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建国,两年不见,咋还认得我?"食堂窗口前,我手里端着半份回锅肉,被突然冒出来的人撞得一愣。
"建国,两年不见,咋还认得我?"食堂窗口前,我手里端着半份回锅肉,被突然冒出来的人撞得一愣。
一九九六年的盛夏,热浪席卷着临河市的大街小巷,连厂区的梧桐树都无精打采地垂着脑袋,像个怕热的老头子。
那时候的临河还没有现在这么多高楼大厦,城市的轮廓还保持着八十年代的模样,街边的小商小贩吆喝着,自行车铃声叮当作响。
省纺织厂的改制大潮席卷而来,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冲散了曾经那个同住一个大院、一起听广播、看露天电影的时代。
"下岗"这个词,在那几年成了最让人心惊肉跳的字眼。
我在一家小型印染厂做厂办文员,虽说每月工资只有三百来块,但总算有个着落,不至于像那些排着长队领取救济金的工友们那样灰头土脸。
每天清晨,我骑着那辆陪伴了八年的凤凰牌自行车,从筒子楼出发,穿过晨雾笼罩的街道,赶在七点半钟声敲响前冲进厂门。
李建国不同,他从主车间的技术骨干沦为待业在家的"自由人"。
记得前年分房子那会儿,他还春风得意,拿到了六十平米的楼房钥匙,请了一车人去新房喝酒,那阵势,羡煞了多少人。
"老周!"李建国一身干净的蓝色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腰间别着个传呼机,活像个生意人,"今晚有空不?一起吃个饭,都是老哥们,客气啥!"
他胖了点,脸色却不如从前红润,眼睛里闪烁着我看不懂的光。
我想推脱,说家里有事,可他却不容分说:"晚上六点,福来顺饭店,你可别放我鸽子!"
说完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传呼机在腰间一晃一晃的,那气派,跟以前判若两人。
"什么情况?"我心里嘀咕,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福来顺是临河市新开的中档饭店,临街的玻璃上还贴着"开业酬宾"的大红纸,门口的红漆大门上贴着两个大大的"福"字,闪着金光。
这地方,我们厂里的普通工人平常哪敢来,一顿饭顶我们大半个月的工资了。
进门时,我特意穿了件干净的格子衬衫,还喷了点厂里年会发的古龙水,妻子嫌弃地说:"喷这玩意儿干啥,又不是相亲。"
"老同事请吃饭,总不能邋里邋遢的。"我嘀咕着,心里却有点发虚,不知这顿饭该怎么凑钱。
李建国早已在包间等候,脸上笑容比白天更加灿烂。
"老周来了!坐坐坐!"他拍着我的肩膀,热情得让我有些不适应。
我们曾是车间里的好搭档,一起打乒乓球,一起在宿舍熬夜打扑克,但也不至于如此亲热。
包间里铺着雪白的桌布,水晶吊灯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跟我们厂里那个贴着"禁止吸烟"破海报的食堂比,简直是天上人间。
"点菜!"他接过服务员的菜单,手指在上面划过,嘴里念叨着:"清蒸鲈鱼、溜肥肠、白切鸡、干煸四季豆..."
服务员的笔在纸上沙沙作响,我一边听着,心跳越来越快,这几样菜加起来,没个二百是下不来的。
"够了够了,咱俩吃不了这么多。"我忙打断。
"哎呀,难得聚一次,再来两个硬菜!再来瓶二锅头!"他大手一挥,跟以前那个斤斤计较的李建国判若两人。
记得厂里食堂打菜,他总是盯着师傅的勺子,恨不得一粒米也不少拿,如今这阔绰劲儿,让我莫名其妙。
酒过三巡,饭菜上了一大半,香气扑鼻。
李建国给我倒了杯酒:"来,老哥们,这两年没见,来个满的。"
我抿了一口,酒液滑过喉咙,又辣又甜。
"哥们,这两年你混得咋样?"李建国问我,眼神时不时瞟向窗外。
我如实相告:"就那样呗,厂里情况你也知道,上个月工资又拖欠了,勉强糊口。"
"我可不一样喽,"他神秘地压低声音,"跳出那个火坑,现在做贸易,专门给外地供货,刚谈了个大项目,就缺启动资金。"
我心里咯噔一下,放下筷子,果然,下一句就来了。
"听说你表哥在信托公司上班?能不能引荐一下?就说是你的铁哥们,保准靠谱!"
