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温水。客厅里没有开主灯,只有一盏昏黄的落地灯,光线勉强勾勒出家具沉默的轮廓。
门铃响了。
一声,两声。固执,且带着不容置喙的急躁。
我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温水。客厅里没有开主灯,只有一盏昏黄的落地灯,光线勉强勾勒出家具沉默的轮廓。
陆驰在书房,门虚掩着,我能看到他挺直的背影,像一棵扎根在暗处的雪松。
门铃还在响,第三声,更重。
我放下水杯,杯底和玻璃茶几碰撞,发出一声轻微但清晰的脆响。
陆驰的肩膀动了一下,但他没有回头。
这是我们的默契,或者说,是我们这段仅仅维持了四十八小时的婚姻里,迅速形成的第一条规则:属于我的麻烦,由我自己处理。
我起身去开门。
猫眼里,是我爸,我妈,还有我那位被他们视若珍宝的养女妹妹,江安安。他们三人的脸挤在小小的圆形视窗里,扭曲,且贪婪。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
冷风裹挟着楼道里的白光灌进来,吹得我睡袍的衣角猎猎作响。
“你还敢开门?”我妈率先冲了进来,她的声音尖利得像要划破这屋里的宁静。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眼睛死死盯着我身后的屋子,像一头闯入别人领地的母狼。
“江楚,你这个黑了心肝的白眼狼!这么好的事,你竟然敢瞒着我们自己占了!”
我爸和我妹跟了进来,他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打量着这间宽敞明亮的大平层,眼神里的震惊和懊悔几乎要溢出来。
江安安则躲在我爸身后,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我,眼泪说来就来。
“姐姐,你怎么能这样……陆大哥他……他明明是给我介绍的……”
我平静地抽回自己的手,后退一步,与他们保持一个安全的社交距离。
“房子不错吧?”我问,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我妈被我这个反应噎了一下,随即怒火更盛:“何止是不错!江楚,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军区大院!你知道你嫁的这个陆驰是什么人吗?他是上校!上校!”
她的尾音因为激动而破裂开来,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我知道。”我说。
这两个字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他们所有的侥unces。
是的,我知道。
就在两天前,我还不知道。
两天前,周五,晚饭。
我家那张用了十几年的老旧饭桌上,摆着三菜一汤。糖醋排骨,清蒸鲈鱼,荷兰豆炒虾仁,都是江安安爱吃的。
我面前,是一碗白米饭。
我妈把最后一块排骨夹到江安安碗里,看她的眼神,柔得能掐出水来。
“安安多吃点,最近都瘦了。”
然后她转向我,那点温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不耐烦。
“江楚,跟你说个事。”
我停下筷子,抬起头。
“之前你王阿姨给安安介绍的那个对象,你还记得吧?”
我点点头。
“人家那边催了,想先把证领了。但安安最近接了个重要的芭蕾舞演出,正在关键时候,不能分心。”
我爸放下酒杯,接过了话头,他的声音总是带着一家之主的威严。
“对方条件不错,是个退下来的老干部,家里有点底子,就是年纪大了点,快四十了。但人老实,会疼人。这门亲事不能黄了。”
我看着他们一唱一和,心里一片雪亮,已经猜到了下文。
果然,我妈说:“所以,我们商量了一下,你替安安先去把证领了。”
“替?”我重复这个字,觉得荒唐。
“对,替!”我妈的语气不容置疑,“反正就是走个过场。等安安演出结束了,你们再去离了,到时候让安安再跟他办。你放心,男方那边我们打过招呼了,说我们家有两个女儿,先让姐姐去,他们同意了。”
她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这不是一场婚姻,而是去菜市场买菜,姐姐没空,妹妹去一趟。
江安安低下头,小声说:“姐姐,对不起啊,都是我不好……可是那个演出对我真的很重要……”
她肩膀微微耸动,看起来委屈极了。
我爸“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
“江楚!养你这么大,让你为家里做点事怎么了?安安的前途比什么都重要!你呢,一个三本毕业,在个小公司做文员,一个月挣那几千块钱,有什么前途可言?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我的心像是被泡在冰水里的石头,又冷又硬。
我看着他们,我所谓的“家人”。
我的亲生父母,和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女。二十年来,我就像这个家里一个多余的摆设,是江安安的对照组,是她所有光芒下的阴影。
她要新裙子,我就得穿旧衣服。她要学钢琴,我就得放弃美术班。如今,她不想嫁的人,就要我“替”她去嫁。
我没再说话。
因为我知道,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只会招来更难堪的羞辱。
沉默,是我唯一的武器,也是我最后的尊严。
第二天,周六,民政局。
我妈一大早就把我从床上拽起来,扔给我一条看起来还算端庄的连衣裙。
“打扮精神点,别给人家留下坏印象。”她叮嘱道,眼神里没有关心,只有盘算。
我们在民政...局门口等了大概十分钟。
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停在路边,车上下来一个男人。
