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个四十多岁,穿着灰色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看着像个教导主任一样的中年女人,来到精神科,问我歌词和动画人物,搞得跟非常六加一似的……简直是太离谱了!
大家好,我是徐晓。
在工作里,我发现有这样一个现象:
明明是孩子来做咨询,结果家长忙忙叨叨替孩子回答。
家长们最在意的,往往是孩子在学校里过得好不好,因为那是他们掌握不到的环境。
有的家长会很焦急地跟我确认,老师是不是批评孩子了?孩子在学校里有没有朋友?
还有的家长,既非常在意孩子的成绩,又怕孩子不总跟同学玩,容易被孤立?
学校里的点滴,其实承载了父母对孩子的全部担忧和期待。
一个眼神、一次排名、甚至一次迟到,都能牵动当父母的心弦。
很多父母以为,只要紧紧盯着孩子,就能守住他的未来。
但爱和控制之间,常常只有一线之隔,今天的故事里,也有这样一位母亲。
亲爱的朋友,接下来你精读的是《异类追踪者》第三季,第21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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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爱我中华》这首歌里,唱的是五十六个民族,还是五十六个星座?”
国庆假期刚过没几天,我就被问了这个问题。
眼前女人语气严肃,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正在被考教的小孩。
她不等我说话,又严肃地继续问道:“米老鼠是穿短裤还是吊带裤?”
这个四十多岁,穿着灰色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看着像个教导主任一样的中年女人,来到精神科,问我歌词和动画人物,搞得跟非常六加一似的……简直是太离谱了!
我正想问问这位病人到底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没想到对方还有问题:“医生,沉思者那个雕塑你知道吧,”她比划了下姿势,“雕像是抵着额头还是抵着下巴?”
你觉得哪个是它的动作?
我很严肃地告诉她,她说的这种,钻的就是大家惯性记忆的漏洞——
话还没说完,这位叫王秋的女士表情更加严肃,用一种批改作业的语气打断我:“医生,你还没明白吗,我们所在的世界已经重启过了,我们正在平行世界里。”
嗯……啊?!
我努力集中注意力,问她世界重启和平行世界是怎么回事。
“《2012》那部好莱坞大片你看过吧,讲世界毁灭那个?世界在2012年已经毁灭了,重启后,诞生了无数的平行的世界,只是我们自己不知道。”
电影本身还是很好看的
我劝她别把电影当真:“王女士,您说的这些问题,也叫曼德拉效应,而且这几个也都是已经滥大街的梗了——”
王秋再次打断了我:“医生,您不相信也正常,但是你有没有注意到,今年跨年倒计时的时候,读秒少了3秒钟,很多人都知道。”
王秋低头打开手机,过了会把屏幕放到我眼前,这是一个贴吧的帖子,帖子里不少人都在说,自己清清楚楚记得今年元旦跨年夜的电视倒计时里,数字中间跳过了几秒。
有人说倒计时从 “10、9、8” 突然跳到了 “5”;
有人说屏幕上的数字直接从 “6” 闪到 “3”,而主持人声音却没有断,只是迅速跟着喊了几声。
还有人坚持,那一瞬间背景里的观众欢呼声是断裂的,像是被切掉了一段。
奇怪的是,第二天各大电视台的新闻重播、跨年晚会录像里,倒计时都是完整的 10 到 1,没有任何跳秒。
有观众翻出了当晚的录播视频,画面一切正常。
有电视台工作人员回应说:“我们没发现过异常。”
可这个帖子里大概有几百层楼的跟贴,都坚称自己亲眼看到过数字跳动,甚至一群人一起守岁时都注意到了。
我这才惊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赶紧压下心头的混乱,展开第一次诊疗:
王秋的初诊表,为了方便阅读,我把信息整理在下面的表格里
来访者初诊表姓名:王秋年龄:48婚姻状况:离异职业:教师工作单位:北京某中学首次咨询时间:2014年10月10日症状:有较强的妄想,坚信世界于2012年重启,自身处于平行世界,否认现实事件。家庭状况:离异,育有一子备注:来访是北京X中的英语教师,并且带班主任。其坚信自己来自平行世界,并伴有身份认同障碍,记忆混乱,自述有人脸识别障碍,并且拒绝承认亲生儿子存在。部分咨询录音:
……
咨询师(以下简称“徐”):你为什么会这么坚信,自己来自另一个世界?
