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还在观察。”妈妈的声音很轻,像旧窗帘被风轻轻掀起,“先别想别的,安心上班。”
“我转了六万,怎么你这儿到账十五万了?”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秒,像水里突然没了气泡。
“你爸醒了没?”我又问,心里直打鼓。
“还在观察。”妈妈的声音很轻,像旧窗帘被风轻轻掀起,“先别想别的,安心上班。”
挂了电话,我盯着手机里那条转账记录,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我二十七岁,工资六千,住在城西合租的两居里小次卧,每天挤两趟地铁,早晚在外卖和食堂之间打转,手里攥着一个从大学用到现在的保温杯,杯盖都磕出毛茬了。
爸爸病了,住院第三天,我把卡里能挪的都挪出来,六万,咬牙一转。
可妈妈说收到了十五万。
差出来的九万,是谁?
这事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割在心坎上,又疼又闷。
我坐在工位上,屏幕里的报表像密密麻麻的小黑蚂蚁,排列有序地嘲笑我。
我抿了一口温开水,烫喉咙,烫眼眶。
我们家里没有大人物。
爸爸在市政养护队干了一辈子,春天修路,夏天补井盖,冬天扫雪,四季都是反光背心和尘土。
妈妈在小区门口的缝纫店坐着,门帘永远是半拉着,老顾客来就是几个称呼:大妹子、嫂子、阿姨,谁也不叫她的名字。
我是家里唯一大学毕业的,二本,学财务,毕业进了个民营公司,从出纳做起,做到了现在的小组长,月月算账,年年算账,把别人的账算得清清楚楚,到了自己的头上,就只剩下粗细不一的叹气。
我们老家在北方,1980年代的县城边上有一条小河,春天会涨,夏天会臭,秋天露出河床上被遗忘的玻璃酒瓶,冬天冻成一面粗糙的镜子。
我小时候,爸爸骑着28大杠,带我沿着河边走,车铃叮当叮当地响,像把日子敲出节奏。
后来我出城,来了南方,河水和车铃都离我远了,只有那辆车的铃铛我带在身上——是真的铃铛,爸爸给我拧下来的,锃锃亮,揣在兜里叮当微响的时候,心里就踏实。
那是我的一个情感标志物,像一个不太起眼的小锚。
后来,爸爸病倒,是在冬天刚过去、春寒还在的时候。
那天早上,妈妈打了个电话过来,说你爸半夜喘得厉害,脸白得吓人,我叫了120。
我“哦”了一声,手心冒汗。
公司里人来人往,隔壁组在笑,说今天午饭点外面的羊肉粉。
我坐在桌前,像被钉住,动不了。
小时候我生病,是爸爸用手掌心贴在我额头上试温度,再把我抱在怀里,穿着军绿色棉大衣蹬着自行车去医院。
现在轮到他,我却隔着一千三百公里,隔着两段地铁三站公交十几个红绿灯和一摞摞审批单。
你说人吧,不是没有良心,是良心被搁在了现实的一堆盘子下面,想找,能找着,但没那么容易。
我跟领导请了假,第二天一早就飞回去了。
北方的风吹在脸上,像细冰刮人。
医院的走廊永远有一种消毒水和稀粥混合的味道,把人的胃口和情绪都泡得发涨。
爸爸在监护室,隔着玻璃看,我认得他那额头的皱纹和眉毛间的一点痣,可他闭着眼,我看见的是他嘴角那一条往下坠的纹路,像把嘴角的力气都交了出去。
妈妈坐在椅子上,手里捏着我小时候写的字帖,纸张都翻毛边了。
那字帖是我上小学时写的,第一页歪歪扭扭地写着“父母恩重如山”,我那时候不知道什么意思,只知道老师夸我“有文化的苗头”,我回家就把这几个字用铅笔重描了好几遍。
现在这四个字在玻璃窗上打了个折,倒映在爸爸的额头上。
妈妈见到我,没掉泪,只抬手把我的围巾往里拉了拉,怕我着凉。
“医生怎么说?”我问。
“先观察,还要做检查。”她说,眼睛红红的,但耐着,“钱,别着急,慢慢想。”
我点点头,跟她说,我先转你六万,卡里还有点,要不够再想办法。
我手机上操作,手指发抖。
转完了,她却没有立即收。
她说,先放着吧,免得一会儿这个那个需要缴费的,让你跑来跑去。
我就坐在她旁边,陪着。
中午的时候,我去食堂打了两个菜,一个豆角,一个土豆片,还有一碗白米饭,我们对着吃,没味道。
“这白米饭的味道,跟当年食堂的一样。”妈妈说。
“啥味道?”我问。
“就是没味道。”她嘴角抖了一下,算笑也算不是。
我陪了两天,第三天公司那边催,我就先回了。
临走前我把微信里能借的都借了个遍,花呗也提了额度。
“你自己活着也不容易。”妈妈知道我这边的情形,“别把自己弄得紧巴巴的,知道不?”
