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娘临终前那天,攥着我的手,半天憋出一句话,说:“那半袋米,不是偷的。”
我娘临终前那天,攥着我的手,半天憋出一句话,说:“那半袋米,不是偷的。”
我喉咙像被砂纸擦过一样,半天只挤出一个“啊”。
她眼角那两条老鱼尾纹抖了抖,像是从很久以前的冬夜抖到眼前这个午后。
我问:“娘,您先别说,喘口气。”
她像没听见,盯着屋顶那道裂缝,声音轻得像从缝里漏出来:“那年缺粮,娘抗回半袋米,隔天有人来搜家,这事,娘一直没跟你们说实话。”
我猛地坐直了,心里一冷,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瓢井水。
屋外有孩子拍球,“咚、咚、咚”,拍进我的心口。
娘说完这句就闭了眼,像只是打个盹儿一样,我下意识去摸她的脉,指肚贴上去的那一刻,才知道这盹儿太长了。
我叫了声“娘”,比我这辈子任何一次叫娘都要轻,可她已经听不见了。
我站起来,觉得脚下的砖缝都在晃。
那半袋米的事,在我们家是一根倒刺。
三十多年里,谁提谁憋气,像嗓子眼里卡着一块干馍,一咽就硌得慌。
我从床头抽出那只布袋,里头有一本泛黄的记账本,还有一个黑漆掉得斑驳的木梳,是娘年轻时梳过的。
木梳齿断了两根,我小时候挨揍,娘就用这梳子把我乱糟糟的发顶顺顺,唠叨一句:“人要顺,头发先顺。”
这话,我那时不懂,只觉得她啰嗦,现在想起来,像是一句带香味的叮嘱。
记账本第一页写着“1985年腊月”,下面几行字干干瘪瘪,像冬天被风吹过的地瓜秧。
“米二十斤,借粮站,刘师付。”
“还五斤,正月初七。”
“欠十五斤。”
我看着“刘师付”三个字愣了。
我以为那年“半袋米”的事从来没写在纸上。
纸,不会撒谎。
我把书合上,又小心翼翼打开,像对待一只惊鸟,怕它突然飞起来,把我带回到那个年头。
那时候,我十八,正顶着一头汗往供销社送编织袋,肩上勒出一道道红印。
娘四十七,个子不高,腰却硬,袖口永远撩到手肘,露出一截干净的黑皮肤。
屋檐低,风很大,家里粮柜见底。
我记得那年的冬天格外长,村口那口水井冻了三寸厚的冰。
男人们敲冰,女人们烧水,孩子们追着冒白汽的馒头跑,跑得都红了脸。
我们家没馒头。
娘把锅盖掀了又掀,空锅底黑亮亮,像一面照人心的镜子。
我那时学会了抽烟,偷着在猪圈旁点上一根,烟嘴苦,心里更苦。
娘把烟从我手里夺下去,掰断丢进粪坑,说:“东西一口一口吃,日子一天一天过,烟是短命的玩意儿。”
我噎着气,“娘,咱家这日子,是不是也要断在这几天?”
娘没说话,披上那件灰蓝的棉袄,肩膀一耸就把门顶开了。
那件棉袄是邻队换来的,袖口打着补丁,像两个暗花。
她背着旧布口袋,往村东头走。
天阴着,像一口巨大的铁锅扣下来。
我在屋门口看了她背影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什么,追出去两步,又停住。
我怕我去追,就把那点脸面也追没了。
那年脸面像黄豆,抓在手里觉得硬,撒出去就没了。
娘走了多久我不记得,只记得她回来时天已经黑透,雪从她眉毛上抖下来,像一丛白霜。
布口袋一边有个角鼓得很厉害。
她进门不说话,先把门闩插上,又把窗上的报纸重新糊了糊,怕漏风,似的。
然后她把口袋解开,把半袋米倒进缸里。
米粒在缸里发出细细的响,像下雨,像有人在暗地里拍手。
我那时候心里咯噔一下,出口就是一句:“您……这是哪来的?”
娘一手扶缸,一手揉着冻得通红的手背,说:“借的。”
我问:“谁借给的?”
