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中国的先秦思想家中,如果说孔子是温暖的“圣人”,老子是飘逸的“神人”,那么韩非子,则是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病人”
在中国的先秦思想家中,如果说孔子是温暖的“圣人”,老子是飘逸的“神人”,那么韩非子,则是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病人”
——他患上了对人性彻底不信任的绝症,并用手术刀般的文字,给我们留下了一份极度冷静的病理报告。
这份报告,就是《韩非子》。
而其中最短、最锋利的一章,便是《观行》。
我们今天不聊道理,我们只聊一个故事。
一个口吃的王子,如何写出了世界上最顶级的识人术,最后却精准地掉进了自己所预言的陷阱,被言语杀死的故事。
一、 “言语”的背叛者:一个口吃王子的愤怒与洞察
要读懂《观行》,必须先认识韩非。
他生于战国末期,一个KOL靠一张嘴就能颠覆一个国家的时代。
纵横家苏秦、张仪,靠着言语游说,佩六国相印,搅动天下风云。
这对韩非,是莫大的讽刺。
因为他,是韩国的王室公子,血统高贵,智谋超群,却有一个致命缺陷——口吃。
他无法在朝堂上与人雄辩,无法靠言语去说服君王。
这个生理上的缺陷,反而成了他思想上的催化剂。
他被迫将所有的才华倾注于笔端,并对那个被言语和辞令所统治的世界,产生了最深刻的鄙夷和怀疑。
韩非对言语的憎恨,是刻在骨子里的。
他认为,语言是这个世界上最廉价、最不可靠的东西。
它可以被伪装,被修饰,被用来掩盖最卑劣的动机。
正因为自己是“言语”的弱者,他才决心要成为“事实”的强者。
于是,他思想体系的基石就此奠定:别听一个人说什么,去看他做了什么,以及,做成了什么。
这,就是《观行》篇诞生的心理背景。
它不是象牙塔里的空想,而是一个被言语的世界排挤在外的天才,发出的复仇宣言。
二、 世界上最冰冷的“绩效考核手册”:《观行》原文与战栗的智慧
《观行》全文极短,却字字见血。
它完全不像一篇文章,更像关于如何进行绩效考核和背景调查的绝密手册。
它的逻辑简单粗暴到令人发指:彻底废除对言语、声誉和动机的考察,只承认一个东西——结果。
原文:“听言之道,必以其事观之,则言者莫敢妄言。”
别跟我扯虚的。检验一句话的唯一标准,就是看它对应的事办得怎么样。把这条规矩立下,就没人敢在你面前吹牛说大话。
这句话在当时是颠覆性的。
儒家讲“听其言而信其行”,还带有一丝温情。韩非则直接砍掉了前半句。
他认为“言”和“行”之间没有必然联系,唯一的连接点是“事”,也就是可量化的结果。
这和今天企业管理中的KPI(关键绩效指标)思想,何其相似?你的PPT做得再漂亮(言),不如你的销售数据好看(事)。
韩非接着用最恶毒的语言,戳破了好名声的泡沫。
原文:“故有赏罚之誉,而无其功;有毁非之名,而无其罪者,执政之所审也。”
社会上经常有这种怪事:有的人被夸得天花乱坠,好像应该马上给他发奖金,但他其实屁功劳没有;有的人被骂得狗血喷头,好像应该立刻抓起来,但他其实根本没犯错。这种事,当领导的必须给我查清楚了!
这难道不是我们每天都在经历的现实吗?
网络上被追捧的网红,现实中可能是个骗子;职场里被同事交口称赞的老好人,可能是个推诿责任、毫无作为的伪善者。
韩非在2200多年前,就警告:民意和声誉,是可以被操控的廉价品,千万别把它当成判断人才的黄金标准。
三、 致命的预言:当屠龙者死于龙口
如果故事到这里结束,韩非只是一个深刻的思想家。
但命运的诡异之处在于,它让韩非用自己的生命,为《观行》的理论献上了最后的祭品。
韩非的著作传到了秦国,未来的秦始皇嬴政读后,拍案叫绝,说:“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其游,死不恨矣!”(我如果能见到这个人并与他结交,死了都不可惜!)
机会来了。
韩非作为韩国的使者来到秦国,见到了这位最欣赏自己的粉丝。
然而,悲剧也随之而来。
韩非有一个同门师兄弟,名叫李斯,当时已是秦国重臣。
李斯深知韩非的才华远在自己之上,一旦韩非被重用,自己的地位将岌岌可危。
于是,李斯——这个最懂如何运用言语的人,向秦王进献了最恶毒的谗言。
他说:“韩非是韩国公子,终究心向韩国,不会真心为秦国效力,大王若不用他,还不如杀了他,以免后患。”
这套说辞,完美地利用了君主多疑的心理,却没有任何事实根据。
可悲的是,刚刚还在赞叹韩非以事观之的秦王,转眼就听信了李斯的虚辞。韩非被打入大牢。李斯更进一步,派人送去毒药,逼迫韩非自尽。
在阴冷的监狱里,那个口吃的王子,那个写下听言之道,必以其事观之的智者,不知作何感想。他用尽一生去警惕言语的陷阱,最终,自己却被最纯粹的言语——谗言——所毁灭。
他看透了所有人性,却没算到,最高明的猎人,往往会以猎物的形态出现。他为君王设计了一整套防火墙,却忘了给自己穿上防弹衣。
四、 这份术,今天我们该如何读?