我说我知道,心里像一口空壶,走起路来当啷当啷响。
回到公司,工作像连珠炮轰过来,我一边回邮件一边等着妈妈的消息。
第三天下午,她突然说,到账了。
我说哪边到账了。
她说,钱。
我愣住,回去看转账记录,明明是六万。
“十……五万。”妈妈说,“多出来的,是谁给的?”
电话那头静了一会儿。
我以为她要说一个名字。
比如,二婶,或者工友,或者堂姐的孩子。
“是你爸。”她慢慢说,“也是你爷爷。”
我不明白。
她就讲了一段老故事。
一九八九年,爸爸刚参加工作没多久,那时候市政队里工资不高,一个月八十来块钱,家里还供着大伯家的孩子上中专,爷爷也偶尔帮衬着。
有一次爷爷病了,拉到县医院,年头紧,爸爸揣着工资袋和队里借的五十块就去了,医生说要用药,立刻交钱,那时候还没有什么银行卡,都是现金。
爸爸把钱往柜台一推,手背上全是冻裂的口子,一条一条的,像干涸的河。
爷爷躺在旁边一直看着他。
后来,爷爷针对着爸爸说了两句重话:“你小子,下次别把工资全揣身上,留点给你媳妇买盐。”
妈妈当时还年轻,脸皮薄,那句话像针一样扎进心坎儿。
可爸爸回家只是叹气。
那次之后,爷爷每个月偷偷给爸爸留二十块,说是让他“缝缝补补日子”,到九十年代初通货膨胀的时候,钱不值了,爷爷就改留十块一张、五块一张,塞在旧茶罐里,贴着胶带。
后来爷爷去世,茶罐给了爸爸。
爸爸没动。
他把那些零零碎碎的钱裹在报纸里,藏在柜子顶上,一年一年,像把一缕缕旧时光打捆扎好。
再后来,纸币换了样式,角票慢慢少了,五块十块换成红红绿绿的新样,爸爸还在往那捆里加。
他跟妈妈说,这捆钱是“留给姑娘的路”。
我听到这四个字,鼻子酸得不行。
“留给姑娘的路”,这姑娘,就是我。
我每年过年回家都短,匆忙地来又匆忙地走,有时候甚至在单位加班过年,爸爸嘴上说理解,眼神里还是有个小小的落空。
他就说,“给闺女留条路,哪天她摔一跤,至少有个垫子。”
我不知道他真的在攒,直到现在。
“你转的六万,我收到了。”妈妈说,“另外的,是你爸让小舅子帮着把那茶罐的票子到银行换了,凑了凑,正好九万。”
我脑子一热,眼泪就喷出来了。
办公室里有人在背后笑,讲段子,说老板今天心情好,可能要发水果。
我把脸埋在臂弯里,像躲猫猫的小孩。
我想起一个细节。
小学三年级,我考试考了个年级第一,拿着奖状往家跑,半路上给风吹得“哗啦哗啦”响,像一面小旗。
爸爸在家门口抽烟,看见我就把烟摁灭,拍拍裤子上的灰尘,接过奖状,“啧”了一声,说,“咱家有文化人了。”
然后他进屋,摸了摸那个茶罐,手尴尬地伸进去又缩回来。
那时候他没钱,只有一块硬币,洗得发白,拿出来塞我手里,“买个冰棍。”
那枚硬币后来也被我留着,和那只铃铛一起放在一个旧铁盒里。
铁盒是妈妈嫁妆箱里掉下来的小盒子,漆红斑斓,边角起皮,里头有一层薄薄的缎面,摸上去滑,像潮湿的夏夜。
我每次远行,都会把盒子带上,像把家里的一口旧井带在身上,渴的时候,低头看看,觉得心里有水。
