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天还没亮透,窗纸刚泛出点青白,期老婆子就醒了。她摸索着穿上那件打了好几块补丁的蓝布褂子,动作轻得像怕惊着床上熟睡的人,脚底板在冰凉的泥巴地上蹭了蹭,径直往灶房去。
天还没亮透,窗纸刚泛出点青白,期老婆子就醒了。她摸索着穿上那件打了好几块补丁的蓝布褂子,动作轻得像怕惊着床上熟睡的人,脚底板在冰凉的泥巴地上蹭了蹭,径直往灶房去。
灶房梁上悬着个竹篮,用细麻绳捆得牢牢的,晃悠着荡出点陈年的烟火气。期老婆子搬了板凳垫在脚下,踮着脚尖够了半天,才把竹篮勾下来。掀开盖在上面的粗布,里头躺着块腊肉,黑黢黢的,油亮的皮上结着层厚厚的白霜,是前年腊月熏的,足足挂了两年,闻着就带着股醇厚的咸香。她捧着腊肉在手里掂了掂,嘴角抿出点笑意,又怕笑出声,赶紧用袖子擦了擦手。
水盆里的水是昨晚就晾好的,带着点井里的凉意。期老婆子把腊肉浸在水里,用丝瓜瓤子反复搓洗,黑褐色的水顺着盆底的缝隙往外渗,她就换了三盆水,直到搓出来的水清亮了,才捞出来放在案板上。腊肉被泡得软了些,她拿起菜刀,“咚咚”地切成薄片,每片都带着点肥的,薄厚匀匀的,码在粗瓷盘里,油星子顺着盘沿往下滴。
灶膛里的火早就生好了,软柴“噼啪”地燃着,火苗舔着锅底,把黑黢黢的铁锅烧得发了白。期老婆子把腊肉片倒进锅里,铲子“哗啦”一翻,肥油立刻滋滋地冒出来,香气顺着灶门口往外飘,混着柴火气,在屋里漫开。她站在灶台前,眯着眼睛看肉片慢慢变得金黄,边缘卷起来,才舀了好几瓢冷水“哗啦”一声倒进去,锅里立刻腾起白茫茫的热气,把她的脸熏得通红。
后院的菜窖里藏着去年的土豆,黄澄澄的,带着点泥土。期老婆子挑了两个圆滚滚的,在缸沿上蹭掉泥,拿刀切成滚刀块,块头不大不小,刚好能一口一个。等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冒泡,她就把土豆块倒进去,铲子搅了两圈,盖上木盖,听着锅里“咕咚咕咚”响,像谁在底下敲小鼓。
菜园子就在院角,用竹篱笆围着,里面的青菜绿油油的,沾着清晨的露水。老婆子掐了两把嫩的,抖掉上面的土,在井边洗得干干净净,切成段,等土豆炖得差不多了,就一股脑扔进锅里,绿生生的菜叶子在汤里翻了翻,很快就软了。
灶台上的瓦罐里盛着胡辣椒面,是去年秋天晒的红辣椒碾的,闻着就呛人。期老婆子舀了两勺放在小碗里,撒上点粗盐,又从锅里舀了勺滚烫的肉汤“嗞啦”一声浇进去,辣椒的香味瞬间炸开,呛得她打了个喷嚏。她拿着筷子搅了搅,蘸水就成了,红通通的,浮着层油花,看着就开胃。
锅里的肉香、土豆香、菜香混在一起,顺着锅盖的缝隙往外钻,引得院角的老母鸡都咯咯叫着往灶房门口凑。期老婆子掀开锅盖,用铲子翻了翻,见土豆炖得面了,青菜也烂了,就熄了火,把菜盛进一个大粗瓷盆里。腊肉片在汤里浮着,金黄油亮;土豆块吸足了肉香,颤巍巍的;青菜叶子绿得发亮,浸在奶白色的汤里,看着就让人淌口水。
她端着盆往堂屋走,脚步轻快,鼻尖还沾着点锅灰,像个偷喝了酒的孩子。窗外的天已经亮透了,阳光穿过房顶的茅草,照在盆里的菜上,泛着层暖暖的光,连空气里都飘着股踏实的香。
晨雾刚散,院角的露水还挂在豆角藤上,田大稳的脚步声就撞开了院门,带着一路风尘。他身后跟着两个后生,一个是张忠续,高个宽肩,背着个鼓鼓囊囊的蓝布包,包角露出半截红绸子——那是给女方家备的喜礼;另一个是路大发,矮壮结实,手里攥着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棍,鞋上还沾着黄泥巴,显然是一路急赶过来的。
“娘!”田大稳嗓门亮得像敲响的铜锣,黝黑的脸上淌着汗,粗布褂子后背湿了一大片,“我们到家门口了!”
