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汽车发动机熄火的瞬间,尘土和青草混合的气味,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我尘封三十年的记忆。三十年了,这是我第一次在盛夏时节,回到生养我的这片黄土地。车窗外,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柳树还是老样子,只是枝条更密,垂下的绿丝绦几乎要扫到地面,像个佝偻着腰迎接我的老人。我
汽车发动机熄火的瞬间,尘土和青草混合的气味,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我尘封三十年的记忆。三十年了,这是我第一次在盛夏时节,回到生养我的这片黄土地。车窗外,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柳树还是老样子,只是枝条更密,垂下的绿丝绦几乎要扫到地面,像个佝偻着腰迎接我的老人。我的喉咙有些发紧,一种近乎胆怯的情绪,从心底悄然蔓延开来。
我叫林卫东,一家不大不小的建筑公司的老板。在旁人眼里,我是从穷山沟里飞出的金凤凰,是衣锦还乡的成功人士。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每一次午夜梦回,我依然是那个穿着破布鞋、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姑娘的穷小子。那个姑娘,叫刘静文,是当年大队支书刘振华的独生女。
车门打开,热浪裹挟着熟悉的蝉鸣扑面而来。我脱下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里,脚下的定制皮鞋踩在干燥的土路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与这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我记得,三十年前的这条路,一到雨天就泥泞不堪,我和静文曾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她的笑声像银铃,能驱散所有的阴霾。可如今,路修得平整宽阔,能并排行驶两辆车,却再也听不见那串笑声了。
记忆深处,刘振华那张不怒自威的脸陡然清晰。他背着手,站在大队部的台阶上,看着我的眼神像在看一粒碍眼的尘土。“林卫东,你是个有出息的娃,窝在村里没前途。”他说话总是这样,先扬后抑,话锋一转,便如冰刀霜剑,“可静文是我唯一的女儿,我不能让她跟着你喝西北风。这张兵役通知单,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那张盖着红章的纸,就这样轻飘飘地决定了我和静文的后半生。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贫穷,是那个年代最沉重的枷锁,压得我喘不过气。
如今,我回来了。不是为了炫耀,也不是为了报复。只是因为,我妈在电话里说,刘振华病了,很重。她还说,静文,回来了。
引子
回到家,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母亲正坐在院里的马扎上择菜。看到我,她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手里的芹菜“啪”地掉在地上。“卫东?你个憨娃,回来咋不提前说一声!”她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快步走过来,拉住我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她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掌心的温度却熨帖着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妈,我回来了。”我声音有些沙哑。
晚饭摆上了桌,四菜一汤,都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母亲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村里的东长西短。客厅的老式电视机开着,播放着新闻联播,熟悉的背景音成了我们母子间沉默的填充。我扒拉着碗里的米饭,食不知味。终于,我还是没忍住,状似不经意地问:“妈,刘支书……他怎么样了?”
母亲夹菜的筷子顿了一下,叹了口气:“还能咋样,老毛病了,瘫在床上好几个月了。都是静文那孩子在伺候。唉,也是个苦命的。”
“静文……她不是嫁到城里去了吗?”我的心猛地一抽。
“是嫁了个好人家,中学老师,有文化,对她也好。可惜啊,前年出车祸走了。她婆家那边也没啥亲人了,她一个女人家在城里待不下去,就带着孩子,回来照顾她爹了。”母亲的声音低了下去,“那孩子,从小就要强,什么苦都自己扛着。”
我握着筷子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原来,在她身上发生了这么多事。而我,对此一无所知。三十年的时光,像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我们站在各自的岸边,早已看不清对岸的风景。饭后,我借口消食,独自一人走出了家门。夏夜的乡村很安静,只有蛙鸣和虫叫。我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刘静文家的院墙外。那是一座青砖瓦房,在村里算是顶好的建筑,此刻,二楼的窗户透出昏黄的灯光。