王秋(以下简称王):我是来了这边之后才知道……在我本来的世界里,没有发生过911!还有今年的飞机失踪,都没有发生过!
徐:对一些新闻存在滞后接收,这也很正常……工作上的焦虑,也会令你胡思乱想。
王: 不是这样的……我有证据的。
徐: 能具体说说吗?
王: 我最开始,是发现我的学生们……他们的家长很怪……
徐: 什么样的情况?
王: 我带的班里,每周五放学都会有家长来接学生。按理说,家长的面孔应该很固定,我教了这么多年书,总能认得出。可最近,我发现——每次周五来接同一个孩子的,面孔都不一样。
徐: 不一样?你是说完全不同的人?
王: 对!是完全不同的人。我们班有个姓林的同学,他妈妈我见过很多次,温温柔柔的,很好认。可后来,有时候接他的是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女人,我以为是亲戚。下周又换成一个高个子的男人,再下周则是一个穿着朴素的老太太。小林叫他们“妈妈”都不带犹豫,好像这就是正常的。
徐: 你有没有问过学生本人呢?
王: 我问过,有一次我随口说,今天不是你妈妈来接你吗?孩子愣了一下,说就是我妈妈啊。可第二周,我再提起这件事,那个孩子根本不记得我跟他说过话。
徐: 那其他老师呢?他们有没有发现?
王: 我去问过同事,他们都说家长很正常,一般都是固定的一两个人来接。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只有我看到的不同。可我很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我记下过特征,甚至偷偷拍过照片,可照片里的人总是模糊不清,或者拍到的角度根本看不见脸。
徐: 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
王: 这个学期开始,一直持续到现在。尤其每周五,我站在校门口,总觉得人群像在悄悄换面孔。我看着同一个孩子,却跟着不同的家长离开,而下周再提,所有人都表现得理所当然。
徐: 这让你感受到什么?
王: 恐惧……说不清的恐惧。我开始怀疑,我认识的这些学生,他们背后的家庭到底存不存在?或者说,他们的“父母”是不是每一次都在被替换成别人?
徐:我们可以慢慢理清你的感受,但你的经历确实非常独特,听上去像个像都市传说。
王:不只是工作,我明明是个丁克,可现在,我多了一个儿子。
徐:多了个儿子?
王:是的……幸好我爸妈和老公都没变,但我突然多出了儿子!20岁的儿子!你知道我一睁眼,突然看到一个陌生男孩喊我妈的心情!我当时都吓死了!
(来访表情自然,眼神正常,且表达有逻辑,需要进一步确认其讲述是否属实)
徐:那请你跟我讲讲,自己具体是什么时候发现变化的?
