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早上下了场雨,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气息。父亲蹲在院子里修他那辆二八杠,手上全是黑油,嘴里咬着根不知道哪来的烟头,烟灰长得老长,就是不掉。母亲早出门了,说是到集市上买几斤猪肉,晚上要包饺子。
我记得那是二〇一三年的夏天,刚毕业的我回了老家,想在城里找工作前休息几天。
那天早上下了场雨,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气息。父亲蹲在院子里修他那辆二八杠,手上全是黑油,嘴里咬着根不知道哪来的烟头,烟灰长得老长,就是不掉。母亲早出门了,说是到集市上买几斤猪肉,晚上要包饺子。
我躺在竹椅上玩手机,那时候还是诺基亚,能玩的游戏就是贪吃蛇,也不知道怎么就能玩上一整天。
“咚咚咚。”门被敲响了。
父亲头也不抬:“谁啊?”
我懒得动,喊了声:“进来吧,没锁门。”
李婆推门进来了,她是村里出了名的长寿老人,据说那年已经八十七了,但走路依然腰板笔直。她手里提着个蓝色塑料袋,里面装着个泛黄的饭盒。
“来看看小宋回来了没。听说昨天就到家了,怎么不来我家坐坐?”李婆笑着说,眼睛眯成一条缝。
她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像是干涸河床上的裂痕,却透着一股子精气神。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领口有个补丁,针脚细密。
父亲这才抬头,嘴里的烟头随着他说话的动作抖了抖:“哎呀,李婆来了。坐坐坐。”说着,他急忙用裤腿擦了擦手上的油,却越擦越黑。
我连忙起身,把竹椅让给李婆。
“不用不用,我就是来给小宋送点东西。”李婆摆摆手,从塑料袋里取出那个饭盒,递给我,“给,尝尝我做的老豆腐。你小时候最爱吃了,记得不?”
我接过饭盒,掀开盖子,一股浓郁的发酵气味扑面而来,有点像臭豆腐,但又不完全是,夹杂着一种说不出的酸涩。豆腐呈深褐色,表面覆盖着一层粘稠的液体,看起来就像放了好几天的剩饭。
说实话,我当时心里有点发怵。
“这…这是豆腐啊?”我小心翼翼地问。
李婆咯咯笑起来:“当然是啊!这可是我们老李家祖传的做法。先用老卤发酵,再用柴火慢炖,最后撒上我自己配的十三味香料。城里那些豆腐,哪有这个味道正!”
父亲凑过来看了眼:“李婆的手艺在村里可是一绝啊。小宋,你尝尝。”
我勉强笑了笑,找了个借口:“那个…我刚吃过早饭,现在不太饿…”
“不要紧,放着晚点吃也行。”李婆倒也没强求,笑着说,“记得热一下再吃,冷着吃没那个味道。”
李婆走后,我悄悄把饭盒放在了厨房的角落里。那味道实在太重了,而且看着就不怎么干净。我当时在想,村里的卫生条件本来就差,谁知道这豆腐是怎么做的,万一吃坏肚子怎么办?
当天晚上,母亲发现了那盒豆腐。
“李婆送的?”她问。
我点点头。
母亲叹了口气:“你怎么不吃啊?多少人想吃都吃不着呢。”
“味道太重了。”我直接说出了心里话。
母亲摇摇头:“城里呆久了,就嫌弃农村的东西了?”
