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知道自己不会被选中。父亲的官太小了,九品芝麻,在京城简直是抬不起头。
紫禁城一年一度的选妃,开始了。
“镶黄旗,瓜尔佳氏,步军统领之女……”
总管太监尖细的声音在空气中拉开一道口子。
一个穿着藕荷色旗装的秀女走上前,叩头,起身,再退下。
动作行云流水,显然在家中演练过千百遍。
01月见听着一个个显赫的姓氏和官职,内心毫无波澜。
她知道自己不会被选中。父亲的官太小了,九品芝麻,在京城简直是抬不起头。
她混在这群凤凰里,不过是一只羽毛黯淡的麻雀。
选秀结束,她就能回家,回到那间有墨香的书房里。这是她唯一的指望。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像沙漏里的沙。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的空气忽然凝固了。
所有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月见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从前方传来,沉重,威严,不容抗拒。
她知道,是皇帝来了。
她把头埋得更低。不敢抬头,也无需抬头。
那个人不是一个“人”,他是一个象征,是天,是这紫禁城里一切规矩的总和。
她只需要像石头一样,安静地待在原地。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伴随着丝绸摩擦的沙沙声。那脚步声经过一排排的花,没有停留。
月见能感觉到他正从自己身边走过。
她屏住呼吸,在心里默数。
一、二、三。
脚步声停了。
停在了她的身边。
月见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能闻到一股极淡的龙涎香,混杂着奏折上朱砂的味道。
一只皂靴的靴尖,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你叫什么?”
一个男人的声音,不高,不低,听不出情绪。
但仅仅是这几个字,就让周围的空气绷得更紧了。月见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自己背上。
她定了定神,依旧低着头,声音平稳地回答:
“回皇上,小女乌拉那拉·月见。”
“月见……” 皇帝似乎重复了一遍,又似乎没有。
他沉默了片刻。这片刻的沉默,对月见来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她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抬起头来。” 他说。
月见的身体僵住了。
这是规矩之外的要求,但她不敢违抗。
她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抬起头。她没有看皇帝的脸,她的目光,落在了他龙袍的下摆上,那上面绣着的,是翻涌的浪涛和山崖。
皇帝没有再说话。
月见却闻到了一丝异样。
他似乎微微俯下了身,他在闻什么?
不是她身上宫里统一派发的、毫无个性的熏香。也不是其他秀女身上争奇斗艳的花香。
他闻到的,是月见常年与笔墨纸砚为伴,不经意间染在袖口上的,那一缕极淡、极清苦的墨香。
这味道,和他刚刚批阅过的奏折,一模一样。
“赏。”
皇帝只说了一个字,便转身离去。
一个太监走上前来,将一枚小巧的玉如意,轻轻塞进了月见冰冷的手心。
周围的空气,瞬间又活了过来。
嫉妒、惊讶、不解的目光,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
月见跪在原地,紧紧攥着那枚玉如意。
02月见被安置在启祥宫的东配殿。
地方不大,陈设简单,像她的身份一样,是这红墙之内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入宫半月,除了每日向皇后请安,她没见过皇帝,她也不想见。
她每日只是弹琴、写字,试图在笔墨的香气中,找回一点盛京家中的影子。
这天夜里,更夫刚刚敲过一更,殿门就被轻轻推开。
一个陌生的、面无表情的老太监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
他手里的拂尘一摆,声音像被冰浸过一样。
“乌拉那拉小主,敬事房有旨,皇上今夜翻了您的牌子。请小主沐浴更衣。”
月见正在临帖的手,控制不住地一抖。
一滴浓墨,落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晕开,像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
她没有喜悦,没有激动。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升起,瞬间传遍四肢。该来的
终究是来了。她放下笔,跪下接旨。
“小女,领旨。”
接下来的事,不由她掌控。她像一个被抽去魂魄的木偶,任由宫女和太监们摆布。
她被带到一间热气腾जिंग的暖阁。巨大的木桶里,漂浮着玫瑰和茉莉的花瓣。
宫女们上前,沉默地解开她的衣带,褪去她的旗装、中衣,直到她赤身裸体,像一棵被剥去树皮的白桦。
她被扶入水中,热水包裹住身体,却没有带来丝毫暖意。
两个宫女拿着澡豆和丝瓜络,开始擦洗她的身体。她们的动作很用力,很仔细,不放过任何一寸皮肤,像在擦拭一件珍贵的器物,而非一个人的身体。
月见闭上眼,感觉自己不是自己了。
这具身体,正在被洗去属于“月见”的一切痕迹,然后打上“贡品”的印记。
沐浴完毕,她被扶出水桶,用一张巨大的、柔软的棉巾擦干。
不等她有任何反应,一张明黄色的厚重锦被,已经在地上铺开。
她被命令躺上去。
锦被很软,上面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金线在烛光下闪着冰冷的光。
月见躺在中央,像一个即将被献祭的牺牲。
两个太监走上前,一人一边,抓起被角,熟练地一卷。
空气被瞬间挤压出去。
厚重的棉被紧紧地包裹住她的身体、她的四肢。
她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她成了一个茧。
