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楠:水上螺旋(附创作谈)丨天涯·青年小说家专辑

B站影视 日本电影 2025-09-17 15:04 1

摘要:《天涯》2025年第5期“小说”栏目特别策划“青年小说家专辑”,王晓雯、邱寻、赵楠、卢爔四位青年小说家,分别从情感、科幻、家庭、历史视角出发,在小说艺术中重构生活、超越生活。

天有际,思无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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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5年第5期“小说”栏目特别策划“青年小说家专辑”,王晓雯、邱寻、赵楠、卢爔四位青年小说家,分别从情感、科幻、家庭、历史视角出发,在小说艺术中重构生活、超越生活。

我们将陆续推送这四位青年小说家的小说全文以及创作谈,今天推出的是赵楠的小说《水上螺旋》及其创作谈。

赵楠创作谈:留在记忆里的午后

写这篇小说之前,我在网上看到一张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小学生的集体照,其中有个小男孩儿特别抢眼,他昂着头,两只眼睛出神地看着什么。这小孩儿与我小时候的一位朋友长得很像,但是我不能确认就是他。我把照片拿给父母看,他们看过之后,一会儿说有点像他,一会儿又说不像。其实吧,是不是他无所谓,主要是这张照片勾起了我的童年回忆。

我和他好多年没见了,也没有联系方式。我记得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在我上大学的时候。那天早上我们在地铁站里遇见,他穿着一件有点褪色的半截袖儿,从车厢出来后,看见我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就急匆匆地走了。

我曾经向很多人打听过他的消息,但是没有人知道。在我的记忆里,他有些古怪,搬到我们这条街上不久,就引起了大家的关注:有人谈论他的父母,有人模仿他的表情,还有人说他心理有问题。不过所有人对他的评价都不准确,他也没有按照他们期待的样子生活,谁也猜不透他。

我把他作为小说的主角,与一个下午有关:那个午后,我去找他玩,推开门后,看见他正坐在桌子前烤鱼。我说你不怕着火?他没搭理我,淡定自若地转着手里的筷子,火光在他脸上跳动。他手中的那只鱼显然是来自旁边的鱼缸,看到这儿,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我没有等到鱼烤熟,就从他家出来了,但是他烤鱼的场面,一直储存在我记忆里。

在我的小说里,他成为了一名游泳高手,因为在我的想象中他应该是一个传奇人物。于是,小说沿着这条虚构的线索,逐渐丰满起来。

随着情节的进展,故事也开始变得复杂。我在叙述的过程中不断地反复问自己——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不过,写到最后,我觉得还是把问题交给他,让“他”化身为一只鱼,带着我们跨越时空的限制,返回到梦开始的地方。那里藏着他心底里的秘密。

水上螺旋

赵楠

一九九五年七月的某天下午,康萝卜跟着他母亲和继父一起搬进我们这座拥挤而嘈杂的小院儿。那年康萝卜九岁,上小学三年级。他本名叫康志远,我们时常看见他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啃一块心里美萝卜,就给他起了“康萝卜”这个外号。他这人不爱说话,也不合群,就喜欢一个人站在墙角发呆,一会儿眉头紧锁,一会儿呵呵傻笑,一会儿又恢复平静。院里的孩子都感觉他有点儿古怪,所以谁也不愿意接近他。

康萝卜的母亲谢琴,在附近的一家副食店上班,人挺开朗。她和我妈关系不错,有时下班,俩人在路上遇见了,就凑在一起聊一会儿。我也是从我妈那得知,康萝卜学习不好。他平时不写作业,你问他,他就说写完了,等到第二天交作业时,他把空本儿往上一交。老师发现以后,把他叫到办公室询问情况,可他呢,甭管老师怎么问就是一言不发。为这事,老师请过几次家长,可是不管用,康萝卜依旧我行我素,不写。