我能想象得到,灯下,是她忙碌的身影。是在给父亲擦身,还是在辅导孩子功课?她的脸上,是否还留有当年的明媚?我不敢再想下去。正当我准备转身离开时,院门“吱呀”一声开了。刘静文端着一盆水走出来,月光洒在她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她比记忆中清瘦了许多,眼角也有了细纹,但那温婉安静的气质,一如当年。她看到了我,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手里的水盆晃了晃,几滴水溅了出来。
“卫东?”她试探着叫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是我,静文。”我艰难地开口。
四目相对,三十年的光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又被瞬间压缩。我们之间,只隔着三五步的距离,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最终,是她先打破了沉默,微微侧过身,低声说:“进来坐坐吧。”她的语气平静得像在邀请一个普通的邻居。我点点头,迈开沉重的步子,走进了这个我曾无数次在梦里徘徊的院子。
第一章
院子里种着几株月季,开得正盛。一股淡淡的幽香,混合着泥土的气息,钻入鼻腔。客厅里陈设简单,但收拾得一尘不染。一台老旧的电视机放在墙角,上面盖着一块绣花的白布,显然很久没开过了。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正在灯下写作业,看到我进来,好奇地抬起头。
“这是我儿子,晨晨。快,叫林叔叔。”静文把水盆放在门后,轻声对男孩说。
“林叔叔好。”男孩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又埋头写作业去了。
我局促地站在客厅中央,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静文给我倒了杯水,放在一张旧茶几上。“家里乱,你随便坐。”她指了指一张竹椅。我坐下,端起水杯,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我看到她的指关节有些粗大,显然是常年做家务留下的痕迹。
“我听我妈说……刘叔他……”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刘振华,那个“支书”的头衔,像一根刺,卡在喉咙里。
“嗯,脑梗,躺了快一年了。”静文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医生说,就是熬日子了。”她说完,走进厨房,不一会儿,端出了一盘切好的西瓜。“天热,解解暑。”
我拿起一块西瓜,却怎么也送不到嘴边。眼前的她,让我感到陌生又心疼。那个曾经会因为一只蝴蝶而雀跃的少女,如今被生活磨砺成了一个波澜不惊的中年女人。日子,就这么过呗。我仿佛听到了她内心的叹息。我们之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和屋外不知疲倦的蝉鸣。
“你……这次回来,待多久?”还是她先开了口。
“公司不忙,多待几天,陪陪我妈。”我答道。
“应该的。”她点点头,“你媳妇和孩子没一起回来?”
“她工作忙,孩子要上补习班。”我解释道,心里却有些发虚。其实,是妻子苏晴不想来。她知道我和静文的过去,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总归是有个疙瘩。她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我们结婚二十年,相敬如宾。我感激她,也敬重她,可我知道,那不是爱情。
“你现在过得很好。”静文看着我,眼神里没有羡慕,也没有嫉妒,只是一种纯粹的陈述,“我听村里人说了,你是大老板了。”
“谈不上,就是混口饭吃。”我苦笑了一下,“路是自己走出来的。”这句话脱口而出,我自己都愣了一下。这是我常用来勉励下属的话,此刻说出来,却有种莫名的讽刺。我的路,真的是自己选的吗?
“是啊,路是自己走出来的。”她轻声重复了一遍,目光飘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带着一丝悠远的怅惘。我忽然觉得,我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时间,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我拼命地往上爬,以为能挣脱命运的束缚,而她,却在原地,承担了命运给予的一切。
第二章
第二天一早,我被母亲叫醒,说村里的老友王强来了。王强是我儿时的玩伴,如今在镇上开了个小卖部,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他一见我,就给了我一个熊抱,捶着我的背哈哈大笑:“你小子,还知道回来啊!我还以为你忘了咱们这穷山沟了!”
我们坐在院子里,母亲泡了壶浓茶。王强点上一根烟,跟我聊起了这些年的变化。从谁家盖了新房,到谁家孩子考上了大学,他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聊着聊着,他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卫东,你……见到静文了?”
