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道坎,横在我和方晴中间,也横在我爸和方叔中间,已经快二十年了。
引子
我提着那只红木礼盒,站在了方家的门前。
手心里的汗把木盒的漆面都浸得有些发黏。
爸的话还在耳边响,像庙里那种沉闷的钟声,一声一声砸在心上。
“你要是敢进那个门,就别再回这个家。”
我抬头看了一眼二楼的窗户,方晴的影子在窗帘后一闪而过。
心里那点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又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我想,这门槛,比我做过的任何一件家具的卯榫都难对付。
这道坎,横在我和方晴中间,也横在我爸和方叔中间,已经快二十年了。
今天,我就是来把它迈过去的。
我深吸一口气,抬手按响了门铃。
门开了,开门的是方叔,方德海。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旧汗衫,头发花白,手上沾着木屑和油漆的味道。
这味道我熟悉,跟我爸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眼神很复杂。
没有想象中的怒火,反而有点躲闪。
“方叔。”我喊了一声,声音有点干。
他没应声,只是默默地让开了身子。
我走进屋里,客厅不大,收拾得很干净。
墙上挂着几件小巧的木雕,手艺很好。
方晴从厨房里跑出来,脸上带着紧张的笑。
“阿劲,你来了。”她小声说,手里还拿着一根沾着面粉的擀面杖。
“嗯。”我把手里的礼盒递过去。
“方叔,我今天来,是想跟您提亲的。”
我说得很直接,没有半点拐弯抹角。
屋子里的空气一下子就凝固了。
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声音大得吓人。
方晴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她把擀面杖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方德海沉默地看着我,看了很久。
他的眼神像是在看我,又像是在透过我看别的什么人。
我觉得自己的后背都湿透了。
爸的固执,我是知道的。
可方叔的沉默,比我爸的怒吼还让人心里没底。
我以为他会把我赶出去,或者直接把礼盒扔出来。
但他没有。
他只是叹了口气,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坐下说吧。”
我坐下了,腰杆挺得笔直。
方晴给我倒了杯水,杯子递到我手上的时候,我看见她的手在抖。
方德海坐在我的对面,拿起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根,又放了回去。
他搓了搓手,手上的老茧像砂纸一样。
“阿劲,”他终于开口了,“你爸,他知道你来吗?”
“他知道。”我说,“他不同意。”
“那你还来?”
“因为我喜欢方晴,我想跟她结婚。”我看着他的眼睛,“二十年前的事,是你们上一辈的恩怨。不应该影响到我们。”
方德海的嘴唇动了动,露出一丝苦笑。
“恩怨?”他摇摇头,“没那么简单。”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背对着我。
“你觉得,你了解你爸吗?”他问。
我愣住了。
这是什么问题?
我是他儿子,我怎么会不了解他。
他是个手艺顶尖的木匠,也是个脾气倔得像头牛的老头。
他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手艺和名声。
我想,方叔大概就是在这两样上得罪了他。
“我爸是个好木匠。”我只能这么说。
“是啊,他是。”方德海的声音很轻,“他是十里八乡最好的木匠。”
他转过身,重新看着我。
“你回去问问你爸,还记不记得二十年前,给‘锦江饭店’做的那批花梨木桌椅。”
他说完这句话,就再也不看我了。
他摆了摆手,像是赶苍蝇。
“东西拿回去,你也走吧。这门亲事,我不能答应。”
我的心沉到了底。
方晴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拉着她爸的胳膊。
“爸!你怎么能这样!”
方德海把她的手拿开,脸上是一种我看不懂的疲惫。
“晴晴,这事你别管。”
我站起身,心里又乱又堵。
“锦江饭店”的桌椅?那不是我爸最得意的一件作品吗?
他经常跟人说起,那批活儿用料多讲究,手工多精细。
怎么会和他们的恩怨扯上关系?
