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能闻到阳光晒在棉被上的味道,暖烘烘的,带着尘埃和新生的气息。
那一天,窗外的阳光很好,好得有些不真实。
像一块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黄油,慢慢地,温柔地,融化在窗台上。
我能闻到阳光晒在棉被上的味道,暖烘烘的,带着尘埃和新生的气息。
这是我出院回家的第三十天。
身体里的最后一个病变的细胞,据说,已经被彻底清除了。我赢了。我们赢了。
他正站在厨房里,背对着我,为我准备午餐。
他的肩膀很宽,穿着一件浅灰色的棉质T恤,因为举起手臂,腰侧的衣服被拉扯出一道紧绷的褶皱。
我听见砧板上传来“笃、笃、笃”的声音,均匀,沉稳,富有节奏。
就像这三年来,他为我做过的每一件事。
精准,妥帖,无懈可击。
我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阳光从窗台爬到了我的脚边,暖意顺着脚趾一寸一寸地蔓延上来。
然后,我开口了。
我说:“我们离婚吧。”
厨房里的声音停了。
不是戛然而止,而是像一首乐曲,最后一个音符被弹奏完毕,余音还悬在空中,但演奏者已经放下了手。
他没有回头。
过了几秒,也许是十几秒,那“笃、笃、笃”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只是节奏慢了一点,也重了一点。
像一个走在泥泞里的人,每一步都拔得很费力。
他把切好的番茄丁收进一个白色的瓷碗里,然后才转过身,手里还捏着那把银色的厨刀。
他看着我,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全是东西。
像一口深井,你看不见底,只觉得里面又黑又冷,还藏着一些你捞不上来的情绪。
他问:“为什么?”
他的声音很平静,就像在问我,午餐想不想多加一点盐。
是啊,为什么呢?
这个问题,我也问了自己无数遍。
尤其是在那些被病痛和药物折磨得无法入睡的深夜里。
我躺在医院那张硬得像铁板的床上,天花板上惨白的灯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冰冷,尖锐,像一根看不见的针,总想往你鼻子里钻。
而他,就睡在旁边那张小小的陪护床上。
床很窄,他一米八几的个子,只能蜷缩着,像一只大虾。
他总是睡得很浅,我这边只要有一点点动静,哪怕只是翻个身,他都会立刻惊醒。
“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喝水?”
他的声音总是带着浓重的睡意,沙哑,却清晰。
然后,他会坐起来,打开床头那盏昏黄的小灯,灯光勾勒出他疲惫的轮廓。
他会给我倒一杯水,永远是刚刚好的温度。
不烫嘴,也不凉。
他用棉签蘸着水,一点一点地湿润我干裂的嘴唇。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品。
三年来,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他就是这样照顾我的。
他学会了看各种复杂的化验单,那些密密麻麻的英文缩写和上下箭头,他比我这个病人都懂。
他能跟医生条理清晰地讨论我的治疗方案,甚至会引用最新的医学期刊上的研究成果,让那些见惯了生死的医生都对他刮目相看。
他为我计算每一餐的卡路里和营养成分,变着花样地做那些所谓的“抗癌餐”,味道其实并不好,但我知道,那是他能给我的,最好的东西。
他一个人扛下了所有。
公司的业务,家里的开销,我高昂的治疗费用,还有双方父母那边铺天盖地而来的担忧和压力。
我亲眼见过,他在医院的楼梯间里,接一个工作上的电话,前一秒还在用近乎咆哮的语气跟对方争论,挂掉电话,一转身,脸上就又挂上了那种温和又平静的表情。
他推开病房门,走到我床边,笑着对我说:“今天感觉怎么样?医生说你恢复得很好。”
他的眼窝深陷,下巴上冒着青色的胡茬,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我知道他很累。
那种累,是深入骨髓的,是精神和身体的双重透支。
可他从来没在我面前说过一个“累”字。
他甚至没有在我面前掉过一滴眼泪。
所有人都说,我嫁了一个好男人。
我的父母,他的父母,我们的朋友,甚至医院里那些只见过他几面的医生和护士。
他们说,小林啊,你真有福气。现在这个社会,能做到你丈夫这样的,打着灯笼都难找。
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是夫妻。
是啊,我都知道。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为我付出了什么。
他用他的血肉之躯,为我筑起了一道坚固的城墙,把我妥善地保护在里面,隔绝了所有的风雨和苦难。
他救了我的命。
可是,为什么,当我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的时候,我的心,却一天天冷下去了呢?