很高,很瘦,穿着简单的黑色冲锋衣和长裤。身姿笔挺,步伐沉稳,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量过。
他走到我们面前,目光先是落在我妈身上,微微颔首,然后转向我。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深不见底,像寒潭。里面没有一丝波澜,只有审视。他的脸上有一道很浅的疤,从眉骨延伸到太阳穴,非但没有破坏他的容貌,反而增添了几分冷硬的凌厉。
他看起来并不老,顶多三十出头。只是气质太过沉稳,眼神里的沧桑感,让他显得与年龄不符的成熟。
“陆驰。”他开口,声音低沉,像大提琴的G弦。
“江楚。”我报上自己的名字。
没有多余的寒暄。
我妈谄媚地笑着:“陆先生,真不好意思,安安她……”
陆驰抬手,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他的目光依旧落在我身上:“是她就可以。”
那眼神,像是在确认一件货品。
我妈的笑容僵在脸上,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只要能搭上这门亲事,过程如何,是谁,似乎都不重要。
领证的过程快得像一场梦。
拍照,填表,签字,盖章。
红色的本子拿到手里,还有些不真实。
我成了已婚妇女,嫁给了一个只见了一面的男人。一个我以为的,被妹妹挑剩下不要的,“又老又丑”的男人。
从民政局出来,我妈就找借口走了,临走前还不忘叮嘱我:“好好跟陆先生相处,别耍大小姐脾气。”
我心里冷笑,在这个家,我何曾有过耍脾气的资格。
只剩下我和陆驰。
气氛有些尴尬。
“上车吧。”他言简意赅。
车里很干净,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空旷,只有一股淡淡的皮革味。
他把一个信封递给我:“这是彩礼,密码是卡号后六位。”
我没有接。
“我不需要。”
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似乎有些意外。他大概以为,我是为了钱才同意这场荒唐的交易。
“这不是给你的。”他说,“这是给江家的。你替了江安安,这笔钱就是你的酬劳。收下,这是交易的一部分。”
他的话很直接,也很伤人。
他把一切都定义为一场交易。
也好。
交易,总比谈感情来得简单。
我接过信封,没有打开看,直接放进了包里。
“还有,”他又递过来一把钥匙,“这是家里的钥匙。我工作忙,不常回来。你住主卧,里面东西都齐全。”
我接过来,钥匙冰凉的,硌在手心。
“我也有我的条件。”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这场婚姻,本质上是一份合同。我履行我的义务,扮演好‘妻子’的角色。但合同有期限,我希望是一年。一年后,我们离婚,互不相干。”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泛白。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提出这个。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拒绝。
车窗外,街景飞速倒退,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那道疤痕也随之若隐若现。
“可以。”他终于开口,只说了两个字。
车子开进一个大门,门口有站得笔直的哨兵敬礼。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里……不像是普通小区。
直到车子停在一栋楼下,我跟着他走进电梯,看着他按下楼层,我才意识到,我对他一无所知。
他的家,很大,装修是极简的黑白灰色调。干净,整洁,没有人气。像酒店的样板间。
“你的房间在那边。”他指了指主卧的方向。
“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把我的行李箱放在门口,转身就要离开,没有一丝留恋。
“等一下。”我叫住他。
他回头。
“你的职业……王阿姨说,你是退下来的干部。”我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他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她没说错,某种意义上,算是。”
他走了。
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留下我一个人,站在这个巨大的,空旷的,陌生的“家”里。
我拖着行李箱走进主卧。
房间比我原来那个小卧室大了三倍不止。独立的衣帽间,浴室,还有一个小阳台。
衣帽间里,一半是空的,另一半挂着几件男士的衣服。
不是西装,不是休闲服。
是……军装。
笔挺的肩章,金色的绶带,还有那耀眼的星徽。
一套,两套,三套。常服,礼服……
我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硬挺的布料和冰冷的金属。
有一件衬衣的领口,还残留着淡淡的硝烟和汗水的味道。
不是退下来的老干部。
是现役军官。
而且军衔,是上校。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
我慢慢蹲下身,靠着冰冷的衣柜门,忽然就笑了。
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那精明算计了一辈子的父母,他们用尽心机想把江安an嫁进豪门,却因为嫌弃对方“年纪大”,因为舍不得江安安受一点“委屈”,而把一场天大的富贵,推到了我手上。
他们以为自己是把一块废铁扔给了我。
却不知道,那是一块被尘土掩盖的纯金。
而现在,尘土被吹开,黄金露出了它原本的光芒。
“所以,你早就知道了?”