期老太正把最后一碗腊肉炖土豆端上桌,听见声儿赶紧擦了擦手迎出去,瞅见三人脚下的泥印子,眉头先皱了皱,随即又松开,往屋里让:“快进来歇脚!我就估摸着这时候该到了,饭刚出锅,热乎着呢。”
张忠续跨门槛时顿了顿,把背上的布包小心地往肩上提了提,笑着喊“婶子”:“您这饭赶得巧,我们仨从盘州往回赶,一路没敢耽搁,肚子早饿得咕咕叫了。”路大发也跟着点头,把枣木棍靠在门后,往炕沿上一坐,直揉腿:“五十里山路真不是闹着玩的,尤其过那道陡崖时,露水滑,我差点摔一跤。亏得大稳哥拉了我一把。”
田大稳这才顾上抹把脸,粗粝的手掌蹭得脸颊发红:“娘,盘州那边事儿顺,姨娘和小七妹都应了,就等咱们选好日子送彩礼。这不是想着路远,怕天黑前赶不到家,没多坐就往回赶了。”他说着往桌上瞟了眼,腊肉的油香混着土豆的面香直往鼻子里钻,喉结忍不住动了动。
期老太往三人碗里盛着饭,筷子在粗瓷碗沿磕了磕:“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赶路。我给你们煮了四个玉米,都揣在灶膛里捂着,热乎着呢。”她把最大的那块腊肉夹给田大稳,又给张忠续和路大发各夹了块土豆,“你们俩也多吃点,陪大稳跑这趟辛苦,山路不好走,回程更得攒着力气。”
张忠续咬了土豆,土豆香混着肉香在嘴里化开,含糊着说:“婶子您太客气了,大稳哥提亲是大喜事,我们跟着跑一趟是应该的。再说姨娘还给咱塞了糖糕,路上垫了垫肚子,这会儿吃您这炖肉,更觉着眼馋了。”
路大发也没闲着,呼噜呼噜喝着粥,筷子夹着青菜往嘴里送:“可不是嘛,婶子您这手艺,比镇上馆子强多了。等大稳哥娶媳妇那天,您可得多炖两锅这腊肉,让我们好好解馋。”
田大稳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埋头扒着饭,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他想起小七妹站在院里石榴树下,红着脸递喜糖的样子,心里头暖烘烘的,像揣了个小太阳。五十里山路的疲惫,好像被这口热饭一熨,就散了大半。
期老太坐在旁边看着,见三人吃得香,自己也没动筷子,光是给他们添汤:“慢点吃,锅里还有,管够。吃完了歇半个时辰再走,日头正毒的时候,过那道山梁得小心,别中暑。”
张忠续咽下嘴里的饭,接话道:“婶子放心,我们合计着歇会儿就走,争取傍黑前过那道风口,不然夜里山里凉,怕冻着。”
路大发也跟着点头,把最后一口玉米饭喝干净,抹了抹嘴:“我刚才瞅了眼日头,现在出发正好,赶在太阳偏西时过陡崖,露水干了,路也稳当。”
田大稳这才放下碗,额头的汗被风吹得凉丝丝的:“娘,我们吃完就走,您别惦记。等赶回家,我再跟您细说盘州那边的事。”
期老太应着,起身往灶膛里掏玉米,白胖的玉米冒着热气,她用粗布包好塞进三人的行囊里:“路上饿了就垫垫,别舍不得吃。这瓶水也带上,是凉井里湃着的,解渴。”
三人谢了期老太,背上行囊又往门口走。田大稳跨门槛时回头看了眼,娘正站在桌边望着他,鬓角的白发被阳光照得发亮。他心里头忽然沉甸甸的,又热乎乎的,脚步也更稳了些——五十里山路虽远,可揣着这口热饭的暖意,揣着家里的盼头,再远的路,也能一步步踏平了。
院门外的太阳越升越高,晒得路面发烫,三人的身影很快融进了远处的山路里,只留下一串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和风中飘散的淡淡饭香。大儿子三人刚迈出门槛,期老太脸上的那点笑意就像被一阵冷风刮走了似的,瞬间垮了下来,嘴角抿得紧紧的,眼角的皱纹也拧成了一团。
她这辈子心里压着太多事,就说她和姐姐那点纠葛,便是一道剜不去的疤。期老太就姐妹两个,老家在盘州的姐姐是她在这世上仅存的血脉亲人。可这份亲情,却被早年的风雨冲刷得只剩些斑驳的碎片。
她们的父亲曾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地主,家境殷实过一阵子。可到了特殊年代,这份家底反倒成了祸根——父母因为成分问题被反复批斗,最后没能熬过去,双双撒手人寰。更让期老太如鲠在喉的是,当年揭发父母私下藏有烟土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老伴。就因为这层关系,她和姐姐心里都结了疙瘩,多少年了,姐妹俩几乎断了来往,逢年过节也难得说上一句话。