康萝卜的继父是第四变压器厂食堂的厨师。他叫洪峰,院里人都称呼他洪师傅。此人又黑又胖,还有点儿谢顶,经常板着个脸,不怎么招人待见。康萝卜在学校表现得如何,他向来不关心,可一喝酒,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小子,过来。”他把一张考了零分的卷子拍在桌子上说,“我这好吃好喝的供着你,你他妈的来这套。你对得起我吗?”康萝卜不说话,也不抬头。“跟我较劲?”洪峰弯腰拿起拖鞋,指着康萝卜说,“找抽是吧?”康萝卜心里清楚不能硬碰硬,也碰不过,所以没等洪峰出手,他就跑了。跑出来以后,去了哪?我不知道。等到快睡觉的时候,他母亲就会站在院门口喊他:“志远,志远,回来吧。”喊声刚落,他就嗖地一下从房顶上跳下来,然后灰溜溜地跟着他母亲回家。

我感觉他心里好像隐藏着什么秘密。每次我看见他一个人在墙角站着,总想问问他,想什么呢?可刚要张嘴,他就把脸扭开,装作没看见我,我也只好假装若无其事地从他身边经过。

我与他的关系发生变化是一年以后的事。新学期开学,同学说,今天班里要来一位新同学,正说着,老师领着这位新同学走进了教室,我一看,是康萝卜。放暑假之前,我听说他蹲班了,但是,他为什么转学到我们学校呢?担心同学叫他蹲班生,没面子?还是因为跟同学相处得不融洽,想换个环境?我觉得后一种的可能性更大,但这只是我的直觉。

康萝卜个子高,他的座位被老师安排在最后一排。他坐在那里不是打瞌睡,就是往窗外看。有一回上数学课,老师问他:“康志远,你看什么呢?”他说:“麻雀。”老师说:“你看麻雀干什么?他回答:“因为麻雀在看我。”老师觉得实在可笑,说:“你怎么知道它在看你?”“它就是在看我,我说的是实话。”说这话时,他一脸无辜的表情。老师说:“从现在起,你认真听讲,看我。”康萝卜真听话,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师看,直到把老师看得讲不下去课为止。老师说:“我让你看我,你也别死盯着我看啊。”康萝卜没有争辩,他迅速将目光从老师的身上移开,然后又转向窗外。这次是看鸟、看树,还是看云,就不得而知了。

我曾经认为他无故发呆是因为智力有问题,可是他有时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又能说得八九不离十。真是怪了!他整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你和他说话,他就回应几句,你不理他,他也不理你,我觉得他再这样下去,会变成一个木头人。谁承想,在后来的一节游泳课上,他的表现却让我大为吃惊。

那天,我们穿好泳裤站在游泳池边上等着老师来上课,就在这时,康萝卜犹如一阵风似的从我们身旁越过,就听到咚的一声,他跳入水中。我们赶紧凑过去看,发现他在水中轻松自如地摇摆,不一会儿就游到了对面。他抬起头,喘了口气,又沉入水中,这次他像一支射出的箭一样,直冲过来,快到岸边时,他猛然浮出水面,吓得我们赶紧后退几步。如此几个来回后,他才从泳池中跳上来。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是在做梦,使劲儿掐了自己一下,才平缓下来。真没想到,平时蔫巴出溜的康萝卜,竟然身怀绝技。

上课以后,康萝卜站在我后面,我说:“没想到你水性这么好。”康萝卜说:“一般一般,游泳很简单。”我说:“一会儿你教我?”康萝卜笑着说:“成。”我没心思再听老师讲课,满脑子都是康萝卜在水中游泳的画面。等到该下水的时候,我发现康萝卜不见了。无奈之下,我只好模仿着他的样子跳进泳池,但是没想到,下去以后身体完全不听使唤,一个劲儿地向下沉。我心想,这下可完蛋了,可就在这时我的上身开始慢慢地向上浮,浮着浮着,我的头终于露出了水面。

“陈磊。”康萝卜游到我身边说,“我还找你呢。你去哪了?我现在教你怎么样?”