王:3月9号!我一辈子都忘不掉!我尝试和身边人提了,但他们都觉得我疯了!然后我就再也不敢讲了,只能假装工作压力大,健忘,然后假扮一个母亲……
你知道这事有多恐怖吗,我在自己家,却得扮演一个陌生人的妈妈,我得给他做早饭,还得给他洗衣服,还得和他聊天……
最恐怖的是,他看我的眼神,也越来奇怪……
……
按照王秋的说法,自打今年3月9号,她莫名其妙穿越来这个平行世界后,战战兢兢扮演了两个月“有儿子版的王秋”,最终还是露馅了。
虽然她趁着儿子上课时,把他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尽量收集了这个“陌生儿子”刘一丁的所有信息,但她却不知道“平行世界的自己”在刘一丁高中时,开车接他放学回家的路上,因为吵架导致俩人险些发生车祸。
谈到这场车祸时,王秋下意识只能假装知情,然后关心儿子有没有受伤,但她不在场的口吻反而暴露了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这件往事。
之后刘一丁和她大吵一架,王秋开始还想以记错了为遮掩,没想到20岁的刘一丁也不是个傻子,把这两个月里王秋的反常一件件全数了出来。
比如王秋根本不知道儿子喜欢吃什么,把他从小就不吃的苦瓜做了好几回。
再比如以前她把刘一丁管得死严,不让儿子住校,必须每天回家,还设了每晚9点的门禁,每晚10点必须睡觉,半夜还会查床好几次看刘一丁有没有玩手机,但是这两个月再也没有管过刘一丁。
刘一丁甚至专门试探了好几次,想打游戏,王秋全都答应了。
特别多学生爱玩这个游戏
王秋就是个中学老师,又不是演员甚至间谍,在她眼里,莫名其妙多了个儿子已经给她了巨大的压力,她演了这么久,自己也快疯了,干脆说出了真相。
没想到刘一丁根本不信,一气之下就住校了,再也没回家。
王秋似乎很不适应表露情绪,她僵硬地笑了笑:“说真的,这样我反而能松口气。”
听着她的话,我心里直犯嘀咕。
王秋的强势在她进入诊室后的五分钟内就暴露无遗,而根据王秋转述的儿子刘一丁对“曾经王秋”的控诉,完全和眼下的王秋的性格如出一辙,是个对儿子管控极严的母亲。
虽然我短暂地被她说的跨年读秒事件唬住,但平行世界这个说法,我从来只当是个科幻设定。
王秋要么是真丁克,一直没有儿子,只是发生了幻视等症状,幻想出来了一个儿子。
要么就一直有儿子,然后儿子因为无法忍受母亲的强势,躲去了学校不愿意再见王秋这个母亲,王秋的心理崩溃,诱发认知错乱。
不论是哪种可能,从王秋嘴里肯定是难以分辨了,我提出希望和王秋的家属聊聊,丈夫或者父母。
没想到王秋跟我说,自打儿子搬出家以后,丈夫也受不了她平行世界的说法,俩人在三月已经离婚了。
然后她拒绝提供前夫和父母的联系方式,前者的理由是已经离婚不便打扰,后者干脆说怕丢人,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来看精神科。
王秋这严防死守的态度让我有点无从下手,我只能抱着万一的心思最后问,能不能把她儿子刘一丁的联系方式给我。
没想到,王秋就像等着我这句话一样,直接从包里掏出一张纸,上面详细罗列着刘一丁的所有联系方式,电话、邮箱、QQ……一应俱全。
我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了。
按照王秋所说,“假儿子”刘一丁搬出家以后,她松了口气,一点也不想和白来的便宜儿子相处,但眼下,她为什么又准备了一份如此详细的联系方式,看折痕,这张纸被携带了很久,似乎被打开过很多次。
我示意这次诊疗先结束,之后我会尝试联系刘一丁,没想到王秋又拿出她那教导主任的强势,要求我立刻联系刘一丁,就能知道她刚刚的话全是真的。
我只能配合,给刘一丁打电话。
按出拨号键的一瞬间,我观察到,王秋的脸上明显露出了期待的眼神——这也太怪了。
然而更怪的是,电话打过去是空号。
QQ号和微信号也搜不出来。
一张单子密密麻麻的联系方式下来,却根本找不到刘一丁这个人。
他应该就是王秋的幻觉吧。
我问王秋,儿子就读什么大学,这样可以直接电话打到学校找人,或者我去实地拜访。
但王秋刚刚要求我打电话时有多期待,现在拒绝的姿态就有多坚决。
她给了我一堆空号,却不肯透露具体的学校,态度上希望我能联系上刘一丁,但行为上却是不希望我在现实里找到这个具体的人?
我被王秋割裂的态度整得有点头大。
然而,在我试探性地确认刘一丁是否真实存在时,这个一直坚称“讨厌来路不明的假儿子”的王秋,勃然大怒。
“你到底是不是专业医生啊?看着年纪轻轻的,”王秋明显很生气,打开手机,翻出相册给我看,“都是刘一丁逼着和我一起照的,证据都在这了,还能是个假的不成?”