一个被明黄色丝绸包裹的、密不透风的茧。
她被抬了起来。
太监们的脚步很稳,没有一丝颠簸。她被抬着穿过宫殿,穿过庭院。
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和太监们单调的、落在石板路上的脚步声。
哒。哒。哒。
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心上。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要去乾清宫,还是养心殿。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被抬了多久。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停了。
一股浓郁的、让人心安的龙涎香,钻入她的鼻孔。
到了。
她被轻轻地放在一张宽大得不像话的床上。
锦被被稍微松开了一些,让她可以呼吸,但她的身体,依然被牢牢地禁锢在里面。
太监们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殿内很安静,只听得见角落里自鸣钟细微的走动声。
月见的眼睛,慢慢适应了殿内昏暗的光线。
然后,她看见了它。
就在床脚的位置,靠着床柱,立着一根打磨得油光发亮的紫檀木棍子。
它大约三尺长,碗口粗细。
在昏黄的烛光下,它不反光,它吸收光。
那深沉的、近乎黑色的光泽,像一个沉默的黑洞,要将人的心神都吸进去。
月见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她认得它。入宫时,教习嬷嬷讲解过宫里的规矩。
这叫“龙床戒尺”。
为的是防止妃嫔在侍寝时,因狂喜或嫉妒而做出任何伤害皇帝的举动。
它代表着绝对的秩序,是不容挑战的威严。
它比尚未露面的皇帝,更早地等在了这里。
月见蜷缩在被子里,一动不敢动。她
门开了。
皇帝走了进来。他已经换下龙袍,只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
他没有看床上的月见,径直走到书案后,又翻了几页书,才缓缓走过来。
月见紧张得几乎停止了呼吸。
皇帝没有说话,他只是示意了一下。
守在帐外的太监立刻上前,将裹着月见的锦被,从脚下缓缓拉开。
月见的身体,一寸寸地暴露在空气中。
皇帝上了床。
整个过程,安静得可怕。没有话语,没有温情,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这是一场沉默的、被规矩严格限定的仪式。
月见紧紧闭着眼,将脸埋在枕头里。
她强迫自己去数枕套上绣着的莲花有多少根丝线。
一根,两根,三根……
她用这种方式,将自己的灵魂抽离出身体,来抵御这场冰冷的、盛大的侵犯。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起身离去。
太监们再次上前,用那床锦被,重新将她包裹成来时的样子。
她又变回了那个“茧”。
她被抬起,被运送回去。
来时的路,和去时的路,一模一样。
当月见被重新放回启祥宫东配殿那张冰冷的床上时,窗外的天,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她独自躺在黑暗里,一动不动。
她抬起自己的手,放在鼻尖。
那股陪伴了她十几年的、熟悉的墨香,已经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陌生的、属于君王的龙涎香。
03侍寝之后,启祥宫的东配殿并没有迎来想象中的恩宠。
没有赏赐,没有晋封,甚至没有第二次召幸。
皇帝似乎已经忘记了那个袖口上带着墨香的女人。
月见的名字,像一颗投入大海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然后便沉寂下去。
对此,月见求之不得。
她宁愿做一块被遗忘的石头,也不愿做一朵被人观赏的花。
她依旧每日弹琴,临帖,试图在不变的日常中,抵御宫墙带来的无形压力。
但她很快就发现,在这座宫里,被遗忘,是一种奢侈。
后宫妃嫔每日需到皇后的景仁宫请安,这是规矩。
月见位分低,总是跪在最外围。
她从不多话,总是安静地来,安静地走。
这日请安,众妃嫔正闲话家常,协理六宫的佟佳贵妃忽然将目光转向了月见。
她的声音懒洋洋的,像一只吃饱了的猫。
“月见妹妹,进宫有时日了,可还住得惯?”
月见心中一凛,连忙叩首:“回贵妃娘娘,一切安好。”
“那就好,”佟佳贵妃端起茶碗,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妹妹才貌双全,深得皇上喜爱。只是这宫里的规矩多,妹妹出身不高,怕是有些事,家里人没教过。
往后要多看,多学,免得失了体统。”
她语气温和,字字句句却像淬了毒的针,扎在月见心上。
这是敲打,也是警告。月见只能将头埋得更低:“是,月见谨记娘娘教诲。”
她宫里的份例开始被克扣。
冬日里,内务府送来的银炭,总是潮湿的,点起来满屋子都是呛人的黑烟,却带不来一丝暖意。
月见和她从家中带来的唯一贴身侍女春儿,只能抱着冰冷的手炉,彻夜难眠。
饭菜也总是送到的时候,就已经凉了。
上面一层凝固的油,看着就让人毫无胃口。
月见知道这是谁的授意,但她什么也没说。她带着春儿,在自己殿外的小院里,开辟了一块小小的菜地,种些青菜萝卜。
她对春儿说:“求人不如求己。忍一忍,就过去了。”
但她想得太简单了,忍让换不来风平浪静。
一个月后,佟佳贵妃派人赏了她一匹云锦,说是见她衣着素净,特意赏她做件新衣。
那云锦是上好的贡品,水蓝色的底子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宝相花纹,华美无比。
月见不敢不收,叩谢了恩典,让春儿找了宫里的绣娘,做了一件旗装。
几天后,她穿着这件新衣去给皇后请安。
刚跪下,皇后身边的一位老嬷嬷就脸色一变,厉声斥责道:“大胆!乌拉那拉氏,你可知罪?”
月见茫然地抬起头,不知所措。
那嬷嬷指着她的衣服,冷冷说道:“你可知你这宝相花的纹样,是当年太后少女时最喜爱的花色?你一个小小常在,竟敢僭越仿效,是何居心?”
月见浑身一颤,如坠冰窟。她看向人群中的佟佳贵妃,贵妃正一脸惊讶和惋惜地看着她,仿佛在说:“妹妹,你怎么这么糊涂?”