我妈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回来。她的脸上写满了嫉妒和不甘,像是自己煮熟的鸭子飞了,还是飞到了最讨厌的人碗里。
“在你嫁过来的第一天,你就知道陆驰是上校了?然后你就瞒着我们,安安稳稳地当你的官太太?”
“是。”我承认得坦荡。
为什么要否认呢?看着他们此刻追悔莫及的表情,是我这二十年来,最痛快的一刻。
“你……你这个毒妇!”我妈气得浑身发抖,扬手就要打我。
手腕在半空中被截住了。
不是我。
是陆驰。
他不知什么时候从书房出来了,就站在我身后,像一座山。
他的手握着我妈的手腕,没有用多大力气,但我妈的脸瞬间就白了,挣扎了一下,没挣开。
“阿姨。”陆驰开口了,声音不带一丝温度,“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
他的出现,让客厅里的气氛瞬间凝固。
我爸脸上那点虚张声势的威严立刻就垮了,换上了一副讨好的笑:“陆……陆上校,我们不是那个意思。我们就是来跟江楚谈谈心,这孩子,脾气倔。”
江安安也从我爸身后钻了出来,看到陆驰,眼睛一亮,脸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声音娇滴滴的:“陆大哥,你别怪我爸妈,他们也是为我着急。姐姐她……她抢了我的婚事……”
她一边说,一边泫然欲泣地看向陆驰,那楚楚可怜的模样,是她对付男人的无往不利的武器。
可惜,她用错了对象。
陆驰的目光甚至没有在她身上停留超过一秒。
他松开我妈的手,向前走了一步,不着痕迹地把我挡在了身后。
这是一个保护的姿态。
我的心,莫名地跳了一下。
“江安安小姐。”陆驰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军人特有的压迫感,“据我所知,当初王阿姨介绍的人是你。但最终,是你的父母主动联系介绍人,提出换人。”
他看着我爸妈,眼神锐利如刀。
“你们给出的理由是,江安安小姐要参加重要演出,分身乏术。而江楚小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他竟然一字不差地复述出了我妈当时的原话。
我爸妈的脸色,瞬间变得像调色盘一样精彩。
“我们……我们那是不知道你的条件这么好啊!”我妈急急地辩解,“要是早知道你是上校,我们怎么可能让江楚这个丫头占便宜!这福分,本来就该是安安的!”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毫不羞愧。
我简直要为她的无耻鼓掌。
“所以,你们今天来的目的,是什么?”陆驰问,直击要害。
“离婚!”我爸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让江楚跟你离婚!然后你再跟我们安安结婚!彩礼我们退给你,不,我们加倍退给你!”
“对!你跟她离婚!”我妈附和道,“她配不上你!我们安安才是最适合当官太太的!她会跳舞,会弹琴,长得又漂亮,带出去多有面子!”
江安安配合地挺了挺胸,努力展现着自己的“优点”。
我站在陆驰身后,听着这些荒谬绝伦的话,只觉得一阵反胃。
在他们眼里,女儿是什么?婚姻是什么?
是可以随时退换的商品吗?是谁价值高,就应该配给谁的战利品吗?
我从陆驰身后走了出来,站到他身边,第一次,主动与他并肩。
“爸,妈。”我开口,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第一,我和陆驰的结婚证,是受法律保护的合法证件。上面是我的名字,我的身份证号。所以,我是他法律上的妻子,这一点,毋庸置疑。”
“第二,婚姻不是菜市场的白菜,说换就换。你们以为这是在做什么?角色扮演游戏吗?今天你演,明天她演?”