韩非死了,但《韩非子》活了下来。
《观行》篇的存在,不是为了让我们成为一个多疑、冷酷的韩非子。
它的真正价值,是作为一剂解毒剂。
当你被社交网络上完美的人设所迷惑时,读一读《观行》,它会提醒你去看对方真实的世界里留下了什么功绩。
当你在职场被天花乱坠的画饼所鼓动时,读一读《观行》,它会提醒你去考察对方过往的事实与结果。
当你在生活中被无端的赞美或诋毁所困扰时,读一读《观行》,它会告诉你,这一切虚名毫无意义,你的人生价值,只由你自己创造的事实来定义。
它不教你如何变得更受欢迎,只教你如何不被愚弄。 它不提供温情,只提供清醒。
在这个言语泛滥、事实稀缺的时代,或许我们每个人,都需要注射一针来自韩非子的人性疫苗。
听言之道,必以其事观之,则言者莫敢妄言。
凡人臣之言,必有だい*(“だい”为“言”字旁加“豈”)*讇、夸丽、虚辞。
だい讇者,谓其主君也。夸丽者,美其所为也。虚辞者,距其所非也。为人主者,だい讇之言至于耳,则纯臣之功废;夸丽之辞至于耳,则小人之能进;虚辞之言至于耳,则谗谀之计胜。三者之来,则主上之视眩,人臣之议别。是以忠臣死于非罪,而邪臣之计得。是主上之错也。
故有赏罚之誉,而无其功;有毁非之名,而无其罪者,执政之所审也。
明主之听言也,必使之如表。表,铁之类也,必先定之。一以为赏罚,一以为毁誉。必有其分。
是以听言者,必以其名闻。故言多必有数,而言发必有征。是以赏罚必当其功罪,毁誉必当其实。
故人臣称其功,则主张其名;主张其名,则核其形。形名参同,则赏罚当矣。
故有才智之士,必内有其事实,而外有其名闻。是以赏当其功,而罚当其罪。
故观奸人之所憎,则见其所爱;观奸人之所爱,则见其所憎。
是以先王之所举也,必观其所言,观其所行,而视其所好恶,然后决之。
故善为主者,远贤而不近,则身边无伪臣;远仁而不听,则官无贪吏。
是以有道之主,不听其言,而察其用,不贵其志,而察其功。
故上之为政,使士不兼官,工不兼事,士农工商,乡别州异,则贤不肖不相干,则农与士不相非。
是以其民之从事也,一而无私。
原文:听言之道,必以其事观之,则言者莫敢妄言。
白话:听取言论的方法,在于必须用它对应的实际事情来检验它,这样一来,说话的人就不敢胡说八道了。
原文:凡人臣之言,必有だい讇、夸丽、虚辞。
白话:凡是做臣子的人说话,一定包含着三种成分:对君主的阿谀奉承,对自己功绩的夸大美化,以及掩盖自己过错的虚假言辞。
原文:为人主者,だい讇之言至于耳,则纯臣之功废;夸丽之辞至于耳,则小人之能进;虚辞之言至于耳,则谗谀之计胜。
白话:作为君主,如果阿谀奉承的话听进去了,那么忠诚臣子的功劳就会被埋没;夸大美化的话听进去了,那么无能小人的职位就会被提升;掩饰过错的话听进去了,那么奸邪小人的阴谋就会得逞。
原文:故有赏罚之誉,而无其功;有毁非之名,而无其罪者,执政之所审也。
白话:所以,社会上存在着“应该被奖赏”的好名声,却没有实际功劳的人;也存在着“应该被惩罚”的坏名声,却没有实际罪过的人。这些都是执政者必须审慎明察的。
原文:明主之听言也,必使之如表。表,铁之类也,必先定之。一以为赏罚,一以为毁誉。必有其分。
白话:英明的君主听取言论,必然会像使用圭表一样有标准。圭表之类的标准器,必须先设定好。言论要么对应着奖赏或惩罚,要么对应着赞美或诋毁,必须要有明确的区分。
原文:是以听言者,必以其名闻。故言多必有数,而言发必有征。是以赏罚必当其功罪,毁誉必当其实。
白话:因此,听取言论的人,必须根据它的名目来考察。所以言辞再多也必须有事实根据,言论的发表必须能得到验证。因此,奖赏和惩罚必须与功劳和罪过相当,赞誉和诋毁必须与实际情况相符。
原文:故人臣称其功,则主张其名;主张其名,则核其形。形名参同,则赏罚当矣。
白话:所以臣子自称有什么功劳,君主就要根据他说的名目,去核实他做出的实际成绩。“名”和“实”经过检验是相符的,那么赏罚就恰当了。
原文:故观奸人之所憎,则见其所爱;观奸人之所爱,则见其所憎。
白话:所以,通过观察奸臣所憎恨的是谁,就能看出君主所喜爱(或对君主有利)的是谁;通过观察奸臣所喜爱的是谁,就能看出君主所憎恨(或对君主有害)的是谁。
原文:故善为主者,远贤而不近,则身边无伪臣;远仁而不听,则官无贪吏。
白话:所以善于做君主的人,疏远那些空有“贤能”名声的人,身边就不会有虚伪的臣子;不听信那些空谈“仁义”的言论,官吏中就不会有贪官。
原文:是以有道之主,不听其言,而察其用,不贵其志,而察其功。
白话:因此,懂得治国之道的君主,不轻信臣子的言辞,而是考察他们的实际效用;不看重他们的动机和志向,而是考察他们的实际功劳。
原文:故上之为政,使士不兼官,工不兼事,士农工商,乡别州异,则贤不肖不相干,则农与士不相非。
白话:所以君主治理国家,要让官员不兼任职位,工匠不兼做杂事,士、农、工、商各行其是,在不同的区域生活,这样贤与不贤的人就不会互相干扰,农民和士人也不会互相非议。
原文:是以其民之从事也,一而无私。
白话:这样一来,他的人民从事自己的本业,就能专心一意,没有私心杂念了。
来源:露一说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