她瞬间全明白了。这是一个为她量身定做的陷阱。
她一个九品官员的女儿,哪里有机会知晓太后少女时的喜好?这匹布料,从一开始就是一道催命符。
她被罚在景仁宫外,顶着寒风,跪了整整三个时辰。
当她被春儿搀扶着,一瘸一拐地回到启祥宫时,她烧得一塌糊涂。
病中,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又回到了盛京的书房,父亲正手把手教她写字。父亲说:“月见,你看这‘忍’字,是心字头上一把刀。刀悬于心,时时警醒,方能保身。”
她烧得迷迷糊糊,喃喃自语:“阿玛,刀已经落下来了。”
04这场病,迁延了半个多月。
月见病愈后,人清瘦了一圈,性子也愈发沉默。她不再对宫中生活抱有任何幻想。
她像一只冬眠的刺猬,将自己蜷缩起来,试图用沉默和顺从,来抵御外界的一切恶意。
她天真地以为,只要她表现得毫无威胁,佟佳佳贵妃就会失去兴趣,放过她这只小小的、碍不着路的蚂蚁。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权力的傲慢和残忍。
当一头狮子决定要碾死一只蚂蚁时,并不需要理由。
那天,佟佳贵妃在自己的储秀宫中设宴,召了几位妃嫔赏雪。
月见也在其中。
她坐在最末席,全程低眉顺眼,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春儿跟在她身后伺候。轮到给贵妃奉茶时,一个路过的小太监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脚下轻轻一绊。
春儿惊呼一声,身子一歪,手中的茶盏没拿稳,滚烫的茶水,有几滴溅在了贵妃的裙角上。
周围瞬间一片死寂。
春儿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跪在地上,拼命磕头:“贵妃娘娘饶命!贵妃娘娘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
佟佳贵妃低头看了看裙角那几点并不明显的水渍,脸上却没有丝毫怒意。
她甚至温柔地笑了笑,对春儿说:“起来吧,本宫知道你不是有心的。大冷天的,别跪坏了膝盖。”
月见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刚要落下,却听见贵妃话锋一转,对身边的掌事太监说:“不过,宫里有宫里的规矩。
咱们春儿姑娘毛手毛脚的,在这儿伺候怕是要天天提心吊胆。
这样吧,让她去浣衣局好好历练历练,学学怎么当差。等什么时候手脚利索了,再调回来。”
“浣衣局”三个字,像三道惊雷,在月见耳边炸响。
谁都知道,浣衣局是宫里最苦的地方。尤其是在这天寒地冻的腊月,在那儿当差,等于是在冰水里泡着。
不出半月,一双手就会彻底废掉。
春儿吓得浑身发抖,哭着向月见投来求救的目光。
月见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知道,贵妃的目标不是春儿,是她。
这是在用最残忍的方式,告诉她,我不仅能让你不好过,我还能让你身边的人生不如死。
她强忍着屈辱和愤怒,跪了下来,声音沙哑:“贵妃娘娘,春儿年幼,是奴才管教不周。求娘娘开恩,饶她这一次。奴才愿替她受罚。”
佟佳贵妃故作惊讶地看着她:“妹妹这是说的哪里话?本宫这是为她好,怎么是罚她呢?就这么定了。”
说完,她不再看月见,转头又和别的妃嫔说笑起来,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春儿就这么被两个身强力壮的太监,哭喊着拖了下去。
那天,月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启祥宫的。她一个人在殿内,坐了整整一个下午,从日头偏西,直到夜色降临。
三天后,她用半个月的月例,买通了一个在浣衣局当差的小太监,让她得以在深夜,偷偷地去看一眼春儿。
浣衣局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皂角和霉味。
巨大的木盆边,宫女们麻木地捶打着成堆的衣物。水池里冒着白汽,但那不是热水,那是严寒的冬夜里,人呼出的哈气。
月见在角落里找到了春儿。
春儿比三天前瘦了一大圈,脸上毫无血色。她正吃力地从冰冷的水中捞起一件厚重的袍子。
月见走上前,轻轻叫了她的名字。
春儿回过头,看到是月见,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她想行礼,却连站直身体的力气都没有。
月见拉起她的手。
那不是一双手了。那是一双被冻得红肿、发紫,像发面馒头一样的东西。
上面布满了裂开的口子,有的还在往外渗着血水。指甲缝里,全是污垢。
月见的心,像被这双手狠狠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父亲教她“忍”。她也一直在忍。她以为忍让,是保全自身的智慧。
但此刻她才明白,在这红墙之内,忍让,不是智慧,是懦弱。
忍让,换不来的不是平安,是得寸进尺的欺凌,是身边人血淋淋的代价。
树不与风争,风便会折断树。
水不与石争,石便会堵死水。
她看着春儿这双已经不成形的手,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变冷了。
她轻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替春儿呵了一口热气。
然后,她解下自己怀里揣着的、尚有余温的白狐毛手炉,塞进了春儿怀里。
“拿着。等我。”
月见只说了这三个字,便转身离去。
她走回漫天风雪中,脚步很稳。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她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死了。
而另一些东西,正在从这片死寂的灰烬中,破土而出。
那晚,启祥宫的雪,停了。
但乌拉那拉·月见心中的雪,才刚刚开始下。
好的,我们继续推进棋局。月见已经觉醒,现在,是她开始布局的时候。
从浣衣局回来后,乌拉那拉·月见病了第二次。
这一次,不是身病,是心病。她不再哭,也不再怨。她只是安静地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床顶的帐幔,一看就是一整天。春儿被调了回来——在她去看望春儿的第二天,佟佳贵妃或许是觉得目的已经达到,又或许是懒得再为这点小事费心,便将春儿放了回来。
春儿的手上,裹着厚厚的布条,渗出药膏的味道。她跪在月见的床边,无声地流泪。