我摆了摆手说:“算了。我刚才模仿着你的样子跳下去就沉底了,差点儿没淹死。”

“我也没让你一开始就学我啊,想游好得一步一步来。”康萝卜有点为难地看着我。他说得没错,我有点着急了。不过,现在我已经没有什么心情再跟他学游泳了,只想歇会儿,于是我缓慢地爬出泳池。过了一会,张桐在不经意间出现在我身后,问我怎么不游了。我说累了,其实是内心的恐惧还没有消除。他说,康萝卜的游泳技术跟谁学的?太棒了!感觉他就像一只鱼一样在水里游来游去。我说,你问问他不就知道了。“康萝卜,康萝卜。”张桐招呼他过来。康萝卜听到有人叫他,急匆匆地就跑过来。

“康萝卜,你跟谁学的游泳?”张桐说。

“我爸。”

我说:“是洪叔,还是你亲爸?”

“当然是我亲爸。”

在我的印象中,康萝卜的亲爸好像一直没来看过他,我说:“你亲爸是游泳教练?”

康萝卜摇摇头,说:“不是。”

“你学过什么游泳绝技吗?”张桐好奇地问。

“学过,水上螺旋。”

“你展示一下。”我说。

“展示不了,水太浅。”

“这也是跟你爸学的?”

“嗯。”

我说:“他怎么不来看你?

“他在……”康萝卜只说了这两个字就没有下文了。

关于康萝卜的亲生父亲,我曾听到过两种说法。第一种源自于我们院儿的李婶,他娘家的二姐和康萝卜的姥姥姥爷是邻居。她说,志远他爸也是副食商店的。小谢是糕点组的,小康是粮油组的。小康是大高个儿,一米八五左右,白白净净,梳个分头,见谁都是笑呵呵的,挺招人喜欢。小康这人业务能力强,打芝麻酱的瓶子甭管瓶口多细,他擓起一勺,就能一滴不落地灌进去,两次参加区里的技术比赛都得了第一名。小谢,从长相来说,没什么出众的地方。她看上小康了,成天追在小康屁股后面跑,下班也黏着,一来二去就追上了。旁边的人都觉得小康眼光高,看不上她,哪知道人家俩人就是对上眼了。但是小谢她爸不同意,说小康是小白脸,靠不住,过不了日子。要招自己的徒弟当女婿,就是现在的老洪。小谢死活不乐意,说他一脸连毛胡子,像土匪,还一身葱花味儿,闻见就恶心。老谢说,你要是跟小康搞对象,以后就别进这个家门。小谢二话没说,拿着户口本就跑了。结婚那天,小谢的娘家人一个也没去。刚开始,小两口的日子还算说得过去,等孩子上学以后,小康就开始整天不着家,下了班,小谢问他去哪?他说跟哥们儿喝酒去,其实是他外面有人了。那女的还去副食店找过小康,可是小谢看见了,不打也不闹,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跟没事人似的。光忍气吞声也不是事儿,最后他们还是离了,孩子跟小谢,小康从副食店辞了职,跟那个女的一起去了深圳,此后一直也没有消息。

另一种说法来自他的继父。这事儿还得从康萝卜家里发生的一次争吵说起。有一天中午,院里的人都在休息,就听到康萝卜家里吵起来了。怎么回事呢?康萝卜从外面回来,推开屋门,正撞见洪峰在撕扯他母亲的衣服,他先是一愣,然后顺手抄起一个搪瓷茶缸朝着洪峰脑袋就砸了过去。洪峰被砸到后,立刻松开了他母亲,回头一看,是他,气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你过来。”洪峰大喊一声。康萝卜站着没动,紧紧地攥着拳头。“今天我非得教训教训你。”他一边叫嚷着,一边拎着皮带往过走,走到康萝卜跟前,一拽脖领子,把康萝卜压倒在地,抡皮带就打。“行了,别打了。”康萝卜的母亲赶紧跑过来拦住洪峰。康萝卜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一滴眼泪也没掉,他对洪峰说:“你丫等着,我爸回来,打不死你的。”“你还敢提他!”说着,洪峰的手又伸过来,这时,邻居们陆续赶来劝架,洪峰碍于面子,才勉强收手。

