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1982年的秋天,我刚上初二。家住在县城东头的小胡同里,青砖灰瓦,门前一棵老槐树,树影斑驳。
两块豆腐里的人间真情
"你表叔又绕远路来了。"母亲站在窗前,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渐行渐远,轻声说道。
那是1982年的秋天,我刚上初二。家住在县城东头的小胡同里,青砖灰瓦,门前一棵老槐树,树影斑驳。
那时候的县城,还没有现在这般繁华热闹。家家户户的房子都不高,两三层的楼房就算是"高楼"了。
每到傍晚,胡同里便飘散着各家各户的炊烟,混杂着煤球的味道和各式菜肴的香气。邻居们围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摇着蒲扇,聊着家长里短。
我们家的条件不算好,住着一间两室一厅的平房,墙皮斑驳,木质门窗在雨季总会微微变形。屋内一台"红灯"牌缝纫机是母亲的嫁妆,一台"蝴蝶"牌半导体收音机是父亲工作时发的福利。
父亲是县一中的语文老师,教书育人几十年,头发早已斑白,却始终腰板挺直。母亲在县百货公司当营业员,每天早出晚归,手上的冻疮年年都会在冬天如期而至。
表叔名叫张德明,在县豆腐厂工作。他个子不高,走路微微有些驼背,说话时习惯性地搓着双手,像是永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
每天傍晚,他都会提着一个漆皮已经剥落的竹篮子,里面放着两块水灵灵的豆腐,绕过三条街送到我家来。竹篮上总是盖着一块已经泛黄的白布,即使在炎热的夏天,那布总是湿漉漉的,为的就是保持豆腐的新鲜。
"德明,你这是何必呢,我们家能吃几块豆腐?"母亲总是这样说,语气里满是无奈。
表叔放下豆腐,摘下头上那顶褪了色的蓝布帽子,憨厚地笑笑:"嫂子,不值钱的东西,厂里不计较。再说了,就当是我看小侄子放学路上顺便带的。"
每次母亲都想掏钱,表叔便连连摆手拒绝:"这怎么能要钱呢,嫂子。咱们是亲戚,这点心意你得收下。"说完,不等母亲再开口,就急匆匆地告辞离开。
母亲望着表叔远去的背影,常常叹气:"你表叔这人啊,实诚得很,可我们家也不富裕,老这么白拿人家东西,心里过意不去。"
父亲坐在竹椅上,摇着蒲扇,不经意地说:"他有这份心意就收下吧,何必推辞。"说这话时,父亲的目光总有些深远,仿佛穿透了厨房的墙壁,望向了很远的地方。
那时,我不明白为什么表叔要这样做。在我幼小的心里,豆腐不过是餐桌上再普通不过的食物,两毛钱一块,实在算不上什么贵重礼品。
直到那个下着小雨的下午,我在放学路上碰见了表叔。他撑着一把破旧的黑伞,伞骨断了一根,伞面上打了几个补丁,小心翼翼地护着竹篮,生怕雨水溅到里面的豆腐上。
我远远地跟在他后面,原以为他会往豆腐厂的方向走,却发现他走的是与回家相反的方向。我好奇地跟着,发现他没有直接往我家走,而是绕了一条比平常更长的路。
"表叔这是在干嘛?"我疑惑不解,心想他不是说顺路送吗?
表叔走得很慢,肩膀微微佝偻,每到一个水坑,都要小心避开。他那双已经磨破了的布鞋,在雨水中显得格外单薄。
那天晚饭时,母亲把表叔送来的豆腐切成小块,放在一个缺了口的搪瓷盘里,炒了一盘韭菜豆腐。盘子上还有几滴油星,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微光。
父亲夹了一块放进嘴里,咂摸着说:"今天这豆腐特别嫩啊,你是不是放了啥好调料?"