第三天,月见坐了起来。她对春儿说的第一句话是:“扶我起来,研墨。”
她的病,好了。
从那天起,月见变了一个人。她依旧安静,依旧不爱说话。但她的眼睛里,多了一些东西。从前,她的眼睛像一潭静水,映着天光云影,却什么也留不住。现在,这潭水结了冰,冰面下,有暗流在涌动。
她不再称病避宠。每日的请安,她去得最早,走得最晚。她依旧跪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但她不再低着头看地上的砖缝。她开始观察。
她观察佟佳贵妃最信任哪个嬷嬷,哪个太监。她观察哪位嫔妃新得了赏赐,哪位又失了恩宠。她观察她们的眼神,她们的服饰,她们不经意间的一句抱怨或一声叹息。
整个后宫,在她眼中,成了一张巨大的、错综复杂的棋盘。而她,要做那个最耐心的棋手。
她的第一步棋,落在了那些最不被人注意的“尘埃”身上。
启祥宫偏僻,住的大多是和她一样不得宠的低阶答应、常在。她们和她一样,忍受着内务府的克扣和红人的欺凌。月见开始走出自己的宫殿。
东边住着的李答应,入宫两年,家里送来的银子都花光了,却连皇帝的面都没见过。她母亲病重,她整日以泪洗面。月见主动过去,帮她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家书,又将自己为数不多的积蓄分了一半给她,让她托人带出去给母亲看病。李答应拉着她的手,哭得说不出话。
西边住着的王常在,为人懦弱,常被位分稍高的欺负。月见便在闲谈中,用下棋打比方,不着痕痕地教她几招避重就轻、借力打力的法子。
她还认识了几个在敬事房和御膳房当差的小太监。他们大多不识字,家里寄来书信也看不懂。月见便在夜深人静时,让他们偷偷过来,她帮他们读信,也帮他们回信。
她从不施舍金银,她给的,是这个冰冷宫廷里最稀缺的东西——尊重和人情。她从不要求任何回报,但她知道,她撒下的每一粒种子,都会在看不见的角落里,生根发芽。
她需要眼睛,需要耳朵。而这些被踩在最底层、最渴望温暖的人,就是她最好的眼睛和耳朵。
做完这一切,她开始走第二步棋:回到皇帝的视野里。
她不能像别人那样去争宠,那太愚蠢,也太危险。她要用一种独一无二的方式,让皇帝主动想起她。
她想起了那晚,皇帝在她身上闻到的墨香。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用尽心力,临摹了一卷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她没有用宫里上好的金笺,只用了最普通的竹纸。写完后,她将它交给一个受过她恩惠、在御书房外围当差的小太监,小安子。
她对小安子说:“过两日,若看到皇上从书房出来,你就装作慌张,从他面前跑过,让这幅字‘不小心’掉出来。记住,千万别让他看到你的脸。”
小安子紧张得满头是汗,但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两天后的黄昏,皇帝批阅完一天的奏折,带着一身疲惫,走出御书房。小安子算准时机,抱着一堆杂物,慌慌张张地从甬道另一头跑过来。
如计划一般,他“哎呦”一声,摔在地上。怀里的东西散落一地,其中一卷不起眼的竹纸字画,正好滚到了皇帝的脚边。
皇帝本没有在意,但那熟悉的、清苦的墨香,让他停下了脚步。他弯腰,捡起了那卷画轴,缓缓展开。
是《兰亭集序》。
笔法飘逸,风骨天成,几乎可以乱真。这不是普通的临摹,字里行间,透着一股不争不抢、却又坚韧无比的风骨。
皇帝看着这幅字,怔了很久。他想起了那个在选秀时让他停留的女子,想起了那个在龙床上沉默如石的女子。
“李德全,”他对身边的总管太监说,“去查查,这是谁的东西。”
当天深夜,启祥宫的宫门,再次被敬事房的太监敲响。
月见跪在地上,听着太监宣读侍寝的旨意。她脸上古井无波,心中却一片清明。
敬事房的牌子,又一次被翻开了。
上一次,是命运。
这一次,是计谋。
这一次侍寝,与上一次截然不同。
没有那床令人窒息的锦被,也没有那段屈辱的、被当成物品搬运的路程。皇帝破例,允许她自己沐浴更衣后,由宫女陪着,走到养心殿。
那根紫檀木棍子依然立在床脚,像一个沉默的判官。但月见再看它时,心中已无半分恐惧。她平静地走过去,甚至对它微微屈膝,行了一个礼。仿佛在说:我们又见面了。
皇帝早已等在那里。他没有批阅奏折,而是手里拿着那卷《兰亭集序》,静静地看着她。
“这字,是你写的?”他问。
“回皇上,是奴才闲时涂鸦,难登大雅之堂。”月见的声音依旧平稳。
“难登大雅之堂?”皇帝笑了笑,“朕看满朝文武,能有这般风骨的,不出五人。”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你想要什么?”
他看穿了她的计谋。但他不在意。他见惯了后宫女子争宠的种种手段,那些手段大多拙劣又相似。而眼前这个女人,却用一卷书法敲开了他的门。这让他觉得新奇,甚至有趣。
月见跪下,叩首:“奴才不敢有所求。奴才只求,能像在家中时一样,有一方书桌,几卷旧书,便心满意足。”
这个回答,再次出乎皇帝的意料。她不要位分,不要赏赐,只要书。
皇帝沉默了许久,最后说了一句:“起来吧。今晚,你给朕磨墨。”
那一夜,龙床上,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同时有了君王,女人,和那根棍子之外的第四样东西——笔墨。
自此,月见圣眷日隆。皇帝时常召她去养心殿,有时是让她侍寝,但更多的时候,是让她陪着读书、下棋、谈论书法。她从不主动提及朝政,也从不为谁求情。她像一泓清泉,为皇帝烦闷的宫廷生活,带来了一丝清凉和慰藉。
她的地位,水涨船高。内务府送来了最好的银炭,御膳房的饭菜总是热的。宫人们看她的眼神,从鄙夷变成了敬畏。
这一切,自然也落在了佟佳贵妃的眼里。
贵妃的眼中,第一次有了真正的杀意。从前的打压,是猫捉老鼠的游戏。而现在,她发现这只老鼠,似乎有咬断牢笼的本事。
机会很快就来了。
冬至家宴,皇后设宴于坤宁宫,后宫稍有位分的妃嫔皆在列。皇帝一时兴起,让众人以“长城”为题,咏诗作对。
这本是文人雅士的乐事,却成了后宫的修罗场。妃嫔们大多出身名门,略有文采,纷纷吟咏出一些“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之类的应景之作。
轮到月见时,佟佳贵[妃忽然笑着说:“乌拉那拉妹妹才情最高,想必定有传世佳作,让我等开开眼界。”
这是捧杀。所有人都知道月见出身不高,若作得太好,是“显摆”,若作得不好,是“欺君”。
月见站起身,不卑不亢地对皇帝行礼:“回皇上,奴才浅薄,不敢作诗。”
贵妃立刻接口:“哦?妹妹这是瞧不上我等姐妹的拙作吗?”