我记得有一次,化疗的副作用让我吐得天昏地暗。
我趴在床边,感觉五脏六腑都搅在了一起,胆汁都吐了出来,喉咙里火辣辣地疼。
他蹲在我身边,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我的背。
他的手掌宽大,温暖,隔着薄薄的病号服,传来一种安定的力量。
我吐完了,虚脱地瘫倒在床上,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他默默地收拾好一切,用热毛巾帮我擦干净脸和手,然后端来一杯温热的蜂蜜水。
整个过程,他一言不发,动作熟练得像一个专业的护工。
我看着他,忽然很想让他抱抱我。
不是那种程序化的,为了安慰而给出的拥抱。
我想要的,是那种用尽全身力气的,仿佛要把我揉进骨血里的拥抱。
我想要他告诉我,他很害怕,他怕得要死。
他怕失去我。
我看着他,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因为我从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看到。
没有心疼,没有恐惧,没有悲伤。
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和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他不是在照顾他的妻子。
他是在完成一项任务。
一项无比艰难,无比重要,必须成功的任务。
这项任务的名字,叫作“治好我的病”。
为了完成这项任务,他可以不眠不休,可以倾尽所有,可以变成一个无所不能的超人。
他冷静,理智,坚韧。
他是我最完美的战友,是我最可靠的后盾。
但他,不再是我的爱人了。
爱是什么样子的?
生病之前,我以为我知道。
爱是清晨醒来时他印在我额头的一个吻。
爱是下雨天他撑着伞来公司接我,把大半个伞面都倾向我这边,自己却淋湿了半边肩膀。
爱是我们窝在沙发里,抢一包薯片,看一部无聊的电影,然后一起笑得前仰后合。
爱是争吵时,他气得摔门而出,不到十分钟,又提着我最爱吃的榴莲千层,灰溜溜地回来。
那时候的爱,是热气腾腾的,是充满了烟火气的,是带着各种味道的。
甜的,酸的,有时甚至是苦的,辣的。
但它是有温度的。
而现在,我们之间的这种关系,它很崇高,很伟大,很感人。
但它没有温度。
它像一块冰。
一块被雕琢得无比精致,无比剔透,在阳光下甚至能折射出七彩光芒的冰。
所有人都赞叹它的美丽。
只有我,那个被它包裹在核心的人,能感受到那股彻骨的寒意。
我开始观察他。
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残忍的冷静,去观察这个与我同床共枕了七年的男人。
我发现,他给我喂药的时候,眼神是看着药片的,而不是我的脸。
他给我擦身的时候,动作是标准的,却没有任何一丝的亲昵和留恋。
他跟我说话,内容永远围绕着我的病情:今天体温多少,吃了多少东西,排便几次,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们之间,只剩下了这些。
像一张写满了医疗数据的表格,精准,清晰,却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情味。
有一次,隔壁病床来了一个新的病友,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姨。
也是癌症,比我发现得晚,情况不太好。
照顾她的是她老伴,一个看起来很木讷,不爱说话的大叔。
大叔不会像他一样,能跟医生侃侃而谈。
每次医生来查房,他都紧张得搓着手,医生说什么,他就一个劲儿地点头,嘴里只会说“哎,好,好”。
他也不会像他一样,能把病号饭做出花样来。
他只会每天从家里用一个旧旧的保温桶,带来一些家常的饭菜,有时候是小米粥,有时候是烂糊面。
可是,我看见过。
那个大叔,会在大姨疼得睡不着的时候,笨拙地给她讲故事,讲他们年轻时候的糗事,讲得自己先笑了起来。
我看见过,他给大姨洗脚,把她的脚放在自己腿上,一边洗,一边轻轻地揉捏,嘴里还絮絮叨叨地抱怨:“你这脚,还是这么臭。”
大姨就笑着踹他,说:“嫌我臭,你别闻啊。”
我看见过,有一次大姨的情绪崩溃了,在病房里大哭大闹,把床头的东西都摔在了地上。
大叔没有去劝,也没有去指责。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一边,等她发泄完了,然后走过去,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听见他用那种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一遍又一遍地,在大姨耳边说:“不怕,不怕啊,有我呢。”
他的声音在抖,抱着大姨的胳膊也在抖。
