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一九九二年的夏天,改革开放的浪潮席卷了我们这座北方小城,城里人的日子渐渐有了盼头,但我却在那年春天经历了人生的第一次波折——下岗了。
辣椒藏起来
"刘阿姨,您又来摘辣椒啊?"我站在阳台上,看着刘阿姨熟门熟路地朝我家阳台走来,手里还拎着个小篮子。
"哎呀,你家的朝天椒辣得够味,我老头子最喜欢吃了。"刘阿姨笑眯眯地说,手已经伸向了那株最红火的辣椒。
我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脸上却还是堆着笑。
那是一九九二年的夏天,改革开放的浪潮席卷了我们这座北方小城,城里人的日子渐渐有了盼头,但我却在那年春天经历了人生的第一次波折——下岗了。
我在纺织厂干了十三年,领导给了两千块钱安置费,说是让我自谋出路。那时候的两千块不算少,但对一个刚满三十五岁,还有老母亲要照顾的男人来说,未来的路该怎么走,着实让我犯了难。
我们住在老城区的筒子楼里,那是七十年代建的工人宿舍,一共五层楼高,每一户都朝南,阳台连着阳台,邻里之间说句话不用扯着嗓子喊。
"你这辣椒咋长得这么旺盛呢?是不是偷偷放了化肥?"刘阿姨一边摘,一边笑着问。
"哪能呢,就是些厨房里的剩菜烂叶子,腐熟了当肥料。"我解释道,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下岗后,我媳妇支持我去开了个小修车铺,可生意清淡得很。无所事事的时候,我就在阳台上折腾起了花花草草。
阳台虽小,五平方米不到,我却硬是在上面搭了个小菜园。买了几个大花盆,种上小葱、香菜、茄子,还有我最拿手的辣椒。没想到一来二去,这小菜园还真成了我打发时间的好去处,也补贴着家里的生活。
刘阿姨住在我隔壁,是退休教师,老伴曾是粮站的会计,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她总说我种的菜好,隔三差五就来摘些。起初我挺高兴,左邻右舍的,互相有个走动也是好事。
可慢慢地,我发现这"互相帮衬"怎么总是单向的。
"老李,你这朝天椒可真俊,我摘几个回去给我家老头子炒个回锅肉。"刘阿姨说着,已经麻利地摘了一小把辣椒。
"您老慢点摘,小心崴了腰。"我说,心里却想着那株结了十几个朝天椒的植株是我最得意的,本想留着收种子。
夏日的阳光炙烤着水泥墙,知了在远处的树上嘶鸣。我擦了擦额头的汗,忽然想起了刘阿姨家楼下的那棵花椒树。
那是棵枝繁叶茂的老树,据说是刘阿姨老伴儿十年前亲手栽下的,现在每到八月份就结满了红彤彤的花椒粒,远远望去像是挂满了小灯笼。
有一回,我下班回来,正好见刘阿姨踩着小板凳在摘花椒,便顺嘴说道:"刘阿姨,能不能给我点花椒?我媳妇炖肉用得着。"
刘阿姨搓了搓手上的花椒油,笑着说:"这花椒啊,今年结得少,家里用都不够呢。"
我愣在那里,看着她脚边那一堆摘好的花椒,足有两三斤,心里忽然不是滋味。老李头家的大闺女路过,冲我使了个眼色:"李大哥,别白问了,刘家那花椒树的东西,谁求着要过也没给一粒。"
回到家,我媳妇正在洗菜,见我闷闷不乐,问道:"咋了这是,谁又惹你不痛快了?"
我摆摆手,去冰箱里拿了瓶啤酒,"没事,就是觉得人心隔肚皮,看不透。"
媳妇擦了擦手,挨着我坐下:"又是刘阿姨那事儿吧?别想那么多,咱们小老百姓,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话是这么说。"我抿了口啤酒,感觉有些苦,"可我就是想不通,她老两口挺会过日子的,怎么这么小气呢?"