“奴才不敢,”月见转向贵妃,目光清澈,“奴才只是觉得,咏长城的千古名句,前人都已作尽。奴才再作,也是拾人牙慧,贻笑大方。”
皇帝来了兴趣:“哦?那你且说说,你最喜哪一句?”
月见朗声回答,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她念完,殿内一片寂静。这句诗气魄雄浑,谁都知道。但由她一个女子念出,却别有一番风味。
佟佳佳贵妃嗤笑一声:“妹妹倒是会取巧,拿前人的诗句来搪塞。”
月见却不看她,只看着皇帝,缓缓说道:“奴才以为,长城之雄伟,不在砖石,而在守卫它的人。有良将镇守,长城便是铜墙铁壁。若无良将,长城,不过是一道高些的土墙罢了。奴才人微言轻,不敢妄议家国大事,只能借前人之诗,抒心中对皇上、对大清的敬畏。”
这一番话说完,满座皆惊。
她不仅点出了诗句的精髓,更在无形中,将“龙城飞将”,比作了当今的皇帝。马屁拍得不露痕迹,又显出自己的见识和胸襟。
皇帝的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他看着月见,就像发现了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他哈哈大笑:“好!说得好!长城之雄伟,在人而不在墙!” 他转头对佟佳贵妃说,“贵妃,你的诗,是辞藻。月见的诗,是风骨。你,输了。”
佟佳贵妃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那一天,月见在众人的注视下,平静地走出了坤宁宫。她知道,从今天起,她和佟佳贵妃之间,再无转圜的余地。
05从浣衣局回来后,乌拉那拉·月见病了第二次。
这一次,不是身病,是心病。她不再哭,也不再怨。她只是安静地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床顶的帐幔,一看就是一整天。
春儿被调了回来,在她去看望春儿的第二天,佟佳贵妃或许是觉得目的已经达到,又或许是懒得再为这点小事费心,便将春儿放了回来。
春儿的手上,裹着厚厚的布条,渗出药膏的味道。她跪在月见的床边,无声地流泪。
第三天,月见坐了起来。她对春儿说的第一句话是:“扶我起来,研墨。”
她的病,好了。
从那天起,月见变了一个人。她依旧安静,依旧不爱说话。但她的眼睛里,多了一些东西。
她不再称病避宠。每日的请安,她去得最早,走得最晚,她依旧跪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但她不再低着头看地上的砖缝,她开始观察。
她观察佟佳贵妃最信任哪个嬷嬷,哪个太监。
她观察哪位嫔妃新得了赏赐,哪位又失了恩宠。
她观察她们的眼神,她们的服饰,她们不经意间的一句抱怨或一声叹息。
整个后宫,在她眼中,成了一张巨大的、错综复杂的棋盘。
而她,要做那个最耐心的棋手。
她的第一步棋,落在了那些最不被人注意的“尘埃”身上。
启祥宫偏僻,住的大多是和她一样不得宠的低阶答应、常在。
她们和她一样,忍受着内务府的克扣和红人的欺凌。月见开始走出自己的宫殿。
东边住着的李答应,入宫两年,家里送来的银子都花光了,却连皇帝的面都没见过。她母亲病重,她整日以泪洗面。
月见主动过去,帮她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家书,又将自己为数不多的积蓄分了一半给她,让她托人带出去给母亲看病。
李答应拉着她的手,哭得说不出话。
西边住着的王常在,为人懦弱,常被位分稍高的欺负。
月见便在闲谈中,用下棋打比方,不着痕痕地教她几招避重就轻、借力打力的法子。
她还认识了几个在敬事房和御膳房当差的小太监。
他们大多不识字,家里寄来书信也看不懂。月见便在夜深人静时,让他们偷偷过来,她帮他们读信,也帮他们回信。
她从不施舍金银,她给的,是这个冰冷宫廷里最稀缺的东西——尊重和人情。
她从不要求任何回报,但她知道,她撒下的每一粒种子,都会在看不见的角落里,生根发芽。
她需要眼睛,需要耳朵。而这些被踩在最底层、最渴望温暖的人,就是她最好的眼睛和耳朵。
做完这一切,她开始走第二步棋:回到皇帝的视野里。
她不能像别人那样去争宠,那太愚蠢,也太危险。她要用一种独一无二的方式,让皇帝主动想起她。