我看见,有眼泪从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滚落下来。
那一刻,我羡慕得心脏都在抽痛。
我转过头,看向睡在陪护床上的他。
他睡得很沉,眉头紧紧地皱着,似乎在梦里,也背负着千斤的重担。
我忽然意识到,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哭。
一次都没有。
无论是在我被确诊的那天,还是在我一次次被推进手术室,或者是在我被化疗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时候。
他的情绪,永远是稳定的。
像一台精密运转的仪器,不会出现任何差错。
是啊,他怎么能哭呢?
他是我的主心骨,是我的天。
天塌下来,需要他顶着。
他要是哭了,我怎么办?
道理我都懂。
可是,我的心,还是不可抑制地往下沉,一直沉,沉到无底的深渊里去。
我想要的,或许不是一个无坚不摧的英雄。
我想要的,只是一个能跟我一起哭,一起笑,一起害怕的,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一个我的爱人。
出院前,医生找我们谈话。
他说我的情况恢复得非常理想,各项指标都很好,只要后续坚持复查,注意生活习惯,基本可以算是临床治愈了。
他说了很多鼓励的话,最后,他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一种很感慨的语气说:“这几年,你辛苦了。真的,我当医生这么多年,很少见到像你这样的家属。”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
他说:“应该的,她是我妻子。”
“应该的,她是我妻子。”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我心里某个尘封已久的房间。
我想起了我们刚结婚的时候。
那时候我们很穷,租在一个没有暖气的老破小里。
冬天特别冷,晚上睡觉,脚怎么都捂不热。
他就会把我的脚,夹在他腿中间,用他的体温去温暖我。
我开玩笑说:“你是我的人肉暖宝宝。”
他就会很用力地夹紧,说:“对,专属的,别人想用还没有呢。”
那时候,他也会说:“应该的,你是我老婆。”
可是,同样的一句话,为什么现在听起来,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呢?
以前那句话里,带着宠溺,带着理所当然的亲密,带着一点点得意的炫耀。
而现在这句话,它更像是一种责任的陈述,一种义务的宣告。
像是在说:这是我的职责,我已经完成了。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他开车。
车里放着我们以前很喜欢听的一首歌。
歌手在唱:“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忽然觉得很恍惚。
这三年,像一场漫长又痛苦的梦。
现在,梦醒了。
我活下来了。
可是,那个在梦里陪着我,为我披荆斩棘的王子,我却弄丢了。
不,或许不是我弄丢了他。
是我们一起,走丢在了那场名为“疾病”的,漫天大雾里。
我们都太专注于跟眼前的敌人搏斗了。
以至于,我们都忘记了,要回头看一看,身边的那个人,还在不在。
我们都忘记了,要牵着对方的手。
回到家,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整个家彻底打扫了一遍。
他把所有的床单被罩都换成了新的,阳光晒过的,带着暖融融的味道。
他把冰箱里塞满了新鲜的蔬菜水果。
他甚至买了一大束我最喜欢的向日葵,插在客厅的玻璃花瓶里。
他为我规划好了未来的生活。
每天几点起床,几点吃饭,几点散步,几点睡觉。
吃什么东西,做什么运动,甚至连看什么电视节目,他都帮我列了一个清单。
他说:“医生说了,虽然出院了,但也不能掉以轻心。前五年是关键的恢复期,我们必须严格遵守。”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期许。
像一个项目经理,在向他的老板汇报一个完美的方案,等待着被批准。
我看着他,看着他手里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A4纸。
我看到上面有“增加优质蛋白摄入”,“保证每日8小时睡眠”,“避免情绪激动”。
我看了很久,却找不到一个字,是关于“爱”的。
那一刻,我心里那个盘桓已久的想法,终于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像一块石头,落了地。
所以,我开口了。
我说:“我们离婚吧。”
现在,他站在我对面,手里那把刀的刀尖,微微向下倾着,在明亮的灯光下,反射出一道冰冷的光。
他问:“为什么?”