母亲放下筷子,看着桌上的豆腐,若有所思:"你知道德明每天是怎么送豆腐来的吗?他根本就不是顺路,是特意绕远路过来的。"
父亲愣了一下,然后低头继续吃饭,只是筷子在碗里搅动的声音重了些,仿佛在发泄什么情绪。
我一直不明白表叔为什么要这样做。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话不多,笑容却很温暖。
每次来我家送豆腐,他都会带些小玩意儿给我——有时是一个手工折的纸鹤,有时是一颗糖果,有时只是路边摘的一朵野花。这些东西看似不值钱,却总能让我感到一丝温暖。
隔壁李大爷看到表叔常来我家,曾打趣道:"老张家的德明,这是把你家当自家了啊,天天来往。"
母亲笑笑:"远亲不如近邻,德明是个好孩子。"
李大爷摇着蒲扇:"这年头,能天天送东西的亲戚可不多啦。我家那几个亲戚,过年过节也见不着人影。"
母亲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头应和着。我却从母亲的眼神里看出一丝复杂的情绪,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咽了回去。
那个秋天格外漫长,雨水连绵不断。一天放学回家,我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困在学校门口的屋檐下。雨水顺着屋檐"哗哗"直响,像是一道水帘悬挂在眼前。
"小河!"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雨帘中传来。我抬头一看,是表叔撑着那把破伞,衣服已经湿了大半。
"表叔,你怎么来了?"我惊讶地问。
"我去送豆腐,正好路过学校,看到下这么大雨,想着你可能没带伞。"表叔递给我一个淋湿的纸包,里面是热腾腾的豆浆和油条,"先垫垫肚子吧,咱们等雨小点再走。"
我接过纸包,心里莫名一暖。这么大的雨,表叔却记挂着我没带伞的事,特意来学校接我。
雨势渐小,我们撑着那把破伞往家走。路上,我小心翼翼地观察表叔的鞋子,发现他的左脚布鞋已经裂了一道大口子,每走一步都往里灌水,但他始终默默无言,脚步依然沉稳。
回到家门口,我看见表叔的衣服湿了大半,连裤子下摆都是泥水的痕迹。母亲接过豆腐,看见表叔的鞋,眼圈一下子红了。
"德明啊,你这..."
"没事嫂子,下雨天路滑,一不小心踩水坑里了。"表叔笑着打断她,又急匆匆地走了,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那晚,我听见母亲和父亲在里屋低声说话。
"他那鞋都快散架了,还天天来送豆腐,我看着心里难受。"母亲的声音带着心疼。
"那孩子心里有事。"父亲沉声说道。
"啥事啊?"
父亲沉默了好一会儿,长叹一口气:"当年要不是我,他可能早就不在这县城了。"
"你是说..."
"嗯,我借钱给他上学那事。那时候他妈病重,家里揭不开锅,眼看就要辍学。我..."父亲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听不见了。
我趴在墙边,心里充满疑惑。原来表叔和父亲之间还有这么一段往事?
第二天,母亲早早去了百货公司,晚上回来时提着一个纸包,里面是一双黑色的棉鞋,上面还绣着细密的针脚,是母亲亲手加固的。
"这鞋怎么给他呢?"母亲犯了难,"他这人倔得很,肯定不肯收。"
父亲放下手中的报纸,思考片刻后说:"装病。"
我和母亲都愣住了。
"让小河装病,他来送豆腐的时候,就说想见见表叔,表叔进来了,咱们再把鞋给他。"父亲说得认真,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就这样,第二天下午我早早回到家,躺在床上装病。天快黑时,表叔来了。母亲把他叫进屋:"德明,小河今天不舒服,一直念叨着要见你呢。"
表叔一听,脸色顿时变了,连忙放下豆腐篮子,三步并作两步进了我的房间。他手足无措地站在我床前,手里还拿着一个小纸包,眼里满是关切。
"小河,怎么了?是不是昨天淋雨着凉了?"表叔焦急地问道。
我虚弱地咳嗽两声,眼睛不敢直视表叔:"表叔,我没啥事,就是想谢谢你,每天送豆腐,我、我......"我支支吾吾地说不下去。
