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一九八五年的冬天,沈阳的冬天格外漫长。厂区的广播站刚刚播完《新闻联播》,紧接着是《东方红》的旋律,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熟悉的生活节奏。
"离婚吧,四年了,咱们这日子没法过了。"我把离婚协议书放在桌上,秀兰的手停在半空,筷子轻轻颤抖。
屋外,寒风呼啸着拍打着筒子楼那薄如纸片的窗户,窗户上的报纸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那是一九八五年的冬天,沈阳的冬天格外漫长。厂区的广播站刚刚播完《新闻联播》,紧接着是《东方红》的旋律,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熟悉的生活节奏。
我,刘建国,三十岁,沈阳第三机械厂的技术员,每月工资四十二块五。在那个"干部能骑车,工人能走路"的年代,这份工资已经算是不错了。
四年前,经车间主任老李介绍,我认识了秀兰。她是纺织厂的织布女工,比我小两岁,瓜子脸,说话轻声细语,笑起来腼腆,眼睛弯成月牙。
"小刘啊,这姑娘人老实,家里条件不咋地,但懂事,能过日子。"老李拍着我的肩膀,眼睛笑得像两条缝。"现在好姑娘不好找啊,你都三十了,再不成家,厂里都该传闲话了。"
相亲那天,我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特意用肥皂洗了两遍,熨得板板正正。她穿着一件灰色夹袄,头发齐耳,梳得整整齐齐,脚上是一双黑布鞋,擦得锃亮。
我们在工人文化宫门口见面,她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她身后是文化宫红砖墙上的大标语:"为四个现代化建设而奋斗"。那会刚改革开放没几年,沈阳这座老工业基地依然保持着过去的模样。
"喝碗豆浆去?"我问。一辆拖拉机从街上轰隆轰隆开过,扬起一阵灰尘。
她点点头,像只受惊的小鹿。工人文化宫斜对面有个小吃部,三毛钱一碗的豆浆,五分钱一个的烧饼。我们坐在缺了角的木桌前,台式收音机里传来评书《杨家将》的声音。
"你、你喜欢听评书吗?"我问,试图打破尴尬的沉默。
"挺喜欢的。"她说,声音小得几乎被收音机声音盖过去。"我爹以前常听。"
三个月后,我们领了结婚证。那天,我骑着单位借来的自行车,带她去照相馆拍了两寸照片,又去了民政局。出来时,她脸红红的,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使劲蹬着脚踏板。
结婚那天,厂里几个哥们儿凑了五块钱给我们买了一只公鸡,算是份子钱。她娘家也没啥亲戚,就她哥嫂来了,带了两斤花生米,一包水果糖。婚礼就在厂区食堂办的,炒了六个菜,一大盆米饭,两瓶红星二锅头。
厂里分了一间十八平米的筒子楼,在北风口,冬天冷得够呛。热水瓶、茶缸、旧柜子、二手自行车,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开始了我们的生活。
可是,结婚四年,秀兰从不让我碰她。每当夜深人静,我试图靠近她,她总是找各种理由推开我。
"今天太累了","我来例假了","我头疼"……理由千变万化,却始终一个结果:拒绝。
筒子楼的墙壁薄,邻居家人打呼噜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最初几个月,我以为她害羞,毕竟墙壁薄得像纸,隔壁王阿姨家的电视声,冯师傅家孩子的哭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小两口刚结婚,啥都不好意思,慢慢来。"我安慰自己。
可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同批结婚的小赵家都添了二胎,可我和秀兰仍然像陌生人一样。
整个筒子楼住着的都是同厂职工,周末大家都在楼道里晒太阳,闲聊家常。邻居王大婶经常背着手,穿着蓝色的确良褂子,慢悠悠地从我们门前经过,若有所指地说:"现在的小夫妻,成天上班,连个孩子都没有,真是……"
每当这时,我只能尴尬地笑笑,假装没听懂她的弦外之音。后来我干脆装作不在家,不出门。
"建国,你别瞎想,"厂里的老王看我闷闷不乐,拍拍我肩膀,"女人嘛,都有个磨合期。再说了,孩子这事急不得,等着吧!"
我嗯了一声,心里苦。老王不知道,我们哪是没有孩子,是还处在同志关系,都没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夫妻呢!
