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天还没亮,我就听见老杨家的三轮车突突地响。这声音夏天听了三个月,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天还没亮,我就听见老杨家的三轮车突突地响。这声音夏天听了三个月,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村里人都叫他”傻杨”,倒不是说他脑子有问题,而是他做事总跟大伙儿不一样。六十多岁的人了,别人都在家带孙子享清福,他倒好,租了村东头那十亩荒地,非说要种野菜。那地方离水源远,土质硬得跟石头似的,连杂草都懒得长。村里人都笑话他是被蚊子叮了脑袋。
“老杨,你这是要折腾到啥时候啊?”我有天早上出门倒垃圾,看见他推着车子往地里走,忍不住问他。
“等着瞧呗。”老杨抹了把额头的汗,笑得跟个孩子似的,“等我种出来了,您老第一个尝。”
他媳妇儿去年走了,剩他一个人住在村东头的老房子里。儿子在县城开了个小卖部,隔三差五回来看看,每次都劝他过去一起住。老杨不去,说城里人挤人的,憋得慌。
荒地是村集体的,原本打算卖给开发商盖厂房,后来因为环保不达标黄了。老杨跟村委会主任磨了半个月,才以一年三千块钱的价格租下来。
“我看是烧钱。”村委会会计老刘在大榕树下抽烟时说,“那鬼地方,撒金子也长不出庄稼来。”
大伙儿都笑,说杨老头儿怕是老糊涂了。
我倒觉得他挺可怜的。人老了,儿女有自己的生活,老伴也没了,总得找点事做。种地就种地吧,就当是锻炼身体。
没想到老杨是真较真。
第一年,他天天往地里跑。先是雇推土机把地平整一下,挖了几条沟渠。后来又从山上运来十几车腐叶土掺进去。一个老头子,干得比小伙子还起劲。
村里有人偷偷去看过,回来说:“光秃秃的,啥也没有,就插了一堆木桩子,拉了一些黑网,跟鬼屋似的。”
“要我说他呀,”理发店里的张婶边剪头发边说,“就是老了心里空,找点事做。他种不种无所谓,关键是打发时间。”
老杨种的到底是啥,没人知道。他说是野菜,可谁见过这么种野菜的?野菜不都是自己长的吗?
中秋那天,他给我送来一小袋干菜。
“尝尝。”
我接过来,是一些干巴巴的叶子,皱巴巴的,黑不溜秋。
“这是…”
“灰灵芝。”老杨眼睛发亮,“山上的野菜,城里人最近吃这个。”
我半信半疑地泡了点,味道又苦又涩,还带着一股子土腥味。我婆娘尝了一口就吐了,说这是喂猪的吧?
老杨不在意,说:“第一年的不好吃,等野性去了,味道就对了。”
果然,第二年他又折腾开了。这回不光是种,还在地里搭了个小棚子,有时候晚上都不回家。村里人更觉得他疯了,背后叫他”杨疯子”。
那年夏天,我去县城办事,路过他地里。远远看见老杨在棚子前面摆了张小桌子,正低头写着什么。
“写啥呢?”我停下电动车问。
“记账。”他招呼我坐,给我倒了杯水。杯子边缘有个小缺口,水里飘着几片茶叶。
他翻开一个发黄的笔记本给我看,密密麻麻记满了日期、温度、湿度,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数字和符号。角落里还贴着几片干草。
“这是上个月的新芽,发得不错。”老杨指着那片干草说。
我点点头,其实啥也没看出来。
棚子里有个木架子,上面整整齐齐摆着几十个塑料盒,每个盒子里都是泥土,上面长着一些细细的嫩芽。盒子边上贴着写满字的纸条。
“这些都是试验品种,”老杨脸上带着我从没见过的认真,“差不多有二十多个品种了。”
他指着其中一盒,“这个是’紫背天葵’,高山上的,有清热解毒的功效。旁边这个是’雪灵草’,可以泡茶喝,对心脏好…”
我不懂这些,只能不停地点头。看他那神情,仿佛在介绍自己的孩子。
老杨的背似乎比去年更驼了,手上的茧子厚得像树皮。但他眼睛里有光,说起那些野菜时像个大学教授。
我突然觉得有些惭愧。
第三年春天,老杨不再天天去地里了。村里人以为他终于放弃了,其实不是。
“野菜有自己的规律,”他对我说,“该长的时候你越管它,它反而长不好。得给它自由。”
仿佛那些植物有灵性似的。
中午在小卖部买烟,碰见他儿子杨建国。寒暄几句,他叹了口气:“我爸啊,就是闲不住。我说接他去县城住,他不去,非要在村里折腾那些草。”
“你爸爸是真喜欢啊。”我说。
“喜欢什么啊,种那么多野草有啥用?连猪都不爱吃。”杨建国笑着说,“我看他就是寂寞,找点事做。”
可就在夏天结束的时候,事情有了变化。
那天下午,一辆黑色的SUV开进了村里,车牌是外地的。车停在村委会门口,下来两个西装革履的人,看着就不是本地人。
原来是县里一家农业公司的老板,专门来找老杨的。
“种野菜那个老头住哪里?”他们问村委会主任。
这事一传十,十传百,不到晚上全村都知道了:有人要收老杨的野菜,而且价格不菲。
第二天,又来了几辆车,这次直接开到了老杨的地里。
我骑车经过时,看见老杨正带着几个人在地里走,不时停下来指指点点。他们小心翼翼地采摘那些我看起来和普通杂草没什么两样的植物,装进特制的盒子里。
“听说了吗,老杨那些野菜,有一种卖到了一斤三百多!”张婶在村口卖豆腐时兴奋地告诉我。
“这么贵?”我不敢相信。
“可不是嘛!那些可是’天然有机食材’,城里的高档餐厅专门要的。”