我觉得这里面肯定有事。
方叔今天的反应太奇怪了。
他不愤怒,也不轻蔑,反而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佝偻的背影,忽然觉得,事情的真相可能跟我听到的完全不一样。
我没有拿回礼盒。
“方叔,东西我放下了。”我说,“我还会再来的。”
说完,我转身走出了方家。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心里反复琢磨着方叔最后那句话。
锦江饭店,花梨木桌椅。
这背后,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第一章 旧伤疤与新裂痕
我回到家时,爸正坐在院子里。
他没开灯,就那么一个人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拿着个酒瓶。
院子里的老槐树下,他的身影被月光勾勒出一个孤独的轮廓。
我走过去,喊了声:“爸。”
他没理我,自顾自地喝了一口酒。
酒气混着夜里的凉风,闻着有点呛人。
“去过了?”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嗯。”
“他怎么说?”
“他没同意。”
爸冷笑了一声,笑声里满是嘲讽。
“我早就说过,姓方的没一个好东西。”他把酒瓶重重地墩在地上,“他当年能背叛我,今天就能耍你。”
我知道,现在跟他提什么都没用。
他心里的那道坎,比我面前这道门槛还高。
我想起方叔的话,决定试探一下。
“爸,方叔让我问您,还记不记得二十年前给锦江饭店做的那批桌椅。”
话一出口,院子里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
爸猛地抬起头,眼睛在黑暗里像两盏燃着火的灯,死死地盯着我。
“他跟你提这个了?”
“嗯。”
“他还说什么了?”他的声音绷得紧紧的,像一根随时会断的琴弦。
“没说什么,就让我问问您。”
爸沉默了。
他把头埋下去,双手抱着膝盖,整个人缩成一团。
过了很久,我才听到他闷闷的声音。
“那是我这辈子……最丢人的一件事。”
我心里一惊。
丢人?
他不是一直把那批活儿当成自己的得意之作吗?
怎么会是丢人?
我想,这里面的故事,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我不能逼他,爸的脾气我知道,越逼他,他越是不说。
我只能自己去查。
第二天,我没去自己的木工房,而是去了趟市里的图书馆。
我想查查二十年前关于锦江饭店的旧报纸。
那个年代,锦江饭店开业是件大事,报纸上肯定有报道。
我在图书馆的旧报刊阅览室里待了一整个下午。
手指被泛黄的报纸染得黑乎乎的。
终于,我在一张二十年前的《滨城晚报》中缝里,找到了一条小消息。
标题是“锦江饭店部分家具出现质量问题,厂商承诺尽快更换”。
我心里咯噔一下。
质量问题?
我爸的手艺,怎么可能出质量问题?
他做家具,对木料的挑选比给自己挑媳妇还苛刻。
每一根卯榫,他都要亲自检查三遍。
这绝对不可能。
报纸上没写厂商的名字,只说是一家本地的木器厂。
我把报纸拍了照片,心里疑云重重。
如果当年真的出了质量问题,我爸为什么还要把这事当成炫耀的资本?
这里面肯定有猫腻。
晚上,我拿着报纸的照片回了家。
爸正在灯下打磨一个小木马,那是他给邻居家孙子做的。
灯光照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神情专注。
他手里的砂纸在木马的弧线上来回摩擦,动作轻柔而有力。
这是我熟悉的父亲,一个把木头当成生命的老木匠。
我实在无法把他和“质量问题”这四个字联系起来。
“爸。”我把手机递到他面前。
他眯着眼看了看,脸色瞬间就变了。
他一把抢过我的手机,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
他的手开始发抖,嘴唇也哆嗦起来。
“谁让你去查这个的?”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说。
“你想知道?”他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你想知道你爸是个骗子?是个没本事的?”
他猛地把手机摔在地上,屏幕瞬间碎裂。
“滚!”他指着大门,对我咆哮,“你给我滚出去!”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对我发火。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因为愤怒而剧烈起伏的胸膛,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我觉得,我好像碰到了他心里最深的一道伤疤。
这道伤疤,二十年了,还在流血。
我没有滚。
我默默地捡起地上的手机,屏幕已经不亮了。
“爸,不管当年发生了什么,您都是我爸。”我说,“我只想知道真相。”
说完,我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知道,今晚这个家,又不得安宁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想,我爸的反应这么激烈,说明这件事对他打击非常大。
他一辈子都活在“手艺人”的尊严里,如果这份尊严被人打碎了,他会崩溃的。
而方叔,在这件事里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是背叛者,还是……别的什么?
