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妈,带我走吧!"我追着她的背影,喊出这句话时,嗓子眼儿像卡了一块骨头。
那年夏天,我九岁
"妈,带我走吧!"我追着她的背影,喊出这句话时,嗓子眼儿像卡了一块骨头。
李秀兰转过身,脸上的泪痕在夕阳下泛着金光,她穿着那件褪了色的蓝印花布衣裳,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攥着那个补了又补的旧帆布包。
那是1992年的夏天,闷热得连知了都蔫了,整日"知——了——知——了"地叫着,没什么精神。
我家住在江北县城东头的一排红砖小平房,每家门前都有个小院子,种着几棵葱或几畦韭菜,我家小院墙角还有棵老槐树,树下放着一张竹躺椅,是父亲夏天乘凉的好去处。
门前有条泥土路,雨后总会泥泞不堪,鞋底沾了厚厚一层黄泥巴。
隔壁王婶家有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每到《渴望》播出的时候,左邻右舍都挤在她家小客厅里,人挨人坐在小板凳上,空气里弥漫着汗水和花生米的气味。
李秀兰是我的继母,在我五岁那年嫁给了父亲。
我真正的母亲在我三岁时就因病离世,只留下一张泛黄的照片和父亲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愁云。
照片上,母亲穿着一身蓝色的的确良衣裳,头发烫成小卷,笑得腼腆。
父亲把照片放在我床头,说:"阿强,记住你妈妈的样子。"
李秀兰进门那天,我正蹲在门槛上玩泥巴,捏出一只歪歪扭扭的小狗。
她放下手里的红色塑料皮箱,弯下腰,从布兜里掏出一颗水果糖,剥开锡纸糖衣塞进我嘴里。
"小家伙,口水都流出来了,喜欢吃糖啊?"她笑着摸我的头,手心温暖又柔软。
那是我第一次吃到如此香甜的东西,糖果在嘴里慢慢融化,甜味一直甜到了心里。
小孩子就是这样,对给自己糖吃的人,总有一份特别的亲近感。
李秀兰不像村里人说的那些后妈,电影里演的那些后妈,她从不打我骂我,更不会像《白雪公主》里的皇后那样害我。
每天早晨,她会用温水给我洗脸,然后细心地给我梳一个整齐的分头。
我的衣服永远是院子里晾得最干净的,连洗得发白的衣角都叠得方方正正。
王婶总说李秀兰是个"罕见的好后妈",说她"心好手巧"。
冬天的早晨,她会把手在自己怀里捂热了才去碰我的小脸蛋。
"冻着了吧?来,妈给你暖暖。"她的手掌贴在我的脸上,那温度让我想起了模糊的记忆中亲妈的怀抱。
夏天的晚上,蚊子多,她会用艾草熏蚊子,然后拿着一把芭蕉扇,坐在我床边"呼啦呼啦"地给我扇风,直到我睡着。
我上小学后,她每天早上都会给我煮一碗香喷喷的鸡蛋面,面条软硬适中,葱花撒得刚刚好,荷包蛋的蛋黄总是半熟的,戳一下就流出金黄的蛋液,拌在面里,香得让人忘记了馋。
"多吃点,长身体。"她总是这么说,眼神里满是期待。
每天放学回来,书包还没来得及放下,就能闻到厨房里飘来饭菜的香味。
她总会变着花样做我爱吃的红烧肉,肥而不腻,瘦而不柴,色泽红亮,肉香四溢。
邻居王婶每每看到我胖乎乎的小脸,总会竖起大拇指:"老刘啊,你娶了个好媳妇,瞧把孩子养得多白净!"
父亲只是笑笑,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他会揽着李秀兰的肩膀,那个常年板着的脸上也会浮现出罕见的温柔。
可好景不长。
李秀兰嫁给父亲四年了,肚子一直没动静。
起初父亲不在意,还说"缘分到了自然就怀上了",还开玩笑说"咱们有阿强一个就够操心的了"。
可后来村里人的闲言碎语多了起来。
"养别人的种容易,生自己的娃难啊。"
"绝户的媳妇,留着干啥?"