这铁盒和爸爸的茶罐,成了我们家的两个秘密物件,一明一暗,一动一静,像两盏灯,一盏照路,一盏照心。
后来,我反复问妈妈,那九万是怎么凑出来的。
妈妈说,除了茶罐,还有一点,是爸爸藏在工具箱里的,几张几张地夹在说明书里。
“他这个人,心细。”她说,“用螺丝刀拧紧了,再用胶布绕两圈。”
我笑了,哭着笑。
那种笑,是北方人常有的,是刮着干风的笑,硬硬的,却不尖利。
人都说,北方人粗犷,其实细节多着呢,看看爷们儿抻面前先洗手的样子,看看女人们把炕头上的枕套叠得像豆腐块一样,你就知道,我们这边的细腻,是从柴米油盐里摔打出来的。
爸爸在ICU里面。
我在南方,太阳把电线杆子照得闪光,机车呼啸过去,司机骂了一句“阿拉伐伐”,我也不懂啥意思,只知道日子还得往前拉,像牛拉磨,慢慢转,别让脚底打滑。
我给妈妈说,我再想办法。
她说,别动你同事那边的借款了,人情薄得很,欠了就厚重。
“你自己也能立住,咱不丢人。”她说。
“妈,你别逞能。”我说。
“谁逞能了。”她抿了一句,“我就是不想你为难。”
我挂了电话以后,回头看工位上那杯水,已经凉透了,玻璃杯里漂着一小片茶叶渣,是早上泡的雀舌,老板娘送的,喝着有点苦头。
有人走过来拍我的椅背,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楼下吃米线。
我摇摇头。
他看着我,说:“要是不行,回去吧,家里要紧。”
我说我知道。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回了家,爸爸坐在炕头,拎着那个茶罐,往外倒钱,倒出来的全是绿的,是旧版的两块钱,带着江南水乡的桥,桥上一个小姑娘踮起脚,伸手够风筝线。
我站在桥这头,爸爸在桥那头,中间隔着水,水面上漂着一只铃铛。
我伸手去够,够不到,急得直跳,爸爸笑,说:“别急,桥是活的。”
我睁开眼的时候,天还是黑的。
我翻出床头的铁盒,打开,铃铛安静地躺着,硬币旁边是我大学时写的一张纸条——“给未来的我,别怕。”
我有点想笑,又笑不出来。
第二天,公司安排年度审计,我忙得四脚朝天,电话静音,等我反应过来时,手机屏幕上十几通未接,妈妈,舅舅,表弟。
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冲出去接,风在走廊里呼地刮过,像有人在耳边吹气。
“你爸醒了。”妈妈的声音突然变得亮,“医生说明天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
我像被人从水里提起来,猛吸一口气,肺疼。
“那就好,那就好。”我哆嗦着说,“妈,钱……还够吗?”
“够。”她说,“你放心吧,咱一天一天地过,别怕。”
我挂了电话,靠在墙上,笑得有点傻。
这时候有人从楼梯口走出来,见我笑,问,“中奖了?”