"这事儿啊,要不你问问你妈?"老王搓着手,脸上有些尴尬,"女人嘛,你懂的,有时候得长辈说和说和。"
我连连摇头。我爹娘在我十岁那年就出了事,一场车祸,撒手人寰。我是跟着大伯长大的,在农村,十八岁才进的厂。这些事,我哪好意思跟长辈说?
夏去秋来,又是寒冬腊月。一九八五年的冬天特别冷,早晨起来,水桶里的水都结了一层薄冰。那天下午四点,天就黑了,我下夜班回来,发现秀兰不在家。
北风呼啸,雪花纷飞。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想法都有。我坐在床沿,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屋子里很快烟雾缭绕。
凌晨一点多,她才回来,脸冻得通红,搓着手走进来。看到我,她明显吃了一惊。
"你、你怎么还没睡?"她问,声音有些颤抖。
"去哪了?"我问,语气比想象中更冷。
"加班。"她答,低头换鞋。
我注意到她的棉袄上沾了雪花,脚上的棉鞋湿了一大片。加班?纺织厂离家就十五分钟路程,就算加班,也不至于这么晚吧?而且,她为啥不提前告诉我?
我走过去,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真的加班?"
她点点头,目光躲闪:"厂里赶工期,多的是加班的。"
我松开手,心里堵得慌。忽然,我注意到她衣兜鼓鼓的,像是装了什么东西。趁她去厕所的功夫,我翻了她的衣兜,发现了一张邮局汇款单存根,金额是一百五十元,收款人我没看清,只记得是个陌生名字。
一百五十元,那几乎是我俩两个月的工资总和。她把钱汇给谁了?为啥要偷偷摸摸的?
那晚,我彻夜未眠,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心里像刀割一样疼。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留意她的一举一动。渐渐地,我发现每个月的二十号左右,她都会深夜出去一趟,回来时总是疲惫不堪。
我的心像是被冰水浇透。难道,她有别的男人?
那些日子,我连班都上不好,手头上的活总是返工。师傅看出我的异常,拍拍我肩膀:"小刘啊,有啥难处,说出来,咱哥几个帮你想办法。"
我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种事,我哪里好意思开口?
邻居老李是退休工人,成天拿个搪瓷缸子泡茶,蹲在楼道里晒太阳,见多识广。他眯着眼睛,咂摸着嘴,曾经叹着气对我说:"建国啊,男人得有点担当,家里的事,得管。婆娘要是不老实,那还了得?这年头,离婚也不丢人。"
我只能苦笑。
花甲大姐是车间扫地的大婶,早年丧夫,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眼睛特别毒。一次,她拉住我的手,神秘兮兮地说:"建国啊,你媳妇儿是不是有点不对劲?我前几天半夜起来倒马桶,看见她鬼鬼祟祟的,好像要去接头似的。"
"大姐,你别瞎说。"我强装镇定,心里却翻江倒海。
那个冬天,寒风刺骨,我的心比寒风还冷。每天回家,看到秀兰忙碌的身影,我心里五味杂陈。
"建国,炖了萝卜,天冷,喝点热汤暖和。"她盛了一碗汤,小心翼翼地递给我。
"不喝。"我推开碗,汤洒了一桌子。她愣在那里,眼圈红了。
一九八六年春节前,秀兰的父亲病重。我们请了假,坐了一夜硬座火车,赶回她老家——辽北一个偏远的小村子。
村口的大喇叭正在播放春节联欢晚会的预告,几个小孩子在雪地里打闹。秀兰的家是一个破旧的小院,墙角堆着煤渣,柴火,院子中间晾着几根冻得梆硬的白萝卜。
屋里仅有的一张床上,她父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枕头旁放着一副老花镜和一本《参考消息》。床头挂着一张全家福,是秀兰小时候拍的,照片已经泛黄,边角卷曲。
"秀兰来了?"老人微微抬头,声音虚弱。
"爸,我和建国来了。"秀兰急忙上前,跪在炕边,握住父亲的手,"我带了十斤白面,还有两斤猪肉,还有您爱吃的花生米。"
老人艰难地点点头,抓住她的手说:"闺女,记住爸的话,知识改变命运,别像我……"他话没说完,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
秀兰红了眼圈,轻轻拍着父亲的背。我站在一旁,莫名感到一丝心酸。
"叔,您好好养着,等春暖花开,我们再来看您。"我说。
老人转向我,眼神锐利得出奇:"小刘,你是个好后生,有手艺,有出息。可这年头变了,要靠知识吃饭了。毛主席说过,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啊!"
