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风起于青萍之末。江苏巡抚衙门的狐狸脸和众坊卒来了。他们欢天喜地地押运来几口大箱子,里面都是白花花的银子。这次来,狐狸脸好像是升官了,从补子上看,从九品变成了正九品,一把从芝麻渣子晋升为芝麻碎末,神气得不行。
“苏州杀降”一事,就像一股疾风,那个快呀,嗖的一下子,就从李鸿章大营刮进了常胜军营盘。疾风是怎么刮进来的?
风起于青萍之末。江苏巡抚衙门的狐狸脸和众坊卒来了。他们欢天喜地地押运来几口大箱子,里面都是白花花的银子。这次来,狐狸脸好像是升官了,从补子上看,从九品变成了正九品,一把从芝麻渣子晋升为芝麻碎末,神气得不行。
苏州是太平天国占据的除了天京之外的最主要的城市,占领苏州的军事意义仅次于攻克安庆,而且胜利来得如此轻巧,没死几个人就办妥了。清廷照例要论功行赏,出于战争需要,即刻兑现。李鸿章得到的实惠最小而甜头最大,加太子少保衔;程学启赏穿黄马褂,授予云骑尉世职,既是世职,子孙都可以沾光;外国人戈登就没有什么世职了,记头等功牌,赏银一万两,最最实惠。
狐狸脸宣读诏书的时候,戈登恰好喝高了,在屋子里呼呼睡觉。吴云和梁水沟压根没把狐狸脸放在眼里,也就没有叫醒戈登。他俩和威廉上校共同接旨。完事后,威廉上校押运银子入库,狐狸脸和众坊卒凑上来,伸出一片大拇哥,对常胜军的骁勇善战赞不绝口。
赞颂之后,众坊卒立马神秘上了,眼珠子瞪得很大,声音压得很小,争先恐后、绘声绘色地说着江苏巡抚衙门里关于“苏州杀降”的传闻。嚯!老程那个狠哟,没得说。嘿!长毛王那个惨哟,没法说。
八个长毛王,就纳王带着把克什么特右轮枪,刷地抽出来,对着老程的前额就要搂火,临了一想,干吗呀,杀了他不值当的,就没有崩了老程。纳王被砍了脑袋后,那把右轮枪,大帐篷里的哥儿几个你争我夺的,最后落到刘三儿手上,我一个弟兄好像跟刘三儿还认识。狐狸脸急了,什么他妈右轮枪右轮枪的,纠正多少遍了,只有左轮枪,没有右轮枪。嗨!八个长毛王被杀了后,李巡抚当即让人赏了哥儿几个,每人多少银子?每人三十一两银子。有零有整的,李巡抚也没解释为什么赏银三十两银子还多出一两来。
李巡抚就记着一件事,反正那顶大帐篷没法要了,在里面杀了八个人,太晦气,以后谁用谁沾血光之灾,下令烧了。嗨嗨嗨,那帮清军也够操蛋的,你们把八具尸首和八个脑袋随便挖个坑埋了不就结了,可好,哥儿几个嫌麻烦,扔到泥洼河里了,以后村人谁还敢喝泥洼河的水呀。
他们过够了嘴头子的瘾,讨了几个赏钱儿,兴高采烈地滚蛋了。
幕僚长这个角儿有点像后世机关中的秘书长、机要室主任等。甭管好消息、坏消息,大消息、小消息,反正是消息得先从这儿过一道,然后再转发。“苏州杀降”的消息是从江苏巡抚衙门官员嘴里透露的,别看只是个破芝麻末正九品,也不会有误。特别是众坊卒提到了纳王身上带了把克尔特左轮手枪、三十一两银子、泥洼河地名以及事后烧帐篷等细节,是这帮不开眼的家伙编造不出来的。
送走狐狸脸后,吴云愣了会儿,灰暗的眼珠半天没有动,摇了摇头,长叹一声:“真下得去手,把大清的颜面都丢到家了……呔!对李鸿章、程学启一干安徽棒槌来说,这种事却也属稀松平常。”
“丢!”梁水沟也愣了会儿,说:“没想到官府会这么干,还不如黑道呢。江湖上讲个义气,义气其实就是信义,说话得算个数。李鸿章和程学启要是在江湖上混的,名声可就栽到底了,永世不得翻身,哪个堂口都不会要了,而且一辈子得被人追杀。”
这种消息是不能扣押的。吴云和梁水沟随即就得向戈登管带通报。毕竟,一百多年过去了,后人无法得知戈登得到消息时的表情和反应。即便是在《戈登日记》中,对这段也是一带而过。
戈登得知“苏州杀降”后是什么反应?作为小说,可以加进些描述,比如脸憋得酱紫,大喘气儿什么的。甚至跳着脚破口骂娘也不足怪。但是,戈登的反应比小说家所能描绘的要强烈得多。
戈登叉着腰坐在行军床上,好像挺平静,但是谁都看得出来,他心里憋的那股火能把营盘点着了。平日里,他除了端着绅士派头时有几分稳当劲,在很多情况下是毛毛躁躁的。而在这时,他却显得沉静,一边回忆着,一边张了嘴,声音低缓且带着好听的膛音,用后世语言说,有些性感。“老梁,洋澄湖的晚上,那个月光如水的晚上,你是在画舫上的,也都听到了。纳王郜永宽他们根本就信不过李鸿章和程学启,是我以常胜军管带的身份担保李鸿章和程学启不会杀他们,他们才最后定下来投降的。是不是?”