我听出了她话里的责备,但还是忍不住辩解:“不是嫌弃,是真的…那个味道,太怪了。”
“李婆家的老豆腐,可是咱们村的宝贝。”母亲边说边把那盒豆腐倒进了一个小碗里,然后放进了微波炉,“你爸年轻时风湿病犯了,就是吃了半个月李婆的豆腐才好的。”
我敷衍地”嗯”了一声,心想这哪里是豆腐,分明就是发酵过度的变质食品,农村人就是迷信。
微波炉”叮”的一声,母亲把碗端出来,自己先尝了一口,满脸享受:“还是那个味道。”然后把碗推给我,“尝尝吧。”
在母亲的注视下,我勉强用筷子夹了一小块放进嘴里,那味道瞬间在口腔里爆开,又酸又咸又辣,还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味。我强忍着没有吐出来,匆忙咽了下去。
“怎么样?”母亲期待地看着我。
“还行。”我敷衍道,然后找了个借口离开了厨房。
等母亲转身的时候,我趁机把那碗豆腐倒进了厨房外面的泔水桶。
第二天一早,李婆又来了,这次她手里拿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
“小宋啊,豆腐吃了吗?”她笑眯眯地问。
“吃了吃了,很好吃。”我撒了个谎,心虚地不敢看她的眼睛。
母亲在一旁插嘴:“他昨晚一口没吃。嫌味道重。”
我顿时尴尬得脸红了。
李婆却不在意,笑呵呵地说:“年轻人嘛,喜欢吃甜的油的。我们那时候哪有什么零食,能吃上一口老豆腐都是福气。”她把报纸包递给我,“这是几块干豆腐,你带回城里慢慢吃。”
我不好拒绝,只好接过来,嘴里说着谢谢。
那包干豆腐,最后被我塞进了行李箱最底层,回城后也没舍得扔,就这样搁在了出租屋的柜子深处,渐渐被我遗忘。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就是十年。
我在城里买了房,结了婚,有了孩子,生活按部就班地向前走着。父母也搬到了县城里的小区,老房子就空着,偶尔回去看看。
那个夏天,我带着妻子和五岁的儿子回老家。一方面是带孩子认认老宅,另一方面也是听说李婆病了,想去看看她。
李婆家的木门还是那么旧,门栓上挂着一把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铜锁。院子里种着几棵番茄,结了不少果子,却无人采摘,有些已经红透了,掉在地上,被蚂蚁围着。
我们敲了敲门,李婆的孙子李大明来开的门。他比我小几岁,以前在村里读书时经常一起玩。如今他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脸上多了些沧桑。
“小宋来了啊!”李大明热情地招呼我们进屋。
屋内光线暗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中药的气味。墙角放着几个塑料袋,里面装满了药渣。电视开着,音量很小,正播放着某个地方台的戏曲节目。
李婆躺在一张旧木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花布被子,看起来比我记忆中消瘦了许多。床头柜上摆着几瓶药和一个老式闹钟,时针和分针已经掉了一个,只剩下一条指针孤零零地走着。
“李婆,我来看您了。”我走到床前,轻声说道。
李婆微微睁开眼睛,眼神有些模糊,但很快就认出了我:“小宋啊…你回来了。”
她的声音虚弱但清晰,那种精气神还在,只是被岁月和病痛消磨了许多。
我介绍了妻子和儿子,李婆勉强支撑着坐起来,摸了摸我儿子的头:“好孩子,像你爸爸小时候。”
我们聊了会儿家常,我问起了她的病情。
“没什么大事,就是老毛病又犯了。”李婆轻描淡写地说,“老了,身体各处都不听使唤了。”
李大明在一旁补充道:“去年冬天开始的,医院查出是骨质疏松,严重的那种。前几个月还能下地走走,现在基本上只能躺着了。”
李婆笑了笑:“说来也怪,我这把年纪了,以前从来没得过这病。可能是最近几年没吃老豆腐的缘故。”
“老豆腐?”我想起了十年前那碗我没吃的豆腐。
“对啊,我们家祖传的老豆腐。”李婆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我年轻时学的,婆婆传下来的。那个方子啊,可不简单。”
李大明笑着解释:“我奶奶的老豆腐在我们村可是出了名的,据说能治很多病。以前村里人有个头疼脑热的,都会来找我奶奶要一碗豆腐吃。特别是对骨头疼、关节炎什么的,特别管用。”
我心里有些愧疚,但也有些怀疑:“豆腐真能治病?”
李婆缓缓说道:“那不是普通豆腐。里面加了十三种药材,都是对骨头好的。我婆婆告诉我,这方子是她爷爷的爷爷从一个游方郎中那里学来的。”
“可惜啊。”李大明叹了口气,“奶奶生病后,就再也没力气做了。那个做法挺复杂的,要连续守着火三天三夜,我们都学不来。”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李婆,十年前您给我的那碗豆腐…”
李婆点点头,眼睛里闪着光:“对,那是我做的最后一批。那时候就感觉自己年纪大了,怕手艺断了,想教给你的。你从小就聪明,心灵手巧。”
我心里一阵酸涩。原来她当年是想把祖传秘方传给我,而我却嫌弃地连一口都没吃完。
“您…您还记得那个方子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李婆闭上眼睛想了想,然后摇摇头:“记得一些,但有几味药的分量记不清了。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了。”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你那包干豆腐还在吗?”