我尴尬地抿了口酒,放下杯子:"他就是个小职员,没什么决定权..."
李建国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又振作起来:"没事没事,认识一下也好啊,万一以后能帮上忙呢?"
这时,我注意到他的衬衫袖口有些磨损,看似光鲜的皮鞋边缘也有些开裂。
李建国不死心,滔滔不绝地讲着他的"宏伟计划",什么"回报率"、"市场前景",操着一口我听不太懂的商业术语。
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是不住地点头,心想这顿饭吃得真别扭。
正当饭局进行到尴尬处,他的传呼机突然响了,声音刺耳,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
"不好意思,我出去回个电话。"他站起身,匆匆离开,还不忘拍拍我的肩膀,"你先吃,我马上回来!"
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半小时过去了。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街灯一盏盏亮起,照进包间,在桌布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李建国如同人间蒸发,我开始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正准备出去找找,服务员推门进来,送来餐后水果和账单。
一碟西瓜,几个杏子,还有那张让我心惊肉跳的纸条——448元。
这数字像一道闪电,劈得我头晕目眩。
那是我一个半月的工资啊!
我心跳加速,手心冒汗,犹豫着要不要去找一找,可转念一想,这家伙分明是故意的!
记得上个月厂里发工资那天,我特意去鞋店给儿子买了双新球鞋,花了八十多块,心疼得我连晚饭都没好好吃。
如今,四百多块钱,就这么打了水漂?
胃里一阵翻腾,我咬咬牙,从内兜里掏出刚发的工资,一张张数出来,手都在抖。
"同志,你这桌是买单吗?"服务员是个眼睛大大的姑娘,看我的表情有些奇怪。
"嗯。"我把钱递过去,喉咙发紧,"找零。"
走出福来顺时,夏夜的风也吹不散我满心的愤怒和委屈。
路过一家副食店,我本想买包烟,却发现口袋里只剩下几张零钱,连最便宜的"红塔山"都买不起了。
回到家,妻子正在缝儿子的校服,看见我脸色不好,忙问:"咋了?吃坏肚子了?"
我摇摇头,没吭声,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又酸又苦。
这世道,人心怎么变得这么凉薄!
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耳边回响着李建国那句"都是老哥们",越想越来气。
接下来几天,我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李建国,生怕在哪个街角遇见。
每次下班,我都走小路绕道回家,就怕碰到他那张笑脸,怕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可天不遂人愿,周末在厂区小卖部买烟时,却撞见了他。
他穿着褪色的旧背心,脚上的塑料拖鞋磨得发白,与那天在饭店的光鲜形象判若两人。
他显然也看见了我,愣了一下,随即慌忙转身要走。
"站住!"我气不打一处来,大步上前拽住他肩膀,"李建国,你欠我一个解释!"
小卖部的王大婶惊讶地看着我们:"老周,你俩咋了?"
李建国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阳光从小卖部的窗户斜射进来,照在他沧桑的脸上,我这才发现,他两鬓已经斑白,眼角的皱纹像蜘蛛网一样密布。
"周哥,对不起..."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王大婶插嘴道:"老周,你别为难建国了,他最近挺不容易的,他爱人住院呢。"
我一愣:"怎么回事?"
"癌症晚期。"李建国的声音干巴巴的,像是从沙漠里挤出来的。
"张丽?"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是前年刚结婚吗?"
"去年查出来的,一开始以为是普通感冒,拖着没去大医院,等发现时..."他的声音哽咽了。
我站在那里,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王大婶叹了口气:"建国这孩子命苦啊,厂子垮了,家里又出这事,前段时间看他实在撑不住了,我还借给他五十块钱买药。"
李建国脸上闪过一丝羞愧,转身快步离开了小卖部。
"别追了,"王大婶拉住我,"让他静静吧,男人要面子。"
那天晚上,我辗转难眠,脑海中浮现出李建国那憔悴的面容,心里五味杂陈。
想起那顿饭,想起他故作轻松的神情,想起他拼命想要表现得富有的样子...