梁水沟小声说:“是这么回事。是我把你的话翻译给纳王的。你当时说,连朝廷都怕洋人,洋人说话了,李鸿章绝对没有胆量杀害降将。程学启也随声附和。是你给纳王吃的定心丸。”
戈登显得很平静,“好,八个长毛王吃了我给他们的定心丸,他们信以为真了,于是第二天就杀死了慕王,随后就献城投降了。而他们在投降的第二天,就被杀害了。是谁欺骗了他们?是李鸿章和程学启欺骗他们?不是。李鸿章和程学启本来就是要杀他们的。那么是谁欺骗了他们呢?当刀砍向他们的脖子时,他们只会认为是那个洋人欺骗了他们。纳王郜永宽身首分家的那一刻,只能认为是那个洋澄湖画舫上的常胜军管带戈登欺骗了他!”
梁水沟说:“情理上应该是这样的。不管他们是进了天堂还是下了地狱,在天堂或者地狱里首先诅咒的就是你。”
“他们应该诅咒我!”戈登的怒火终于压抑不住了,站起来吼叫着,“是我欺骗了八个长毛王,是我戈登欺骗了八个长毛王,是英国人戈登、常胜军管带戈登欺骗了八个长毛王呀!”
梁水沟低下了头,“其实我知道,从你写给纳王的信件也看出来了,你是真心给他们担保的,没想到李鸿章和程学启如此背信弃义。”
戈登一把扳住梁水沟的双肩说:“你知道又有什么用,我的通事先生知道这些管用吗?天堂或者地狱里的八个长毛王知道吗?戈登管带在这些冤魂前面能够证明自己的清白吗?”
他随即匆匆蹬上了马靴,拿起了手杖,像是要去哪儿。
吴云和梁水沟不安地看着戈登,不知他要做什么。
戈登对梁水沟说:“你们中国有句话叫逼上梁山。我也被逼上梁山了。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郜永宽等八个降将献城之后,李鸿章匆匆忙忙下令常胜军回昆山,老狗是怕我阻止他杀降,才把我支开的。我们常胜军离开苏州了,李鸿章这条老狗就下手了!去,马上把步兵一队队长威廉上校和炮兵一队队长安德森中校叫来,传达我的命令,步兵一队和炮兵一队向苏州开拔。现在就动身。”
吴云悄悄捅了捅梁水沟,梁水沟会意,问道:“去苏州做什么?”
戈登一顿手杖,“去苏州捉拿李鸿章和程学启。”
梁水沟急忙问:“捉拿李鸿章和程学启做什么?”
戈登冷笑道:“我要让他们办两件事:第一件事,把苏州退还给太平军。战争应该是公平的,诈降不对,诱降也不对,用诱降方式卑劣占领的地方要退出来;第二件事,他们要向世人公布,我戈登没有欺骗八位长毛王,而且强烈谴责杀降,是你李鸿章和程学启欺骗了八位长毛王,而且残忍地杀害了他们。两个卑鄙的小人,他们只有两条出路:要不就自杀以谢天下,要不就辞职!如果这两条路他们都不愿意走,那就走戈登给他们设计的第三条路:被我戈登消灭!”