我愣了一下,这话我常在报纸上看到,却没想到从一个农村老人嘴里说出来。
"爸,您别说了,好好休息。"秀兰给父亲掖了掖被角,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后来秀兰告诉我,她父亲原是个小学老师,文革时被下放到农村,后来身体垮了,再没回去。她兄妹四人,全靠父亲一人拉扯长大。
"他总说,知识能改变命运。"秀兰轻声说,"可他自己这辈子,却困在了这个村子里。"
回厂里后,我发现家里的钱越来越紧。以前每月还能剩个七八块钱,现在月底就见了底。米缸见底时,秀兰总说:"我吃厂里的,你多吃点。"她的工作服越来越旧,补丁摞着补丁。
那段时间,她越发沉默。有时半夜,我醒来,发现她坐在窗边,望着窗外发呆。我心想,她肯定是拿钱贴补娘家了,父亲病重,需要钱治病。
又一次,她深夜出门。我决定跟踪她,看看她到底去干什么。
那是二月的一个夜晚,风刮得厉害,我裹着棉袄,远远跟在她后面。她没去车站,没去邮局,而是去了厂区另一头的一栋楼。那是保卫科住宅楼,她怎么会去那里?
我躲在墙角,看着她走进楼道。大约四十分钟后,她出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叠纸。我不敢靠近,怕被发现,只好远远地跟着她回家。
第二天一早,她去上班后,我把房间翻了个底朝天,想找出点线索。最后,在她的针线筐底下,我找到了一个纸包,里面是一沓复写纸和几张废旧的草稿纸。草稿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公式,还有机械结构图。
我的脑子嗡嗡作响。这些复写纸,不正是打印材料用的吗?她拿这个做什么?
一天,我偶然翻出她藏在箱底的存折,上面记录着一笔笔大额支出,收款人是"沈阳广播电视大学"。我愣住了,那不是函授大学吗?
厂里的老王前年考上了函授,每天下班后骑自行车去上课,大家都笑他傻。"都三十多了,还学什么?"可他不在乎,说学历能改变命运。现在改革开放了,有知识的人才有出路。
对了,秀兰每月外出的时间恰好是广播电视大学交费的日子。这些钱,是给谁交的学费?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中浮现:她该不会是偷偷摸摸地培养一个情人吧?
春天到了,厂区的树发芽了,广播站的大喇叭里播放着《春天的故事》。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全国,也吹进了老工业基地沈阳。听说深圳那边,大学生起薪就有七八十,比我这个老师傅还高。
车间组长找我谈话:"建国啊,厂里要改革了,准备引进新设备,上面说了,文化程度低的可能要转岗,甚至下岗。你技术不错,就是学历太低,这年头,没文凭可不行啊!"
我心里一沉。文凭?我初中毕业就进厂当学徒,哪来的文凭?
回家路上,我看到小区栏杆上挂着几件晾晒的衣服,有红的、蓝的、黄的,在春风中飘荡,像一面面小旗帜。妇女们蹲在一起剥蚕豆,嘴里说着家长里短。孩子们在水泥地上画格子,跳房子。
我站在楼下,看着我们那扇窄小的窗户,心想:离婚吧,这日子没法过了。
那天晚上,我把离婚协议书放在桌上时,秀兰没哭,只是眼眶红了。
"为什么?"她问,声音很轻。
"你心里有别人,对不对?"我苦笑,"那个每月收你钱的人,是谁?"