我半信半疑,直到那天下午看见老杨骑着他那辆破三轮,后座上放着一个红色的塑料箱子。
“卖了不少吧?”我问他。
老杨腼腆地笑笑,没说话,但眼睛里的满足藏不住。
后来才知道,老杨种的那些野菜,有好几种都是药食同源的珍稀品种。特别是一种叫”雪灵草”的,只在高海拔山区自然生长,人工种植极难成活。不知老杨用了什么方法,居然在平原地区培育成功了。
那些看起来像鬼屋的设施,其实是模拟高山环境的遮阳网和通风系统。那些奇怪的记录,是他每天观察植物生长状况的笔记。
“我以前在林业站上班,”一天晚上,老杨坐在我家院子里,喝着茶,慢悠悠地说,“年轻时候上山采样,认识了不少野菜。退休了闲着也是闲着,就想试试能不能种活。”
“那你怎么不早说啊?大家都以为你…”
“说了也没用,”老杨笑着摇头,眼角的皱纹堆成一团,“种东西这事,做比说重要。再说,一开始我也没把握。”
老杨的院子里挂着一只蓝色的塑料喇叭,是村里广播站淘汰下来的。六点半准时响起”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再没关过。他媳妇儿活着的时候老嫌吵,要拆掉,老杨不让。他媳妇走后,那喇叭更是一天到晚开着,像是怕安静似的。
现在,那喇叭只在早上响一会儿了。
村委会决定把老杨的种植模式推广开来,还专门请他做了技术顾问。原本打算卖给开发商的那片地,现在规划成了”有机山野菜种植基地”。
老杨依然每天早出晚归,不过不再是一个人了。村里有几个同龄人跟着他学种野菜,还有县农业局的年轻人来”取经”。
他儿子杨建国也回来帮忙了,负责联系销路。据说已经和省城几家高档餐厅签了长期供货合同。
“你现在可是咱们村的名人了。”我打趣道。
“啥名人不名人的,”老杨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就是种几棵草。”
那天下午,我在村口的大榕树下乘凉,看见老杨领着几个年轻人从地里回来。他走路的姿势还是有些驼,但步子很稳,背影意外地挺拔。
年轻人叽叽喳喳地围着他,像围着一座宝库。老杨时不时停下来,弯腰指着路边的一些小草,讲得眉飞色舞。
晚霞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融进了村庄的暮色里。
老杨租地种野菜已经第四个年头了。那些当初笑话他的人,现在有不少都跟着他学种野菜。
村里现在有个新名字——“野菜村”。
上个月,县电视台来拍了专题片,说是要推广老杨的经验。老杨穿着那件褪了色的蓝布衬衫,在镜头前局促不安,说话都结巴了。
采访完,他坐在我家门口的石凳上,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递给我一根。
“老杨,你咋想到要种这个的?就因为以前在林业站工作?”我问他。
他摇摇头,吸了口烟,慢悠悠地说:“我媳妇生前总说想吃小时候山上的野菜,说城里买的都是假的。我那时候总说等忙完这阵子带她回老家去挖。结果一拖再拖,她病了,走了,也没吃上…”
烟雾模糊了他的脸,我看不清表情。
“我就想,要是能种出来多好。”他接着说,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种出来了,她在那边,也能知道吧。”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远处传来收音机的声音,是老杨最爱听的评书。傍晚的风吹过稻田,带来稻谷的清香。
“对了,”老杨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递给我,“这是新培育的一种,叫’山丁香’,清热去火的,你给你孙子留着,夏天熬夜打游戏上火了可以泡水喝。”
我接过来,袋子里是一把干瘪的紫色小花,看着普普通通,闻起来却有股淡淡的清香。
“谢谢,有心了。”
他摆摆手,站起身,说要回去给地里的草浇水。
“这么晚了,明天再去呗?”
“不行,”老杨认真地说,“野菜跟人一样,也有脾气。你对它好,它才对你好。”
说完,他弯着腰走了,影子在夕阳下拉得老长,渐渐融入暮色中。
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突然明白了什么。
那十亩荒地,对老杨来说,或许不只是种野菜的地方,更是他和逝去妻子的一种对话。而那些野菜,是他用土地、汗水和时间,写给她的一封长长的情书。
日子还是那样过,季节更替,村里的人来来往往。
老杨依然每天早出晚归,照顾他的野菜。他的背似乎不那么驼了,笑容多了起来。
村东头那片曾经的荒地,如今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我有时想,人这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活着?大概就是为了在平凡的日子里,找到那片属于自己的荒地,辛勤耕耘,等待花开。
而老杨,已经找到了。
来源:张富强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