吴云和梁水沟无言以对,不知该怎么办了。
威廉上校和安德森中校来了。暴怒中的戈登即刻向他布置了任务。当天,常胜军步兵一队和炮兵一队出发了,戈登乘坐着“海生”号装甲轮船打头阵,只是行至半途又被劝阻回来了。西方研究太平天国史的学者认为,戈登怒气冲冲地回到昆山后,当即给李鸿章写了一封信,要求李鸿章辞职,同时把苏州交还忠王李秀成。
稗史中有一种说法更邪乎,称戈登带着部队杀到了苏州,并没有中途折回昆山。例如,《湘军记》有载:“戈登日持手枪,造营门觅鸿章,欲击之,鸿章避不见,遂率其军与学启绝之而去。”看看,戈登义愤填膺,拎着手枪跑到苏州去了,堵着门要和李鸿章拼命。李鸿章吓得避而不见。戈登没有逮着李鸿章,遂宣布与程学启绝交。
情况没有《湘军记》中说的那么严重。但是,戈登准备和清军开打却是真的,这是李鸿章向皇上吐苦水时说的。李鸿章《骈诛八降酋片》密奏云:“戈登因臣先调常胜军回驻昆山,未予入城之功,忽生异议。先曾谓纳逆不应杀慕逆,兹又谓不应杀纳逆,声称即带常胜军与官军开仗,经道员潘曾玮、总兵李恒嵩劝止。”李鸿章密奏折子写得不够意思,称“开仗”的起因是,戈登由于所部在昆山,没能参加很给自己长脸面的苏州城入城仪式,从而生出怨恨。
戈登之所以率军走到半途又掉头返回,原因出不了两个:一方面是有潘曾玮、李恒嵩等人在途中劝阻,苦口婆心把戈登拦了回去;另一个方面是戈登自己想明白了,觉得这么闹也闹不出个名堂,干脆用别的手段收拾李鸿章和程学启。
史载,十二月九日,驻华英军司令柏朗将军(清廷方面称为“柏朗提督”)和英国驻沪领事馆代理副领事梅辉(李鸿章密奏中称为“梅辉翻译官”)匆匆忙忙从上海抵达苏州,就“苏州杀降”以及由此引发出的戈登闹事等事,与李鸿章全面交涉。
从李鸿章密奏来看,柏朗将军这次来苏州,仅带了翻译官梅辉,好像戈登没有一同去苏州。本书是历史小说,把虚构的小说人物梁水沟也安排进去,设计为一起去了苏州。
本片文章写作时,无暇查询柏朗的资料,因为此人于情节无关紧要,反正就是个板板正正的英国将军,表情严峻,比普通英国男子瘦点,比普通英国男子高点。
他当时在忠王府里与李鸿章会面。
忠王府在娄门内,是在拙政园基址上改建的。很难说它是忠王李秀成个人的府邸,在更大程度上是李秀成的指挥机关所在地。据有关文献考证,府外原有东西鼓吹亭和两座辕门,府的中央是一座四方形五层高的望楼,据传是守卫苏州的司令台。府分为三路,以中路最为宏伟,包括二门、正殿、后轩、后殿等,这一组建筑大部分出自太平天国匠人之手,至于东路、西路和后花园等,是前人所建或者拙政园的老底子。自从天王洪秀全下令建立以苏州为中心的“苏福省”之后,这里实际是苏福省的省府。李秀成恐怕没有在里面住过,因为直到苏州陷落,忠王府也没有最后竣工。
李鸿章占据苏州后,一眼相中了尚未完工的忠王府,作为临时江苏巡抚衙门所在地。柏朗将军和代理副领事梅辉当是在这里会见李鸿章的。具体地点应该在二门内的正殿。