那天晚上,我爸看见洪峰一个人在院里转悠,以为他又要揍康萝卜,就问他:“洪师傅,在这干吗呢?”洪峰说:“小卖铺里的二锅头断货了,晚上要不喝几口,浑身不得劲儿。”我爸说:“家里饭刚做好,走,一起喝点儿。”“喝点儿就喝点儿。”洪峰笑呵呵地跟着我爸往家走。进门以后,我妈把饭菜都准备好了,我爸从五斗柜里拿出一瓶二锅头,拧开瓶盖,给他倒上。他刚喝了两口,就开始聊起康萝卜的亲生父亲。洪峰说,康萝卜他爸欠下了一笔赌债,到日子,没还上,人家找上门来了,要剁他两根手指。谢琴跑过来找我帮忙说和,我当时没犹豫,拿着把菜刀就去了。到那以后,我没动手,犯不上,跟那几个人聊了两句话就把事儿摆平了。那帮人走后,康萝卜他爸还是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一天到晚坐在床头抽烟,谁也不理。谢琴要带他去医院看看,他说什么也不去,人变得越来越瘦。有一天,他突然说要换个城市居住,谢琴问他为什么?他说总感觉有人在跟踪他。谢琴以为他只是说说,没想到几天之后,他真的离家出走了,去哪了,谁也不知道。

后来,康萝卜否定了这两种说法,说他们胡编乱造,根本不是事实。他说他爸在海上建了一座别墅,活得可滋润了。他还说别墅的入口建在水下,只能游过去。现在他体力还不够,等体力够了就去找他爸。

我们还没有见到康萝卜施展他的游泳绝技——水上螺旋,游泳课就结束了。张桐跟我说,他压根就不信康萝卜会什么水上螺旋,他说康萝卜就是吹吹牛,过过嘴瘾罢了。张桐的猜测也不一定没道理,可是我还是愿意相信康萝卜会,只是条件不具备,他没办法展示。一晃几个月过去了,有一天,我爸我妈坐在电视机前看花样游泳的比赛,我也凑过去看热闹,看着看着,一下子就想起了康萝卜说的水上螺旋,越想越觉得神秘,越想越要见识一下。于是周六中午放学,我在路上对张桐和康萝卜说:“下午去游泳馆吗?”张桐没吱声,偷偷地瞟了我一眼,他知道我是想看康萝卜表演水上螺旋。康萝卜一听去游泳,立马就精神起来了,大声说:“去。”

我们三人一到游泳馆,就麻利儿地换衣服。换好后,康萝卜一个箭步,跳入游泳池。我和张桐水性不好,与其说来游泳,不如说拿这儿当澡堂子了,只是在水里泡着。康萝卜下水以后,先一个蛙泳游到对岸,又一个仰泳游回来,游了几个来回后,他浮出水面,靠在池边休息。“你们怎么不游啊?”他说。“不是不游,是根本游不起来。”我拍着张桐的肩膀说,“是不是?”张桐说:“也就在水里走两步。”康萝卜说:“我教你们,过来。”说着他跳下水给我们示范,然后他又游过来,贴在我们旁边指导,不一会儿,我们就能漂浮在水面上了,可是没游两下又沉下去了。张桐的悟性似乎比我强点,不过他体力不行,在水里扑腾几下就叫苦叫累的。我心里清楚,学游泳,不是我们此行的目的,看康萝卜表演才是。我说:“不练了不练了,再练下去就走不回家了。你把水上螺旋给我们展示一下吧。”康萝卜听后很淡定,用手划拉了几下水说:“这水还是太浅,你们看看才到我胸口,展示不了。”“深水区,就在旁边。”张桐说,“不过需要深水证。”康萝卜跳上岸,朝那边张望,他说:“有深水证也不行,死水,表演不了。”