这些年,期老太心里一直不好受。姐姐的日子更是难上加难,姐夫早就因为心脏病没了,她一个寡妇拉扯着九个孩子,含辛茹苦地把他们一个个养大,其中的辛酸,光是想想就让人心里发紧。再看看自己这边,一个女儿三个儿子,虽说不算大富大贵,倒也安稳度日,尤其是大儿子,性子老实巴交,待人诚恳,就是老大不小了还没成家,这成了期老太的一块心病。
思来想去,她觉得该为孩子们做点什么,也想借着机会缓和一下和姐姐的关系。这些年,她往盘州的姐姐家跑了不下几十趟,每次去都拎着些家里攒下的吃食、布料,嘴笨的她不会说太多软话,就只是帮着姐姐干些农活,听她念叨念叨家里的难处。功夫不负有心人,姐姐的心终究不是铁打的,看着她一次次奔波,又瞧着老实的大外甥,终于松了口,答应把自己的第七个女儿许配给期老太的大儿子。
想到这儿,期老太叹了口气,望着门外大儿子远去的方向,眼里既有对未来的期盼,又藏着几分说不清的忐忑。
姐姐家的七丫头叫小七妹,人如其名,个头不高,站在人群里不算起眼,可那双眼睛亮得很,透着股利落劲儿。她是真能吃苦,地里的活计拿得起放得下,家里家外打理得井井有条,一点不含糊。性子呢,带着股泼辣劲儿,遇到不公的事敢说敢做,谁也别想欺负到她头上,在姊妹堆里倒像个能扛事的小大姐。
再看自家大儿子,实在是个苦命又憨直的。他没读过一天书,斗大的字一个不识,更别说算账了,手里攥着钱都认不全票面,买东西时总怕给错了数,显得有些木讷。可他天生就是干活的料,地里的重活累活从不惜力,闷头一干就是一天,汗珠子摔八瓣也不吭声。
偏偏性子太老实,小时候在村里总被其他孩子欺负,抢了他的零食,推搡他几下,他也只会红着脸躲开,从不跟人争执。期老太每次瞧见,心里都像被针扎似的疼,总盼着他能有个厉害点的媳妇,将来能替他挡挡事,日子也能过得舒展些。如今姐姐肯把小七妹许配给他,未尝不是圆了她这个念想。
可谁又知,期老太对这个大儿子,心里头压根没多少疼惜。
比起贴心贴肺、嘴甜会哄人的大女儿,他木讷得像块石头;论样貌,他不及二儿子那般周正惹眼;说机灵,更是连小儿子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小儿子嘴巧脑子活,总能讨得她眉开眼笑。
在她眼里,这个大儿子就是个实打实的累赘。她打心眼儿里盘算着,等小七妹一进门,成了家立了业,就赶紧把家分了,让这两口子搬出去单过。早一天把他从眼前挪开,她心里就早一天清净。
先前瞧着他被村里人欺负,她心里那点波澜,从来不是疼他受了委屈。她是恨啊,恨自己争强好胜了一辈子,临了却养出这么个,走到哪儿都让人戳脊梁骨,简直是丢尽了她的脸面。
分家的念头在期老太心里盘桓了许久,像颗发了芽的种子,只等着娶媳妇这阵春风一吹,就要破土而出。
她甚至已经暗地里盘算好了分什么——西头那间漏过雨的旧坯房归他们,再分两亩薄田,一床打了补丁的旧棉被,一口用了大半辈子的铁锅,差不多也就够了。至于家里攒下的那点积蓄,还有二儿子小儿子将来要用的物件,那是半分也不能动的。
她站在镜子前,手持梳子,轻柔地梳理着自己的头发。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照亮了她眼角的细微皱纹。她凝视着镜中的自己,那些褶子仿佛在嘲笑她的年龄和岁月的痕迹。
突然,她的思绪飘回到了村里的那些闲言碎语。那些话语像一群小虫子,悄悄地钻进她的心里,让她感到一阵瘙痒和不安。
“田家老大就是个闷葫芦,将来怕是要打光棍哟。”
“也奇了,期老太那么厉害个人,怎么养出这么个不顶用的。”
这些话在她耳边回荡,不断地刺痛着她的心。她不禁皱起眉头,心中涌起一股愤怒和无奈。
她怎么能容忍别人这样说她的大儿子呢?他虽然性格内向,但心地善良、勤劳朴实。他只是不善于表达自己,并不代表他没有能力和价值。
然而,这些闲言碎语却像阴影一样笼罩着她,让她无法摆脱。她越想越气,恨不能立刻就把大儿子从这个被人指指点点的环境中摘出去,好让旁人看看,她家可不是个个都这般窝囊。
期老太打心底里看不起这个大儿子。
在她眼里,这儿子就是窝囊的代名词。看着他被村里人挤兑只会红着眼圈躲开,听着他被弟妹们抢了东西也不吭声,期老太的火气就不打一处来。她总在心里骂:“没出息的东西!随了谁的闷性子?”