李鸿章在《骈诛八降酋片》密奏中概括了和柏朗“辩诘”过程。柏朗上来就指责“苏州杀降”不道德不仁义。李鸿章解释说,自从他担任江苏巡抚后,先后招降了太平天国降将吴建瀛和骆国忠,准前者带一千旧部,准后者带两千旧部,条件是必须撤出所据城市,两个降将照办了,就给他们兑现了。苏州八降将坚持不退出苏州,而且要拿半个苏州城,只得将他们杀了。苏州城里有二十万百姓,如若对降将不采取强硬措施,无法安置。柏朗说,英国人打仗是不杀降将的,戈登答应不杀降将,而你们杀了,戈登将来回国后,无法面对英国人民。
你们无论如何要认个错,让戈登将来回国后有个说辞。李鸿章的回答强硬:“‘苏州杀降’是中国内部的军政问题,即便杀错了,也是中国人杀错了中国人,跟你们外国人认个什么错?!”柏朗说:“你要是固执己见,问题就不在你我之间了,这件事将由英国驻华公使和你们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协商解决。”会谈遂不了了之。
柏朗吵吵说这事儿要闹到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去,不是在吓唬人。李鸿章心里也犯嘀咕,为此给恩师曾国藩打了个招呼,算打一支预防针。《李鸿章上曾国藩书》云:“苏城复后,加以降众二十万在,遣散安置,煞费心力,戈登及柏朗拨弄是非,横腾口舌,鸿章心绪恶劣,不欲告人。柏朗二日来苏,怒不可撄,谓其代英国君主与官商众人与我说理,要鸿章备文认错,方有办法。鸿章笑云对:‘此中国军政,与外国无干,不能与汝认错。’一怒而去。”
柏朗、梅辉和李鸿章谈不拢,在苏州待了两天就回上海了。送走了他们,梁水沟也准备打道回府,这时想起赴苏州之前戈登给他一个活儿:在苏州城里找到郜永宽的遗属。据通常估计,纳王既然敢于投降,眷属一般就不会在天京,而是在苏州。
纳王的遗属可怎么找呢?梁水沟在忠王府里边溜达边琢磨,忽然听到一阵熟悉的鸡吵鹅斗,一抬头,居然是狐狸脸和他那帮形影不离的坊卒过来了。这帮人得到一点点小恩小惠就会快活无比,此时一个个兴高采烈,指手画脚地评论着景点。
狐狸脸见到梁通事,喜上眉梢:“哟喝!想不到吾等与汝能在此地相遇,幸甚幸甚,难得难得。”众坊卒一拥而上,一通乱拍马屁。一问,江苏巡抚府从上海迁至苏州,临时安置在忠王府,这几天忙着搬家,狐狸脸带着众坊卒搬箱子抬柜子,出了几身臭汗,累得贼死,完事之后,经过百般央求,获准在忠王府里瞎逛一小会儿。
说完这事,狐狸脸看看左右,又神秘上了,压低了声音说:“吾等听说啦,李巡抚杀了八个长毛王,惹恼了戈老爷,戈老爷抖搂膀子,要和李巡抚来一通全武行。汝可是为这件事来忠王府的?”梁水沟看着那张狐狸脸,灵机一动说:“常胜军驻在昆山,原本不知道‘苏州杀降’一事,是你那天来送赏银时说的。”“哟?根儿敢情在我这儿呐。”狐狸脸变白了。梁水沟说:“我不会给你说出去,但是有个条件,你即刻带人在苏州城撒着欢儿找到纳王的遗属,带到我这里来。”狐狸脸一甩脑袋一跺脚,“着哇!走街串巷寻摸人儿,正是众坊卒之主业。”但听狐狸脸一声令下,众坊卒嗖地蹿了出去,噌地没影了。