张桐附在我耳边说:“我说他不会,你还不信。”我觉得康萝卜给出的理由我还可以接受。张桐说:“早知道就不来游泳馆了,家门口的护城河是活水。”康萝卜低下头没再说话。

回家的路上,我们从护城河边经过,心想,康萝卜到底会不会,这下总能见个分晓了。可是偏巧此时正值枯水期,护城河里的水干了,看来想看康萝卜表演水上螺旋还得等待适合的时机。

转眼就到六月底了,康萝卜通过了期末考试,顺利升级。大家都很意外,平时上课他要么睡觉,要么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就是不听课。我们都觉得他考试不可能及格,可这次期末考试,他不仅及格了,而且还考进了前二十名。张桐说这也不奇怪,他都学过一遍了,考进前十名也属于正常发挥。康萝卜并没有把这次考试成绩当回事,还是像以前一样沉默寡言。放暑假了,康萝卜的假期生活比较单调,工作日,他和他母亲一起上班,只有星期天才能跟我们玩玩。

这次期末考试,张桐考得也不错,全班第三,家里说要奖励他一台小霸王游戏机。游戏机买回来的第二天,他叫我和康萝卜上他们家玩《海底世界》。我觉得玩游戏还在其次,主要是跟我们显摆。我们到他家时,他正在插游戏卡,看见我们进来了,他说:“你们先玩,我都玩了一上午了。”我拿起游戏机的手柄还没坐下,康萝卜已经玩上了。大约过了两三个小时,康萝卜他母亲在外面叫他:“吃饭了。”这时偏赶上我们要通关,康萝卜说:“等会儿就来。”可他母亲还是不停地喊:“吃饭了。”他不理会。喊着喊着,就听他母亲说了一句:“你玩吧,玩就别回来了。”此话一出,康萝卜扔下游戏机的手柄,就往出跑,跑到门口时,他把住门框,扭过头跟我们说:“等我啊,十分钟就回来。”可半个小时过去了,他也没出现,张桐说:“得让机器休息会儿了,要不我怕它烧了。”我也不好意思再玩下去了,只能找个台阶下,说:“我也该回家吃饭了。”

第二天一早,张桐就来敲我家门。“陈磊,开门开门。”听声音好像有什么急事,我当时正在刷牙,一嘴泡沫,说不了话。“陈磊。”他还叫,我放下漱口杯,着急忙慌地跑过去给他开门。门开以后,他一把把我推进屋,又神神秘秘地向外看,然后赶紧把门关上。“可了不得了,我被幽灵盯上了。”他惊慌失措地看着我。这又是从何说起?我以为他是故意吓唬我呢。“昨天晚上,康……康萝卜……”他紧张得说话都不利落了。我更摸不到头绪了,跟康萝卜有什么关系?我让他先坐下,然后指了指嘴,说:“我先把泡沫吐了。”我回来时看见张桐正掀着窗帘向外看呢。“嘿!”我一拍他肩膀,他吓得差点儿没蹿起来。“别闹。”张桐转过身来说,“吓死我了。”

“怎么了?你跟康萝卜打架了?”我问。

“跟他打架,我打得过他吗?借我个胆儿我也不敢。”

“那你慌什么?”

“听我慢慢儿说。”张桐咽了口唾沫,继续说,“昨天晚上你刚回家,他就来了,跟我说再玩会儿。我说今天不行,我爸我妈一会儿要看《新闻联播》了,过两天再说。他站在那,半天不说话,后来蹦出一句,你把游戏机借我玩一天。我瞪他一眼。他马上改口,半天?我说一分钟都不行,我刚买的还没玩够呢,不借不借。我以为他还会跟我讨价还价,可是他没说话,推门就走了。八九点钟那会儿,我出门上厕所,路上总感觉有人跟着我,回过头看,又没有人。到厕所后,我刚尿了一半儿,他突然出现在我身后,对我说,借我玩半天,就半天。我转过身看着他,吓得我尿都憋回去了。不借,就不借,说完我就跑。快睡觉那会儿,我刚要拉窗帘,他突然从墙根儿冒出来了,说什么我没听清,反正是让我借他游戏机,我懒得理他,一抬手把窗帘拉上了。关上灯睡觉,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我以为他走了,于是悄悄地撩开窗帘,只见一个大眼珠子在那转动。我赶紧放下窗帘,钻进被窝,连头都捂住,后来实在憋得受不了,伸出脑袋来换气,可气儿还没喘匀,就感觉康萝卜的影子压在我身上了。这一宿,我都没怎么睡,战战兢兢地熬到天亮。”

