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卡拉乔克山高耸如屏,站在连队营区远眺,山坡、峡谷一片一片枝杆苍黑的野苹果和野杏树林,兀自挺立在雪地里,于沉默里等待春天。透明蔚蓝的天空,像透明的冰。寒风在落光了叶子的树枝上打着尖啸,仿佛戍边军人时缓时疾的声声马蹄。
夜色明亮
文图 | 王雁翔
一
我是隆冬时节抵达阿拉马力边防连的。准确说是甲辰年最后一周。厚厚的冰雪在起伏的雪山峡谷酣睡着,大地莽莽苍苍,冰封雪裹。
卡拉乔克山高耸如屏,站在连队营区远眺,山坡、峡谷一片一片枝杆苍黑的野苹果和野杏树林,兀自挺立在雪地里,于沉默里等待春天。透明蔚蓝的天空,像透明的冰。寒风在落光了叶子的树枝上打着尖啸,仿佛戍边军人时缓时疾的声声马蹄。
一直到熄灯号响过,官兵们都休息了,我才和连长梁欢坐在一起。在他桌上,看到一封信,我心里一动,现在网络无处不在,还有人写信?
梁欢说,信是连队在外学专业的上等兵肖磊写来的。
经他同意,我打开信,一封写得密密麻麻的八页长信。信里除了汇报自己在集训队的学习和生活,更多是率性的东扯葫芦西扯叶。分享其中几段:
记得3月份,连队一批老兵要退伍了,你想组织他们去山外的霍尔果斯口岸看看。有人提醒你,万一出个什么事,要担责,意思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想到你竟亮声说,有什么事责任你来担。
你不知道,当时听到这句话,我眼晴都亮了,在心里更加坚定了要在连队好好干的决心。我以前对党员的担当与付出,大多来自媒体,你的斩钉截铁,让我打心里折服。这也是那天在机房值机,我困得不行时站起来煽自己嘴巴,也不让自己打瞌睡的原因。
人格的魅力来自被人信任、信服的能力和舍我其谁的担当。
那天早晨出完早操,你说周末利用休息时间,去后山搞一次春游,到山坡上看看春天的小草小花是怎么长出来的,露珠如何凝结在叶尖上。你不知道我听了有多惊喜,心里暖烘烘的,一股暖流与欢喜从心底荡过。我们很多人其实都缺乏对生命的真正理解,缺乏关乎生命的几堂课。
我很想见这名叫肖磊的上等兵。但梁欢说,他两个月后才归队。
我把信放回桌上,笑说,踏青春游,战士们肯定很欢心。
“这是去年三月底的事儿。”梁欢说,冬天山里冰天雪地,出门就是山,一山连一山,很少能见到外边的人。新下连的一批战士不适应这里的自然环境,加上那段时间巡逻执勤任务重,几乎天天爬冰卧雪,一出去就是一整天,很辛苦。三月底四月初,山上草刚冒芽,有些地方雪还没化,就想组织战士们爬爬山,感受一下工作之外的活力,放松一下心情,带上零食、乐器去后山踏踏青。生活中有许多美好的事情,学会观察、欣赏,大自然其实并不荒凉。连队是守卫边境的哨所,也是培养人的学校。我们的工作生活,不是日复一日的枯燥、重复。让战士们学会经历、观察、感受、欣赏一切微小的欢喜,在观察与思考里有自己的判断,学会爱,才能成为自带光亮与温暖的人。
“生活之美,人生之美,既要有赴蹈火的大美,也要善于发现那些零零碎碎的小美好,我们常年默默坚守在这大山里,也许没人会记得我们,但我们一定会记得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边防线上的草木山岩,都会成为我们终生难忘的风景。”梁欢沉思着说。
英国作家毛姆说,一个人能观察落叶、鲜花、从细微处欣赏一切,命运就不能把他怎么样,一个人能在细微处发现美、欣赏美,也意味着它有好的生活态度,并且能和生活和解。
想起唐代诗人韦庄的《访山僧不遇》,诗云:
池竹闭门教鹤守,琴书开箧任僧传。
人间不自雪行迹,一片孤云在碧天。
有些美,其实不在远方,在生活的不经意处,冰天雪地里枯瘦的树影,远处雪山上缭绕的云雾,未结冻的河流,如清新淡雅的水墨。我相信官兵们眼里有了四季不同的美,工作和生活便不再枯燥寂寞。
明代诗人陈继儒常居山中,有人问他,山中何景最奇?