傍晚,狐狸脸扬头竖脑地来到梁水沟下榻处,后头跟着个十来岁的男孩,说这是纳王养子郜胜镳。梁水沟问明了情况,断定属实,立即让狐狸脸连夜去昆山戈老爷,告知找到了纳王养子郜胜镳。狐狸脸不会骑马,却也不辱使命,打发一个会骑马的坊卒连夜走了。
第二天一早,戈登乘坐“海生”号装甲轮船来到了苏州。这次他的谱摆得特别足,四十人的护卫队一个不少地全都来了。
戈登特意下榻在纳王府,通知梁水沟立即把郜胜镳领来。郜永宽死后,这孩子跟着郑国魁住在淮军军营里,连吓带怕的,好多天没有正经吃过饭,面黄肌瘦的。戈登见到后,一把搂过来,拍拍孩子的脸,嘟囔了一会儿。嘟囔的是什么?郜胜镳肯定不懂,因为全是英语。梁水沟也没听清,因为声音太小。戈登宣泄了一会儿情感,下令:“给他洗澡,换上最好的衣服。我把纳王养子收为养子啦!日后我回国要把他带走,让他受到全世界最好的教育。”
狐狸脸带着众坊卒在一边看着,感动得惶惶然,而后交头接耳地大大赞许。梁水沟塞过去一锭银子,对狐狸脸耳语:“等会儿戈登管带要带养子上街走走,如有围观者,你们就告知⋯⋯就这话,明白啦?”狐狸脸和众坊卒一脸子神秘,相互看看,随即频频点头。
郜胜镳收拾利落了,穿着新衣新裤新鞋,被领了出来,戈登把他放在马背上,而后自己也上了马,带着四十人的护卫队上了街。
这支不大不小的队伍在街道上慢慢行进着。戈登骑在高头大马上,做出肃穆之状,马鞍子前面是个穿戴得花花绿绿的半大小子。前后左右扈拥着的肩扛来复枪的护卫,很是扎眼,不少人跟着看。
狐狸脸和众坊卒狗三屁股颠儿地钻在人堆里,人前人后地瞎喳喳:“啧啧,那孩子是谁?”“纳王养子郜胜镳是也。”“啧啧,纳王降而被杀,常胜军英国人管带戈登老爷,大动仁慈之心,将纳王养子收为养子。”“赶明儿,戈老爷把郜胜镳带到英格兰国考个秀才,再去法兰西国考个举人,最后到美利坚国当进士。”坊卒的主业是钻犄角旮旯,耳根上拉拉杂杂地挂了不少玩意儿,包括些“新鲜事物”,凭着长期的“知识积累”,他们还加油添醋地说了好多别的,反正对得起一锭银子了。
这支队伍到了忠王府前面不走了。戈登也不下马,搂着郜胜镳在马背上待着。谁都看得出来,这是戈老爷跟李老爷叫板呢。人越聚越多,议论纷纷。大部分人为戈登的壮举叫好。
对于戈登的这次示威,李鸿章没有响应,但是在《骈诛八降酋片》密奏中流露出了内心的不安,称戈登“乃又招去纳逆义子郜胜镳,及久从苏贼之广东人千余名,意殊叵测。”
经过一番闹腾,戈登带着郜胜镳乘坐“海生”号装甲轮船凯旋而归。但是事情并没过去,柏朗在上海以至北京频繁活动,气势汹汹。李鸿章在《上曾国藩书》中说:“恐总理衙门无力了此公案,故愿受朝廷之罚,不欲开岛人之衅。顷闻柏朗回沪纠商、各国领事,尚有附会,却颇澹然,洋商多以杀降酋为是,大约纷纭可渐解矣。”
柏朗在商团、外交使团和总理衙门都活动了,却响应不大,连许多洋商都以为,降将要另立山头,杀了也就杀了,没必要小题大做。总理衙门基本上没答理这事儿,起码不会因为“苏州杀降”而惩处李鸿章。李鸿章刚柔并济,弄得柏朗和戈登没脾气。
李鸿章认为,戈登并非真心疼八降将,其反应如此激烈,是在作秀或者说是自我炒作,真实动机是觉得赏银一万两太少了,不过是拿“苏州杀降”说事。再加些赏银,看他还闹不闹?