有回村里开大会,村干部点到大儿子的名字,让他上台领救济粮,他愣是缩在人群里不敢动,最后还是二儿子推了他一把,才磨磨蹭蹭挪上去,接过粮袋时头埋得快到胸口,引得底下人一阵窃笑。期老太站在远处,脸腾地红了,不是羞臊,是恼怒——怎么生了这么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连抬头看人都不敢。
家里吃饭时,她也总对着大儿子耷拉脸。小儿子嘴甜,会说“娘做的菜真香”;二儿子模样周正,讨亲戚喜欢;大女儿贴心,隔三差五给她捶背。唯独大儿子,只会闷头扒饭,问一句答一句,多一个字都没有。她常常放下筷子瞪他:“你就不能活络点?跟个闷葫芦似的,将来能有什么出息!”
在她看来,这儿子不仅给自己丢脸,更是这辈子的一个污点——她期老太要强了一辈子,怎么就养出这么个撑不起门户的夜色像块浸了水的蓝布,沉沉压在盘州的山坳里。田大稳三人踩着最后一点天光进了村,泥土路被露水浸得发潮,脚踩上去悄没声地软。姨娘的土坯房就在坡下,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煤油灯光,像只半眯的眼,在黑夜里透着点暖。
“到了。”张忠续往前凑了两步,鼻尖先嗅见点味,是包谷饭蒸透了的香,混着点猪油的腻,在饥肠辘辘的人闻来,比什么山珍海味都勾人。他嗓门亮,喊了声“姨娘”,屋里的灯影晃了晃,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先探出个脑袋来。
是九妹。小姑娘梳着两条油亮的麻花辫,辫梢用红绳系着,此刻正歪着头打量他们,眼睛在煤油灯底下黑葡萄似的,闪着点不饶人的光。“娘,是云南来的那几个。”她扯着嗓子往屋里喊,声音脆生生的,像山涧里蹦跳的石子。
姨娘从屋里迎出来,手里还攥着块擦碗布,围裙上沾着点白菜叶。“可算到了,”她往三人身上打量,见田大稳裤脚沾着泥,张忠续领口敞着,另一个后生袖口磨破了边,脸上的褶子都堆成了笑,“路上累坏了吧?快进屋,饭刚热好。”
屋里比外头暖些,靠墙摆着个旧木柜,柜上放着个豁口的粗瓷碗,碗里插着几根晒干的野菊花。地上是泥土地,扫得干干净净,靠墙铺着层稻草,上面摆着个木蒸子,热气正从蒸子缝里往外冒,裹着包谷的甜香漫了满屋子。
“坐,坐。”姨娘手脚麻利地摆开碗筷,粗瓷碗磕碰着发出“当当”的响。田大稳往灶边的矮凳上坐,刚沾着凳面又弹起来,见灶台上放着个缺了把的水壶,伸手就想去拎,被姨娘拦了:“我来我来,你们是客。”
张忠续没那么多讲究,坐在门槛上,眼睛直勾勾盯着蒸子。九妹从他身边挤过去,往碗里盛包谷饭,手腕一斜,饭粒滚出来两颗,落在地上,引得灶边卧着的老黄狗“汪”了一声。“急什么,又没人抢。”她斜睨着张忠续,嘴上不饶人,手里的碗却盛得冒了尖,往他面前一推,“吃吧,噎死你。”
张忠续嘿嘿笑,也不恼,拿起筷子就扒了一大口。包谷饭蒸得软糯,带着点自然的清甜,混着猪油煮白菜的香,在嘴里一嚼,熨帖得胃里都暖和起来。“好吃,”他含着饭说话,含糊不清的,“比家里的糙米饭香。”
“那是,”九妹往自己碗里拨了点白菜,下巴抬得高高的,“我们贵州的包谷,比你们云南的洋芋养人。”
“哟,你这小丫头片子,”张忠续咽下嘴里的饭,故意逗她,“吃过云南的洋芋?就敢说这话?我们那儿的黄心洋芋,蒸着吃面得像蜜,煮着吃滑得像粉,你尝过?”