我接过手机,翻了几张照片,沉默了。
这几张双人合照,女人明显能看出来是王秋,男孩看着20岁出头,对着镜头青涩地微笑,根据年龄差说是母子合照也没毛病。
只是照片是P的,而且P得很拙劣,明显能看出是男孩的单人照,然后王秋硬生生把自己抠图P了进去。
如果这个男孩确实是刘一丁,他也是真实存在的,那就衍生了一个新问题:刘一丁真的是王秋的儿子吗?
我尽量面不改色,让王秋把这几张照片发给我,然后把那张写满联系方式的纸也留了下来,连连保证一定想办法联系上刘一丁,王秋这才满意离开,结束了第一次诊疗。
但我是真懵了,王秋口口声声说自己来自平行世界,凭空多出来一个二十岁的儿子,她对这个叫刘一丁的儿子感到陌生害怕,却格外希望我能找到他,为了证明他俩的母子关系,甚至还P了合照,这都什么和什么?
不论怎么说,我至少有了这个“刘一丁”的照片,总能按图索骥。
我在网上用识图一顿折腾,还真找到了这个“刘一丁”的微博,名字叫“丁丁历险记”。
我赶紧把这人的微博翻了个遍。
结果发现,这个微博里至少50%的内容都在控诉自己强势的母亲:
——“我妈就是个暴君,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放过我?”
——“又被骂了一顿。在她眼里,我好像做什么都是错的。”
——“有时候真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和王秋展现出来的性格很像,当然这也不能证明他俩是母子关系。
发的照片也是单人照或者风景照,看不出王秋的踪迹。
然后微博在二月底停更,说是想出国旅游,向网友征询有没有推荐的目的地,他的粉丝不多,所以回复就两条,一个说泰国一个说马来西亚。
我点进这两个回复博主的主页,翻了翻,没找到什么线索。
接下来只能下苦功夫,查看每条微博的评论还真被我发现了点东西。
建议“丁丁历险记”去马来西亚的那位博主,在每条微博下都留言了,而他的网名叫“甲乙丙”,我一开始没留言,然后反应过来甲乙丙后面不就是丁吗。
两个人网名都和丁相关,这俩人认识?
我抱着万一的心思给“甲乙丙”发私信,问对方认不认识刘一丁。
等了一天对方回复,问我是谁。
这问题顿时让我觉得有戏,告知自己的身份后,又等了大半天,对方承认自己是刘一丁的父亲,同时也是王秋的前夫。
我们在中央美院的一食堂二楼见了面,刘一丁的爸爸刘德兴给我点了份清真盖面,因为他是美院里的校工。
还别说,这美院清真食堂的面还挺好吃,关键价格还便宜,我想转账给刘德兴,他拒绝了。
大概美术院校的艺术氛围养人,虽然不是老师,但刘德兴留着一头长发,扎着马尾,一半的灰头发搭配他干瘦的脸,真还挺像艺术家。
吃完面,我赶紧和刘德兴确认王秋的情况。
首先得知他们当初还真是丁克,只是和王秋认为的“平行世界”分歧点在,王秋意外怀孕了,生下了儿子刘一丁。
然后这两人也确实离了婚,在今年3月25号。
我本来很高兴刘德兴的坦诚,但很快我就发现,他的坦诚就仅限于此了。
我问刘一丁的情况,刘德兴不愿意说;问他和王秋为什么离婚,刘德兴也不愿意说;我问怎么联系刘一丁,刘德兴还是不愿意说。
90%的时间,刘德兴都低头盯着桌面,仿佛沉浸在什么艺术的世界里,而我是打扰他冥想的俗人。
我看着他那副沉默又窝囊的样子,一时竟然不知道,是强势的王秋造就了这位丈夫,还是这样的刘德兴造就了王秋的强势。
总之,和刘德兴的这场会面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结束了。难得来趟美院,我在校园里逛了一圈,看了些似懂非懂的大型装置艺术,最后又回到一食堂,花钱找学生帮我刷了饭卡,又吃了份便宜又好吃的荷叶饭。
这一趟,饭我可真是没少吃
毫无疑问,刘一丁肯定出事了。到底出了多大的事,让一位母亲患上妄想症,父母更是离了婚?