她眼睛转了一下,落在火盆里跳的火星上,“刘师傅。”
我愣愣点头,嘴上说“刘师傅人好”,心里却像被烟头点着了。
刘师傅是粮站的。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生产队的治保主任带着两个人就来了,敲门跟敲鼓一样。
“听说你家昨儿个有米入缸。”
那口气,就像抓了现行。
娘把门开得窄窄的,身子堵着,说:“借的。”
治保主任眉毛一挑:“借的你写了借条没有?”
那会儿说话不带商量的。
娘说:“写了。”
他说:“拿出来。”
娘转身要去屋里找,我没忍住往前走了一步:“我们家借几斤米,您就要翻屋?”
“公家的东西,不查不行。”
他身后那俩年轻人把门一推,进来就往里屋钻。
我一把抓住其中一个的胳膊,“你们不能这样。”
他甩了我一下,“小崽子,站一边儿去。”
娘把我拉到墙边,低声说:“别看了。”
那天的风从窗纸缝里挤进来,吹得煤火噗噗作响,屋里的人说话声像在水里冒泡。
他们翻了床底,翻了箱子,甚至把锅盖掀了几次。
娘眼睛盯在地上,不敢抬头。
最终什么也没翻出来。
治保主任脸上挂不住,临走撂下一句:“借的,也得有条有据。”
屋子安静下来,安静得能听见米在缸里滚。
娘把门关上,整个人垮下来似的,往条凳上一坐。
我说:“娘,您别怕。”
她脸色白得像蒸熟的豆腐,唇上有道细细的口子,是被风裂的。
“怕啥。”
她说了两个字,又去摸那口米缸,指尖在米粒里拨拉了一下:“煮稀粥,给你爹留一碗。”
那是1985年的腊月初五,后来我在记账本上看见了这个日期。
那天晚上,我梦见米缸变成了一口井,娘站在井底往上看,我伸手去拉她,却够不着她的手。
从那以后,村里人背地里就有话了。
“某家昨晚上添了米。”
“这年月,谁家有闲米啊。”
“嘿,说不定走了个捷径。”
“别乱讲,舌头没长门啊。”
风把这些话从一户吹到另一户,像吹着衣服上的灰。
我每次在村口碰见人,心里就紧一下,恨不得把头埋到衣领里。
娘倒像没听见,照样去挑水,照样在院子里扫雪,扫得很认真,像把地上的脚印都要擦干净。
只是我知道,她每次回屋都会摸一下那本记账本,像摸一只怕冷的小猫。
我爹那会儿病着,躺在炕上,眼神灰蒙蒙的,像窗纸后面那盏油灯。
他问:“米,哪来的?”
娘把稀粥端到他嘴边,笑了一下:“借的,刘师傅说,春上就还。”
爹哦了一声,没再问。
男人在病床上,心也软了。
日子就这么往前拖。
拖到正月初七,娘把家里仅剩的红薯干拿去换了五斤米,背着去粮站。
回来以后,她脸上有一点被风吹出来的红,眼睛却亮亮的。
她说:“我和刘师傅说好了,分月还。”
我没吭声。
我弄不明白,刘师傅那种地方,是能这么借的?