媳妇笑了:"你啊,就是心太软,谁都不忍心拒绝。刘阿姨来摘你的辣椒,你就真给她摘;人家不给你花椒,你还记在心上,这不是自找不痛快吗?"
我点点头,心里却还是不痛快。院子里,收音机里正播着《东方之珠》,那熟悉的旋律勾起了我对过去的回忆。
小时候,我家在农村,父亲是村里的木匠,做了一辈子家具,手上的茧子厚得像树皮。他常对我说:"做人要懂得付出,也要懂得维护自己的尊严。给别人方便,是情分;别人不领情,你也别记在心上。"
父亲的话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可这次我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夏去秋来,我家阳台上的朝天椒红得发亮,像一盏盏小灯笼,引来不少邻居羡慕的目光。刘大爷路过时,还专门停下来夸赞:"老李,你这手艺不赖啊,要是种大田,准能发财。"
我笑笑:"就是打发时间。刘大爷,您要是喜欢,摘几个回去尝尝?"
"不了不了,我这老胃受不了辣的。"刘大爷摆摆手,转身下楼去买早点了。
那天早晨,我正要去摘几个做早饭,却见刘阿姨已经在阳台上了,正挑那最大最红的摘。
"刘阿姨,您等会儿,那株是我特意留的,准备留种呢。"我急忙说。
"哎呀,就几个辣椒有什么关系,左邻右舍的不就该互相帮衬吗?"刘阿姨一边说,一边摘下了那几个我精心培育的朝天椒。
我呆立在那里,看着她利落地装进篮子,然后笑着说了声谢谢就走了,连客套一下要不要帮忙干点什么都没有。
看着那空空的枝头,我忽然想起了父亲的话:"儿啊,人这一辈子,吃亏是福,但不能老让人占便宜。该让的让,不该让的,就得有个说法。"
我回到屋里,媳妇正在蒸馒头,蒸笼上腾着热气,她的脸被熏得红扑扑的。
"听说隔壁王奶奶生病了,咱们下午去看看吧。"媳妇说道。
我点点头,心思却飘到了阳台上的辣椒。
晚饭后,趁着媳妇去串门,我把阳台上所有的辣椒盆栽都搬进了屋里,只留下几株长势不好的在阳台上。收拾完,我还特意拉上了窗帘,只露出一条缝。
第二天一早,我透过窗帘缝看见刘阿姨站在我阳台前,眼神疑惑。她东张西望,似乎在寻找那些往日红彤彤的辣椒。看了一会儿,她轻轻地走开了,脸上带着困惑。
"搬辣椒了?"媳妇站在我身后,吓了我一跳。
"嗯,怕风大吹折了。"我随口应道。
媳妇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口气:"你啊,别太计较了。"
接连三天,刘阿姨都空手而归。楼下的老赵见了我,还打趣道:"老李,你那辣椒咋了?刘阿姨这两天没法做她家老头子爱吃的辣子鸡了。"
我笑笑没接话,心里却有种莫名的快意,又夹杂着一丝愧疚。
第四天下午,我正在修理一辆老式自行车的链条,手上沾满了黑乎乎的机油。敲门声响起,我随口应了一声:"门没锁,进来吧。"
门开了,是刘阿姨,手里拿着个小碗,碗里盛着红亮亮的油。她站在门口,有些拘谨,不像平时那样自来熟。
"给你送花椒油来了,"她的声音里有些不自然,"自己榨的,香得很。"
我一时语塞,擦了擦手上的机油,请她进屋坐下。媳妇赶忙泡了茶,然后找了个借口出去了,把空间留给了我们。
"实在不好意思,"刘阿姨看着屋里那几盆郁郁葱葱的辣椒,叹了口气,"可能你觉得我挺小气,不肯给你花椒,还总来摘你的辣椒。"
"哪里,您客气了。"我不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坦诚。
屋子里安静得只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和远处广播里传来的天气预报。刘阿姨看着我的眼睛,眼圈有些发红。
"我家老头子,"她声音有些哽咽,"去年查出胃病,什么也吃不下,只有辣椒还能勾起他的食欲。医生说不让吃辣,可他宁愿少活两年,也要吃得开心。"
我默然,心里的那点不痛快忽然烟消云散。
"老头子这辈子没享过什么福,就爱吃点辣的。年轻时在粮站工作,风里来雨里去,落下了一身病。"刘阿姨摸了摸眼角,"他说只有吃辣的时候,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窗外,一只麻雀落在电线上,叽叽喳喳地叫着。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上投下一道道金色的光线。