"阿强他妈要是活着,家里早添丁了。"
这些话像一把把小刀,插在李秀兰心上。
她偷偷去县医院检查过,结果不容乐观。
那个戴着老式圆框眼镜的女医生告诉她,她的输卵管堵塞,不能生育。
这件事她瞒着所有人,只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里,哭着告诉了我。
我九岁的心里装不下这么复杂的事情,只是凭着本能在她哭泣时递给她一块手帕,看着她眼泪一滴滴砸在那块绣着小花的手帕上。
"阿强,你会永远喜欢妈妈吗?"她抽泣着问我。
"嗯!"我用力点头,虽然不懂她为什么这么问,但我知道,她很难过,我要让她开心起来。
李秀兰捏了捏我的小手,笑中带泪:"好孩子,妈妈也永远喜欢你。"
那年夏天,蝉鸣声从早到晚,烦人极了。
父亲越发沉默,脸上常常阴云密布,说话的声音也变得生硬起来。
李秀兰在厨房里忙碌时,他总是坐在院子里的木凳上抽烟,一支接一支,烟灰掉了一裤子也不理会。
"刘家的媳妇怕是不行了,听说老刘已经相中县医院王医生的侄女了。"王婶对张婶咬耳朵的声音,透过半开的窗户飘进来。
"可不咋的,没个自己的血脉,以后老了靠谁啊?"张婶的声音更大,似乎是有意让我们听见。
我知道出事了,可谁也不和我说。
李秀兰的笑容少了,眼睛里也失去了光彩,只有在面对我时,才能看到一丝转瞬即逝的温柔。
那天中午,我从学校回来,故意放轻脚步。
家门没关严,透过门缝,我看到父亲站在屋子中央,手里握着一张纸,正对李秀兰大声说话:
"医院的诊断书我都看到了,你不能生,我还年轻,总不能绝后吧!村里人都怎么看我?"
父亲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酒气,这几天他总是借酒消愁。
"刘大哥,我..."李秀兰的声音很小,像秋天的落叶一样轻,带着哀求。
"别叫我大哥!叫了四年,肚子还是平的!我爸临终前就交代了,刘家不能断子绝孙!"父亲重重地把杯子砸在桌上。
"县医院那个王医生托人说了,他侄女今年二十三,刚从师范毕业,在纺织厂上班,人家明确表示不介意我有个孩子..."
我没再听下去,悄悄地跑开了。
心里像是被人狠狠揍了一拳,闷闷的疼。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李秀兰要走了,意味着我又要失去一个妈妈。
那天晚上,我躲在被窝里哭,李秀兰进来看我,摸到我湿漉漉的脸颊,什么也没说,只是坐在床边,一下一下地抚摸我的背,直到我睡着。
第二天,趁我上学时,李秀兰收拾了行李。
我放学回来,看见她坐在床边,面前放着一个旧帆布包,里面装着她的几件衣服和一本发黄的相册。
她见我进门,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要走了?"我问,声音有些发抖。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把我拉到跟前,用粗糙的手抚摸我的脸:"阿强,你要好好的..."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樟脑丸味道,那是李秀兰整理旧冬衣时才会有的气味。
我从床底下掏出我最心爱的小布熊,那是李秀兰用碎布头给我缝的。
记得那天,她坐在煤油灯下,一针一线,忙活到很晚。
熊的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四肢也不太对称,但我很喜欢,因为那是妈妈亲手做的。
"给你,带着它,就像带着我。"我把布熊塞进她的包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哽咽。
她一把将我抱在怀里,肩膀微微颤抖。
我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肥皂香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汗味,那是我最熟悉的气息。
"要是爸爸欺负你,你就来找我。"她突然说,声音坚定得不像是要离开的人。
"去哪找你啊?"我问。
"我会去南方,去深圳,那里据说机会多,挣钱也多。"她说,眼睛里闪着一丝希望,"阿强,妈妈会想你的,很想很想。"
李秀兰走的那天,父亲不在家,据说是去县城王医生家"相看"去了。
七月的太阳火辣辣的,知了在树上不知疲倦地叫着,好像在为我们送行。
她背着那个旧帆布包,站在屋门口看了很久,手指轻轻抚过门框、桌椅、墙上的全家福,仿佛在告别一个生活了四年的家。
然后她把钥匙放在门框上,轻轻地走了。
我从学校跑回来,远远地看见她的背影,就在那时,我哭着喊出了那句话:"妈,带我走吧!"