第二天早上,我下楼的时候,爸已经不在家了。
桌上放着早饭,还是热的。
一碗小米粥,两个馒头,一碟咸菜。
这是我从小吃到大的早饭。
我心里五味杂陈。
他还在生我的气,但还是给我准备了早饭。
这就是我爸,一个嘴硬心软的倔老头。
我正吃着饭,方晴打来了电话。
“阿劲,你还好吗?昨天你爸没为难你吧?”她的声音里满是担心。
“我没事。”我安慰她,“别担心。”
“我爸他……他昨天一晚上没睡好。”方晴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他今天早上跟我说,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就去南郊的木材市场,找一个叫‘老八’的人。”
老八?
我心里一动。
这个名字我听我爸提起过。
好像是以前跟他们一起做木工的老师傅。
看来,突破口就在这个老八身上了。
第二章 尘封的账本
南郊的木材市场,还是二十年前的老样子。
空气里弥漫着各种木料混合在一起的特殊香气。
锯木头的声音、讨价还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我按照方晴给的地址,在市场最里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老八的铺子。
铺子很小,门口堆满了各种木料。
一个干瘦的老头正坐在一堆木板上,抽着旱烟。
他就是老八。
看到我,他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
“是李山的儿子吧?”他问。
“八叔,您认识我?”我有点惊讶。
“你长得跟你爸年轻时候一个样。”老八磕了磕烟斗,“是方德海让你来的?”
“是。”
老八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像干裂的树皮。
“有些事,你爸不愿提,德海也守着不说,都快二十年了。”他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木屑,“跟我来吧。”
他把我带进铺子后面的一个小屋里。
屋里很暗,堆满了杂物。
老八在一个旧木箱里翻了半天,找出一个用油布包着的东西。
他把油布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个陈旧的账本。
账本的封面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了。
“这是当年你爸那个木器厂的账本。”老八把账本递给我,“德海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就要走了这个。他说,这是个念想,也是个证据。”
我接过账本,手指有些颤抖。
我翻开账本,一股陈年的霉味扑面而来。
里面的字迹很工整,是我爸的笔迹。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都是一些进货、出货的记录。
直到我翻到“锦江饭店”那一页。
我看到了那批花梨木的进货记录。
供货商的名字,我没见过。
但是,在这一笔记录的旁边,用红笔写了两个小字:“料差”。
字迹很潦草,不是我爸写的。
我心里猛地一沉。
料差?
我继续往后翻。
后面几页,是方德海的笔迹。
他详细记录了另一批花梨木的采购信息。
时间,就在锦江饭店那批货交货日期的前三天。
采购的钱,数额不小。
后面附着一张借条,借款人是方德海,他几乎抵押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
我看得心惊肉跳。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八看我脸色不对,又叹了口气。
“当年,你爸被人骗了。”他说,“进那批花梨木的时候,供货商玩了花样。表面看是好料,其实里面都是次品,木头芯子都糠了。”
“这种木头做的家具,不出半年就得散架。”
“你爸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离交货日期只剩几天,重新进料根本来不及。”
“要是交不了货,光是违约金,就能让你爸的厂子直接倒闭。”
我听得手脚冰凉。
我爸那么爱惜名声的一个人,要是被人知道他用差料骗人,他这辈子都抬不起头了。
“那后来呢?”我追问。
“后来,是德海。”老八说,“他二话没说,把他准备结婚的钱,还有他爹妈留下的老房子,全都拿去抵押了,连夜从外地调了一批好料回来。”
“他们带着厂里几个信得过的师傅,三天三夜没合眼,把那批有问题的家具全都拆了,用好料重新赶工。”
“最后,总算是按时交了货。”
我拿着账本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原来,真相是这样的。
不是方叔背叛了我爸,而是他救了我爸。
“那……那我爸报纸上说的质量问题……”
“也是德海自己去捅的。”老八说,“那批换下来的差料,德海没扔。他找了几件,故意做得有瑕疵,然后自己去找报社,说是厂里监管不力,出了点小问题,但保证全部更换。”
“他这么做,一是为了给锦江饭店一个交代,显得厂子有担当。二是为了把事情控制在小范围,不让人深究下去,不然查出换料的事,你爸买到假货的事就瞒不住了。”
“你爸那个人,死要面子。德海是想保住他的名声。”