“第三,”我顿了顿,看向江安安,她被我的目光看得瑟缩了一下,“属于我的东西,谁也抢不走。以前是我没能力,只能忍着,让着。但现在,不一样了。”
我转向陆驰,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映出我此刻无比坚定的脸。
“我不会离婚。”
我说。
“除非,陆驰先生主动提出。”
整个客厅,死一般的寂静。
我爸妈被我这番话镇住了,他们大概从来没想过,那个一向逆来顺受的女儿,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陆驰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很久。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然后,他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掷地有声。
“你们听到了。”他对我的父母说,“江楚,是我的妻子。这个事实,不会改变。”
他顿了顿,补充道:“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另外,”他的眼神冷了下来,“我家不欢迎不尊重我妻子的人。请回吧。”
这是逐客令。
赤裸裸的,不留情面的逐客令。
我妈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她指着我,又指着陆驰,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爸拉了她一把,又怨毒地瞪了我一眼,最后带着还在抽泣的江安安,灰溜溜地走了。
门“砰”的一声关上。
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和丑陋。
屋子里又恢复了宁静,只是这宁静,比刚才更加压抑。
我和陆驰,一站一坐,相顾无言。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张力,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刚才,他在我父母面前,维护了我。
他说,江楚是我的妻子。
他说,现在不会变,以后也不会变。
这些话,是在演戏给他们看,还是……有那么一丝真心?
我不敢想。
“谢谢。”我先开了口,打破了沉默。
无论如何,他为我解了围。
他没看我,只是走到窗边,拉开了厚重的窗帘。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城市的霓虹在他身后闪烁,给他镀上了一层疏离的光晕。
“我只是不喜欢别人在我的房子里大吼大叫。”他说,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淡。
原来如此。
是我自作多情了。
心脏那一点点因为他刚才的维护而升起的温热,瞬间冷却了下去。
“不管怎样,还是谢谢你。”我站起身,“刚才我说的话,不是一时冲动。”
他回过头,看着我。
“我知道你可能觉得这场婚姻很麻烦,娶了一个不想要的人,还附带了这样一堆极品亲戚。我很抱歉。”
“所以,我之前的提议,依然有效。”
我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他的身高很有压迫感,我必须仰起头才能看清他的表情。
“我们就当这是一份为期一年的合约。在这一年里,我会扮演好一个妻子的角色。对外,我们是夫妻。在长辈面前,我会给你面子。在家里,我们是室友,互不干涉。”
“我不会要你一分钱,我会自己找工作,养活自己。我的家庭,我会自己处理,尽量不让他们再来打扰你。”
“一年后,合约到期,我们就去办离婚手续。你恢复自由,可以去娶任何你想娶的人,比如……江安安。”
我说得很平静,像一个律师在宣读条款。
把自己的尊严和情感,全部打包,藏在这份理性的“合约”背后。
这是我能想到的,对他,对我自己,最体面的方式。
与其被动地等待被抛弃,不如主动设定一个终点。
陆驰就那么静静地听着,眼神幽深,看不出情绪。
他比我想象的要有耐心。
等我说完,他才开口,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饿不饿?”
我愣住了。
话题跳跃得太快,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什么?”
“我问你,饿不饿。”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晚饭还没吃。”
我这才想起来,从傍晚到现在,被我爸妈这么一闹,已经快九点了。
我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很轻,但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我的脸瞬间就红了。
陆驰看着我,嘴角似乎又出现了那种极淡的笑意,但这次,没有嘲讽,反而……有点暖。
“冰箱里有面条和鸡蛋。”他说,“会做吗?”