她转身看我,泪水在脸上划出道道痕迹。
那一刻,我看见了她眼中的挣扎和不舍。
"阿强,我不能带你走...你是你爸的孩子...而且,妈妈现在也不知道去哪里..."她的声音像风中的落叶,飘忽不定。
"我是你的孩子!"我倔强地说,九岁的倔强,幼稚又坚定。
"对,你永远是妈妈的好孩子。。别的孩子有一个妈妈,你有两个,你比他们都幸福。"
她的眼泪滴在我的手背上,滚烫滚烫的。
然后她站起来,擦干眼泪,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的背影在山路转弯处渐渐变小,最后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串小小的脚印,和我胸口的一阵阵钝痛。
李秀兰走后,家里一下子冷清了许多。
父亲常不着家,饭菜也变得没滋没味。
我学着李秀兰的样子给自己做饭,但总是不是火候不对,就是调料放多了。
父亲看着我煮的面条,皱着眉头说:"倒了吧,咱们去镇上吃。"
我每天放学都要绕道去汽车站转一圈,希望能在等车的人群中看见李秀兰的身影。
汽车站的地上总是有一层薄薄的灰,空气里弥漫着汽油味和人群的喧嚣。
"哪里是深圳啊?"我问售票员大婶。
"小孩子问这个干啥?"大婶上下打量我,"深圳在很远的南方,要坐好几天的车呢。"
我点点头,心想:妈妈现在一定在车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
父亲知道我每天去汽车站后,狠狠地骂了我一顿。
他说我不懂事,说我妇人之仁,说我不知道什么对自己好。
我不知道什么是妇人之仁,只知道我想念李秀兰做的红烧肉,想念她给我讲的《西游记》故事,想念她温柔的目光和轻柔的手。
小镇上的阿姨们议论纷纷,有人说李秀兰不守妇道,有人说父亲太狠心。
王婶总在我经过时,摸摸我的头,叹口气:"可怜的娃,换了两个妈都没能要住。"
我听了就跑开,躲在学校后面的杨树林里哭。
那些杨树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为我伴奏。
夏天过去,秋天来了,枫叶红了,杨树叶黄了,李秀兰还是没有音信。
一转眼,一个月过去了。
这天,我放学出来,远远地看见校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李秀兰!
她穿着一件从没见过的蓝色衬衫,比以前瘦了,脸色也黑了些,但眼睛依然明亮。
她向我招手,笑容里带着一丝羞涩和期待。
"妈!"我大叫一声,一头扎进她怀里,眼泪瞬间就出来了。
"阿强,妈妈的好孩子。"她搂着我,声音里带着思念的颤抖。
我们坐在校门口的石阶上,她告诉我,她并没有去成深圳,而是在县城找了份工作,在一家服装厂当缝纫工。
"阿强,过得好吗?"她问,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还行。"我低着头,不敢看她,怕一看就哭出来,但又忍不住问,"妈,你什么时候回家?"
她沉默了,眼神中闪过一丝痛苦:"阿强,妈妈不能回去了,你爸爸可能很快就会有新的家庭..."
我不说话,心里又酸又涩,像是咬了一口没熟的柿子。
她带我去小卖部,买了两根冰棍。
门口的风扇"吱呀吱呀"地转着,老板娘抹着汗,懒洋洋地找着零钱:"哟,这不是刘家的媳妇吗?回来了?"
"就是回来看看孩子。"李秀兰低声说,拉着我赶紧走了。
我们坐在镇子广场边的台阶上,一言不发地吃着冰棍。
小镇的傍晚,天空被晚霞染成了橘红色,广场上的老人们推着散步车慢悠悠地走着,小贩的叫卖声在远处回荡。
"阿强,妈妈不能带你走,你爸爸需要你。"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哽咽,"但我会一直记得你,你也要记得我,好吗?"