可我也懒得再问,问来问去,不是戳娘心眼子吗。
村里人该说说,娘该忙忙,日子该过过。
直到三年后,刘师傅调走了,粮站换了个年轻的站长,整顿账目时还来村里查过几回,翻出了好些人欠条。
我们家的那一页,上边写着“借粮,两次,共二十斤,已还五斤,剩十五斤,延至来年夏收后。”
签名一栏是“刘××”。
那年轻站长看了一眼,点点头,说:“旧账按旧章。”
也就没再追究。
我那时才心里松一口气。
但那半袋米的影子,像是被钉在屋梁上了,抬头就能看见。
我后来外出打工,先去市里的印刷厂,后去工地,岁数慢慢大了,父母也慢慢老了。
娘这辈子没出过省,最远也就跟我去城里看过一次我打工的地方,站在工地旁边,看着塔吊一点点旋过去,嘟囔:“像一只大瘦鹤。”
她走之前那几年,我每次回家,都能看见那口米缸还在院子角落里,旁边那只木舀子也还搭着。
我其实有点嫌那东西,嫌它总提醒我年轻时的窝囊。
但我也知道,它是个记号,是娘一辈子把门把户、撑锅抬勺的证。
木梳、米缸、记账本,这三个东西,从我少年到中年,一直跟着我。
木梳梳头,米缸煮饭,记账本算日子,这不就是那年代的三件宝么。
娘临终前说“不是偷的”,我心里一下子像被人拉开了一道帘子,尘埃飞起来,光也进来了。
可是她话没说完。
她把一个悬念留在了我手心,也留在了她的眼角。
人啊,往往就是这样,话说到最关键处,下落不明。
头七那天,我们把娘的遗物翻出来收拾。
妹子说:“哥,你看这个铁皮盒,是不是娘年轻时候用过的那个?”
我点头。
铁盒子多处泛着红锈,盖子内侧贴着一小张已经看不清字的报纸,报纸角上有两个字,勉强还能辨:“要闻”。
妹子说:“娘总说这盒子比她命长,这会儿看着还真像回事。”
我把盒子放在炕桌上,轻轻掀开。
里面有一些绣花线头,还有几张老照片。
照片里娘年轻时穿着蓝布衣裳,站在院子里,背后榆树叶子踩着太阳光,像一地碎银子。
还有一封折了又折的信,信纸已经软到一捻就要断的程度。
是我写的,1994年正月的,我从工地寄回家的,说这个月领了工资两百二,买了双解放鞋,给娘寄回去十块,让她给爹买点好烟叶。
纸上一个个字像被风吹过,歪歪斜斜。
我读着读着,眼睛有点酸。
妹子问:“哥,开不开娘那柜子底下那抽屉?”
我说:“开。”
抽屉里有一本簿子,跟我手里那本记账本是一个年份。
不同的是,这本簿子封面写着“互助簿”。
我翻开,第一页就是“1985年冬互助名单”。
第一行:“刘××,借谷给赵××家二十斤,约定春后以工代偿,日结一工,直至抵清。”
后面有几行小字:“赵××子女年小,丈夫病,生活困难,冬荒急,先济。”
落款是村民小组。
我愣住了。
原来那年“半袋米”,不是娘一个人拎回来的秘密,是村里一个小小的互助举手之劳。
“以工代偿”,这四个字在那时候挺常见,又挺稀罕。
常见,是因为那时候大家都穷,谁没借过口锅、挑过担水,帮着谁割过一垄麦。
稀罕,是因为账目清清楚楚,把人情变成明白账,既不欠恩,也不糊涂。
我突然想起一个画面。
那年冬天,我从供销社回来,远远看见村口有三个人在说话,娘站在一边,抱着口袋,身子往后仰着,像是怕压着什么。
刘师傅说话声音不大,他说:“先拿着,春上来粮了,你们家在晒粮场帮着扬一扬,就是工。”
娘嘴里“哎哎”连声,眼里湿了。
我当时没靠前,我只把眼睛扭开。
我那时候,就是这么个半吊子。
我对妹子说:“娘要是早这么跟我们说就好了。”
妹子叹一声:“那时候说这些,别人会不会觉得娘在显摆人情?”
我呆了一会儿。
是啊,那个年头,人嘴比刀子快,夸你也快,戳你也快。
娘一辈子最怕别人说闲话。
她宁可背背挺直,有啥苦往肚里咽,也不愿跟人解释。
我突然想起娘常说的一句:“嘴是别人的,心是自己的。”
这句在那会儿我只当她搪塞,现在觉得像一盏路灯,旧,却一直亮着。
我把互助簿合上,又打开记账本,两本书摞在一起,厚度差不多,颜色也差不多,像一对老兄弟。
我心里头那个结,松了半截。
娘说“不是偷的”,其实她一辈子都不是偷的。
她把日子过直,哪怕是弯路,也得走出直劲儿。
她不愿意把自己放到别人逗闹里去。
但是,这还没把所有的疑问解开。
那年搜家的事呢?