我有了不好的联想。
现在我有两个时间,王秋认为自己3月1日穿越到平行世界,王秋和刘德兴在3月25日离婚。
从美院回到家,我赶紧上网查这两天有没有什么死亡的新闻,结果什么都查到。
毫无头绪之下,我只能继续走笨办法,打算把整个三月的新闻都查一遍。
然后真让我查出了个大新闻。
2014年3月8日,一架飞机在海上失踪。
2014年3月24日,马来西亚总理宣布该飞机“终结”于南印度洋海域。
2014年10月8日,澳大利亚运输安全局发布的一份报告称,该飞机可能因为燃油耗尽,随后坠入了南印度洋。
而2014年2月底,刘德兴建议儿子刘一丁前往马来西亚旅游。
3月9日,王秋认为自己穿越平行世界,凭空多出一个儿子。
3月25日,王秋与刘德兴离婚。
10月10日,王秋来到精神科看诊,讲述自己从3月9日起的穿越生活。
看着新闻报道里的飞机图片,我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那个改变了很多人生命轨迹的灾难
王秋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在我本来的世界里,没有发生过911!还有今年的飞机失踪,都没有发生过!”
第二次和王秋的诊疗,我在安抚好她的情绪,建立基本的信任关系之后,小心翼翼地提到了那架至今还没找到的飞机。
这个当从第一眼见面就很强势的女人,本来还维持着得体甚至威严的微笑,然后我眼看着她一脸的倔强逐渐解体。
这个一生要强的女人,选择转过身,背对着我哭,其实也很难确认她是否有哭,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肩膀微微颤抖,转过身来的时候,头发没有一丝凌乱,除了眼眶微红,也丝毫没看出有什么太大的情绪波动。
王秋的声音有些沙哑,比起一贯的强势,再开口的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告诉我在二月底,因为半夜查岗,没收已经20岁的刘一丁手机,引发和儿子的激烈争吵,之后儿子离家出走,之后接受爸爸的资助,拒绝爸爸陪伴,独自抱团,前往马来西亚旅游散心。
王秋看着我,语气温和,但很笃定:“反正我原本的世界里根本没有发生过飞机失踪这件事,听着多荒诞啊,人类历史上就没发生过这种事。”
王秋用一种自言自语的语气说道:“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发生了,飞机还没有找到,我儿子肯定还活着。”
而我在和王秋的沟通中,我也逐渐理解了这位强势的母亲为何给自己制造一座思维迷宫。
因为无法接受自己的孩子因为与自己争吵,愤而前往异国散心,却在回国的飞机上失踪,连着几个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能跟着新闻看到一个个猜测,以及一个比一个坏的消息。
王秋崩溃了,宁愿当初坚定丁克的自己就没有发生过意外怀孕,压根就没有过刘一丁这个孩子,以此来进行情绪隔绝和自我保护,和丈夫的离婚,让她彻底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久而久之,竟然信以为真,真以为自己没有儿子。
然而几天前的澳大利亚推定飞机坠毁的通报,完全摧毁了王秋的自我欺骗,她无法逃避这巨大的痛苦,于是为了自我保护,再次情绪隔离,认为自己来到了品行世界,儿子刘一丁确实存在,但是“另一个王秋”生的,她根本不爱这个陌生人,这样又不用否认现实,也能隔离悲痛。
一位母亲无从消化儿子的失踪,生生把自己逼疯了。
症结找到,我总算能开始针对性地心理诊疗。
然而,赵老师了解情况后,却觉得不对劲:“马航的家属,国家先是在饭店专设了心理应急保障工作组,给家属们也配备了专门的心理专家疏导,她为什么要来单独来咱们这挂号?”