表叔松了口气,笑着从纸包里拿出一个小泥人:"给,我从集市上买的,听说你喜欢。"
这时父亲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捧着纸包的母亲。
"德明,你每天来送豆腐,我们心里都记着。这是嫂子给你买的一双棉鞋,天冷了,你别再受冻了。"父亲语气平静,但目光炯炯。
表叔看着母亲手中的鞋子,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他连连后退,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样:"这、这怎么行,我不能要。"
"你看,我就知道他会这样。"母亲小声对父亲说。
父亲上前一步,按住表叔的肩膀:"咱们是亲戚,又何必见外。你那鞋都成这样了,再穿下去非得病不可。"
我从未见过表叔这般激动,他的眼睛湿润了,声音也有些哽咽:"当年要不是永成哥,我早就辍学了。那块玉镯子是你们家传了三代的东西,你却卖了给我交学费..."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我这才知道,原来在我出生前,父亲曾卖掉家传的玉镯,资助表叔完成了学业。
"那块镯子是奶奶留给我娘的,娘又传给了我媳妇。"父亲叹了口气,"可当时你爹刚去世,你娘又病重,你要是辍学,这辈子就毁了。"
母亲接过话:"那时候永成特意骗我说镯子丢了,后来才知道他卖了钱给你交学费。"
"我天天想着这事,却不知道怎么报答。"表叔的声音颤抖着,"豆腐虽不值钱,却是我的一点心意。"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父亲的声音有些哽咽,拍了拍表叔的肩膀,"你现在有工作了,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母亲把鞋塞到表叔手里:"穿上试试,看合不合脚。别推辞了,这么冷的天,你那鞋都漏水了。"
表叔木然地接过鞋,慢慢蹲下身来换上。室内煤油灯的光映在他的脸上,我看见有晶莹的东西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合脚,真合脚。"表叔站起来,在屋里走了两步,声音里带着颤抖。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两代人之间无言的情谊,如同那两块普普通通的豆腐,看似平凡,却包含着最真挚的感情。
第二天是周末,我起得很早,站在胡同口等着。远远地,我看见表叔穿着新棉鞋,提着竹篮走来,步子比往日轻快了许多。
阳光照在他身上,勾勒出一道暖融融的轮廓。他看见我,高兴地挥挥手:"小河,今天怎么这么早?"
"等你呢,表叔。"我跑过去,接过他手中的篮子,"我帮你提吧。"
表叔笑着摸摸我的头:"你这病好了?"
表叔抬脚看了看,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好看,可暖和了。"
我们一起往家走,路过街心公园时,碰见了隔壁的李大爷。
"哟,德明今天换新鞋了?"李大爷眯着眼睛打量着表叔的脚,"看着不错啊,哪买的?"
表叔有些不好意思:"永成哥家嫂子买的,说是看我那旧鞋都破了。"
李大爷意味深长地看了表叔一眼:"你永成哥家条件也不宽裕啊,能给你买鞋,这份情谊不一般。"
表叔点点头,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是啊,这份情,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回到家,母亲正在收拾屋子,看见我们回来,赶紧倒了两杯热茶。
"德明,今天做了糖醋排骨,你留下来吃饭吧。"母亲笑着说。
往常表叔总是推辞,今天却爽快地答应了:"好嘞,嫂子。正好我今天休息,不急着回去。"
饭桌上,父亲难得地开了一瓶珍藏的汾酒,给表叔倒了一小杯。表叔连声推辞:"永成哥,我不会喝酒。"
"今天高兴,喝一小口不妨事。"父亲举起杯子,与表叔碰了碰,"德明,这些年苦了你了。"
表叔眼圈又红了:"永成哥,我..."