她想起了那晚,皇帝在她身上闻到的墨香。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用尽心力,临摹了一卷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她没有用宫里上好的金笺,只用了最普通的竹纸。
写完后,她将它交给一个受过她恩惠、在御书房外围当差的小太监,小安子。
她对小安子说:“过两日,若看到皇上从书房出来,你就装作慌张,从他面前跑过,让这幅字‘不小心’掉出来。记住,千万别让他看到你的脸。”
小安子紧张得满头是汗,但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两天后的黄昏,皇帝批阅完一天的奏折,带着一身疲惫,走出御书房。小安子算准时机,抱着一堆杂物,慌慌张张地从甬道另一头跑过来。
如计划一般,他“哎呦”一声,摔在地上。怀里的东西散落一地,其中一卷不起眼的竹纸字画,正好滚到了皇帝的脚边。
皇帝本没有在意,但那熟悉的、清苦的墨香,让他停下了脚步。他弯腰,捡起了那卷画轴,缓缓展开。
是《兰亭集序》。
笔法飘逸,风骨天成,几乎可以乱真。
这不是普通的临摹,字里行间,透着一股不争不抢、却又坚韧无比的风骨。
皇帝看着这幅字,怔了很久。他想起了那个在选秀时让他停留的女子,想起了那个在龙床上沉默如石的女子。
“李德全,”他对身边的总管太监说,“去查查,这是谁的东西。”
当天深夜,启祥宫的宫门,再次被敬事房的太监敲响。
月见跪在地上,听着太监宣读侍寝的旨意。她脸上古井无波,心中却一片清明。
敬事房的牌子,又一次被翻开了。
上一次,是命运。
这一次,是计谋。
06这一次侍寝,与上一次截然不同。
没有那床令人窒息的锦被,也没有那段屈辱的、被当成物品搬运的路程。
皇帝破例,允许她自己沐浴更衣后,由宫女陪着,走到养心殿。
那根紫檀木棍子依然立在床脚,像一个沉默的判官。
但月见再看它时,心中已无半分恐惧。她平静地走过去,甚至对它微微屈膝,行了一个礼。仿佛在说:我们又见面了。
皇帝早已等在那里。他没有批阅奏折,而是手里拿着那卷《兰亭集序》,静静地看着她。
“这字,是你写的?”他问。
“回皇上,是奴才闲时涂鸦,难登大雅之堂。”月见的声音依旧平稳。
“难登大雅之堂?”皇帝笑了笑,“朕看满朝文武,能有这般风骨的,不出五人。”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你想要什么?”
他看穿了她的计谋,但他不在意。他见惯了后宫女子争宠的种种手段,那些手段大多拙劣又相似。
而眼前这个女人,却用一卷书法敲开了他的门,这让他觉得新奇,甚至有趣。
月见跪下,叩首:“奴才不敢有所求,奴才只求,能像在家中时一样,有一方书桌,几卷旧书,便心满意足。”
这个回答,再次出乎皇帝的意料。她不要位分,不要赏赐,只要书。
皇帝沉默了许久,最后说了一句:“起来吧。今晚,你给朕磨墨。”
那一夜,龙床上,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同时有了君王,女人,和那根棍子之外的第四样东西——笔墨。
自此,月见圣眷日隆。
皇帝时常召她去养心殿,有时是让她侍寝,但更多的时候,是让她陪着读书、下棋、谈论书法。她从不主动提及朝政,也从不为谁求情。
她像一泓清泉,为皇帝烦闷的宫廷生活,带来了一丝清凉和慰藉。
她的地位,水涨船高。内务府送来了最好的银炭,御膳房的饭菜总是热的。宫人们看她的眼神,从鄙夷变成了敬畏。
这一切,自然也落在了佟佳贵妃的眼里。
贵妃的眼中,第一次有了真正的杀意。
从前的打压,是猫捉老鼠的游戏。而现在,她发现这只老鼠,似乎有咬断牢笼的本事。
机会很快就来了。
冬至家宴,皇后设宴于坤宁宫,后宫稍有位分的妃嫔皆在列。皇帝一时兴起,让众人以“长城”为题,咏诗作对。
这本是文人雅士的乐事,却成了后宫的修罗场。妃嫔们大多出身名门,略有文采。
轮到月见时,佟佳贵[妃忽然笑着说:“乌拉那拉妹妹才情最高,想必定有传世佳作,让我等开开眼界。”
这是捧杀。所有人都知道月见出身不高,若作得太好,是“显摆”,若作得不好,是“欺君”。
月见站起身,不卑不亢地对皇帝行礼:“回皇上,小女子浅薄,不敢作诗。”
贵妃立刻接口:“哦?妹妹这是瞧不上我等姐妹的拙作吗?”
“奴才不敢,”月见转向贵妃,目光清澈,“女子只是觉得,咏长城的千古名句,前人都已作尽。奴才再作,也是拾人牙慧,贻笑大方。”
皇帝来了兴趣:“哦?那你且说说,你最喜哪一句?”