“嗯。”我说,“中了大奖。”
他嘿嘿两声,说,“那早点请客。”
我“好”的时候,嘴角发酸。
与其说是奖,不如说是命里最沉的一桩心事落了地。
晚上,我摸着铁盒,给妈妈发了个消息,说等爸转到普通病房,我就请假回去。
妈妈说,别回,趁着他能说话,我把手机递到他耳边,你跟他说两句。
视频接通,爸爸躺在床上,鼻子上还有管子,但眼睛亮,像院墙上新刷的白灰,干净。
他看见我,笑了一下,嘴角往上一抬,像以前做完活回家喝第一口凉水时的样子。
“闺女。”他的声音很轻,像风从秫秸里穿过去,“六万,收到了。”
我点头,眼泪就下来了。
“另外的,是我早给你攒的。”他说,“留给你走路的,也好给你妈有个底。”
我鼻子抽了一下,说,“爸,留着你用,等你出院,咱攒起来,买个回老家的车票,咱爷俩再沿着那条河走走。”
他笑,眼尾的皱纹像羊肠小道,“行。”
我们没多说,两三句,视频就断了。
我把手机扣在桌上,心里有个小锤子,一下下敲。
人这辈子,很多话不用多说,只要你听见一个“行”,就够了。
这事儿在我们家里翻了个脸,露出柔软的那一面。
我以为妈妈会埋怨爸爸瞒着她,没想到她只是说,“他心里有数。”
我以为舅舅会抱怨我们当侄女的出不起力,没想到舅舅说,“你爸这人,嘴上不说,心里装啊。”
我以为亲戚们会七嘴八舌,结果大家都是那句老话:“一家人啊,过得去就好。”
乡里乡亲,最讲究的就是这个“过得去”。
南方这边也有句土话,“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坐地铁的时候,旁边一位穿布鞋的叔叔也在打电话,方言叽里咕噜,我只听懂一句,“莫惊慌,慢慢来。”
这四个字,像四个钉子,把我的心钉得牢牢的。
我开始想另外一些事。
比如,为什么爸爸要把钱藏在茶罐里。
比如,为什么妈妈递给我的总是用旧报纸包起来的东西。
比如,为什么我对一个铁盒如此执念。
这些东西,都是我们家的情感标志物。
它们像无声的字,是我们不擅长说的话的替代。
我们家的人,不擅长说我爱你,不擅长煽情,不擅长抱头痛哭,我们擅长的是,把饭热一热,把衣裳叠一叠,把钱一点一滴攒起来,放在你可能某一天会想要摸一摸的地方。
铁盒里,还有另外两样东西。
一个,是我小时候用过的铅笔刀,小小的,黄色的塑料壳,刀口有点钝。
另一个,是妈妈的缝纫店里掉下来的一个小顶针,银色,内壁上有一圈一圈的小牙。
这两个小物件,像两个小小的誓言。
铅笔刀说,学吧,别怕学慢,慢慢磨。
顶针说,扎针的时候别心急,顶一顶,就不扎手。
我喜欢它们的存在。
有时候人走到绝处,并不是天塌了,只是碰巧踩到一颗小石子了,疼得龇牙咧嘴,却被自己吓了一跳。
这件事过后,我又沉回工作里,白天是一张张表,晚上是合租屋里锅碗瓢盆碰擦发出的声音。
房东太太常在走廊上叮咛一句,“晚上十点后不要大声打电话。”
我心想,我这电话,不打也罢,打了也就是那两三句,“吃了吗”“睡了吗”“多穿点”。
我对自己的生活有时候也挺嫌弃,像一只转不出去的小麻雀,撞来撞去,鼻子生疼。
可谁又不是呢。
街角卖煎饼的阿姨,手腕上绕着透明的保鲜膜,翻煎饼的手法像变戏法,嘴里叨叨,“要辣不?”
我说,“少放一点。”
她“哎”了一声,又跟旁边的跑腿小哥说,“伢子,你这半个月瘦了。”
小哥笑,“最近跑单多。”
我把煎饼接过来,觉得手心暖,心也暖。
人间的热乎气,就是这样被递来递去。
两个星期后,爸爸转到普通病房。
我订了票,回了家。
医院的楼下活泛了起来,卖玉米的、卖煎饼的、卖一次性拖鞋的,像一条小小的集市,绕着病房平移。
妈妈的脸比我刚回来的时候红润了一点,眼里也亮了一点。
爸爸看见我,第一句话不是问我工资多少,不是问我有没有对象,而是说,“铃铛带着呢?”
我“嗯”了一声,从兜里掏了出来,在他眼前晃一晃。
铃声很轻,像被棉花包着的夜。
“响就好。”他说。
我们聊着,病友们也插了几句,最爱说的是各家医院的饭难吃,最爱感叹的是“医生真不容易”。
这世界上最容易把人变得柔软的地方,是病房。
你看着不认识的老人把饭吹凉再喂给老伴,你看着一个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换药,你听着隔壁床的孩子叫了一声“妈”,你就知道,这世界上,什么都可以慢,爱不能慢。
爸爸住院的那些天,我也看见了另外一些东西。
比如,那个一直在走廊里擦地的保洁阿姨,腰弯得像问号,手里的拖把像是她的杖。
她走到每一个角落,就把角落里那些被忽略的小垃圾揪出来,像在揪人的小心思。
我突然就想,我们过日子,不也像她这样,一寸一寸擦,把心里那些沉积的灰也拖出来,晒晒。
爸爸出院那天,天气晴得很,阳光像铺了一地的碎金子。
我扶着他往外走,他握了握我的手,说,“回家吧。”
我们回到小区,楼下的槐树刚发芽,绿得新鲜。
妈妈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茶罐拿出来,拍了拍,笑,“空了。”
爸爸说,“空了就空了。”
“空了才有地儿装新的。”妈妈接了一句。
我突然就被这句话打动了。
很多时候,空不是坏事,空是一种重新装填的可能。
至于那十五万,最后花在哪儿了?