我彻底说不出话了。
我一直以为的“仇人”,竟然是整个事件里付出最多、牺牲最大的那个人。
“可我爸为什么会恨他?”我不解地问,“他应该感激方叔才对。”
“因为钱。”老八摇摇头,“德海为了买那批好料,欠了一屁股债。厂子缓过来之后,你爸想把钱还他,还想把厂子分他一半。”
“但德海没要。”
“他说,师傅,你被人骗了,这事你要是认了,以后在这一行就没法立足了。这个黑锅,我来背。”
“他说,就当我还您这么多年的教导之恩。然后他就走了,自己出去单干了。”
“你爸觉得,德海这是在打他的脸,是在可怜他。他觉得德海让他欠了一辈子都还不清的人情,让他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所以,感激就变成了怨恨。他把德海的好心,当成了对他的羞辱。”
我明白了。
我彻底明白了。
我爸的“恨”,不是因为背叛,而是因为他那可怜又可悲的自尊心。
他无法接受自己犯下的大错,更无法接受被自己的徒弟用牺牲一切的方式来拯救。
所以他选择用“恨”来包裹自己,骗了别人,也骗了自己二十年。
我走出木材市场的时候,天上下起了小雨。
雨点打在脸上,凉飕飕的。
我心里却像着了火一样。
我拿着那个账本,像拿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它烫手,也烫心。
我想,我必须要做点什么。
我不能让方叔再背着这个黑锅,也不能让我爸再活在自己编织的谎言里。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方晴的电话。
“方晴,晚上有空吗?我想请你和你爸吃顿饭。”
“也请上我爸。”
第三章 一场迟到的对质
我把饭局定在了一家老菜馆。
这家店不大,但菜做得地道。
我爸和方叔年轻的时候,最喜欢来这里喝两杯。
我先到了,选了一个靠窗的包间。
没多久,方晴扶着方叔来了。
方叔看到我,眼神有些复杂,但还是点了点头。
方晴显得很紧张,不停地给我使眼色。
我让她放心,今天我不是来吵架的。
我给方叔倒了杯茶。
“方叔,谢谢您。”我说。
方叔愣了一下,端起茶杯,没说话。
又过了十几分钟,我爸来了。
他一进门,看到方德海,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
“你搞什么鬼?”他瞪着我,压低了声音吼。
“爸,您先坐。”我拉着他坐下,“今天,有些话必须当面说清楚。”
我爸一脸怒气地坐下了,离方叔远远的,像是不想跟他在一个屋里呼吸。
整个包间里的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方晴紧张地搅着衣角,一句话也不敢说。
我把那个账本,放在了桌子中间的转盘上。
“爸,这是什么,您应该还认得吧?”
我爸的目光落在账本上,瞳孔猛地一缩。
他伸出手,想去拿,又缩了回来。
方叔默默地看着,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水很烫,他好像没发觉。
“二十年前的事,我都知道了。”我平静地说,“是老八叔告诉我的。”
我爸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他嘴唇哆嗦着,看着我,又看看方德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爸,您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骗自己?”我看着他,心里又疼又气,“方叔是为了救您,为了保住您的名声,您怎么能恨他二十年?”
“你住口!”我爸突然爆发了,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桌上的盘子碗被震得叮当响。
“你懂什么!”他指着我的鼻子骂,“他那是救我吗?他那是让我一辈子都活在他的影子里!让我一辈子都欠着他的!”
“我李山,做了一辈子木匠,最讲究的就是一个‘正’字!我做错了事,我自己担着!用不着他来假惺惺地当好人!”
“我不需要他可怜!我不需要!”
他喊得声嘶力竭,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
眼泪,顺着他满是皱纹的脸流了下来。
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我爸哭。
一个像山一样坚强的男人,此刻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心里一酸,所有的气都消了。
我明白,他不是不讲道理。
他只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
那是他作为一名匠人,最后的,也是最脆弱的尊严。
方叔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我爸面前。
“师哥。”他喊了一声。
我爸浑身一震。
这个称呼,他已经二十年没听到了。
“我从来没有可怜你。”方叔的声音很平静,但很有力,“我只是不想看到你一辈子的心血,就那么毁了。”
“我方德海,这条命都是你救的。当年要不是你把我从河里捞上来,我早喂了王八了。”
“我爹妈死得早,是你把我带回了家,教我手艺,给我饭吃。你就是我亲哥。”
“哥有难了,当弟弟的,搭把手,不应该吗?”