九妹脸一红,筷子往碗沿上敲了敲:“谁稀罕?听我娘说,云南那边尽是山,路难走得很,吃的除了洋芋还是洋芋,我才不去。”她说着往田大稳碗里夹了筷子白菜,见他只顾着闷头吃,头埋得快抵着碗沿,又忍不住说:“喂,你也跟个闷葫芦似的,就知道吃?”
田大稳没抬头,喉咙里“嗯”了一声,手里的筷子没停。他是真饿了,从早上走到现在,就啃了两个干硬的窝头,此刻包谷饭的香直往嗓子眼钻,哪顾得上搭话。姨娘在一旁看着,往他碗里又添了勺饭:“慢点吃,锅里还有,管够。”
另一个后生叫田二柱,是田大稳的堂弟,性子腼腆,吃两口就往门外瞟,见老黄狗在啃地上的饭粒,悄悄夹了块白菜扔过去。九妹看见了,眼睛一瞪:“给狗吃?我们都不够呢!”田二柱脸一红,赶紧缩回手,把白菜塞进自己嘴里。
姨娘拍了拍九妹的胳膊:“别没规矩。”又转向田二柱,“让它吃吧,不值当什么。”她看着三个后生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头有点酸。她这辈子拉扯九个孩子,知道饿肚子的滋味,尤其是长身子的半大后生,一顿能吃下好几碗饭,可家里的粮总是紧巴巴的,能让他们敞开肚皮吃顿饱饭,已是不容易。
煤油灯芯“噼啪”爆了个火星,把屋里的影子晃了晃。田大稳终于放慢了速度,额头上渗着层细汗,他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露出憨厚的眉眼。“姨娘,谢谢您。”他声音有点哑,像被砂纸磨过,这是他进门后说的第一句整话。
“谢啥,”姨娘笑了,眼角的皱纹堆起来,像朵盛开的菊花,“都是自家人。你们路上走了几天?”“一整天天。”张忠续接话,扒拉着碗里最后一口饭,“中途在山脚下歇的,找了个破庙,
“遭罪了。”姨娘叹口气,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她脸上红扑扑的,“你们期老太也是,非让你们这时候来,山路不好走,黑灯瞎火的多危险。”
“娘让我们早点来,说给七姐……”田大稳话说一半卡住了,脸有点红,低下头去抠碗沿上的饭粒。张忠续在一旁嘿嘿笑:“姨娘,我们是来接七妹的。我娘说了,让七妹跟我们回云南,看看家里的地,要是觉得合适,过些日子就把亲事办了。”
九妹在一旁竖着耳朵听,听到“亲事”两个字,嘴一撇:“我七姐才不跟你们去云南呢,她在这儿好好的,能下地能做饭,去你们那儿遭什么罪?”