搜家的,是不是不知道这互助帐?
还是知道装不知道?
我翻来覆去,突然想到墙角那个木头米舀子。
那舀子柄上刻着一行细细的字,是我爹那年刻的:“冬荒,借谷,心安。”
当时他边刻边说:“不怕风吹,不怕雨打,人心摆正。”
娘站在一旁,笑他:“你不嫌刻这几刀费劲?”
爹说:“费劲的不是手,是心。”
这些话,如今听起来像一锅粥里的几粒红枣,不多,却甜。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屋外的风把树枝刮得啪啪响,我脑子里把那年又过了一遍。
我看见娘从村口回来,背上的口袋一上一下晃。
我看见治保主任进门,领着两个人,一路翻。
我也看见娘站在门口,臂膀微微抖,眼睛却一直看地砖的縫。
她守着那口米缸,像一个守火的人守着火。
后来,我又想起娘的另一个秘密。
那是1998年,村里修桥,集资,搭工。
娘前前后后做了饭,送了水,给工地上挑灰浆的人递碗递筷。
她晚上回来,手上都是小口子,盐水一抹就疼得嘶嘶叫。
我说:“娘,您别这么拼。”
她说:“桥修好了,咱出门就不打滑。”
这话简单,但靠得住。
桥修好那天,村人都去看,新水泥亮得晃眼,娃娃在桥上跑,老人在桥边笑。
娘站在桥头上背着手,像是看了一件自己亲手做成的事。
她用手摸了摸栏杆,说:“硬。”
这就是娘。
她的满足,不在人前说自己做了多少,而是在心里摸一下,知道“硬”。
我把这些记忆一条一条拉出来,像从抽屉里抽一根根线,最后把它们绾在一起,才明白娘临终时为什么要说“不是偷的”。
她怕我们一直误会她。
她一辈子不怕穷,不怕苦,就怕冤。
而这一冤,她活到七十多才敢收拾开口说。
第二天,我去村里找了老治保主任。
他比我娘还大两岁,耳朵有点背,眼睛却还亮。
他见我,先叫了一声我小名,说:“你妈走了,我知道。”
我点头。
他说:“你来找我,是为了啥?”
我说:“那年——”
他抬手拦住我,叹气:“你妈没跟你们说么?”
我说:“她说了半句。”
他看着屋外,说:“你妈是个要强的人。”
我没出声。
他接着说:“那年,我们收了风声,说有人半夜往家里弄粮,按规矩得查。”
“你妈家那口米缸,跟别人家一样在墙角,缸沿儿都磨得亮。”
“我进屋看她脸色,心里其实是有点蒙的。”
“你妈背着手站在那儿,说借的,我问借条,她说写了,叫儿子去拿,那会儿你小子火气大,一听我们说要翻,先不乐意。”
我笑了一下,苦。
他也笑,“年轻嘛,谁没个火。”
“后来你妈把你拽到墙角,递给我一张纸,纸上写了互助的约定,有村小组盖章,名字不显眼,纸角被手汗泡软了。”
我一愣。
“那你们为什么还翻?”
老主任沉了一会儿,说:“规矩,是要做给人看的。”
“你们家那时候被传得紧,借这事儿正好让人看个明白。”
“但翻的时候,我跟那两个年轻人都盯着,看见啥,啥也不说出来,故意把动作收着。”
“你妈懂,她看见我们掀被子,只掀到一半,她就说,别弄脏了。”
“我们走的时候,我留了一句话,说‘借的,也得有条有据’,其实就是给外头的人听。”
我心里一热,五味杂陈。
“你们怎么不直接当众说清楚?”
“说清楚,别人就要问,为什么他家能借,为什么我家不能?”
“那年景,谁不紧?”