她念完,殿内一片寂静。这句诗气魄雄浑,谁都知道。
但由她一个女子念出,却别有一番风味。
佟佳佳贵妃嗤笑一声:“妹妹倒是会取巧,拿前人的诗句来搪塞。”
月见却不看她,只看着皇帝,缓缓说道:“奴才以为,长城之雄伟,不在砖石,而在守卫它的人。有良将镇守,长城便是铜墙铁壁。
若无良将,长城,不过是一道高些的土墙罢了。
奴才人微言轻,不敢妄议家国大事,只能借前人之诗,抒心中对皇上、对大清的敬畏。”
这一番话说完,满座皆惊。
她不仅点出了诗句的精髓,更在无形中,将“龙城飞将”,比作了当今的皇帝。马屁拍得不露痕迹,又显出自己的见识和胸襟。
皇帝的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他看着月见,就像发现了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他哈哈大笑:“好!说得好!长城之雄伟,在人而不在墙!” 他转头对佟佳贵妃说,“贵妃,你的诗,是辞藻,月见的诗,是风骨。你,输了。”
佟佳贵妃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那一天,月见在众人的注视下,平静地走出了坤宁宫。她知道,从今天起,她和佟佳贵妃之间,再无转圜的余地。
她赢了一场对弈。
但从此,棋盘之上,便是刀光剑影,你死我活。
07坤宁宫的那场诗会,是一道分水岭。
从那天起,佟佳贵妃再也没有找过月见的麻烦。她甚至会在请安时,对月见点头微笑,温和得像一位慈爱的姐姐。
但月见知道,平静的湖面下,往往藏着最致命的漩涡。
贵妃越是平静,她心中的警惕就提得越高。
她不动声色,每日依旧读书、写字,陪伴君王。但她通过小安子和其他眼线,像一张蜘蛛网一样,将触角延伸到了储秀宫的每一个角落。
她知道,佟佳贵妃不会让她活过这个冬天。
一场无声的战争,在暗中进行。一方在等待时机,另一方在等待陷阱。
机会,在腊月十八,皇后生辰的前三天,来了。
那天深夜,月见已经睡下。
窗外传来一声极轻的、模仿猫头鹰的叫声。这是她和她安插在储秀宫当差的一个小太监,“尘埃”之一,约好的信号。
月见立刻起身,披上外衣,走到殿外。
那个名叫小禄子的小太监,正缩在墙角,冻得瑟瑟发抖。他看到月见,便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颤抖着递给她。
“小主……贵妃娘娘……让她的心腹吴总管,今晚子时,把这个东西,藏到您寝殿的床板第三根横梁下……” 小禄子吓得话都说不囫囵,“奴才……奴才听他们说,是什么‘厌胜之术’……”
月见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一个用黑布缝制的、巴掌大小的人偶。
人偶身上,用朱砂写着皇帝的生辰八字,后心处,还插着一根锈迹斑斑的钢针。
巫蛊之术。
这是宫中第一等的大罪,一旦查实,凌迟处死,诛灭九族。
好狠的计谋。
月见的心,没有一丝波澜。她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
她看着小禄子,轻声说:“你做得很好。回去吧,就当没见过我。从今往后,忘了这件事。”
她回到殿内,关上门,将那只人偶放在烛光下。
她看着那丑陋的、散发着恶意的娃娃,眼神平静得可怕。春儿在一旁,吓得脸色惨白。
“小主,我们……我们把它烧了,或者……或者赶紧禀报皇上!”
“没用的,”月见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现在去报,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我们没有证据,只会说是我畏罪心虚,自己销毁了罪证。”
她静静地坐着,像一尊石像。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子时将近。
她忽然对春儿说:“把你之前给我缝的那个香囊拿来。”
春儿不明所以,但还是从箱底翻出一个香囊。
那是月见让她用之前贵妃赏赐的那匹云锦的边角料做的。
月见拿到手里,却看也不看,直接用剪刀剪开。
她从香囊的夹层里,取出了一片小小的、指甲盖大小的碎布。
那块碎布,也是云锦。
但它的花纹,却和赏赐的布料有细微的差别。
这是当初春儿去取布料时,无意中从贵妃心腹嬷嬷袖口上勾下来的一丝布头。
春儿当时觉得好看,就偷偷收了起来,后来缝进了香囊的夹层。
月见拿起那片碎布,对着烛光。
在那极其复杂的宝相花纹中,隐藏着一个用金线绣成的、小得几乎看不见的“佟”字,她就是要用这个几乎看不见的字,让佟佳再也无法翻身。
这是佟佳氏家族的私印。非嫡系近亲,不得使用。
月见拿出缝衣针,小心翼翼地挑开人偶背后的缝线,将这片带着私印的碎布,塞进了人偶的棉絮深处。
然后,她又用一模一样的针法,将线脚恢复得天衣无缝。
做完这一切,她将人偶放回油纸包,亲自走到床边,将它塞进了第三根横梁的缝隙里。
她对春-儿说:“去睡吧。记住,从现在起,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什么也不知道。”
第二天,皇后生辰。众妃嫔齐聚景仁宫,向皇后贺寿。
一片欢声笑语中,佟佳贵妃忽然从座位上站起,面带忧色地对皇后和皇帝说:“启禀皇上、皇后娘娘,臣妾有要事相告。此事关乎皇上龙体安危,臣妾不敢隐瞒。”
皇帝皱了皱眉:“何事?”
贵妃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的狠毒,她指向月见,厉声道:“臣妾昨夜梦见有小人作祟,惊扰龙体。后经人查访,发现启祥宫近日多有鬼祟。
臣妾怀疑,乌拉那拉氏心怀怨怼,私自行巫蛊之术,意图诅咒皇上!”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月见“惊慌失措”地跪倒在地,脸色惨白:“臣妾没有!臣妾冤枉!”
贵妃冷笑一声:“有没有,搜一搜便知!请皇上和皇后娘娘下旨,搜查启祥宫,以证清白!”
皇帝的目光在月见和贵妃脸上扫过,最终缓缓点了点头:“准。李德全,你带人去。”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开往启祥宫。
月见被人押在中间,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佟佳贵妃跟在皇帝身边,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她仿佛已经看到,月见被拖出去乱棍打死的凄惨下场。
到了启祥宫,太监们冲进去,翻箱倒柜。月见的心腹太监吴总管,直奔寝殿,熟门熟路地从床下横梁里,搜出了那个用油纸包着的人偶。
他高举着人偶,大喊:“搜到了!皇上请看!”
李德全将人偶呈给皇帝。皇帝看到上面自己的生辰八字和那根钢针,龙颜大怒。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利剑一样,射向跪在地上的月见。
“乌拉那拉氏!你还有何话可说!”皇帝的声音,冷得像冰。
月见瘫在地上,不住地摇头,泪流满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佟佳贵妃走上前,眼中闪着胜利的光芒。她从李德全手中接过人偶,对皇帝说:“皇上息怒。此等妖物,污秽不堪。待臣妾将它毁去,以消邪祟!”