“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你看我这样像是在骗你吗?”

“那你借他不就完了?”

“你说得倒是轻巧,我还没捂热乎呢,就借给他?“

“你要不想借也有办法。“

“什么办法?”

“让他表演水上螺旋。”

“回头,他跳水里扑腾两下,说这就叫水上螺旋。”

“我觉得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不会,要么就有真功夫。”

“好吧,如果他真有本事,我就借给他玩半天,要是玩坏了怎么办?”

“我赔你。”

“那一言为定。”

我们走到康萝卜面前时,他正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呢。看到我们过来,他说:“你们去哪?”我说:“来找你。”他看看我,又看看张桐,说:“找我干吗?”张桐说:“现在河水涨起来了,你要是给我们表演水上螺旋,我就把游戏机借给你玩半天。”康萝卜有些犹豫不决,一只手来回地挠着他的后脑勺。我说:“要是为难就算了。”康萝卜放下手,一跺脚,说:“现在就去。”

出门以后,天渐渐地阴上来了,一群蜻蜓压着房檐盘旋。“要下雨了。”我说。“下不起来,快点走。”康萝卜催我们俩麻利点儿。快走到河边时,天又放晴了,我闻到空气中有一股鱼腥味,它让我感觉有些不安,于是我停住了脚步。他俩看我站住不动了,就问:“怎么不走了?”我说:“有点害怕。”张桐说:“又不是让你跳。你怕什么?赶紧的。”

走到河边一看,河水果然涨起来。张桐悄悄地问我:“这水有多深?”我摇了摇头。“跳下去会不会被淹死?”张桐又问,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扑通一声,康萝卜跳入水中,咕嘟咕嘟冒了几个泡之后,就没影儿了。我和张桐都吓坏了,他该不会沉底了吧?张桐对着河水大叫:“康萝卜,康萝卜。”叫了几声之后,康萝卜依然没有反应。我说快喊救命。“救”字刚喊出口,康萝卜就浮出了水面,紧接着他的两只脚就像螺旋桨一样转动起来,推动着整个身体向前运动。我们在岸上看得瞠目结舌,可是他游了七八米后,就停了,躺在水面上一动不动。“康萝卜,没事吧?”我看着有点儿着急,喊了一声。他听见后,摆了两下手,然后翻身向岸边游来。

康萝卜翻过栏杆,湿漉漉地朝我们走来,靠近我们时,他说:“看到了吗?”我和张铜点点头。康萝卜说:“那回家吧,把游戏机借我玩半天。”张桐还是有点不情愿,憋了半天,说:“就这一次。”康萝卜甩了甩身上的水说:“成。”快走到张桐家时,康萝卜说:“我先回家换件衣服再去找你们。”

张桐说:“你去,我们在这等你。”可是等了半天,康萝卜也不来。“换件衣服怎么这么慢?”我说,“去他家看看。”张桐说:“就在这等,他要不来,我还省得借他了。”我说:“走,去看看,别再出什么事。”张桐说:“看你说的,从水里都出来了他还能出什么事?”