父亲打断他:"以后别再绕远路送豆腐了,想来就直接来。这个家,永远欢迎你。"
那顿饭,我们吃得格外香。父亲讲起了他和表叔小时候的事,表叔也渐渐放开了,讲起了豆腐厂的趣事。母亲不停地给大家夹菜,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暖融融的,仿佛整个世界都被一层柔和的光晕包围。
后来,表叔依然每天送豆腐,只是他不再绕远路了,而是大大方方地走正路。冬日里,他穿着那双棉鞋,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远远望去,是那么坚定有力。
再后来,县里的广播站宣布豆腐厂要改制,不少工人担心自己的工作,表叔却显得异常镇定。
那年春节,表叔带着一个年轻姑娘来我家拜年。姑娘叫小兰,是豆腐厂的会计,温柔贤惠,眼睛水灵灵的,一看就是个好姑娘。
"永成哥,嫂子,这是小兰,我们准备来年结婚。"表叔不好意思地介绍道。
小兰害羞地低着头,递上一包糖果给我:"小河弟弟,新年快乐。"
父亲母亲都高兴坏了,拉着小兰问东问西。我却注意到表叔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担忧。
晚上,当小兰去帮母亲收拾厨房时,表叔悄悄对父亲说:"永成哥,厂里要改制了,我可能要失业。"
父亲皱了皱眉头:"有什么打算吗?"
表叔犹豫了一下,说:"我想自己开个小豆腐坊,可是..."
"可是什么?"
"没本钱。"表叔低下头,"我攒了点钱,可是还不够。"
父亲沉思片刻,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布包,里面是他这些年的积蓄:"拿去用吧,等你生意好了再还我。"
表叔连连摆手:"不行不行,这太贵重了。"
"你不是常说两块豆腐不值钱吗?"父亲笑着说,"这点钱对我来说也不值钱。咱们是亲戚,又何必见外。"
这话像是一记重锤,击中了表叔的心。他默默接过钱,眼中含泪:"永成哥,我这辈子欠你太多了。"
父亲拍拍他的肩膀:"人活一世,不就是为了互相扶持吗?你以后的豆腐,我可都要免费吃了。"
表叔破涕为笑:"那是自然,永成哥想吃多少有多少。"
两个月后,表叔在县城西头开了一家小豆腐坊,招牌上写着"德明豆腐坊"几个大字。。"
豆腐坊生意越来越好,表叔研发出了几种特色豆腐,很快在县城打响了名气。每逢节日,他都会专程送来特制的豆腐脑,香滑细腻,回味悠长。
我上了高中,又考上了大学,离开了这座小县城。每次假期回家,表叔总会提着豆腐来看我,问我在大城市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想家。
岁月流转,我也成了一名老师,像父亲一样站在讲台上。有一次,班上一个学生因为家境困难,面临辍学的危险。看着他那双破旧的鞋子,我想起了当年的表叔,毫不犹豫地资助了他的学费。
那个学生后来考上了重点大学,毕业典礼那天,他送给我一双手工缝制的鞋垫,上面绣着"师恩难忘"四个字。
每当看到班上家境困难但勤奋好学的孩子,我总会想起表叔当年穿着那双开裂的布鞋,在雨中小心护着豆腐的模样。那个画面,已经深深刻在我的记忆中,成为我人生中最温暖的一段回忆。
父亲退休后,常去表叔的豆腐坊帮忙。两个老人坐在一起,一个摇着大蒲扇,一个舀着豆浆,说着年轻时的故事,笑声爽朗,传遍了整条街。
表叔的儿子现在已经上高中了,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每次见到我,都亲切地叫我"表叔",那一声声"表叔",让我恍惚间仿佛回到了童年。
前年,父亲因病住院,表叔天天来医院照顾,寸步不离。他亲手做的豆腐脑,成了父亲在病床上唯一愿意吃的食物。
"德明,你别天天来了,耽误你做生意。"父亲虚弱地说。
表叔摇摇头:"永成哥,这些年你对我的好,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当年要不是你,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讨生活呢。"
父亲笑了:"这就是缘分啊,谁能想到,当年那两块豆腐,竟然成了咱们两家几十年的情谊。"
人间真情,就像那两块普普通通的豆腐,看似寻常,却在平淡中沉淀了最醇厚的滋味。。
如今每当走过老街,闻到豆腐的清香,我的心便会不由自主地柔软下来。那些年的点点滴滴,如同豆腐一般,白净朴实,却在岁月的熬煮中,成了最令人回味的人间滋味。
我常想,人世间最珍贵的,或许就是这样的真情。它不张扬,却温暖人心;它不华丽,却历久弥新。就像那两块豆腐,和那双棉鞋,平凡中见真情,细微处见真心。
来源:恋过的美丽风景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