方叔说着,眼圈也红了。
“我从来没想过要你还什么。我走,是因为我知道你心里过不去。我不想让你看着我,就想起那件丢人的事。”
“这二十年,我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我不是怕你不认我,我是怕你,跟自己过不去。”
我爸呆呆地站着,听着方叔的话,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
他看着方德海,嘴唇动了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包间里一片死寂。
只有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在无声地对视。
他们之间的恩怨,像一座冰山,在这一刻,终于开始融化。
第四章 融化的冰山
那顿饭,最后谁也没吃下去。
我爸一个人,喝了快一斤白酒。
他没再说话,就是一杯接一杯地喝。
方叔也没劝,就坐在他对面,默默地给他倒酒。
我和方晴,像是两个局外人,安静地看着。
我知道,他们之间的事情,需要他们自己去消化。
我们能做的,就是给他们时间和空间。
酒喝完了,我爸趴在桌上,睡着了。
我把他背回了家。
他很沉,背上的骨头硌得我肩膀生疼。
我能感觉到,他这二十年,背负的东西,比他的身体要沉重得多。
把他安顿好之后,我走出了家门。
方晴在门口等我。
夜色很深,路灯的光晕显得有些朦胧。
“我爸他……回家后把自己关在屋里,一直在翻看以前的老照片。”方晴小声说。
“让他们都静一静吧。”我说,“压在心里二十年的石头,搬开总需要点力气。”
我们俩沿着马路,慢慢地走着。
谁也没有说话。
但我们的手,却紧紧地牵在了一起。
我们都知道,最难的一关,已经过去了。
那座隔在我们中间的冰山,虽然还没有完全融化,但已经裂开了巨大的缝隙。
阳光,总会照进去的。
接下来的一周,家里异常的安静。
我爸每天还是照常去他的木工房,打磨他的木头。
但他不怎么说话了。
他会一个人,对着一块木料,发呆半天。
我知道,他的心里正在进行着一场天人交战。
他一辈子的信念和骄傲,都被打碎了。
他需要时间,把那些碎片,一片一片地重新粘起来。
而我,也没有再提结婚的事。
我只是每天下班后,买点他爱吃的菜,陪他喝两杯。
我跟他聊我工作上的事,聊木头的纹理,聊最新的榫卯结构。
我只想让他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他依然是我心里那个最厉害的木匠。
他的手艺,他的精神,没有因为二十年前的那件事而有任何的减损。
这天晚上,我正在跟他说一个客户定制的博古架的设计。
他一直默默地听着,突然打断了我。
“那个方……方德海,”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他现在,还在做家具吗?”
我心里一喜。
他终于愿意主动提起方叔了。
“在做。”我说,“方叔开了个小厂子,生意还不错。他一直坚持用老手艺,不用那些机器压的板材。”
“他还说,这都是跟您学的。手艺人,不能忘本。”
爸沉默了。
他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他……还是那个脾气。”他低声说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看到,他的眼角,有些湿润。
我想,他心里的冰,又融化了一大块。
他开始承认,方叔继承了他的精神,甚至在某些方面,比他做得更好。
比如,那份不计代价的“情义”。
又过了几天,我正在自己的工作室里画图纸。
我爸推门进来了。
他手里拿着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
他把布包放在桌上,打开。
里面是一把木工刨。
那把刨子很旧了,刨身是红木的,已经被摩挲得油光发亮,包浆很厚。
我知道这把刨子。
这是我爷爷传给我爸的,也是我爸吃饭的家伙。
他宝贝得不得了,平时都不让我碰。
“爸,您这是?”