“……会。”
“那去做吧,做两碗。”
他很自然地吩咐道,仿佛我们不是才认识两天的陌生人,而是相处多年的夫妻。
我鬼使神差地“哦”了一声,转身走向厨房。
厨房很大,各种厨具一应俱全,崭新得像是从未使用过。
我打开冰箱,果然看到了挂面,鸡蛋,还有一些青菜。
我烧水,打蛋,切葱花。
动作很熟练。
这些年,为了躲开家里的低气压,我经常自己在外面吃,或者在公司解决。偶尔回家,也要负责做饭。我妈总说,女孩子不会做饭,以后嫁不出去。
现在想来,真是讽刺。
我嫁出去了,却是以这种方式。
身后传来脚步声。
是陆驰。
他靠在厨房门口,看着我忙碌的背影。
“江楚。”他忽然叫我的名字。
“嗯?”我回头。
“你刚才说的合约,我不同意。”
我的心一沉,握着锅铲的手紧了紧。
他要立刻离婚吗?
也是,被我那样的家人缠上,谁都会觉得是甩不掉的麻烦。
“我没有和江安安结婚的打算。”他看着我,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当初同意这门亲事,只是为了应付家里的催促。娶谁,对我来说,没有区别。”
“所以,娶了你,就是你。”
“至于离婚……”他停顿了一下,“军婚,不是你想离,就能离的。”
我的心,像坐过山车一样,从谷底又被猛地拽了上来。
军婚……
我忘了这一茬。
这意味着,只要他不同意,我就无法单方面解除这段婚姻。
我之前设想的“一年之约”,成了一场空谈。
“那你的意思是……”我有些无措。
“我的意思,”他朝我走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将我完全笼罩,“我们已经是夫妻了。这不是合约,是事实。”
“我承认,这场婚姻的开始很草率。但既然开始了,我们就试试看。”
“试试看?”我喃喃地重复。
“对,试试看。”他说,“试着……当一对真正的夫妻。”
锅里的水开了,咕噜咕噜地冒着泡,白色的水汽蒸腾而上,模糊了他的脸,也模糊了我的视线。
他说,试试看。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二十二年来,从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没有人愿意“试试看”接纳我,了解我。
我一直是被放弃,被忽略,被当成替代品的那一个。
“面要坨了。”他提醒我。
我如梦初醒,连忙把面条下进锅里。
那天晚上,我们吃了两碗简单的葱花鸡蛋面。
没有再谈论那些沉重的话题。
我们就那么安静地吃着,只有吸溜面条的声音。
吃完饭,他主动收拾了碗筷。
我看着他在水槽前洗碗的背影,宽肩窄腰,衬衫袖子挽到了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
这个男人,是我的丈夫。
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得像一湾深水。
陆驰真的很忙。
他经常早出晚归,有时候甚至一连几天都不回来。
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两条平行线,很少有交集。
我很快找到了新工作,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当助理。工作很忙,每天要整理大量的卷宗,但我很喜欢。
法律条文是冰冷的,黑白分明的,不像人心,有那么多灰色地带。
这让我觉得有安全感。
我爸妈没有再来闹过。
大概是陆驰的身份震慑住了他们。也或许,他们还在寻找别的办法,来“纠正”这个错误。
江安安给我发过几次信息。
无非是些含沙射影的话。
“姐姐,你现在一定很幸福吧?住在那么大的房子里,当着官太太。”
“听说陆大哥很忙,你一个人在家,会不会很孤单?”
“其实那天爸妈也是太激动了,你别怪他们。我们还是一家人,不是吗?”
我一条都没有回。
对他们,沉默是最好的回应。因为任何言语,都可能成为他们继续纠缠的借口。
我和陆驰的交流,依然很少。
但有些东西,在悄悄地改变。
比如,他不在家的时候,会提前发信息告诉我。
“今晚有任务,不回。”
“在基地,三天后归队。”
信息很短,没有标点,像在打报告。但我知道,他是在向我“报备”。
比如,冰箱里开始出现我喜欢喝的酸奶,和一些新鲜的水果。
我知道是他买的。因为这个家里,除了我们,没有第三个人。
有一次我加班到很晚,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
客厅的灯是亮着的。
陆驰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在看。茶几上,放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
是排骨玉米汤。
“回来了?”他抬头看我,眼神里没有了初见时的冷硬。
“嗯。”我放下包,“你……还没睡?”