“九妹!”姨娘瞪了她一眼,“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九妹不服气地撅着嘴,把碗往桌上一放,碗筷碰撞发出“哐当”一声,转身跑出门去,辫子梢的红绳在门帘上扫了一下,像只受惊的红蜻蜓。
屋里安静了些,只有灶膛里的柴火偶尔“噼啪”响两声。田大稳看着门口的方向,眼神有点茫然。他其实不太会说话,也不太懂什么亲事,期老太让他来接人,他就来了。他只知道七姐是个好姑娘,听娘说她能干、泼辣,将来能替他挡事,他心里是愿意的,可又有点怕,怕自己笨手笨脚的,配不上人家。
张忠续看出他的心思,用胳膊肘碰了碰他:“想啥呢?等明个见了七姐,好好跟人家说话,别跟个闷葫芦似的。”田大稳点点头,又低下头去扒饭,只是这一回,吃得慢了些,嘴角好像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
姨娘把锅里的白菜往他们碗里分,自己碗里只有小半碗包谷饭,夹了两根白菜梗慢慢嚼。“小七今个去后山割猪草了,还没回来,”她轻声说,“这丫头,能干是能干,就是性子烈,跟头小犟驴似的,你们别跟她计较。”
“哪能呢,”张忠续笑,“烈点好,我们家大稳老实,就得有个厉害点的媳妇管着他。”田大稳在一旁听着,脸更红了,耳朵尖都透着红,像染了胭脂。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九妹回来了,手里攥着把野酸枣,往田二柱面前一丢:“给你,堵堵你的嘴,省得你老看我家狗。”田二柱愣了愣,捡起一颗放进嘴里,酸得龇牙咧嘴,引得张忠续哈哈大笑。
九妹也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刚才的不快早忘了。她凑到田大稳身边,见他碗里的饭快吃完了,伸手去拿蒸子:“我再给你盛点?看你那饿样,真跟我娘说的似的,云南没饭吃。”
田大稳摇摇头,刚想说“够了”,张忠续在一旁起哄:“让她盛,大稳,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将来好给七姐挑水劈柴。”九妹脸一红,手里的蒸子差点没拿稳,饭粒撒出来几颗,落在田大稳的鞋上。
“对不起啊。”她赶紧道歉,手忙脚乱地想去擦,被田大稳拦住了。“没事。”他声音还是那么哑,却带着点温和,他弯腰把鞋上的饭粒捡起来,扔进灶边的狗食盆里,老黄狗立刻凑过来,吧唧吧唧吃得香。
九妹看着他憨厚的样子,心里的那点不待见忽然就淡了。她觉得这个云南来的大哥,虽然闷了点,倒也不讨厌,至少不像村里那些半大后生,总爱揪她的辫子、抢她的野果子。她往他碗里盛了小半碗饭,这次没手抖,饭粒整整齐齐地码在碗里,还往上面盖了块带油星的白菜叶。
“吃吧。”她把碗往他面前推了推,声音小了点,不像刚才那么冲了。田大稳抬头看了她一眼,眼里带着点感激,拿起筷子慢慢吃起来。
煤油灯芯又爆了个火星,把屋里的人影拉得长长的。灶膛里的柴火渐渐弱下去,只剩下点红通通的炭火,映得人脸上暖融融的。张忠续靠在门框上,打着饱嗝,看着田大稳和九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觉得这趟路没白走。
夜渐渐深了,山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带着点凉意,吹得煤油灯芯轻轻晃。姨娘给他们铺好了稻草铺,就在灶边,离炭火近,暖和。田大稳躺在稻草上,能闻到包谷饭的余香,还有柴火的烟火气,心里头踏实得很。他想起期老太临走时的嘱咐,想起七姐的名字,想起九妹刚才红着脸给他盛饭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又往上翘了翘。
窗外,月亮悄悄从云里钻出来,把清辉洒在坡下的田埂上,远处传来几声狗吠,还有不知名的虫鸣,在寂静的夜里此起彼伏。田大稳翻了个身,稻草发出“沙沙”的响,他想,明天就能见到七姐了,不知道她长什么样,是不是真像娘说的那样,眼睛亮亮的,像藏着星星。
张忠续在一旁打着呼噜,田二柱也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田大稳却没那么快睡着,他睁着眼睛看着屋顶的茅草,茅草缝里能看到一点点夜空的蓝。他想起家里的那间漏雨的旧坯房,想起期老太说等他成了家就让他搬出去,心里头有点空,又有点盼。空的是不知道将来的日子会怎么样,盼的是或许有了七姐,日子就能不一样了。
灶膛里的炭火还在明明灭灭地跳,像谁的眼睛在眨。田大稳忽然觉得,这盘州的夜,好像也没那么陌生。空气里有包谷的香,有柴火的暖,还有九妹刚才扔给他的那颗野酸枣的酸,混在一起,像种说不出的滋味,让人心里头熨帖。
他打了个哈欠,眼皮开始发沉。在他睡着前,仿佛听见门外传来九妹跟老黄狗说话的声音,细声细气的,不像刚才那么凶了。他想,这小丫头,其实也没那么讨厌。
夜越来越深,山坳里的灯火一个个灭了,只有姨娘屋里的煤油灯,还亮着最后一点光,像颗星星,落在黑沉沉的山影里,守着屋里的暖,和三个远道而来的梦。
来源:梦里有我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