"那花椒树是他退休那年亲手栽的,"刘阿姨继续说,"说是要给我榨油吃,一榨就是十几年。去年他生病后,总说要把所有花椒都留着,给我多榨些油,怕自己……"她说不下去了。
"我那天和你要花椒,确实有些唐突。"我歉疚地说。
"不是的,不是的,"刘阿姨摆摆手,"是我不好。那花椒树对老头子来说,就像他的孩子一样。他总说,这树结的每一粒花椒,都是给我的。他怕我将来没人照顾,至少还有这些花椒,能让我的日子有点滋味。"
听到这里,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想起自己这些天的小心思,忽然感到一阵羞愧。
"刘阿姨,您别这么说,"我起身搬了盆最红火的辣椒,"这些您拿去,我留了种子,明年还能种。"
刘阿姨眼中泛起泪光:"你这孩子,心眼比谁都实在。那天看你阳台上没辣椒了,我就知道是我做得不对,一直想来道歉,却又拉不下面子。"
"是我小气了。"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她看着那盆红彤彤的辣椒,轻声说:"老头子前两天还念叨着你家的辣椒呢,说没了这辣椒,饭都吃不下。"
"您拿回去给叔叔尝尝,这批辣椒比上次的还辣呢。"我说道,心里已经完全没了芥蒂。
那个周末,刘阿姨邀请我和媳妇去她家吃饭。她家的客厅里摆着一台老式黑白电视机,墙上挂着他们年轻时的合影,照片里的刘阿姨穿着蓝色的确良衬衫,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
刘叔叔坐在沙发上,身形消瘦,但精神还不错。他见我们来了,挣扎着要站起来,被刘阿姨按住了。
"老李来了啊,听说你种的辣椒可有名了。"刘叔叔笑着说,声音有些虚弱,但眼神很亮。
"哪里哪里,就是消遣罢了。"我有些不好意思。
饭桌上,刘阿姨做了一桌子菜,有用我的辣椒做的辣子鸡,还有她自己腌的泡菜。我们聊起了各自的日子,刘叔叔说起他年轻时在粮站工作的故事,如何在七十年代初为了一卡粮票和别人争执。
"那时候不容易啊,"刘叔叔叹了口气,"现在日子好了,可老了,身体也不行了。"
刘阿姨在一旁接话:"你别胡说,医生说只要按时吃药,慢慢调养,没大问题。"
饭后,刘叔叔领我去看了他们家花椒树。他拄着拐杖,一步一挪地走到楼下。那棵花椒树比我想象中还要茂盛,枝繁叶茂,结满了红彤彤的花椒。
"这树是我亲手栽的,"刘叔叔摸着树干,眼神柔和,"当时就是块不起眼的小苗,谁能想到长这么大了。"
他用颤抖的手摘下一颗花椒,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花椒和辣椒一样,"他看着我说,"都是调味的,少了哪个,日子都不够味儿。年轻时我们吃过苦,现在能吃上辣的,就很知足了。"
他递给我一把刚摘的花椒:"拿着,给你媳妇做菜用。我这人别的没有,就这花椒多。"
我接过那把花椒,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温度和淡淡的麻香,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回家路上,媳妇挽着我的胳膊,轻声说:"看来刘阿姨也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人,就是有些事情咱们不知道罢了。"
我点点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也没有莫名其妙的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
从那以后,我家的辣椒重新回到了阳台上。每到收获的季节,我都会拿着新鲜的辣椒去找刘阿姨,她也会给我装上一小袋花椒。
小区里的人都知道了这事,老赵还打趣我:"老李,你这辣椒换花椒,划算啊!"