我点点头。
王强叹了口气,弹了弹烟灰:“唉,也是个命苦的。当年刘老倔那脾气,十头牛都拉不回来。非说你是穷小子,给不了静文幸福,硬是把你们拆散了。其实啊,村里人都看得出来,静文那孩子,心里是有你的。”
“过去的事了。”我端起茶杯,掩饰着自己的情绪。
“过不去!”王强一拍大腿,“你知道吗?你走后第二年,刘老倔就托人给静文说了门亲事,就是后来那个中学老师。人是不错,可静文死活不同意,把自己关在房里三天三夜,水米不进。最后刘老倔拿着根绳子,说她要是不嫁,他就吊死在房梁上。静文这才哭着点了头。”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这些事,我从来都不知道。在我当兵的那些艰苦岁月里,我以为她早已嫁为人妇,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以此来麻痹自己。却没想到,她也曾那样激烈地抗争过。
“后来呢,她过得好吗?”我哑着嗓子问。
“好?怎么说呢。”王强又吸了口烟,眼神变得复杂起来,“她男人是个老实人,对她没得说。可我总觉得,静文脸上,再也没了当年那种光彩。就像一朵花,开是开着,但没了香味儿。特别是她爹病倒之后,她辞了城里的工作回来,一个人撑着,更苦了。有时候我看着都心酸。”
王强走后,我在院子里站了很久。阳光很烈,晒得我有些发晕。母亲走过来,把一件干净的衬衫递给我:“去看看刘老哥吧。不管咋说,他也是看着你长大的长辈。再说,你现在出息了,也让他看看,他当年没看错人。”
我明白母亲的意思。她是在给我一个台阶,也是在给这段尘封的恩怨一个了结的机会。我换上衬衫,深吸一口气,再次走向那个熟悉的院子。这一次,我的脚步不再沉重,反而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有些事,必须当面问清楚。有些结,必须亲手解开。
第三章
我到刘家的时候,静文正在院子里晾晒被褥。阳光透过被单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看到我,她有些意外,但还是停下了手里的活。
“我……来看看刘叔。”我说。
她沉默了片刻,点点头,引我上了二楼。刘振华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和老人身上特有的气味。他躺在床上,双眼紧闭,面容枯槁,早已没了当年的威严。听到脚步声,他费力地睁开眼睛,浑浊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很久,才辨认出我是谁。
“是……卫东啊。”他的声音含混不清,像破旧的风箱。
“刘叔,我回来了。”我搬了张凳子,在他床边坐下。
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连串“嗬嗬”的声音。静文连忙拿过一个吸痰器,熟练地帮他清理喉咙里的痰。我看着她专注而温柔的动作,心里五味杂陈。这个曾经被他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如今正用这样的方式,回报着他的养育之恩,也偿还着他当年的专断。
等他平复下来,静文端来一杯水,用棉签蘸着,一点点湿润他干裂的嘴唇。做完这一切,她才直起身,对我轻声说:“他现在说不了话,但心里都明白。”
我看着床上那个虚弱的老人,三十年的怨恨,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有些可笑。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我还能恨他什么呢?我恨的,或许只是当年那个无能为力、任人摆布的自己。
“静文,”我转头看向她,“我们能……聊聊吗?”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带我下楼,回到了客厅。晨晨已经上学去了,屋子里很安静。我们相对而坐,像两个即将进行一场重要谈判的对手。
“当年……为什么?”我终于问出了那个在我心里埋藏了三十年的问题。
静文端起桌上的凉白开,喝了一口,才缓缓开口:“我爹他……是个很固执的人。他认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他觉得你好,有志气,但他也觉得,村子这个小地方,会毁了你。他常说,好铁要用在刀刃上。”
“所以,他就用那种方式,把我‘用’在了刀刃上?”我自嘲地笑了。
“他不止一次跟我说,‘我这辈子,没看错过人。’他把你送去当兵,是觉得只有部队那个大熔炉,才能把你这块好钢炼出来。”静文的目光很平静,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他说,他宁可我恨他一辈子,也不能耽误了你的一辈子。”
我愣住了。我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这一种。我一直以为,他只是个嫌贫爱富、专横跋扈的封建家长,却没想到,在他的逻辑里,这竟然是一种“成全”。这算什么?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一种自以为是的牺牲?我忽然觉得荒谬至极。
“那……你呢?”我看着她的眼睛,“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静文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我不知道。”她轻声说,“那时候,我只知道,我不想嫁给别人。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哪怕是喝西北风。”她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像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那一瞬间,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倔强的少女。
第四章
从刘家出来,我感觉整个人都是飘的。刘振华的动机,像一块巨石,砸得我头脑发懵。我漫无目的地在村里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村后的小河边。这里是我们当年的“秘密基地”。河水潺潺,岸边的野花开得正艳。我仿佛看到,一个少年和一个少女,并肩坐在这里,憧憬着遥远的未来。
我掏出手机,拨通了妻子苏晴的电话。电话那头,是她一贯温柔的声音:“卫东,妈还好吧?”
“嗯,挺好的。”我靠在一棵树上,声音有些疲惫。
“你怎么了?听起来心情不好。”苏晴的敏感,总能第一时间捕捉到我的情绪变化。
我沉默了片刻,把今天见到刘振华和静文的事,以及那段匪夷所思的“成全”论,都告诉了她。我需要一个倾诉的出口,而苏晴,一直是我最可靠的听众。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钟,然后,苏晴缓缓开口:“卫东,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说的是真的?”