“等你。”他说得自然而然,“给你留了汤,喝了再睡。”
我的鼻子一酸,差点掉下眼泪。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会等我回家,为我留一盏灯,一碗汤了。
我坐下来,默默地喝汤。
汤炖得很烂,玉米的甜味和排骨的肉香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很暖,从胃里,一直暖到心里。
“谢谢。”我说。
“一家人,不用说这个。”他淡淡地回了一句,继续看他的文件。
一家人。
从他嘴里说出的这三个字,分量那么重。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休假了。
整整一个星期。
他不用去部队,每天都在家。
我们之间的空气,开始变得有些不一样。
早上,我会多做一个人的早餐。他会默默地吃完,然后把碗洗了。
白天,他看他的军事杂志,我处理我的工作。互不打扰,但你知道,那个空间里,有另一个人的存在。那种感觉很奇妙,不孤单,也不拥挤。
晚上,我们会一起看一部电影。
通常是他挑的,战争片或者纪录片。很硬核,也很催眠。
我经常看着看着就睡着了,靠在他的肩膀上。
第一次发生的时候,我醒来时窘迫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却像没事人一样,只是说:“睡着了?那回房睡吧。”
他的肩膀很宽,很硬,靠着并不舒服。
但很安心。
就像一个坚固的港湾。
那个星期快结束的时候,他带我回了一趟陆家老宅。
我这才知道,他口中“催婚的家人”,是怎样一个显赫的家族。
他的爷爷,是开国元勋之一。他的父亲,也是身居高位的将军。
一屋子的将星闪耀。
我穿着他为我准备的连衣裙,局促不安地跟在他身边,像一个误入天鹅湖的丑小鸭。
饭桌上,那些看似不经意的盘问,比我律所老板的质询还要犀利。
“小楚是哪里人啊?”
“在哪里高就啊?”
“父母是做什么的?”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小刀,扎在我的痛处。
我只能含糊其辞。
陆驰握住了我放在桌下的手。
他的手掌宽大,干燥,带着一层薄薄的茧。
他用力地捏了捏我的手心,然后开口,替我挡下了所有的问题。
“爷爷,爸,妈。江楚是我选的妻子,我很满意。她的事,就是我的事。”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饭桌都安静了下来。
他的家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没再多问。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看着窗外,没有说话。
“不开心?”他问。
“没有。”我摇摇头,“只是觉得,我们……差距太大了。”
他这样的天之骄子,和我这样从泥泞里爬出来的人,终究是两个世界。
“没有什么差距。”他说,“我只是比你早出生了十年,比你多穿了一身军装而已。”
“脱下这身衣服,我也是个普通男人。会饿,会累,也需要……一个家。”
他说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声音很轻。
我转过头,看着他。
路灯的光从他脸上划过,我第一次,从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脆弱。
“陆驰,”我轻声问,“你当初为什么会同意这门亲事?以你的条件,根本不需要用相亲这种方式。”
他沉默了。
车里的空气,仿佛又回到了我们最初的凝滞。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开口了。
“去年,我出了一次任务。”他说,声音有些沙哑,“受了点伤,休养了很久。”
“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有点累。”
“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人在漆黑的山洞里走了很久,看不到光,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你知道你必须往前走,但你不知道终点在哪里。”
“医生说,我需要一个正常的家庭生活,来帮助我进行心理重建。”
“所以,我同意了相亲。我只是需要一个‘妻子’的身份,一个‘家’的空壳,来完成这项‘任务’。是谁,并不重要。”
我听着他的话,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原来,他也有他的“黑洞”。
我们都是被生活推着走的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寻找一个出口。
“那我呢?”我问,“我现在,对你来说,还只是一个‘任务’吗?”