灾难事故后的心理救援由国家相关部门统一调派专家,赵老师说,我们医院也有参与
难道是王秋不想和其他事故家属在一起,怕唤起悲痛?
我有些不安,想了想,找出出事航班的乘客名单,一共227位乘客,中国乘客154人,我对着大写拼音的名单,反反复复看了三遍,都没有找到刘一丁的名字。
到底怎么回事?
刘一丁根本不在这架飞机上,他到底在哪?他真的存在吗?
我真的被绕晕了,甚至有点生气,飞机上整整227位鲜活的生命,虽然至今没能找到失事飞机,但大家已经逐渐默认人员已经遇害,王秋怎么能在这件事上撒谎?捏造自己的儿子在这架飞机上?甚至把自己伪装成为事故家属?这对真正的事故家属尊重吗?
然而等我再次找到刘德兴,了解全部的真相后,却说不出话来。
刘德兴带我坐在美院的一处草坪长椅上,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从兜里掏出一包利群,但看看学生又看看我,又塞回了兜里。
“王秋一心想让丁子读贸易,或者读法律,结果丁子继承了我的爱好,却继承了他妈的倔驴性子,非要考美术不可,他文化课成绩实在太差,尤其是英语,亏王秋还是教英语的,自己儿子英语考二十分……”
刘德兴笑了下,眼角褶出两道深长的皱纹,他挽了下杂乱的灰白头发,让我立刻想到王秋规规整整盘起来的头发,真是难以想象这俩人会是一对夫妻,或许一生刻板的王秋,骨子里也有追求浪漫的一面?
“丁子争气,考上了实验艺术,整天都在捣鼓些看不懂的玩意,就我那个年代,了解的艺术就是绘画,雕塑,壁画这些,但实验艺术,尽捣鼓些怪玩意,什么金属树枝,有的还要接电线,用电视屏幕,反正我看不懂,但丁子喜欢嘛,孩子开心就好。”
“王秋就看不顺眼,说他的作品都是生产垃圾,放垃圾回收站都卖不上价,没有美感,两个人就天天吵……其实孩子挺孝顺的,一个玩艺术的,还听妈妈的话天天回家住,同学们都笑话他……”
“然后就到了二月底,丁子半夜玩手机被他妈发现了,又是大吵一架,丁子就从家里搬回学校了,还一气之下把手机号什么的全注销了,还躲着不上课,去同学宿舍里过夜,硬是不让王秋找到他。”
“我看他实在不开心,就说让他出去旅游散个心,趁着时间让王秋也冷静下,他想去槟城看看南洋风情,我就给他报了去马来西亚的团,本来是请假和他一起去的,但丁子说自己是个大人了,让我别像他妈一样把他当小孩……”
刘德兴痛苦地闭了闭眼,几乎是贪婪地看着又一队刚下课的年轻学生,仿佛一个叫刘一丁的男孩就在其中。
“我真是后悔,我要早知道……我说什么也不会让他去的……”
我试探着开口:“可是刘一丁,并不在那架失踪的飞机上?”
刘德兴苦笑一声:“王秋居然还信这个,她以为只要一直找不到那架飞机,就永远可以骗自己……”
我有了不好的预感。
“丁子三月六号就……潜水的时候……他……”
刘德兴哽咽着没能说完,只是最后总结道:“我们看到尸体的时候确实不像样子了,所以王秋第一眼就不相信那是丁子,一直坚信是认错人了,后面出了DNA报告也不看,就说不是,丁子只是玩得太开心,才一直联系不上。之后马航的事一出,王秋更加魔怔了一样,觉得丁子就在那架飞机上,等着回国呢……”
“之后不是有各种推测吗,有个说法是飞机去了平行世界,王秋一下就信了,说丁子也去平行世界了,这才回不了家,丁子肯定在想办法回来……可那是时候……”
刘德兴痛苦地眨了眨眼:“丁子的尸体都火化了,可不论是葬礼,还是找墓地,王秋都不肯来,只说那不是丁子的尸体……我实在受不了,就大喊我们的儿子死了!被我们害死了!”