我们来到他家时,他正躺在折叠床上睡觉呢,张桐小声说:“怪不得左等右等都不来呢,原来他睡着了。”我们转身刚要走,康萝卜说:“我知道你们俩来了,水上螺旋太费体力,我歇会儿。”张桐说:“你睡吧,我们走了。”康萝卜说:“别别,我请你们吃点好东西。”我说:“萝卜?”康萝卜一笑:“不是。”他让我们俩找地方坐下,然后他穿着拖鞋走到窗户下的鱼缸前,伸手就捞起一条地图鱼,啪一下摔在地上,我们看到以后都呆住了。他捡起鱼,又从鱼缸下面拿出一把剪子,剪开鱼肚子,三下五除二就把鱼的内脏处理好了,扔在一个塑料袋里。他又拿出一个废弃铅笔盒,打开以后,跟我说:“你把桌上那瓶白酒拿来。”我打开瓶子,闻了闻,是酒。我说:“拿酒干吗?”“你别管了,给我。”我递给他,他把酒咕咚咕咚倒在一个铅笔盒里,然后擦着根火柴,把酒点燃,他又去找了一根筷子,插进鱼嘴,攥住筷子的一端在火上烤鱼。

张桐在一边说:“这能吃吗?”康萝卜没搭理他,低着头专心烤鱼,大概过了一刻钟,鱼的香味开始发散出来,我说:“熟了?”“没有,还得再等等。”火熄灭了,康萝卜先把铅笔盒收好,然后举着这条烤鱼来到我们面前,说:“尝尝。”我们俩都摇头。他捏起一块放在嘴里,吧唧了几下,说:“美味。”说着又拿起一块放入口中,吃完,抬起下巴颏示意我们俩也尝尝。看他吃得这么带劲,我也馋了,用手掐起一小块放在嘴里,然后闭着眼睛开始咀嚼。“怎么样?”张桐问。“还别说,这鱼肉吃起来有淡淡的咸味,还有一股酒香。好吃。”我说。张桐也拿起一块,放在嘴里,吃了两口说:“真的好吃”。康萝卜说:“来来,一起吃。”不一会儿,我们就把这条鱼吃得只剩一根刺了。就在这时,洪峰提着两瓶二锅头回来了,他看见康萝卜手中晃动的鱼刺,立马将目光转向窗户下面那口鱼缸。“妈的,我说缸里的鱼怎么隔段时间就少一条呢。”洪峰撂下酒瓶,对着康萝卜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康萝卜见情况不妙,扔下鱼刺就往出跑,但是没跑出去,快到门口时,被洪峰一把拽住,他使劲儿地挣扎,一看不管用,回过头就在洪峰的胳膊上猛咬一口。“啊!”洪峰叫了一声,松开了手,他趁机跑掉了。洪峰只追了两步就停下来,他说:“小子,你有能耐就别回来。”此时,我和张桐还在屋里,吓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洪峰抬起头发现我们俩还没走,就大骂一声:“滚蛋。”

胡同里的路灯亮起时,外面下起了小雨。雨滴答滴答地落在康萝卜家门前的那棵石榴树上,仿佛在诉说着什么。此时康萝卜还没有回家,他妈在街上找了一下午,也没找到他,回来时嗓子都喊哑了。康萝卜去哪了谁也不知道,但是我总觉得他没走远,就在我们附近的某个地方藏着呢。因为我看见路灯下有个影子一直在晃动,当它完整地铺在地面的时候,我确定它就是康萝卜。可当我追出去时,它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雨越下越大,路面的积水逐渐汇成一条小河,急匆匆地流淌。那个影子又出现了,这次它纵身跳入水中,变成了一只鱼,逆流而上……

夜深了,康健还倚靠在门框边抽烟,他低声说:“上车时你怎么不小心点。”谢琴说:“我一直把手按在包上,谁知道,照相机就没了,现在怎么跟洪哥说?”

“还能怎么说,赔。”

“赔,你说得容易,哪来的钱?”

“睡觉吧,明天醒来总会有办法的。”康健掐灭了手中的香烟。

此时,谢琴哭了起来。康志远醒了,跑到他妈妈身边,用小手给母亲擦拭着泪水。“妈,你别哭了。”谢琴说:“睡觉吧,妈妈没事。”康健过来抱起康志远,摸了摸他的头,说:“把你吵醒了。”康志远看着他爸说:“你欺负妈妈了?”