他说,雨后露前,花朝雪夜。
其实这不过是常见的时令变化,用心观赏,便成了鲜活生动的美景。山之光,水之声,月之色,花之香,都是自然之美,官兵有了纯净的审美之心,这遥远的群山不再荒凉,心里焕发出照亮心灵的光彩,就会更加懂得自己的使命与担当。
二
身型瘦削,眼神明亮、坚毅的梁欢,高中毕业考入军校,毕业主动申请到边防,在红海沟边防连当排长。
他带着战士坚守在远离连队十多公里的前哨,荒无人烟的群山,无限寂寥。他心里波涛翻涌,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刚从农村考出来,又来到一个还不如农村的地方,失落与迷茫让他坐卧不宁。在前哨守了三个月,他就有些坚持不住了。
“晚上点完名,我会独自去哨所后边一个山包上坐坐,那里能看到都拉塔口岸几星忽隐忽现的灯火,也许是太寂寞了,心里非常渴望一个有点灯火的地方,那怕只看几眼。”梁欢笑说,“哨所周围是深沟,晚上一片漆黑,静得吓人。那段时间,觉觉自己像被世界抛弃了。”
几个月后,他又转到另一个前哨,依然沉寂,原始。在那里,周末跑步,再累他一趟也要跑二十公里。因为二十公里外,有一个小村庄,有几户人家和炊烟。每次跑到那里,他心里都会升起一种亲切情愫,觉得那个小村庄很像自己的家乡。
全新的人生处境考验着他的意志,也不断磨砺、升华着他的认知。在风雪边关的初体验与万般滋味里,在诸多不适里挣扎了一段时间,心像他守望的世界,也渐渐安静下来,在逃避、适应与改变之中,他选择了适应与改变,“改变不能适应的,适应不能改变的”。
在一线拼搏几年,他走进阿拉马力边防连任连长。
一天巡逻返回途中,他带着两名战士走在队伍后边,从后山山坡往下走,时值五月下旬,太阳即将落山。
他的心忽然被眼前的世界震憾,山坡铺满绿草与野花。尽管群山寂寥,许多地方是荒芜的岩石与沙砾,但有些地方却生机勃勃,小草长得密密实实,嫩鲜的野草与野花随风摇动,在夕阳之中望去,似乎整个大地都在轻轻颤动。山坡、峡谷一片一片野杏树林和野苹果林,粉色或白色花朵正蓬勃热烈地盛开,远处水库波光潾潾的水面反射着夕阳迷人的光芒。一只鹰在蔚蓝的晴空,在峡谷之上盘旋,啸声如箭簇飞鸣。一切像一幅色彩缤纷的山野油画,跟自己童年的记忆重叠在了一起。他的心里顿时升起一种难以描述的辽阔与敞亮,他发现自己和官兵守望的边疆如此美丽迷人。他在心里问自己,是忙碌,还是粗心让自己忽视了自然的美?