“什么真的?”我不解。
“以他的身份和眼界,在那个年代,他可能真的认为,那是对你最好的安排。只是他的方式,太极端,太不近人情。”苏晴的声音很冷静,“他牺牲了女儿的幸福,也背负了你的怨恨,去成全一个他看好的年轻人的前途。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是一种……很残酷的远见。”
苏晴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残酷的远见。是啊,如果当年我没有去当兵,而是和静文结了婚,我会是现在的我吗?大概率不会。我可能会像村里大多数男人一样,守着几亩薄田,为生计奔波,被贫穷和琐碎磨掉所有的棱角和志气。而静文,也会跟着我,过着一眼望得到头的日子。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我迷茫地问。
“你想怎么办?”苏晴反问,“你想弥补她吗?用什么弥补?金钱?还是……感情?”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我瞬间清醒过来。是啊,我能弥补什么呢?我的生活早已步入正轨,我有我的家庭和责任。任何超越界限的“弥补”,对静文,对苏晴,都是一种伤害。我一直沉浸在过去的“如果”里,却忘了,生活没有如果。我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我的怀旧,我的意难平,对于现在的我们三个人来说,是一种多么自私的情感。
“苏晴,对不起。”我轻声说。
“傻瓜,跟我说什么对不起。”苏晴在那头笑了,“去处理好你的过去吧。不是为了回到过去,而是为了更好地走向未来。我相信你。”
挂了电话,我看着河水里自己的倒影。那张脸上,有成功的印记,也有岁月的沧桑。我忽然明白了,我这次回来,要做的不是追讨一个答案,而是完成一场和解。与刘振华和解,与静文和解,更重要的,是与那个三十年前满心不甘的自己和解。
第五章
第二天,我提着一些营养品,再次去了刘家。这一次,我的心态平和了许多。静文正在厨房里忙碌,看到我,只是点了点头,继续切着菜板上的冬瓜。晨晨坐在小板凳上,帮她摘豆角。这幅画面,充满了生活的气息,温馨而又真实。
我没有上楼去打扰刘振华,而是走进了厨房。厨房很小,一个土灶台,一个液化气灶,墙壁被油烟熏得有些发黄。我站在门口,看着她娴熟地颠勺,一盘清炒冬瓜很快就出锅了。
“我来帮你吧。”我说着,就想去拿她手里的锅。
“不用,我习惯了。”她躲开了,“你一个大老板,哪会干这个。”
“再大的老板,也是从土灶台前长大的。”我笑了笑,拿起旁边的碗筷,开始摆桌子。
她没再拒绝。我们两个人,一个烧菜,一个收拾,谁也没有说话,却有一种奇异的默契。仿佛我们不是分离了三十年的故人,而是一对共同生活了很久的夫妻。这种感觉让我心头一暖,又很快被理智压了下去。
吃饭的时候,静文把父亲的那份饭菜端上楼,然后下来和我们一起吃。饭桌上,我跟晨晨聊起了学校的事,气氛渐渐轻松起来。晨晨是个聪明的孩子,说起自己的理想,眼睛里闪着光。我看着他,就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晨晨,想不想去城里上学?”我忽然说。
静文和晨晨都愣住了。
“叔叔在城里有套空着的房子,离最好的中学不远。你可以转学过去,接受更好的教育。”我看着静文,认真地说,“你也可以在附近找份轻松点的工作,不用这么辛苦。”
这不是一时冲动。这是我昨晚想了一夜的结果。我不能给她爱情,但我可以为她和她的孩子,提供一个更好的未来。这或许是我唯一能做的,也是最合适的“弥补”。
静文沉默了。她低着头,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久久没有说话。我能看到,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卫东,谢谢你。”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眼睛里有水光,但她倔强地没有让它流下来,“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是,我们不能要。”
“为什么?这不是施舍,只是一个朋友的帮助。”我有些急了。
“因为我爹在这里。”她看着我,目光异常坚定,“他这辈子要强,没求过人。我不能在他最后的时候,让他觉得自己成了女儿的拖累,还要接受你……你的‘可怜’。”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而且,我也离不开这里了。这里有我的根。”
我无言以对。我以为我是在为她好,却忽略了她的尊严和坚守。有些恨,扛了半辈子,才发现是块垫脚石。而有些情,放下了半辈子,才发现早已长成了亲情。她对父亲的,我对她的,都是如此。
第六章
那次谈话之后,我和静文之间反而变得更坦然了。我不再纠结于过去的恩怨,她也不再刻意回避。我每天都会过去坐坐,有时候帮她干点劈柴、挑水之类的力气活,有时候陪刘振华说说话。虽然他已经无法回应,但我相信他能听到。
我会跟他讲我当兵时的趣事,讲我第一次做生意被骗的糗事,讲我如何一步步打拼到今天。我讲这些,不是为了炫耀,而是想告诉他:你当年的“赌注”,没有白下。我林卫东,没有让你失望。