我笑笑:"这哪是什么换不换的,左邻右舍的,互相有个照应不就得了。"
有时候,下班回来的路上,我会看见刘叔叔坐在花椒树下的小板凳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我会停下来和他聊几句,他总会问我辣椒长得怎么样了,我也会问他身体好些了没有。
"比前段时间好多了,"他总是这么回答,"多亏了你那辣椒,给我的胃口提起来了。"
那年冬天特别冷,北风呼啸,连续下了三场大雪。我的辣椒自然是熬不过冬天的,全都枯萎了。但在我家阳台的角落里,我种下了一棵小花椒树苗,那是刘叔叔给我的。
"花椒树好养活,"他告诉我,"只要有阳光,有土壤,它就能生根发芽。等它长大了,你也可以给你老婆榨花椒油吃。"
我细心地照料着那棵小树苗,给它浇水、施肥,连大雪天也不忘去看看它。刘叔叔的身体那年冬天好转了一些,能下楼散步了。每次见到我,他都会问那棵小花椒树怎么样了。
"长了新芽了,"我高兴地告诉他,"等春天来了,肯定长得更快。"
刘叔叔点点头,眼睛里闪烁着光芒:"花椒树长得慢,但能活很久,就像人与人之间的情分,需要时间慢慢浇灌。"
春天如期而至,我的阳台上又种满了辣椒,而那棵小花椒树也长出了新的枝叶。刘阿姨有时会来看看,笑着说:"不错不错,看来你有种花椒的天赋。"
我们小区的日子就这样平静地流淌着,像是一首没有惊涛骇浪的小曲,却也有着自己的节奏和韵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也有自己的难处,但在这个小小的天地里,我们学会了理解,学会了分享。
又过了两年,我的修车铺生意渐渐好起来,还添置了一些新工具。刘叔叔的身体也稳定了许多,虽然还是不能吃太多辣的,但精神头儿比以前好多了。
有一天傍晚,我正在阳台上给辣椒浇水,看见刘叔叔坐在花椒树下,正和几个老伙计下象棋。他们的笑声传到我的耳朵里,让我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我的小花椒树已经长到半人高了,虽然还没结果,但叶子青翠欲滴,很是喜人。媳妇站在我身后,环抱着我的腰,轻声说:"你那年要是真跟刘阿姨较上劲了,哪有今天这些事啊。"
我转身搂着她的肩膀:"谁说不是呢?人这一辈子,吃亏是福,但有时候吃亏里面也有福气。当初我要是一直跟刘阿姨闹别扭,哪能知道他们老两口的事情,也不会有这棵花椒树了。"
窗外,夕阳西下,余晖洒在那棵大花椒树上,给它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风吹过,花椒的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站在阳台上,看着那株小花椒树旁边红艳艳的辣椒,我忽然明白,邻里之间的情谊,就像这花椒和辣椒,各有各的辣味,各有各的香气,但都能为平淡的生活增添一份独特的滋味。有付出,有收获,日子才算完整。
"明天我去给刘叔叔送几个辣椒去,"我对媳妇说,"这批长得特别好。"
媳妇点点头:"嗯,我这两天正好要做红烧肉,让刘阿姨给我点花椒。"
夜幕降临,我们的小区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光。远处,有人在放着收音机,播放着那首熟悉的《在希望的田野上》。我站在阳台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夹杂着花椒的香气和辣椒的辛辣,交织成生活特有的味道。
这就是我们的日子,平淡中有着自己的辣味,简单中有着自己的香气。。
来源:留住美好旧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