一部分是住院费,一部分是后续康复,一部分被妈妈老人家磨磨蹭蹭地塞给了舅舅,说是那年舅舅的孩子上学借了我们两千块,“算是还一点心。”
还有一小部分,妈妈逼着我收了,说,“你这姑娘,穿件像样的外套,冬天别冻着。”
我本来不想拿,觉得羞。
她说,“拿着,咱家不兴那虚头巴脑的,你工作虽说稳定,钱可紧着呢。”
“就当你爸给你买件衣裳。”
我拗不过,收了。
回南方前一晚,我们三口坐在一张小桌边吃饭,菜不多,家常的豆角炒肉,土豆炖粉条,外加一盘拍黄瓜。
爸爸吃了两口,就把筷子放下了,眼神有点飘。
妈妈说,“你吃呀。”
他“嗯”了一声,“想起来一件事。”
“啥?”
“那年你高考前,我骑车送你去县里补课,半路上掉链子了,你记得不?”
我笑,“记得,记得你当街蹲着修车,修完手上全是油,非要摸我的脑袋,说‘开窍’。”
爸爸也笑,“是啊,年轻啊。”
我看着他的笑,心里有点刺痛。
人老了,便像春天被风轻轻吹动的小麦苗,摇摆着却还嫩绿。
临出发前,妈妈塞了一个小包给我。
我说不要,她说,“不是钱,是你小时候的东西。”
我打开看,一本中学时的语文课本,扉页写着我的名字,旁边画了一个笑脸,笑脸的嘴是歪的。
下面还有我藏起来的日记本,第一页写着,“今天想吃面条。”
小包的底下,压着那枚我小时候的硬币。
我差点又掉眼泪。
她说,“拿着,有时候你一个人,摸一摸,就知道家在这儿。”
我点头。
火车站里人来人往,广播里用普通话和方言交替播报,南腔北调合成一首嘈杂的曲。
我背着包,走过安检,回头看,妈妈在那边朝我摆手,爸爸站在她旁边,腰杆笔直,像当年修路时的大杠,风里稳稳的。
火车开动,我靠在窗边,看外面的田地一块块退去,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渐渐松了。
回到南方,我的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只是有一些小地方不同了。
比如,锣鼓点一样重复的日子里,我开始学着找节奏,不再总是被动挨打。
比如,我开始每周给自己做一顿饭,哪怕是简单的番茄炒蛋,也要炒出一点家的味道。
比如,我在阳台上放了一盆薄荷,每天早上用剪刀咔嚓一下,放到水里,喝一口,有一股清凉从喉咙滑到心里。
这清凉让我能更清醒地处理工作里的繁杂,让我能更耐心地跟人打交道,也让我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轻轻响一响那只铃铛,告诉自己,“囡囡,别慌。”
我还做了一件事。
我拎着铁盒和铃铛,去了银行,开了一张小额定存卡,给它起了一个名字,“路”。
每个月发工资,我都会往“路”里放一点钱,哪怕是五十、一百,放着,看着数字一点一点长,心里也就有了一点一点的光。
有人说,钱是死的,人是活的。
也有人说,有钱能使鬼推磨。
我不信鬼神,我只信扎扎实实的日子。
钱在我们家,从来不是拿来炫耀的东西,它像缝补衣服的线,搁那里,不显眼,但关键时刻能把裂口缝上。
我在朋友圈里看到一句话,“人间四月,风里有花香,心里有路灯。”
我想,路灯这种东西,其实就是你心里头那些铁盒、茶罐、铃铛和顶针。
它们看起来不起眼,但你知道它们在那儿,它们会在你半夜回家的时候,亮一下,照你过那个最黑的路口。
过了一个季度,公司发年中奖,扣扣减减我拿到手七千多。
我没炫,也没发朋友圈,我给妈妈买了套护肤品,给爸爸买了一个护腰。
爸妈收到快递,笑得合不拢嘴。
“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个?”妈妈问。
我说,“你以前在缝纫店门口看过好几次。”
她愣了一下,笑,说,“原来你注意到了。”
爸爸的护腰用上了,他说,“走路直溜了。”
我们一家三口,隔着一千多公里,隔着低头高头的季节,在各自的小世界里,做着彼此知道对方会理解的小事。
这就是亲情的样子。
有人在背后议论,说你看,她一个月六千,怎么还往家里贴钱,不怕把自己拖垮?