我愣住了,没想到她还记得那包干豆腐:“应该…应该早就坏了吧?都十年了。”
李婆摇摇头:“那不会坏的。那是我特意做的,里面加了防腐的药材,能放二十年不坏。方子就藏在豆腐里面。”
我和妻子对视一眼,都是一脸惊讶。
回到城里后,我翻遍了所有的旧物,终于在一个尘封已久的行李箱底层找到了那包用报纸包着的干豆腐。拆开一看,出乎意料的是,豆腐虽然已经变得非常坚硬,但并没有发霉或腐烂的迹象,只是颜色变得更深了。
我小心翼翼地把豆腐块掰开,在其中一块的中心,果然发现了一张折叠得很小的黄纸。纸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字,是李婆的字迹,详细记录了那个祖传秘方的每一个步骤和药材配比。
这一发现让我心潮澎湃。我立刻打电话给李大明,告诉他找到了方子。电话那头,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半个月后,我带着配好的药材回到了老家。李婆的病情有所好转,能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了。
我按照方子,在李婆的指导下,一步步学习如何制作那个神奇的老豆腐。那三天三夜里,我们轮流守着灶火,火候稍有变化就要立刻调整。药材的气味和豆腐发酵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确实刺鼻,但这次我没有任何嫌弃,反而觉得那气味中藏着一种神秘的力量。
做好的第一批豆腐,我先给了李婆尝。她吃了一口,眼睛立刻亮了:“对,就是这个味道!”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定期回老家,做豆腐给李婆吃。她的病情逐渐好转,到了年底,居然能自己下地走路了。医院的复查结果也显示,她的骨密度有了明显提高。
村里人知道后,纷纷来找我要豆腐。我本想推辞,但李婆却说:“这方子是祖宗传下来的,不是为了一家人,是为了能帮到需要的人。”
于是,我开始在每个月回老家的时候,做一批豆腐分给村里有需要的人。虽然大家第一次尝试时,都像当年的我一样皱眉头,但很快就会被其功效所折服。
去年,李婆九十七岁生日那天,她拉着我的手说:“小宋啊,谢谢你把我们家的方子传下去了。”
我摇摇头:“是我该谢谢您,要不是您坚持,这方子就失传了。”
李婆笑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方子能传给你,也是缘分。”
她顿了顿,继续说:“你知道吗?当年你没吃那碗豆腐,我其实挺失望的。但我想,或许不是时候。没想到十年后,你还能找到那包干豆腐,还能把方子找出来。这不就证明,该是你的,跑不掉吗?”
我想起当年任性地倒掉那碗豆腐,心中既惭愧又感慨。如果当时我吃了,或许会早十年学会这个技艺;但如果没有这十年城市生活的历练,我可能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真正理解这份传承的意义。
如今,我已经辞去了城里的工作,回到老家创办了一个小作坊,专门生产李婆的老豆腐。我们没有大规模生产,每批都是手工制作,保持着传统工艺。豆腐的味道依然很重,但知道其中奥秘的人,都会带着一种敬意去品尝它。
每当有人皱着眉头说”味道好重”时,我总会笑着说:“再尝尝,习惯了就好。”
其实,何止是豆腐,生活中很多事物不也是如此吗?刚开始觉得难以接受,慢慢就会发现其中的珍贵。就像我们祖辈留下的智慧,表面看起来可能粗糙简陋,但其中蕴含的价值,往往需要时间去体会,去发现。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生活也有一个方子,那一定是需要慢慢熬制的。火候太急了不行,太慢了也不行。而我们每个人,都在这个大锅里,被时间慢慢淬炼成想要的模样。
窗外,春雨淅沥,老房子的屋檐滴答作响。灶台上,一锅豆腐正在文火慢炖,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那气味很重,但也很温暖,就像生活本身一样。
来源:郡主谈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