他把车停在路边,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我。
车厢里很暗,我只能看到他眼里的星光。
“不是。”他说。
“你是什么?”我追问。
他没有回答,而是俯身过来,靠得很近。
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好闻的皂角香气。
我的心跳,开始失控。
我以为他会吻我。
但他没有。
他的唇,只是轻轻地,落在了我的额头上。
像一片雪花,轻柔,冰凉,却瞬间在我心里燃起了一片燎原的火。
“江楚,”他在我耳边低语,“你是照进山洞里的,第一束光。”
关系回温,是从那晚之后,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的。
他不再睡书房了。
虽然我们依旧分被子睡,中间隔着一个楚河汉汉界。但每天早上醒来,能看到身边有一个人,那种感觉,是前所未有的踏实。
家里的东西,也渐渐多了起来。
我买的绿植,他买的书。我添置的餐具,他配上的桌布。
那个原本像样板间一样冷冰冰的房子,开始有了“家”的温度。
我妈送来的那块廉价的,据说是外婆留下的玉坠,我一直戴着。有一次洗澡忘了取,随手放在洗手台上。
出来的时候,看见陆驰正拿着它,在灯下仔细地看。
“成色不好。”他说。
“嗯,地摊货。”我无所谓地耸耸肩。
第二天,我的梳妆台上,多了一个丝绒盒子。
里面躺着一块通体碧绿,水头极好的翡翠平安扣。下面压着一张纸条,是陆驰龙飞凤舞的字迹。
“这个,比那个好。”
我捏着那块冰凉温润的玉,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这块玉价值不菲。
我给他发信息:“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他很快回了过来,还是那副言简意赅的风格。
“军功章,换的。给家属,应该。”
看着“家属”两个字,我没出息地笑了。
我把那块昂贵的翡翠收进了盒子里,依旧戴着我那块廉价的玉坠。
不是不识好歹。
而是那块廉价的玉,是我过去二十年里,唯一的念想。而这块昂贵的翡翠,是我未来的期许。
过去和未来,我都想好好收着。
周末,我们一起去超市采购。
这是我第一次和他一起,做这么有烟火气的事情。
他推着购物车,我跟在旁边,往里面扔东西。
他不喜欢吃零食,我就故意拿了很多薯片和可乐。
他皱着眉看我。
“会长胖。”
“你管我。”我冲他做了个鬼脸。
他无奈地摇摇头,但没有把东西拿出来。
结账的时候,前面排队的人很多。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宽阔的后背,突然有种冲动,想从后面抱住他。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就在这时,他突然回过头。
“怎么了?脸这么红。”
“没……没什么,热的。”我慌忙移开视线。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伸出手,很自然地,牵住了我的手。
“那就站外面一点,这里人多,空气不好。”
他的手掌很大,我的手被他完全包裹住,动弹不得。
我感觉我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我的丈夫,在人来人往的超市里,牵了我的手。
这不是演戏。
我能感觉到,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和他指腹上,那层薄薄的茧。
真实得不能再真实。
生活,似乎正在朝着一个温暖而光明的方向,稳步前进。
我甚至开始觉得,这样下去,也很好。
什么一年之约,什么离婚协议,都见鬼去吧。
我想试试看,和他当一对真正的夫妻。一辈子的那种。
直到,我收到了那条短信。
那天晚上,陆驰又去了基地。
我一个人在家,刚洗完澡,准备睡觉。
手机“叮”地响了一声。
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
我以为是垃圾短信,本想直接删掉。
但鬼使神差地,我点开了。
短信很短,只有一句话。
“江小姐,你好。我是陆驰的战友。关于他去年在任务中受伤的事,以及他为什么急着结婚,我觉得你作为他的妻子,有权知道真相。”
我的血,瞬间凉了半截。
受伤的事?
他只说受了点伤,休养了很久。
急着结婚的真相?
他说是为了心理重建。
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的手指有些发抖,反复看着那条短信。
这个“战友”,是谁?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陆驰的伤,到底有多重?
他急着结婚的“真相”,又是什么?
无数个问题,像疯长的藤蔓,瞬间缠住了我的心脏,让我无法呼吸。
我拿着手机,坐在床边,看着窗外深不见底的夜色。
那个男人,那个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一丝温暖,让我以为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他对我,到底还隐瞒了多少秘密?
我们之间,那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点信任和温情,在这条短信面前,薄得像一层窗户纸。
仿佛一戳,就会破。
我拿起手机,指尖悬在陆驰的号码上。
我想立刻打电话问他。
问他,短信里说的是不是真的。
问他,到底什么是真相。
但我的手指,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我害怕。
我害怕听到一个,我无法承受的答案。
我害怕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如同偷来一般的幸福,会像泡沫一样,瞬间破碎。
手机屏幕的光,映着我苍白的脸。
这时,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还是那个号码。
又一条短信进来了。
“他没有告诉你吧?他的身体,可能再也……”
短信的内容,戛然而止。
就停在那个最让人心惊肉跳的地方。
我死死地盯着那个未完的句子,脑子里一片空白。
可能再也……什么?
再也无法归队?
再也无法站起来?
还是……
一个更可怕的猜测,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让我如坠冰窟。
来源:草地野餐的食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