从此,他要求战士们写日记,有空闲时把自己的见闻、观察、感受、思念、向往,零零散散地记下来,对大自然,对自己守望的山河抱有年轻人的好奇和热情,在不断的观察、思考里,学会去爱,去感受,去欣赏。鼓励战士们每月读一本书,开展读书交流、演讲,在经历与阅读中,像海绵一样不停地感受新事物。
三
去年春节前,他用半个多月休息时间,在灯下给连队每名官兵家里写了一封信,介绍官兵们在连队的付出与成长,感谢他们的默默支持。他知道,每个军人的坚守与奉献,都离不开家人的支持与理解。
九月,一名叫李忠明的东北籍战士,在连队奋斗八年,工作很出色,一心想留队选晋上一级士官,但连队选晋名额有限,未能留队。
离队前一天晚上,梁欢和他聊天,李忠明心情有些沮丧。未能留下这名好兵,他心里也有些失落。俩人坐在连队单杠训练场上,他一抬头,看见满天繁星特别明亮,如一朵朵菊花在夜空中怒放。
“世界很大,人生很短,回去了像在连队一样好好干,不要辜负最好的自己。”梁欢说,当你回到地方,某一天想起这个深山里的夜晚,想起头顶满天繁星,想起我们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夜,像兄弟一样坐在一起聊天,一定会很美好。
今年八月,在巡逻路上,梁欢问驾驶员张吉辉,还有一月你就中士期满了,如果选晋不上咋办?
张吉辉说,我没考虑过选晋不上,肯定能留队,我想跟战友们一起好好守边防。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默然往前走。到阿拉马力任职后,他曾多次给战士们说过:能不能选晋上士官,不是你们想的事儿,是连队考虑的,你们要做的就是认认真真干好自己的工作。
2022年冬天,眼看就要过年了,大雪纷纷扬扬,气温零下三十多摄氏度,连队从未结冻过的供水管道冻了。陈吉辉主动请缨,下午四点顶着寒风大雪出发,去冰天雪地里查找水管冻结的地方。
天地白茫茫,什么都看不到,他从连队向外排查,在积雪没膝的山坡上,顺着管道走向,跌跌撞撞一路排查八公里多,在山脚水泵房外找到冰结处,疏通水管,回到连队已是凌晨两点多,衣服上结满了冰,冻得半天说不出说话。
梁欢到连队时,陈吉辉刚当班长,工作踏实认真,总结梳理能力欠缺一些。看到班里战友身上缺点和问题,不善提醒,不敢批评。
一天晚点名后,梁欢把陈吉辉所在班留下,让陈吉辉现场逐个讲评全班同志,谁有什么问题,必须丁是丁,卯就卯,不能含糊其词。
陈吉辉讲评完,他问全班战士:班长对你们缺点讲评的对不对?战士们说:讲得挺准。
经过半年帮带磨砺,陈吉辉管理能力很快提升起来,班里样样工作有板有眼。
有一段时间,连队军马饲养得不好,有几匹比较瘦。梁欢知道连队什么东西坏了,陈吉辉看到了会主动修好,水、电、暖各种活儿都会干。有天晚饭前,他对陈吉辉说,你会电焊,等哪天有空了,给马厩里搞一个隔栏,把瘦马和别的马隔开饲养。
没想到陈吉辉晚饭后立马就去马厩忙碌了。马厩里晚上光线不好,有些昏暗,为了看清焊点,陈吉辉没戴电焊帽,活干得漂亮,第二天人却出状况了,眼晴肿得像桃子。
梁欢记得小时候,父亲去工地上干活,有一次眼晴被电焊刺伤,在村里找母乳洗过眼晴。妻子带着还未断奶的儿子正在连队探亲。他让妻子挤了小半碗母乳,端去让陈吉辉洗眼晴。
八月底,选晋士官审批结果下来,晋级留队名单里没有陈吉辉。一心想留队的陈吉辉,哭了一下午。
“吉辉很优秀,但五名战士都想留队,只有两个选晋名额,没留下他,我的心里一直很愧疚。”说着,他抬头静静地望着天花板。
已凌晨两点了,不能再聊下去,明天还有工作。互道晚安,回到房间,天阴着,窗外却不黑,洁白的冰雪如清辉,夜色明亮。在这遥远的边防,每个在冰天雪发里跋涉的军人,都会有不同的欢喜与苦涩。但记忆比时间更丰厚蕴藉,也更迂回盘桓。
来源:干爽的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