最后一声,刘德兴几乎是喉头痉挛般地喊了出来,路过的年轻学生们好奇地打量着我们,其中一个还认识刘德兴:“刘叔,咋了?”
但看刘德兴崩溃地只是朝他挥手,这个学生立刻带着同学远离了。
“然后王秋就直接撅过去了,再睁开眼,就要离婚。我也实在受不了了,就答应了。”
刘一丁的意外身亡,点燃了一对父母对彼此的仇恨,过量的自责让他们痛不欲生,只能外化为对配偶的指责,最终原本完整的三口之家分崩离析。
了解完一切,我默然无语。
刘德兴最后跟我说:“我是恨王秋强势,但她真的为丁子付出了一切,如果没有她,丁子其实也根本考不到这里来,丁子也知道,所以才一直顺着他妈……医生,帮帮王秋吧,她的人生还长。我们都还有几十年可活呢,得活啊。”
是啊,出现这样的不幸,再多的自责再多的痛苦,但人生路还很长啊。
我开始了对王秋漫长的诊疗。
每次见面,王秋都会花至少一半的时间和我同步马航的搜查进度,找到疑似飞机残骸,她就说肯定是假的,有什么“专家”出来说各种阴谋论,王秋也会有理智地怒骂,但只要有一些奇形怪状的脑洞,说飞机上的人都还幸存,不论多么离奇反制,王秋都会说“无法证伪,谁能证明没可能呢”。
王秋甚至参加了一些奇怪的民科团体,去探索“平行世界”的“虫洞”,找寻穿梭平行世界的办法。
怎么说,虽说我迟迟无法改善王秋的以上认知,但她的精神状态确实变好了。
王秋接受了许多事实,比如儿子不在那架飞机上,但不影响她认为只要飞机还没找到,那些乘客就有可能活着。
比如王秋接收儿子在潜水时遭遇了意外,但万一是意外去往平行世界了呢?谁能证明海里没有穿梭世界的入口和通道?
王秋准备放了寒假,就去马来西亚潜水,去探索刘一丁曾经潜水过的区域。
我只能百般建议她千万要找个专业的潜水员指导并全程陪同。
除夕夜,我收到了王秋发来的照片,仙本那的海很美,像是块蓝绿色的玻璃,水面下,是鱼群、珊瑚丛、海龟……一切就像一场梦。
海水确实透亮得像玻璃
王秋在祝我新年快乐之际,给我留言:“只要我找下去,总有一天会找到回去的路,和丁子重逢,对吧,徐医生。”
我没有再试图纠正她的认知,或许这正是王秋的自我疗愈方式,在不断地找寻和期待中,带着伤痛与爱,继续好好地活下去。
直到有一天,她或许能在某一刻自洽,在心中与那个20岁的男孩“重逢”。
我想,如果病人的伤口在努力自愈,我不能因为觉得愈合的伤疤不够标准,就非要打断这个自愈过程,然后要求这道伤口按照“模范”来愈合。
可能我又不专业了,但我最后给王秋发送地只有:“新年快乐,万事胜意。”
暖气烘得整个出租屋像在春天,但手贴在窗户玻璃上还是冰凉凉的,我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加了很多冰块。
不知道其他平行世界里的我,会怎么抉择呢。
后记
有本我特别喜欢小说里,有这样一句话,“失落需要被命名,爱需要被看见”,我觉得很适合今天的故事。
这位母亲最终明白,控制并不能换来安全,否认也无法消解痛苦。
她最终学会了,勇敢去触碰儿子真实的生命轨迹。
也许就在那一刻,她终于接受——儿子已离去,但他的存在感从未消失。
真正的放下,不是遗忘,而是让爱从占有变成理解。
这或许也是所有父母都需要面对的一课:如何在放手中,继续爱。
作者:徐晓
本故事整理者:牙鸟
责编:王大宝
来源:湖北电视台-教育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