有一次,我正给他念报纸,他的手指忽然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光亮。静文看到了,惊喜地叫出声来。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我们都知道,他听懂了。从那天起,他的精神状态似乎好了一些。
一天下午,静文在整理她母亲的遗物,一个上了锁的旧木箱。钥匙找不到了,她正发愁,我找来工具,小心翼翼地把锁撬开。箱子里,都是些旧衣服,和一些泛黄的信件。静文一封封地看,忽然,她的动作停住了。
她从一叠信里,抽出了一个信封。那个信封,我认得。那是我当年从部队寄回来的第一封信,也是唯一的一封。信里,我充满了对他的怨恨和对她的思念,言辞激烈。我以为,这封信早被刘振华撕了。
“这信……怎么会在这里?”我问。
静文打开信,信纸已经很脆了。在信的背面,我看到了几行娟秀的字迹,是静文的笔迹。上面写着:“卫东,见信如晤。勿念,安好。照顾好自己,前程似锦。”落款日期,是我寄信后的一个月。
我的眼眶瞬间湿了。原来,她回信了。只是这封信,从未寄出。是被刘振华拦下了,还是她自己决定不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那个我最痛苦最迷茫的时候,她也曾用她的方式,给我送来过慰藉。
“我爹不让寄。”静文的声音有些哽咽,“他说,断就要断得干干净净。长痛不如短痛。”
我接过那封信,信纸上,仿佛还残留着她当年的泪痕。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折好,放进自己的口袋里。这封迟到了三十年的回信,让我所有的意难平,都有了安放之处。我们没有在一起,不是因为不够爱,只是因为,命运的安排,太过残酷,也太过深谋远虑。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我给公司打了电话,让他们联系最好的医疗专家团队,来我们这个小山村,为刘振华会诊。钱不是问题。我做这一切,不为别的,只为让静文能轻松一点,也为了让我自己的内心,得到真正的安宁。
第七章
专家团队来的时候,在村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村民们都说,刘老倔有福气,养了个好女儿,还认了个好“干儿子”。我听了,只是一笑而过。
经过一系列的检查和会诊,专家给出的结论并不乐观,但他们调整了治疗方案,希望能最大程度地减轻病人的痛苦,提高他的生活质量。看着那些先进的医疗设备被搬进刘振华的房间,看着静文脸上露出的那丝久违的轻松,我觉得,我做的这一切,都值了。
在我准备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我妈做了一大桌子菜,让我把静文和晨晨,还有刘振华,都请过来。她说,大家一起吃顿团圆饭。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静文推着轮椅,把刘振华带到了我家。
这是三十年来,我们两家人第一次坐在一张饭桌上。气氛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尴尬。母亲和静文聊着家常,我和晨晨下着象棋。刘振华安静地坐在轮椅上,看着我们,眼神很平静。
酒过三巡,我端起酒杯,走到了刘振华面前。“刘叔,”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当年,我恨过你。但是现在,我不恨了。谢谢你。”
说完,我把杯中的白酒一饮而尽。
刘振华的嘴唇翕动着,他那只还能轻微活动的手,颤颤巍巍地抬了起来,指了指我,又指了指静文,最后,他费力地竖起了一个大拇指。一滴浑浊的眼泪,从他干瘪的眼角,滚落下来。
静文别过头去,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我妈也红了眼眶。那一刻,所有的恩怨、遗憾、不甘,都融化在了这顿迟到了三十年的晚饭里。生活终究不是非黑即白的剧本,它充满了无奈、错过,也充满了坚韧和温情。
第二天,我踏上了返程的路。静文和晨晨来送我。村口的老柳树下,我们站了很久。
“卫东,谢谢你做的这一切。”静文说。
“别说谢。以后有什么困难,随时给我打电话。”我看着她,真诚地说,“我们……是亲人。”
她笑了,眼角弯弯的,像三十年前一样好看。“好,亲人。”她顿了顿,又说,“替我向你爱人问好。她是个好女人。”
我点点头:“你也是。”
车子启动,缓缓驶离村庄。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我没有回头,我知道,这次告别,不是结束,而是一个新的开始。
回到城市,苏晴来机场接我。看到我,她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都处理好了?”她问。
“嗯,都好了。”我握住她的手,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手机响了,是静文发来的短信,只有简短的几个字:“一路平安,勿念。”
我笑了。我知道,那个曾经阻止我、怨恨我、最终却成就了我的老人,可以安心了。而我和静文,也终于找到了我们之间最合适的距离。有些关系,比爱情更长久,那就是历经岁月淘洗后的亲情和祝福。我的人生,因那次残酷的“成全”而拐了一个大弯,虽然充满了坎坷,但最终,我看到了更广阔的风景。这一切,或许就是最好的安排。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