“这个,你拿着。”他说,“明天,拿到方家去。”
我愣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
“提亲。”爸的脸有些红,别扭地转过头去,不看我。
“就说……就说是我这个当师傅的,送给徒弟的乔迁贺礼。”
“二十年前,他走的时候,我没送他。”
“这礼,迟了二十年。”
我拿着那把沉甸甸的刨子,心里百感交集。
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把刨子。
这是我爸的认可,是他的道歉,也是他的和解。
他用一个老木匠最朴素,也最真诚的方式,放下了自己的心结。
他把他最珍贵的东西,送给了那个他“恨”了二十年,也牵挂了二十年的师弟。
第五章 一把刨子的分量
第二天,我带着那把刨子,再次登上了方家的门。
这一次,我的心情和上次截然不同。
手里的木刨沉甸甸的,那分量,是两代人的恩怨,也是两代人的和解。
开门的还是方叔。
他看到我,又看到我手里的东西,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伸出手,颤抖着,抚摸着那把刨子,就像在抚摸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这是……师哥的?”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敢相信。
“我爸让我拿来的。”我说,“他说,这是补给你的乔迁贺礼。”
方叔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他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捧着一把旧刨子,哭得像个孩子。
方晴也从屋里跑了出来,看到这一幕,也跟着抹眼泪。
我把爸的原话,一字不差地告诉了方叔。
方叔听完,哭得更厉害了。
他抱着那把刨子,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师哥……师哥……”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
这把刨子,代表着我爸终于承认了他这个师弟,承认了他当年的情义。
这二十年的委屈和隔阂,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方叔拉着我,非要留我吃饭。
他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好菜。
饭桌上,他不停地给我夹菜,热情得让我有点不适应。
他跟我聊起了很多他们年轻时候的事。
聊我爸当年是怎么手把手教他认木头,怎么教他拉锯。
他说,我爸脾气虽然爆,但心比谁都软。
他说,他这辈子最敬重的人,就是我爸。
听着他说这些,我仿佛看到了两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在刨花飞舞的作坊里,一起为了手艺和梦想奋斗的场景。
那样的情谊,本不该被一场误会,尘封二十年。
吃完饭,方叔把我拉到他的书房。
他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设计图册。
“阿劲,这是我这些年画的一些新样式。”他说,“你爸的手艺比我精,但他的脑子,没我活泛。”
“你拿回去,给你爸看看。就说,我想跟他,合伙开个新厂子。”
“就叫‘李方木艺’。”
我看着图册上那些兼具传统韵味和现代审美的设计,心里又是一阵感动。
方叔这是在用他的方式,回应我爸的和解。
他不是要跟我爸平起平坐,他是想把我爸从那个只属于他自己的小作坊里拉出来。
他想告诉他,他们的手艺,他们的情谊,可以一起,走向一个更广阔的天地。
我带着图册回了家。
我把方叔的想法告诉了我爸。
我爸拿着那本图册,一页一页,看得极其认真。
他时而点头,时而皱眉。
看了整整一个晚上。
第二天早上,他找到我。
“你告诉方德海,”他说,“厂子可以开,但名字得改。”
“叫什么?”我问。
“就叫‘传承’。”
第六章 传承的新芽
“传承木艺”就这么开张了。
没有盛大的仪式,就是我们两家人,在一起吃了顿饭。
饭桌上,我爸和方叔终于像多年前那样,坐在一起,喝着酒,聊着天。
他们聊木头的干湿度,聊卯榫的紧密度,聊一把好刨子对一个木匠有多重要。
他们的话题,永远离不开木头。
那是他们共同的热爱,也是他们友情的根。
看着他们俩鬓角的白发,和谈到手艺时眼里闪烁的光芒,我心里觉得特别踏实。
厂子开起来后,比我想象的要顺利。
我爸负责技术把关,他的手艺是金字招牌。
方叔负责设计和经营,他的脑子活,点子多。
我负责带着年轻的师傅们干活,把他们的手艺和想法,变成一件件精美的家具。
