顾晏州将一包沉甸甸的药材扔给我,便又匆匆离去。城中的军队,已经快要镇压不住那些因绝望而暴动的百姓了。
城东文庙,宋巧正在为我熬药。此时的我,已经烧得浑身滚烫,呕吐不止,连多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接下来的几个日夜,我以身试药,根据自己服药后的身体反应,在那本古药典的基础上,不断调整着厚朴与其他药材的配比。
心如明镜,身如药田。
五日后,在宋巧的搀扶下,我和另外几个最早试药并痊癒的患者,一步步从城东的文庙走出,穿过死寂的街道,最终稳稳地站在了府衙门口。
我们的面容虽然依旧憔悴,但眼神清明,气息平稳。
宋巧喜极而泣,用尽全身力气,向着府衙门口对峙的人群嘶吼道:“成了!新药方成了!”
那些原本剑拔弩张的将士和百姓,纷纷转过身来,呆滞地扔掉了手中的锄头和刀械,干涸的嘴唇颤抖着,不敢置信地问:“……成了吗?”
“成了!”
我会活着,我们所有人,都能活着。
14
当我因平息琼州瘟疫之功,得太子看重,最终站在了金碧辉煌的重光殿上,面向着大晋朝最高贵的掌权者时,琼州那段炼狱般的经历,恍如一场大梦。
负责修建淮河堤坝的官员,当初是由在户部任职的谢蕴引荐的。朝廷下拨的巨额拨款,一桩桩一件件,最终都落入了他的私囊。此事牵连甚广,清远侯府奉旨抄家下狱,连带着我的娘家裴家,也受到了牵连。
天子赏罚分明,在处置完一干罪臣之后,又将此次赈灾有功的官员一一封赏。
最后,轮到了我。
宝座上的陛下用威严的声音宣布:“顾夫人临危不惧,以身试药,挽救一城百姓于水火,堪为天下女子之楷模。着,封一品诰命夫人,赏黄金百两。”
我没有谢恩,而是从袖中取出那份和离书,高高举过头顶,恭敬地叩首拜下:“启禀陛下,顾将军与民女早已和离。民女不求诰命,亦不求钱财。”
顾晏州也随即出列,证实了我的话。
御座上的人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他眯起双眼,审视着我:“那你想要什么?若是想为裴家求情,就不必开口了。”
我再次深深拜下,用无比郑重,无比清晰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民女恳请陛下,恩准太医局开设女子擢考,为我大晋选拔、培养优秀的女医!”
我的额头紧紧贴着冰冷坚硬的金砖,手心却因为紧张和激动而渗出了一层细汗。
大殿之上,陷入了片刻的死寂,随即响起了群臣的窃窃私语。
我赌的就是这一刻。太子曾无意中提及,皇后娘娘近一年来凤体欠安,宫中陆续召见过不少民间医女。再加上此次琼州之事,我想,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只是,从松阳一路走到这里,我深刻地明白,仅仅我一个人的成功,是远远不够的。
民间有句古话:“宁医十男子,不医一妇人。”
女子的病症,本就复杂多变。千百年来,她们因为身份低贱而得不到及时的医治,因为封建礼教的束缚而羞于启齿,更因为许多郎中对此不甚精通而延误病情,最终香消玉殒。
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最终都化作了史书上那轻飘飘的四个字——红颜薄命。
天下的女子需要女医,但她们更需要的,是一个能够成为女医的机会。
有了这个机会,她们便可自医,可言说,可将妇科的精妙医术传承光大。她们可以此为生计,可以此为事业,甚至,可以此建功立业。
女子,唯有如此,方能自救。
良久,宝座之上传来一声意味深长的轻笑:“倒是个有志气的。”
15
太医局入学仪式那天,阿喜特意从她创办的幼善堂告了假,和余妙一起,领着顾衍和顾筝两个孩子来为我送行。
我与宋巧,以及另外四位通过了首次擢考的女医并肩站在台阶之下,静静聆听着太医局局令的教诲。
在我们身旁,是四十五位同样通过了考试的男性学子。
他们打量我们的目光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与不屑。
“太医局是什么地方?是你们这些小娘子该来的吗?”
“女子嘛,迟早是要回家相夫教子的,何必来这里浪费一个宝贵的学医名额。”
“别跟她们废话了。女人能成什么气候?到时候看见些血淋淋的场面,准保一个个哭着鼻子跑回家找娘。”
宋巧听不下去了,当即嗤之以鼻地反驳道:“开设女医擢考,可是陛下的旨意,你们这是在质疑天子吗?再说了,裴清玹可是此次擢考的头名,你们这群只会耍嘴皮子功夫的,可有哪一个考得过她?”
“第一又如何?像她这样抛头露面,将来能不能嫁得出去都是个问题。”一个男人酸溜溜地说道。
他们不敢公然质疑天子,论实力又不如女子,最终只能拿出“婚嫁”这块遮羞布来嘲讽。
可是,谁说女子的一生,就非得嫁人不可?
另一位女医也轻笑出声:“那些嚷嚷着让我们回家嫁人的,不过是一群害怕被我们比下去的懦夫罢了。他们只有把天下的女人都赶回家里,自己才能安稳地占据着这些位置,否则,哪里还有他们的机会?”
她们说得没错。
当女医擢考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后,仅仅过了三年,从全国各地赶来京城参加考试的女子,便已多达百人。而最终入选的人数,也从最初的六人,增加到了十人。
从太医局顺利结业后,我婉拒了太子留我担任宫中女医官的邀请,选择重拾行囊,四处游医。
我相信,总有一天,女医的身影,会遍布我大晋的每一个角落。
总有一天,天下的女子,都能自由地选择自己所期望的人生。
来日方长。
来源:葡萄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