有人在背后夸,说这姑娘懂事。
我听见风声,也听见这些议论,我不想反驳,也不想解释。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尺度,温暖也有自己的定义。
生而为人,谁都不容易。
我从小城走出来,搭上南下的火车,看过更高的楼,闻过更潮的风,喝过味道不那么合我胃口的汤,也习惯了大城市里不抬头的礼貌。
可每年我回去,站在老家的院子里,看见那口老井,我还是会想起小时候用绳子把水桶慢慢放下去,听到桶碰到水面的一声轻响。
那声音告诉我,下面有水。
这世上,很多时候你看不到的东西,并不代表它不存在。
比如,你看不到爸爸藏在茶罐里的钱,但它在。
比如,你看不到妈妈夜里的担心,但它在。
比如,你看不到我在公司卫生间里蹲在那儿掉的眼泪,但它在。
我们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用自己的方式,悄悄地支撑着这个家。
这篇故事要有一个收束。
不是那么轰轰烈烈的收束,是像把毛线团找到了线头,轻轻一拉,绕了一圈,安安稳稳地按在心上。
爸爸的身体慢慢好起来,能下楼走两圈了,妈妈的缝纫店也照旧开,来来往往的客人里多了两个妹妹,说这个缝边怎么收,这个口袋怎么挪,妈妈教她们,眼里有光。
我们家那条河,夏天不那么臭了,听说上游建了个污水处理厂,岸边也种了柳树,柳条柔软地垂下来,像女孩儿的头发。
我给自己买了一件合身的外套,站在公寓楼下拍了张照片发给妈妈,她给我回了三个字,“好看呀。”
后面加了一个“呀”,像北方人说话特有的尾音,软软的,把硬邦邦的称赞托了一下。
晚上,我照例在阳台给薄荷浇水。
水珠打在叶上,溅出小小的光。
我把铃铛拿出来,轻轻摇了摇。
铃声清亮。
我突然想起爸爸的那句话,“留给姑娘的路。”
当时听来像风过耳朵,现在再听,像铁器碰出火星。
人这一辈子,不就是要在迷茫的时候,能摸到一点亮的吗?
这亮,不必大,不必耀眼。
它可以是茶罐里的一角一分,是铁盒里的一枚硬币,是顶针上密密匝匝的小牙,是铅笔刀钝钝的刃,是一只铃铛清清脆脆的响。
我把这些东西一件件摆在桌上,像摆在祭台上的供品,心里一个念想,很古老,也很新鲜。
——家,就是你在最无力的时候能靠一靠的那堵墙。
风从窗外吹进来,翻动了桌上的纸角。
我伸手按住,笑了一下。
我知道,日子还会有磕磕绊绊,工作还会有让人想把电脑砸了的时候,感情还会有让人半夜三点醒来的不安。
但我也知道,我有一条“路”,那条路是爸爸用几十年攒出来的,是妈妈用针线一针一线缝出来的,是我用六千块的工资一点点铺出来的。
我们三个人,站在这条路上,互相看着,互相笑,就够了。
电话铃在此时响了一声。
我接起来,妈妈的声音从那端飘过来,“闺女,没啥事,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我“嗯”了一声。
她说,“早点睡。”
我又“嗯”。
“铃铛,响一声。”她突然说。
我笑,摇了一下。
电话那头静了一秒,她也笑,像屋檐下被风吹动的风铃,“行。”
我们各自挂了电话。
窗外的夜像一帘黑布,城市的灯一盏盏地亮着,远处的桥像一条被点亮的项链,挂在江上。
我在小屋里,坐在桌前,听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像稳稳的锣点。
我知道,我的路,还很长。
我也知道,我不孤单。
故事说到这儿,就停一下吧。
像一辆车靠边,司机熄火,窗外还有风,车内还留着热气,人起身时,腰背直了直,轻轻地叹一口气,然后,走下去。
来源:那一刻旧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