我们分工明确,合作无间。
很多以前的老客户,听说他们俩又合作了,都找上门来。
订单越来越多,厂子里的气氛也越来越好。
我爸的笑容,比以前多了很多。
他不再是那个把自己关在小院里,沉默寡言的倔老头。
他会在厂里,耐心地教导年轻的学徒,会因为一个完美的直角而开怀大笑。
他把他的手艺,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每一个人。
而方叔,也像是找回了年轻时的活力。
他每天都在琢磨新的设计,把传统的元素和现代的需求结合起来。
他说,手艺要传承,但不能守旧。
要让老祖宗留下的好东西,在今天还能被人喜欢,这才是真正的传承。
我和方晴的婚事,也提上了日程。
双方父母坐在一起商量,气氛好得不得了。
我妈和方晴的妈妈,两个老太太,拉着手,像亲姐妹一样。
我爸和方叔,为了婚宴上用什么酒,都能争论半天,最后又乐呵呵地一起去市场挑选。
看着这一切,我常常会觉得,像做梦一样。
谁能想到,几个月前还势同水火的两家人,现在能这么和和美美地坐在一起。
我想,这就是家的力量吧。
爱和理解,可以融化最坚固的冰山,也能抚平最深的伤痕。
我们的婚礼,办得很简单,但很温馨。
没有豪华的车队,没有铺张的宴席。
就是两家人,和厂里的师傅们,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饭。
婚礼上,我爸和方叔,一起给我们送上了一份新婚礼物。
那是一张用金丝楠木打造的床。
床头雕刻着龙凤呈祥的图案,雕工精湛,栩栩如生。
我爸说:“这是我和你方叔,一起动手做的。用了最好的料,最好的手艺。”
方叔接着说:“希望你们俩,以后能像这卯榫一样,紧紧地扣在一起,一辈子不分开。”
我和方晴看着那张床,眼眶都湿了。
我们知道,这张床里,承载的不仅仅是祝福。
更是两个老木匠,一辈子的手艺、情义和人生感悟。
这是他们送给我们最宝贵的“传承”。
第七章 时间的刻痕
婚后的日子,平淡而幸福。
方晴是个好妻子,她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也把两边的老人都照顾得很好。
她继承了方叔的细心,也学了我妈的开朗。
我们的小家,总是充满了欢声笑语。
“传承木艺”的生意越来越好。
我们的家具,因为用料扎实,做工精细,在市里闯出了不小的名气。
甚至有外地的客户,专门开车来定制。
我爸和方叔,成了厂里的“镇山之宝”。
他们俩还是会为了一根木头的纹理走向而争得面红耳赤。
但争完之后,又会一起坐在车间门口,抽着烟,看着我们这些年轻人干活,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们把一辈子的心血,都倾注在了这些木头里。
而我们,正在把他们的心血,延续下去。
一年后,方晴怀孕了。
这个消息,让两家人都乐开了花。
我爸和方叔,比我还激动。
他们俩凑在一起,神秘兮兮地商量了好几天。
然后,他们从仓库里,抬出了一块珍藏多年的黄花梨木。
他们要亲自给他们未来的孙子,或者孙女,打一张小木床。
从画图纸,到开料,到雕花,每一个步骤,他们都亲力亲为。
午后的阳光,透过车间的窗户,洒在他们专注的脸上。
刨花像雪片一样飞舞,空气里是木头醉人的香气。
我看着他们俩默契配合的身影,一个拉锯,一个扶料,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他们还是师徒时的样子。
时间,在他们身上刻下了皱纹和白发。
但有些东西,却从未改变。
比如,对木头的那份热爱。
比如,深藏在心底的那份情义。
我想,这大概就是生活最真实的样子。
有误会,有争吵,有伤痛。
但最终,都会被爱和时间,慢慢抚平。
就像一块粗糙的木料,经过匠人耐心的打磨,总会展现出它最温润的光泽。
而我们,都是生活的匠人。
用自己的双手,去打磨属于自己的那份幸福。
小木床做好的那天,方晴的预产期也到了。
我们在医院里,迎来了我们的儿子。
孩子很健康,哭声嘹亮。
我爸和方叔,隔着玻璃,看着那个小小的婴儿,笑得合不拢嘴。
我爸给他取名叫“李承”。
他说,希望他能继承我们的手艺,也继承我们家的这份情义。
我抱着儿子,看着身边的方晴,看着窗外那两个幸福的老人。
心里觉得无比的满足。
我想,这就是我当初不顾一切,走进方家大门时,万万没有想到的结果。
我以为我只是在追求自己的爱情。
没想到,却意外地,解开了一个尘封二十年的心结,也收获了一个更加完整和温暖的大家庭。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
你以为你迈过去的是一道坎,其实,你打开的是一扇门。
门后,是更广阔的天地,和更动人的风景。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