没过两天,江苏巡抚衙门的人(不是狐狸脸和众坊卒)来到昆山营盘。这次一把押运来六万两赏银。追加的赏银运过去后,常胜军营盘里果然消停了一些,戈登也没再来苏州找事。李鸿章认为是银子起作用了。其实并非如此。
萧一山先生在《清代通史》中认为,真正弹压住戈登的是淮军不怵常胜军的心态。李鸿章在《上曾国藩书》中称:“唯戈登利心颇大,常胜军霸住要挟,不知又耗多少财力。其实该军除炸炮外,攻剿不若我军,屡称对仗,迄未动手,鸿章与诸将亦甚不惧怯也。”戈登动辄要出动常胜军和淮军开打,而淮军将领认为,淮军除了炸炮比常胜军略逊一筹,别的一点不差,若要真的动起手来,未必打不过常胜军。当年华尔洋枪队横,是由于华尔洋枪队的清一色洋枪。经过这几年各路军火商的一通大倒腾,大家都使唤上洋枪了,谁怕谁?淮军的腰杆一挺,戈登反倒发蔫儿了。
到了这步,李鸿章给了戈登一个台阶,就“苏州杀降”一事出了个文告,内有这样几句话:“戈总兵因不在当场,未及得悉其中缘故,颇疑此事办理与前议不合,兹恐中外人等犹持传闻之说,未深悉本部院与戈总兵之用心实有不同而同之处,必须晓谕一番,然后共得明白。”不难看出,这份文告绝非李鸿章对戈登的认罪书,而是声明劝降时曾经与戈登商量过,而在杀降时,戈登并不在场。对于这份文告,戈登视如珍宝,觉得中国官府总算还了他一个清白。日后他返回英国时特意带上。至今存在伦敦大英博物馆中。
文告一出,昆山营盘里一片欢腾,从吴云、梁水沟到每个洋人军官和每个中国兵勇,都觉得戈登成了大赢家。这不,追加的六万两赏银到手了;这不,李巡抚虽然没有认错,起码为戈登管带说了几句公道话;这不,戈登认养了郜胜镳,气得李鸿章七窍冒烟,天主教没有白白栽培戈登,培育出来一颗仁慈心。
原先,梁水沟眼里不夹戈登,前有华尔和白齐文,他对贵族少爷戈登若即若离,如果不是通事方面的事,与戈老爷没话说。戈登这次听说杀降后大发作,玩儿了把横的,如此激愤义愤,如此注重名节和信义,对破坏自己名节和信义的人甚至打算举兵诛之,出乎他的预料,令他刮目相看。他打心眼里觉得,戈登仗义,对中国官府发自心底地蔑视,透着江湖上最为人所称道的古道侠肠。他觉得自己过去对戈登看走眼了。那时还没有产生“素质”这个词儿,如果有了这个词儿的话,他肯定会向戈登竖大拇哥,说戈老爷“素质”高。
其实,戈登不再提“苏州杀降”,主要原因既不是朝廷追加的一大笔饷银,也不是李鸿章发了个文告,而是中国方面不了解的其他原因。这些事情当时捂得很严,萧一山先生在《清代通史》中没有提到,日后才让英国史学家说出来。让戈登闭嘴的主要原因来自英国,或者说英国政府伸出来一个巴掌,捂住了戈登那张臭嘴。
英国政府并非热血青年,考虑问题从来着眼于全局,绝不赞赏戈登展现个人魅力的花活,反而觉得戈登做得过分了。作秀也得有个分寸,不能张牙舞爪。针对戈登威胁着要率军和清军开仗,以及收养郜永宽养子的慈善演出,英国政府采取了几方面举措。其一,命令柏朗将军将常胜军置于自己指挥之下,以制约戈登可能做出的狂妄之举。其二,戈登从工兵少校晋升为工兵中校的命令暂时不予公布(直到戈登回国之后才予以公布)。其三,取消一八六三年一月九日颁布的准许陆军军官在中国中央政府的军队中任职的枢密院令。
看看,由于戈登汪洋恣肆的即兴表演,今后英国陆军军官不能再在中国军队中担任现职了,担任现职的也要限期回国。戈登的风头影响了所有英军陆军军官在中国的事业,其中也包括他本人。其四,取消一八六二年八月三十日颁布的准“李泰国——阿思本舰队”招募兵员枢密院令。即便是个马后炮,也算从侧面做个友好姿态。这条即便与戈登没有直接关系,也有间接关系。戈登的闹事让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都很不舒服,英国政府在“吸血舰队”问题上一步退到底,起码让直接处理这个问题的李鸿章先生日子好过一点。
戈登当然知道英国政府的不满以及采取了相关措施,他就像匹难以驯服的马,被套上了笼头。但是,对于这段窝囊,他自己是不会说出来的,常胜军的人都不知道,梁水沟自然也无从了解,仍然认定“苏州杀降”之后,戈登流露出的是令人尊重的真情实感,一把薅住了李鸿章的短处,几步棋都走得大胆果决,对戈登依旧钦佩有加。
还得过一段时日,梁水沟才会看到一些材料,那时才会了解戈登在“苏州杀降”一事上激越表现的内里,从而重新认识戈登。
来源:为了历史指标全高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