第二天一早,我特意去了市人民医院,在走廊尽头看到了李建国。
他蜷缩在长椅上睡着了,脸上的胡茬密密麻麻,眼睛下方有深深的黑眼圈,像是几天没合眼。
身边放着个饭盒,盒盖半开着,里面的白米饭已经冷透了,上面放着几片咸菜。
我悄悄走近病房,透过门缝看见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人躺在病床上,正是他媳妇张丽。
记得五年前厂里运动会上,她还是个活泼开朗的姑娘,给大家端水送毛巾,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
如今,她的脸颊凹陷,皮肤蜡黄,头发稀疏,只有那双眼睛还保留着一丝神采。
"周哥?"身后传来李建国惊讶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
我转过身,递给他一个塑料袋:"给嫂子带了点水果。"
他的眼眶瞬间红了,嘴唇抖动着说不出话来。
我们沿着医院的走廊慢慢踱步,走到住院部门口的小花园里,在一张石凳上坐下。
"周哥,那天的事..."他犹豫着开口。
"别提了。"我摆摆手,有些不自在,"听说你这段时间挺不容易?"
他点点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去年九月,丽子开始咳嗽,吃了些小诊所的药没好转,去大医院一查,晚期了..."
"怎么会这么突然?"我惊讶地问。
"可能早有征兆,只是我们没在意。"他的声音充满自责,"我那会儿刚下岗,整天东奔西跑找活干,她怕我担心,什么都瞒着。"
一阵风吹过,花园里的玉兰花瓣簌簌落下,像是雪花一般。
"手术费、化疗费,前前后后花了多少?"我问。
"十几万了吧,卖了房子,东借西凑的。"他苦笑道,"现在住的是我舅舅家的小平房,连药费都成问题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十几万,这在九十年代是个天文数字。
一番交谈,李建国的故事慢慢铺展开来。
厂子停产后,他做过装卸工、修自行车、摆过地摊,可妻子突然病倒,医药费如同无底洞。
他变卖了家里能卖的一切,从冰箱到电视机,连婚戒都当了。
"那晚上真的很对不起,"他声音哽咽,"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听说你表哥在信托公司,想碰碰运气。"
"你可以直接跟我说啊,"我有些生气,"用得着搞这一出吗?"
"我...我怕你拒绝,"他低着头,"本想着吃完饭好好求你帮忙,可看到你掏钱时那表情,我...我就不敢面对你了。"
他的肩膀微微颤抖着,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在车间里风风火火的李建国,如今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
"那你后来去哪了?怎么不回来?"我追问。
"我去医院了,丽子突然高烧,医生说情况不好..."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等处理完医院的事,已经很晚了,我不敢再去找你,怕你更生气。"
我想起那晚我愤怒的样子,心里的石头慢慢落地,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愧疚。
回厂区的路上,我碰见了老工友王师傅,他正蹲在楼下修自行车链条。
"老王,听说李建国媳妇病了?挺严重的?"我试探着问。
王师傅放下扳手,抹了把额头的汗:"唉,可不是嘛,那孩子命苦啊。"
聊起李建国,他告诉我:"建国这孩子其实挺好的,厂里发不出工资那阵子,他偷偷资助过好几个困难户,从不张扬。"
"是吗?"我有些意外。
"记得老刘家闺女上大学交不起学费吗?是建国悄悄送去的两千块。老刘到现在还不知道是谁帮的忙呢!"
我恍然大悟,记忆中浮现出那个总是笑嘻嘻的李建国,每次食堂打饭都会多要一勺菜,说是"解馋",其实是偷偷送给门卫老李家那个没了母亲的小孙子。
还有那次厂里组织义务劳动,他二话不说,一个人扛起了最重的水泥袋,把手磨出了血泡也不喊苦。
"建国心好,就是命不好啊。"王师傅叹了口气,"他媳妇病了后,他每天晚上去医院守着,白天出去找活干,瘦了一大圈。"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海里全是李建国那憔悴的身影和他妻子苍白的面容。
妻子被我吵醒,嘟囔道:"咋了,做噩梦了?"