“话说清楚了,是非倒不见得清楚。”
“话留一点,人留一线。”
他说这话时,眼神透出那么一丝老练。
我突然明白,娘不说,是她的为人。
村里不说,是一种活法。
我们那地方,人情与规矩就像两条绳子,缠着,一边勒住,一边拽着不让你掉下去。
我从老主任家出来,顺道去粮站,现在改成了农资超市,门口堆着化肥袋子,蓝白相间,风一吹沙沙响。
墙上还挂着一块旧牌子,角落被风吹卷了起来,上面“为人民服务”的字还隐约可辨。
刘师傅早就不在这儿了。
有人说他后来去了县城,有了小病,小病拖成了大病,人到老了,咳嗽一阵一阵的。
我在超市门口站了一会儿,觉得时间像一条长河,这边是我们的村,那边是他人过的地。
每个人都在河里走,捞到的,丢掉的,都是自己的缘分。
回到家时,天色已经擦黑,灶膛里火亮得像一张红纸。
妹子在院子里洗菜,袖子卷到胳膊肘,样子像娘。
我说:“妹,你看这个。”
我把互助簿给她看。
她抿着嘴,眼里就开始潮了。
“娘受了一辈子的憋屈,临了才愿意说。”
“是我们没问明白。”
我摇头。
“不是我们没问,是她不愿让我们背负。”
“有些事,她自己扛着,就觉得稳妥。”
妹子叹口气:“娘说话总爱留一点。”
我点头。
“留白,是她的习惯。”
“像她给我缝衣裳,总要在袖口多留一指,‘你还要长’。”
“话也是这样。”
这会儿我突然觉得,还有一件事应该去做。
我去屋里,把那口米缸搬出来。
它边沿磕掉一小块,隐隐露出粗陶的骨头。
我把它洗干净,放在屋里最亮的那角。
妹子问:“摆它干啥?”
我说:“你不觉得,这东西像个老亲戚吗?”
她笑了一下,“可它占地儿。”
我说:“占点地儿也值。”
“它是娘的心安。”
我们给娘守七那天,亲戚来了不少,老婶子们坐在炕沿儿上,讲起旧事。
有人说起那年冬天,也有人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米缸。
我就笑,指着米缸说:“这是借谷的证。”
他们对视了一下,都笑了,笑里有一点释然。
我这才感觉,关于那半袋米的悬念,算是交了底。
可故事没有完。
娘临走前还攥着一个东西,是她年轻时候的荷包,葱绿的,有两朵小花。
荷包里,除了几枚旧硬币,还有一枚铜钮,背面刻着一个小小的“赵”字。
这纽扣,是我小时候把衣服磕坏了,娘拆别件旧衣服上的扣替上,剩的一个。
她留着。
我拿在手里,觉得它沉。
每个家都有这样的“小沉物”,你看它不显眼,它不漂亮,它也不值钱,它只是在某个瞬间,像一块小石头,把水面轻轻一压,圈圈涟漪就出来了。
这枚纽扣,是我家的“小沉物”。
米缸,是“大沉物”。
木梳,是“常沉物”。
这三个东西,成了我心里三个标志。
它们凑在一起,像在说:日子就是这样,粗中有细,硬里有暖。
娘下葬那天,风不大,天也不阴,太阳淡淡的,黄。
我在坟前点了一炷香,香头红着,烟冒得很直。
我在心里说:“娘,半袋米的事,明白了。”
我又说:“您终于把心里的疙瘩解开了。”
我知道,她也听得见,她那边的风,比我们这里的柔。
很多年后,我路过村头,看见年轻人把篮子里刚收的西红柿摆得一排一排的,亮,红,像脸。
有人在桥头吆喝:“一块五一斤,新鲜。”
我停了一下。
桥还是那座桥,栏杆上有些裂纹,但还结实。
我摸了一把,心里头那句话自己就冒出来:“硬。”
我笑了。
这词像是从娘的嘴里蹦出来的。
我突然想到,我这一生也像娘一样,活得不算光亮,但求心安。
有时候撑穿了嗓子,也未必能让别人明白什么。
有时候不说,反而让时间自己把事给你讲明白。
有人说“时间是最好的裁缝”,我信。
它把一切缝到合适。
有人又说“好人有好报”,我不敢那么绝对,我只知道,善意不会白花,迟早会开花给你看。
我们家后来,不缺米了,米缸里常年有存。
每次我舀米做饭,都先用木舀子在缸里轻轻划一下,不是多此一举,是一个仪式。
我儿子问:“爸,你这么划一圈,干嘛啊?”