说着,她不等皇帝发话,便用她带着长长护甲的手,狠狠地撕开了那只布偶。
她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月见的蛇蝎心肠。
黑色的棉絮,四下飞散。
忽然,一片小小的、带着金线的碎布,从棉絮中,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它落在地上,那么小,那么不起眼。
但皇后身边眼尖的老嬷嬷,却“咦”了一声,走上前,将它捡了起来,呈给皇后。
皇后看了一眼,脸色剧变。她将碎布递给皇帝。
皇帝接过那片碎布。他的手指,在那片云锦上摩挲。他的目光,定格在了那个隐藏在花纹中的、小小的金色“佟”字上。
整个庭院,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佟佳氏的私印。
是只有佟佳贵妃的母家,才有资格使用的标记。
一个可怕的、无法解释的问题,出现在所有人心中:乌拉那拉·月见,一个九品官的女儿,是如何得到这个东西,并将它缝进人偶里的?
答案,只有一个。
她根本不可能得到。
皇帝缓缓抬起头,他的目光,没有看地上的月见,而是死死地盯着佟佳贵妃。那目光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失望。
佟佳贵妃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她看着那片碎布,像是看到了鬼一样,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不……不是我……”她语无伦次地后退,“是她!是她陷害我!皇上!是她陷害臣妾!”
皇帝没有说话。他只是将那片碎布,轻轻丢在了她面前。
那片轻飘飘的碎布,落在地上,却发出了比千钧还要重的声音。
“拖下去。”皇帝转过身,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
“打入冷宫,无诏,不得出。”
08佟佳贵妃被拖下去的时候,没有哭喊,也没有求饶。她只是死死地盯着月见,眼神里没有了狠毒,只剩下一种空洞的、被彻底击溃的茫然。
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输。她明明掌握着绝对的权力,却输给了一只她随手就可以碾死的蚂蚁。
风波很快平息。
皇帝以雷霆手段,彻查了佟佳氏一族。贪赃枉法,结党营私,桩桩件件,触目惊心。佟佳贵妃的父亲被革职下狱,其家族势力被连根拔起。
这堵曾经看似坚不可摧的高墙,在顷刻间,便化作了飞灰。
后宫,也被清洗了一遍。那些曾经依附于佟佳贵妃、对月见落井下石的嫔妃,或被降位,或被禁足。整个紫禁城,都感受到了这场风暴带来的寒意。
风暴的中心,启祥宫,却是一片平静。
半个月后,圣旨下达。乌拉那拉氏·月见,性情温婉,品行端庄,克昭淑慎,晋为贵妃,赐号“静”,赐居长春宫,协理六宫事。
长春宫,正是曾经佟佳贵妃居住的储秀宫,换了一个名字而已。
搬进长春宫的那天,天气很好。阳光透过琉璃瓦,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这里比启祥宫大了数倍,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宫人们跪了一地,山呼“静贵妃娘娘千岁”。
月见走在其中,神色平静。
春儿跟在她身后,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悦和激动。在她看来,苦尽甘来,小主终于成了这宫里最尊贵的女人之一。
月见却闻不到这宫殿里名贵香料的味道。她闻到的,仿佛还是多年前,佟佳贵妃身上那股甜腻的、富有攻击性的气息。
她屏退了所有人,独自一人,走进了寝殿最深处。
那里,摆着一面巨大的西洋水银镜。镜面光洁如水,能照出人最细微的表情。
这是当年佟佳贵妃最珍爱的物件,她曾无数次在这面镜子前,梳妆打扮,顾盼生姿。
月见缓缓地走到镜前,坐了下来。
她看着镜中的那个女人。
穿着一身只有贵妃才有资格穿的,绣着五爪金龙团纹的朝服。
头戴九凤朝冠,珠翠环绕,流光溢彩。面容依旧清丽,但眉宇间,却再也找不到一丝从前那种淡泊和不争。那双眼睛,沉静如古井,井底深处,藏着无人能懂的筹谋和寒意。
她赢了。
她活了下来。
她保护了自己,也保护了春儿。
她让那些曾经欺辱她的人,付出了最惨痛的代价。
可是,她为什么没有一丝喜悦?
她伸出手,轻轻触摸着镜中人冰冷的脸颊。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盛京的书房里,父亲曾对她说:“月见,人心如镜,要时时擦拭,莫让它蒙了尘。”
她的镜子,是什么时候开始蒙上尘埃的呢?
是从克扣的银炭开始?是从那件藏着陷阱的云锦旗装开始?还是从看到春儿那双被冻烂的手开始?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为了活下去,她学会了算计,学会了布局,学会了利用人心。她用最冷静的头脑,设下了最致命的陷阱。她亲手将对手推下了万丈深渊,而自己,则踩着她的尸骨,登上了权力的顶峰。
她赢了这场棋。
却发现,自己变成了曾经最厌恶、最恐惧的那个人。
那个在诗会上咄咄逼人、恃强凌弱的佟佳贵妃。
那个用最残忍的手段,去摧毁另一个女人的佟佳贵妃。
她们用的是不同的手段,但她们的心,在某一刻,是不是一样的冰冷,一样的狠绝?
月见闭上眼睛。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裹在锦被里,送往龙床的夜晚。她又看到了那根立在床脚的、油光发亮的紫檀木棍子。
它代表着规矩,代表着不容挑战的秩序,代表着这宫墙之内冰冷的生存法则。
从前,她怕它。
后来,她懂它。
而现在……
她睁开眼,看着镜中那个陌生的、强大的、孤独的自己,忽然明白了。
她没有战胜那根棍子。
她只是学会了如何握住它。
最终,她自己,也变成了那根棍子的一部分。坚硬,冰冷,不带感情。
长春宫外,阳光明媚。
但乌拉那拉·月见知道,从今往后,她的世界里,再无晴天。
她抚摸着冰冷的镜面,第一次发现,镜中人的眼神,和过去那狠辣的佟佳贵妃,竟是如此的相像。
这场战争,原来没有赢家。
只有一个幸存者,和无数个死去的灵魂——包括曾经的,那个乌拉那那·月见。
来源:半半史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