我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番茄的清新,有阳光的味道,还有一丝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我们这个家的味道。
我说:“因为你太好了。”
他愣住了,似乎没听懂我的话。
“因为你太好了,好到让我觉得,我配不上你。”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慢慢说。
“这三年,你为我做的一切,我都记在心里。你救了我的命,这份恩情,我这辈子都还不清。”
“但是,阿哲,”我叫了他的名字,“我还不起,也不想还了。”
“我不想在未来的几十年里,每天都活在一种‘我欠了你一条命’的愧疚里。我不想我们之间的关系,变成债权人和债务人的关系。”
“我不想你看着我的时候,眼神里带着功成名就的欣慰,像看着一个你亲手打造的,最完美的作品。”
“我想让你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就像你以前那样。”
我说完了。
厨房里很安静,只有冰箱在低低地嗡鸣。
他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地褪了下去,变得和墙壁一样苍白。
他手里的刀,“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
他好像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的身体,在微微地发抖。
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在我印象里,他永远是冷静的,强大的,无所不能的。
天塌下来,他都能面不改色地撑着。
可是现在,我只说了几句话,他就好像要碎掉了。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知道,我说的这些话,对他来说,有多残忍。
这就像一个士兵,在战场上浴血奋战,九死一生,终于打赢了战争,回到了家乡。
他以为会等来鲜花和掌声。
结果,他守护的那座城池,却告诉他:你走吧,我不再需要你了。
这是世界上最大的讽刺,也是最无情的背叛。
可是,我能怎么办呢?
难道要我用后半生的时间,去扮演一个“被拯救的,懂得感恩的,幸福的妻子”吗?
难道要我们在这座被他精心打造的,名为“家”的,华丽的笼子里,相敬如宾,互相扮演,直到老死吗?
那不是我想要的。
那样的生活,对我,对他,都是一种折磨。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一样。
他说:“是不是……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你告诉我,我改。”
“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还是我管你管得太严了?你说,你说出来,我都可以改。”
我摇了摇头。
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你没有哪里不好。你什么都好。”
“是我不好。”
“是我,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之后,变得贪心了。”
“我不仅想要活着,我还想要爱。”
“很奢侈,是不是?”