她愣了愣,然后从床底下拿出一个旧布袋,倒出一堆复习资料,《高等数学》《机械制图》《机械设计基础》……还有一本厚厚的《机械工程手册》,书角都翻卷了,书页上写满了笔记。
"这是……"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给你报的函授班,建国,你是技术员,有天分的。"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厂里要改革了,学历低的可能会下岗。我想着……你要是能拿个大专文凭,就不用担心了。"
"可这些钱……"
秀兰低头,手指绞着衣角,那动作,像极了四年前我们初次见面时的模样。
"我偷偷做了三年夜班,每月多挣六十。白天在织布车间,晚上去纱线科帮忙,那里缺人手。我爸说过,知识能改变命运,我想着你将来能当工程师……"
我的眼睛湿润了。这三年,她天天起早贪黑,织布车间的噪音大得能震聋人的耳朵,日夜颠倒地干活,不知道熬坏了多少身子。
那些深夜外出,是去找在保卫科工作的堂哥帮忙打印学习材料;那些异常的支出,是给我交的函授学费;那些不让我碰她的理由,竟然是怕有了孩子,会耽误我学习……
"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怕你不同意。你脾气倔,自尊心强,我怕你拒绝。"她苦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材料都交了,就等你二月去考试。我想着,等你拿到通知书,再告诉你。"
她父亲的那句话在我耳边回响:"知识改变命运。"而我,竟然怀疑她......
我蹲下身,抱住了她瘦弱的身体。那一刻,我的眼泪终于决堤。
外面飘起了雪,北风呼啸,可我只觉得心里暖流涌动。原来,这四年,她一直在默默为我付出,为我们的未来打算。她克制自己的情感,忍受误解,就是为了我们能有更好的生活。
第二天,我主动去找了车间组长,报了名参加函授大学入学考试。回家路上,我特意去副食品商店买了半斤糖块和两块奶油蛋糕,那可是稀罕物。
"以后,别再瞒着我了,好吗?"我握着她的手,"咱们是夫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她点点头,脸上浮现出羞涩的笑容。
那年春天,我通过了入学考试。夜晚,我在昏黄的灯光下复习,秀兰就在一旁织毛衣。终于,她不再拒绝我的亲近,我们开始真正成为夫妻,开始谈论孩子的事情。
"书桌放在窗边吧,光线好。"秀兰说,一边帮我收拾书本。窗外,院子里的杨树抽出了嫩芽,绿意盎然。
"等你毕业了,咱们就要个孩子,好不好?"她靠在我肩头,轻声说。我用力点头,心里满是幸福和期待。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白天上班,晚上骑着自行车去电大上课。秀兰辞去了晚班的工作,每天给我准备好饭菜,等我回来。
冬去春来,日子平淡如水,却充满了温暖和希望。一年后,我拿到了函授大专的录取通知书,秀兰比我还高兴,眼睛亮晶晶的。
"爸说得对,知识真的能改变命运。"她眼含泪水,抚摸着那张印有大红印章的通知书。
那年冬天,厂里真的开始裁员了。没学历的老工人被分流到了后勤,有的直接买断工龄回了老家。而我,因为正在读函授大专,被保留了技术岗位,还加了工资,每月五十二块钱。
秀兰用攒下的钱给我买了一块上海产的手表,是当时最流行的"上海牌",闪亮的表盘,黑色的皮表带,我戴在手上,又骄傲又不好意思。
冬日的黄昏,我下班回家,发现秀兰正在向砂锅里加水,锅里煮着红薯,香气四溢。
她回头看我,脸上有种前所未有的柔和。"医院说,怀孕两个月了。"
我呆住了,然后一把将她抱起来,在狭小的房间里转了个圈。"当爹了!我要当爹了!"我兴奋地喊着,像个孩子似的。
窗外,积雪覆盖着厂区的屋顶,远处烟囱吐出的白烟在暮色中显得格外醒目。我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心想,人这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寻找这样的时刻吗?
院子里,冬日的阳光照在积雪上,反射出晶莹的光芒。广播里传来《今天是个好日子》的旋律,这首歌伴随了我们这代人成长的岁月。
秀兰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眼中满是笑意。"建国,这孩子,会不会也像你一样聪明?"
"肯定比我聪明,"我笑着说,"咱们的孩子,一定要上大学,正规大学,不是函授那种。"
她点点头,眼睛湿润。"到时候,咱们给他买书包,买文具盒,送他去上学。"
"没准是个闺女呢!"我故意逗她。
"那更好,闺女贴心。"她笑着说,眼睛弯成月牙。
我们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雪景,描绘着未来的生活。那一刻,我明白了,爱情不是轰轰烈烈的表白,不是花前月下的誓言,而是细水长流的陪伴,是默默付出的坚持,是共同面对生活的勇气。
就像窗外那缓缓飘落的雪花,看似寻常,却能覆盖整个世界。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