"没,想事情呢。"我坐起来,倒了杯水。
"想啥呢,说出来听听。"她打了个哈欠。
我把李建国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包括那顿饭的事。
妻子沉默了一会,说:"人家都这样了,咱们得帮帮忙。"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点点头。
第二天,我组织了几个老同事,每人凑了点钱,我出了两百,加起来有八百多块。
又找了表哥帮忙联系医院的专家,说不上啥大用,但至少能让医生多关照一下。
当我们出现在病房门口时,李建国愣住了,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别愣着了,拿着!这是咱们哥几个的一点心意。"我把装着钱的信封塞到他手里。
"我...我..."他手足无措,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病床上的张丽看着我们,眼里闪烁着感激的泪光。
"行了,又不是外人。"我拍拍他的肩膀,有些不好意思,"以后有啥难处,直说就是,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
"就是,老李,咱们什么交情?"老王也凑过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是咱们厂的传统!"
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嘴唇颤抖着:"谢谢...谢谢..."
我们都有些不自在,佯装生气道:"行了,别哭丧着脸,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屋子里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温暖,仿佛我们又回到了那个团结互助的年代。
那段时间,我们轮流去医院照顾张丽,给李建国减轻一些负担。
我打听到市里有个药厂在招工,就推荐李建国去应聘,虽然工资不高,但能解决眼前的困难。
慢慢地,张丽的情况有了一点好转,能坐起来了,偶尔还能下床走几步。
一个月后,我再次来到医院,带了几个热腾腾的肉包子。
李建国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喂给妻子吃。
张丽的气色好了不少,脸上有了一点血色,冲我微微一笑:"周大哥,谢谢你们。"
"客气啥,都是一个厂的。"我不好意思地摆摆手。
"周哥,等丽子好了,我一定重新请你吃饭,把那顿欠的补回来。"李建国认真地说,眼神坚定。
我笑了:"行啊,不过这回我点菜,你付钱。"
"一言为定!"他伸出手,我们重重地握在一起。
半年后,张丽出院了,虽然还需要定期复查,但总算能回家休养。
我和妻子去他们租住的小房子看望,带了些鸡蛋和水果。
房子虽小,却收拾得很干净,窗台上摆着几盆绿植,墙上贴着他们的结婚照,两人的笑容灿烂如阳光。
李建国在药厂站稳了脚跟,每月有了固定收入,日子虽然紧巴,但总算有了盼头。
那天离开时,张丽塞给我一个纸包,里面是她亲手缝的一对小布老虎。
"这是谢礼,也是祝福。"她腼腆地说,"希望周大哥一家平安幸福。"
我拿着那对做工精细的小布老虎,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直到现在,这对小布老虎还放在我家的电视柜上,每次看到,就会想起那段特殊的日子。
人这辈子,难免会有难堪、误解,甚至是愤怒的时刻。
就像那顿我们都没能好好吃完的饭,留下的却不只是账单和愤怒,还有后来的理解与温暖。
生活不容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和难处,就像改制大潮中的我们,被命运裹挟着前行,有时甚至来不及道别。
也许,真正的情谊不在那些华丽的饭桌上,而在于当对方走投无路时,你能否伸出援手,给他一个台阶下。
现在回想起来,那顿四百多块的饭钱,算是我这辈子花得最值的一笔了。
因为它让我重新认识了一个朋友,也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情谊。
如今,当我和李建国偶尔在街上相遇,我们会坐在路边的小摊上,点两瓶啤酒,聊聊各自的生活。
不需要那些浮夸的场面,不需要那些虚伪的客套,就这样简简单单,却比什么都真实。
正如李建国常说的那句话:"周哥,人这辈子,能交到几个真心朋友,比啥都强!"
每当这时,我总会笑着举起酒杯,心里默默感谢那顿未能好好吃完的饭。
因为正是那顿饭,教会了我生活中最宝贵的一课——理解与宽容,才是人与人之间最珍贵的情感。
来源:苹果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