我说:“叫醒它。”
儿子笑,“米还有睡觉的?”
我说:“你不懂,这叫喊魂。”
他笑得更厉害,“爸,你咋这么迷信?”
我也笑,“不迷信,这叫念旧。”
我儿子上大学那年,我把那枚铜钮给了他。
我说:“带着它,不是让你当护身符,是让你记住,衣服坏了可以补,心坏了要修。”
他说:“爸,你说话老爱打比方。”
我说:“不打比方,话就太直,人就伤。”
他说:“你这话也挺直的。”
我们父子一来一回,玩笑里夹着认真。
每个年代的人说话都有自己的语气,我们这代人,学会了在直与弯之间找个度。
有人说这是“圆滑”,我说是“活法”。
到了这个年纪,我常常觉得,一句“算了吧”,是一件铠甲,一句“对不起”,是一枚钥匙,一句“谢谢”,是一盏灯。
我对娘讲“算了吧”,是让我自己不再怨那年村里人的碎嘴。
我对娘讲“对不起”,是我没把她的苦问个明白,白白让她背了三十多年。
我对娘讲“谢谢”,是谢她替我们挡过那么多年外面的风。
前几日,村里开了一个小会,说要把村史整理出来,我被拉去写点东西。
我在纸上写“那年冬荒互助”,写“以工代偿”。
有人问:“写这个,会不会让人觉得那时候穷?”
我笑了笑,说:“穷不丢人,忘了才丢人。”
我还写了一句,算是给自己留的金句:“好日子不怕晒,坏日子也不怕晒,怕的是不敢晒。”
我们这些年,常常觉得“说出来”就是所有。
其实不是。
说出来,是一半,活出来,才是另一半。
娘临终说“不是偷的”,那是她把心里的句子讲了出来。
而她这一生,把“借来的米要还”活了出来。
她每年夏收后的那几天,早起晚睡,晒场上扬谷,手里的木铲子哗哗响,像一首有节奏的歌。
别人问:“你家今年收得咋样?”
她笑,拢拢头发,说:“正常,有饭吃。”
她不多说,话到这儿就止。
“戛然而止”。
她的性格,就是这样的句号。
有时候我也学她,说话说到一半,收住。
不是装,是怕多说变味儿。
人的心,就像一锅粥,火候到了就关火,再烧就糊了。
我也常想,娘为什么临终那天要对我说那句话。
她不是要给自己平反,也不是要给谁脸色看。
她只是怕我们心里那个误会像钉子一样扎着,扎久了,就长肉里去了。
她把钉子拔了。
疼一会儿,轻松一辈子。
我从这件事学到的,不只是“解释”,还是“信”。
有些人,不解释,你也要信。
比如娘。
有些事,得先信,才能看到内里的光。
就像我们在冬天的夜里往前走,前面黑,后面冷,你得先抬腿迈出去,路才会在脚下延伸。
那天薄雪,娘背着半袋米往回走,就是这么一脚一脚挨过来的。
她腿短,步子却稳。
我后来也这样走。
有时心里发慌,我就摸摸口袋里的那枚铜钮。
它不发光,但它提醒我,衣服再破,只要扣子还在,就扣得上。
这年头,话多,人烦。
我偏好那种不吵的东西。
比如木梳。
它悄悄把你的头发顺了,顺到你心里去。
比如米缸。
它不说饱与不饱,它只在你饿的时候,给你一瓢,无声。
比如那本记账本。
它句子短,字不漂亮,但每一笔都有着落,像一个人走路,脚印一串串。
我时常翻它,不是为看钱,而是为看那年月里一家的呼吸。
这些年,村里盖了新楼,通了水泥路,孩子们从学校里背回来的书包比我们那时候的麻袋好看多了。
我在街口听到一群小孩吵吵,“WiFi没了”“手机卡顿”,我笑,心说这也是好事,说明他们的苦比我们那时候轻。
苦,总要一代一代减。
这就是日子的意义。
老张头在村口晒太阳,说:“哎呀,现在的娃娃,吃得白白净净的,一点风都不愿意挨。”
另一个老头说:“冻一冻才知道火的热。”
我插话:“两位叔,说归说,嘴上留点德。”
他们哈哈笑,说:“你这小崽子还讲起道理来了。”
我说:“道理就是饭,粗也要嚼。”
他们点头,“说得也是。”
我喜欢这类闲谈。
它不绵软,也不生硬,恰到好处,像咸菜就粥。
每到傍晚,村里广播还会放上一段曲子,老喇叭咯吱咯吱响。
有一天,广播里说起“互助”的事,说起“暖心工程”。
我笑着想,名目变了,意思不变。
人心只要一暖,风就不那么凉。
我去扫娘坟的时候,给她带了一把米,就像她生前常常往我们碗里多舀一瓢一样。
我把米撒在墓前,说:“娘,吃吧。”
这个动作我做得很自然,像多年的习惯。
风一吹,米粒有的滚进草丛里,有的停在土面上,像星星。
我在那儿坐了很久,想着一件事。
人到最后,有什么能留下?