我自嘲地笑了笑。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
那眼神,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充满了茫然,无助,和一种我看不懂的,深深的伤痛。
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向我走过来。
然后,他在我面前站定,伸出手,想要像以前一样,摸摸我的头。
可是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悬在那里,微微地颤抖着。
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了下去。
他说:“我只是……太害怕了。”
这是我三年来,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害怕”这个词。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我怕。我真的怕。”
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这句话。
他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医生告诉我,你的情况很不好。他说,要有心理准备。”
“我不敢告诉你。我不敢让任何人知道。我只能自己扛着。”
“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一闭上眼,就看到你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怎么叫你,你都不理我。”
“我怕我哪里做得不对,怕我哪句话说错了,就会影响你的心情,影响你的治疗。”
“我不敢在你面前哭,我怕我一哭,你就觉得自己没希望了。”
“我不敢对你太亲密,我怕……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会崩溃。”
“我只能把自己,变成一台机器。一台专门为了治好你而运转的机器。”
“我给自己设定程序,每天要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我告诉自己,不能有情绪,不能犯错。”
“因为你的命,就攥在我手里。我错一步,可能就全完了。”
他看着我,眼泪顺着他消瘦的脸颊,一颗一颗地,砸在地板上。
“我以为,只要我把你治好了,一切就都能回到从前。”
“我以为,等你好了,我们就可以像以前一样了。”
“我连我们以后去哪里旅行都计划好了。我们去西藏,去看你一直想看的布达拉宫。我们去大理,在洱海边上住一个月。我们……”
他说不下去了。
他蹲下身,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一个将近一米九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压抑了三年的,所有的恐惧,委屈,痛苦,在这一刻,尽数决堤。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的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怎么都止不住。
原来是这样。
原来,不是他不爱了。
是他把那份爱,用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深深地埋了起来。
他用理智和责任,给那份爱,上了一把沉重的锁。
因为那份爱,太柔软,太脆弱。
一旦释放出来,可能会把他,把我,都灼伤。
他选择了一种最笨拙,也最辛苦的方式,来爱我。
他选择独自一人,在黑暗里负重前行。
而我,却因为他没有给我一盏灯,就判了他死刑。
我何其残忍。
我慢慢地蹲下身,伸出手,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他。
他的身体很僵硬,因为哭泣而不住地颤抖。
我把脸贴在他的背上,那件灰色的T恤,已经被我的眼泪浸湿了一片。
我说:“对不起。”
“对不起,阿哲。”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任何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们就在厨房冰冷的地板上,相拥而泣。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
客厅里的向日葵,开得正艳。
一切都好像没什么变化。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顿午饭,我们最终还是没有吃。
他哭累了,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拿了一条毯子,轻轻地盖在他身上。
他睡得很沉,眉头依然是皱着的,但比之前,似乎舒展了一些。
我坐在地毯上,靠着沙发,看着他。
这是我三年来,第一次,这样安静地,不带任何审视和评判地,看着他。
我看到他眼角细密的皱纹,看到他鬓角不知何时冒出的几根白发。
我看到他放在沙发边缘的手,骨节分明,手背上还有一道浅浅的疤。
那是我刚生病时,有一次发烧,他心急火燎地给我熬粥,不小心被烫到的。
当时他只在水龙头下冲了冲,贴了个创可贴,就继续忙活了。
原来,他为我做的一切,我都记得。
不是不记得。
只是被那些委屈和怨怼,暂时蒙蔽了。
我以为自己要的是轰轰烈烈的爱情,是要死要活的表达。
我以为,爱就是眼泪,是拥抱,是“我不能没有你”。
我却忘了,爱,还有另外一种样子。
它是沉默的,是坚韧的,是笨拙的。
它是不动声色的付出,是咬紧牙关的支撑。
它是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为你扛起一片天。
我病了三年,我的身体,在慢慢康复。
可是我的心,好像也生了一场病。
这场病,叫作“爱的偏执症”。
我固执地认为,爱,只能是我想要的样子。
任何不符合我标准的形式,都被我判定为“不爱”。
我用我自己的尺子,去丈量他的深情。
结果,我差点错过了,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
他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夕阳的余晖,从窗户里照进来,给整个客厅,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他坐起来,有些茫然地看着四周。
看到我坐在他脚边,他愣了一下。
“你……一直在这里?”
我点点头。
“饿不饿?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说着,他就要起身。
我拉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很凉。
“我们谈谈吧。”我说。
他没动,重新坐了回去。
我们谁都没有开灯。
就在这昏黄的,温柔的暮色里,我们开始了我们之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坦诚的对话。
我告诉他,我生病时的所有感受。
我的恐惧,我的绝望,我的敏感,我的脆弱。
我告诉他,我为什么会觉得,他不爱我了。
我把那些像针一样,细细密密地扎在我心里的瞬间,一件一件地,都摊开来给他看。
我说到隔壁病床那个大叔,抱着他老伴哭的时候,我的声音又开始哽咽。
“我当时就在想,你为什么不能像他一样?你为什么不能抱抱我,告诉我你也很怕?”