“没有。”

“那她为什么哭?”

康健低下头,没有说话。

一星期后,洪峰找上门来,当时只有康健在家。洪峰进门就说:“一个星期之内,你把钱给我预备好,我有急用。”康健说:“不是说好了吗?三个月之后连本带息把钱还给你,怎么……”洪峰翻起褶皱的袖口,低着头说:“跟你说了,我有急用。”康健点起一支烟,抽了几口说:“成,我凑齐了,给你送去。但是,我有个条件,你别和谢琴说。”洪峰拍了拍胸脯说:“我说到做到。”

再过三天就是康志远七岁的生日了,他对康健说:“爸爸,过生日这天,我想要一个大蛋糕,可以吗?”“可以啊。”康健爽快地答应了。三天以后,康健抱着一个巨大蛋糕走进家门,康志远看见以后,高兴坏了。谢琴说:“你不知道现在得省着点花,还要还洪哥钱呢。”康健把蛋糕放在桌子上,说:“没事儿,钱得还,日子也得过,欠他几百块钱咱们就不能乐呵乐呵了?”吃饭时,康志远说:“我想去游泳。”“明天带你去。”康健笑着说。“又得花钱。”谢琴本来还想唠叨几句,但是看见康志远的小嘴噘起来了,只好不再说什么了。

第二天一早,康健骑车带着康志远来到东郊附近的一个公园。这里有条小河,河两岸绿柳成荫,他们在河边换上泳裤,一起下河游泳。康志远水性很好,在河里穿梭自如。“咱们比赛吧,看谁能最先游到那座小桥下。”康健说。两人齐头并进,不分上下,可就在离终点十米处,康健突然加速,两只手合在一起,双脚像螺旋一样转动,唰的一下就超过了康志远,抵达终点。康志远看傻了,游到桥下时,他说:“你这是什么游法儿?这么快!”康健说:“这叫水上螺旋。”“快教我,快教我。”康志远着急地在一旁央求。“教你,教你。”康健耐心地一边给他讲解动作要领,一边示范给他看,他很快就学会了,但是因为年纪还小,体力不够,所以游不远。康健看他吃力地在水中翻滚,有点心疼地说:“累了吧,咱们上岸歇会儿。”

康志远说:“不累,咱们再游回去,你不准用水上螺旋,看谁先到终点。”这次康健明显游得慢了,他看着康志远超过了他,快到终点时,康志远回头看了看康健,笑着说:“我赢了。”

那天,临近黄昏时,他们爷俩才骑着车往回走。路上,康志远问他爸:“你见过大海吗?“

“见过。”

“大海有多大?”

“你想有多大就有多大。”

“比昆明湖还大?”

“大,大多了。”

“那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大海?”

“下个、下下个或者下下下个夏天。”

“为什么,要到下个、下下个或者下下下个夏天呢?”

“我还没有想好,想好再告诉你。”

他们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康志远拉开屋门,刚要进去,看见有两个警察正在和他妈说话,他回头对康健说:“警察来了。”康健的脸一下阴沉下来,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无比。他走到屋门前,一个高个警察转过身来,说:“你就是康健?”康健点点头。两个警察走过来,说:“跟我们走一趟。”

康健跟着那两个警察一起就往外走。康志远追在后面问康健:“爸爸,你犯法了吗?”康健蹲下来,说:“在家听妈妈话,下个、下下个或者下下下个夏天,咱们去看大海。”康志远看着康健被带上警车,又看着警车驶向了他既明确又不熟悉的地方。母亲的哭声在他身后响起,但是他没有哭,而是幻想着下个、下下个或者下下下个夏天,他们一起去看海,那时的海面上会升起一个又一个水上螺旋。

作者简介

赵楠,青年作家,现居北京。此为作者正式发表的第一篇小说。

新刊上市

《天涯》2025年第5期

来源:吃货再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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