房子会旧,田会换主人,钱会花掉,人会散场。
留下的,一部分是物件,一部分是话,一部分是做过的事。
娘给我留下了木梳、米缸、记账本、铜钮,留下了一句“不是偷的”,留下了一辈子把借来的米要还的背影。
我该留下什么?
我想,我也许会把那口米缸一直留着,哪怕以后搬家,也带着。
我也许会继续在饭前用木舀子划一圈,让儿子笑笑。
我也许会把那本记账本压在箱底,偶尔翻一次,给孙子讲上一段“那年的冬天”的故事。
我也许会在他犯错时,不急着骂,先讲一个比喻,让他自己悟。
我也许会在别人为难的时候,忍一忍,帮上一把,再悄悄退开,不要人情账堆得太重。
人生,难就难在“分寸”二字。
娘给我的,就是这个分寸。
借,但要还。
苦,但要扛。
说,但要留。
笑,但要真。
她不是哲学家,她只把小日子过透了。
我在她的影子里长大,现在影子移到了我的身上。
我走到村口,桥边的风吹过来,麦苗翻绿,像水。
有人在不远处叫我:“老赵,整两句。”
我应声。
“啥两句?”
他比了个手势,“顺嘴的,劝劝那俩吵架的小两口。”
我走过去,看见两口子拌嘴,男的脖子青筋都鼓起来,女的眼泪吧嗒吧嗒掉。
我说:“小两口,吵完了还得过。”
他们看我。
我说:“米要下锅,水要烧开,火候到了就关,别糊。”
他们愣了一下,然后都笑了。
这笑,就是缓。
缓下去,日子就能接上。
我心里突然轻了。
我知道,娘会在另一个地方朝我点头。
她喜欢这种劝解的方式,不杀伐,不尖利,不一锤子定音,只点到为止。
她说:“话别说尽,饭别吃撑,路别走绝。”
我背着手回家,天已经黑了,屋里亮着灯。
灯不亮太久,但每晚都亮。
我推门,闻到米香,像一个反复编织的梦里,那口米缸里总有声音,细细的,轻轻的,像在给我讲一个从冬天讲到春天的故事。
我把饭盛出来,放在桌上,给娘留了一双筷子的旧习惯又起来了。
我笑着摇头,把筷子又收起来。
我知道,她在。
她一直在。
在我摸木梳的时候,在我划米缸的时候,在我翻记账本的时候,在我把纽扣塞进儿子手里的时候,在我说“火候到了”的时候。
她在家里,在桥头,在村口,在田里,在我的心里。
那年缺粮,母亲抗回半袋米,隔天有人来搜家,她临终前才说出真相。
我知道了真相,也知道了不说真相的道理。
有些话,等一等,它会自己落地。
有些人,信一信,他会自己站出来。
有些苦,扛一扛,它会自己过去。
风吹过门楣,墙角那口米缸沉默着。
沉默,不是空白,是把话留给后来的人说。
来源:那一刻的思绪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