他一直沉默地听着。
等我说完,他才开口,声音依旧沙哑。
他说:“我不是不想。”
“我是不敢。”
“我怕我一抱你,就再也松不开了。”
“我怕我一哭,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我怕我所有的坚强,在你面前,都会土崩瓦解。”
“如果连我都倒下了,你怎么办?”
他说:“我每天都在想,如果躺在那里的人是我,你会怎么样?”
“我想,你肯定会比我做得更好。你会哭,会闹,会把所有的担心都写在脸上。但你也会一步不离地守着我。”
“因为你是感性的,你的爱,是外放的。”
“而我不是。”
“我的爱,是内敛的。我习惯把所有事情,都放在心里,自己消化。”
“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
“只是我们,爱的方式,不一样。”
天,彻底黑了。
城市里的灯火,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
我们坐在黑暗里,沉默了很久。
我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平稳,悠长。
像两艘在暴风雨里迷航的船,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停靠的港湾。
虽然前路,依旧迷雾重重。
但至少,我们不用再独自面对了。
我说:“那张A4纸,你还留着吗?”
他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那个……计划表?”
“嗯。”
“在……在书房。”
“拿来给我看看。”
他起身,去了书房。
很快,他拿着那张纸,走了回来。
他在我身边坐下,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把那张纸递给我。
我接过来。
上面是他熟悉的字迹,刚劲有力,一笔一划,都透着一股认真。
我看到了“每日食谱”,看到了“康复训练”,看到了“定期复查提醒”。
然后,在最下面,我看到了一行小字。
那行字,比上面的字,要小很多,也潦草很多。
不仔细看,很容易就忽略了。
上面写着:
“每年,带她去一个她想去的地方。补过我们错过的,每一个纪念日。”
我的眼泪,又一次,汹涌而出。
原来,他什么都记得。
他不是不在乎。
他只是把那些柔软的,浪漫的东西,藏在了最深处。
藏在了那些冰冷的,理性的条条框框下面。
他以为,那是他一个人的秘密。
却不知道,那才是我最想要的,救赎。
我把那张纸,紧紧地攥在手里,像是攥住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
我转过头,看着他。
在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
我说:“阿哲,离婚协议书,我还没写。”
他没有说话。
“明天,我们去买个新的日记本吧。”
“干什么?”他问。
“把我们想对对方说,却不敢说的话,都写在上面。”
“把我们觉得对方做得不好的地方,也都写在上面。”
“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像两个刚认识的陌生人一样,重新学习,如何去爱对方。”
“用对方,能够理解的方式。”
黑暗中,我感觉到,他的手,覆在了我的手上。
他的手心,很热。
带着微微的颤抖。
他说:“好。”
只有一个字。
却比我听过的,所有的情话,都要动听。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分房睡。
他像很多年前一样,从背后抱着我。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头顶。
我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沐浴露的清香。
我能感觉到他平稳的心跳,一下,一下,透过他的胸膛,传到我的后背。
那么真实,那么温暖。
我忽然觉得很安心。
前所未有的安心。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问题,并没有完全解决。
那三年的伤痛,像一道深深的疤,刻在了我们两个人的生命里。
它不会轻易消失。
它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隐隐作痛,提醒着我们,曾经经历过什么。
但是,没关系了。
因为我们,已经找到了面对它的方式。
我们不再是两个,各自为战的孤岛。
我们是彼此的港湾,是彼此的灯塔。
我们会一起,慢慢地,把那些被疾病偷走的时光,一点一点地,找回来。
我们会争吵,会冷战,会因为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而烦恼。
但我们,再也不会,轻易地放开对方的手了。
因为我们都懂了。
爱,不是一场完美的演出。
它是一场笨拙的,充满了瑕疵的,却无比真诚的,对手戏。
它需要我们,放下所有的预设和防备,用最柔软的内心,去触碰对方最真实的灵魂。
它需要我们,在黑暗中,为对方点亮一盏灯。
然后告诉他:
“别怕,我在这里。”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