我点点头,眼泪掉在冰棍上,融化了一个小坑。
"等我在县城站稳脚跟,我就来看你,经常来看你。"她揉揉我的头,"你要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大学,妈妈会等着那一天的。"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存折:"这是我这些年的积蓄,不多,但够你上大学用的。记住,好好学习,将来成为有用的人。"
存折有些旧了,封面上印着工商银行的标志,还有她的名字:李秀兰。
我没接,她就硬塞进我的口袋:"拿着,就当是...妈妈给你的一点心意。"
我知道那里面有多少钱,四年来,每次父亲给她的零用钱,她都会偷偷存起一部分。
天色渐暗,路灯一盏一盏亮了起来,她说她要赶最后一班车回城里。
临走前,她摸了摸我的头:"长高了。"语气里满是欣慰。
然后转身快步走了,背影在暮色中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
我站在原地,手里的冰棍化了,甜腻的液体流到手上,黏黏的,就像我的心情。
回到家,父亲坐在桌前,面前摆着一瓶二锅头,已经喝了大半。
屋里的灯光昏黄,照在他消瘦的脸上,显得格外憔悴。
看见我进门,他抬起头,眼睛布满血丝:"见到她了?"
我点点头。
"她...还好吗?"他问,声音出奇的柔和。
"嗯,在县城找了工作。"我低着头回答。
他叹了口气,声音里有一丝我从未听过的哽咽:"她以前,救过你。"
我愣住了,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五岁那年,掉进了村后的水塘。是她跳下去把你救上来的,她自己差点没上来..."父亲的声音越来越低,"那时候水塘里全是水草,她的腿被缠住了,但她还是把你举过头顶,保证你不会沉下去。"
他仰头灌了一口酒,接着说:"那时候我就知道,她是真心疼你的。比疼她自己的命还疼你。"
"那你为什么还要她走?"我忍不住问,声音里带着控诉。
"她不能生育..."父亲的声音有些颤抖,"我爸临终前叮嘱我,刘家香火不能断,我..."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眼角有泪光闪动。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大人世界的复杂,理解了父亲的为难,也更加思念李秀兰的温暖。
我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
夜风从窗口吹进来,带着青草的气息和远处稻田的清香。
那个夜晚,父亲破天荒地给我讲了很多他和李秀兰的故事,讲他们怎么相识,怎么结婚,李秀兰是怎么一点一点走进这个家的。
他的声音时而低沉,时而激动,酒意渐浓,思绪也越发混乱。
最后,他趴在桌上睡着了,嘴里还念叨着:"秀兰,对不起..."
第二天早上,父亲宿醉未醒,我独自去上学。
回来时,看见院子里停着一辆自行车,车筐里放着一袋东西。
推门进屋,看见一个陌生女人坐在我家客厅里,正和父亲说话。
她约莫二十多岁,扎着马尾辫,穿着一件浅绿色的确良衣裳,看到我进来,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
"阿强,这是王阿姨,县医院王医生的侄女,你叫声阿姨。"父亲的语气有些生硬。
我没吭声,径直走进自己房间,把门关上。
那天晚上,我把李秀兰给我的存折藏在了床垫下面,心想:这是我和妈妈的秘密。
春去秋来,父亲最终没有再娶。
据说那个王医生的侄女嫌我们家条件差,嫌父亲脾气怪,提了一堆要求。
父亲一气之下把婚事退了,从此也不再提起找后妈的事。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我一天天长大,父亲一天天变老。
每隔一段时间,李秀兰就会来看我,有时候带些衣服,有时候带些吃的。
她渐渐在县城站稳了脚跟,从服装厂的普通工人升到了小组长,又开了一个小小的服装店。
十年后,我考上了大学,收到了一个包裹。
打开一看,是那只我送给李秀兰的小布熊,还有一张字条:"阿强,恭喜你考上大学,妈妈为你骄傲。"
字条下面压着一张汇款单,是两千块钱,那个年代,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我把小布熊放在宿舍的床头,每当看到它,就想起那个追着李秀兰背影喊"带我走吧"的自己。
大学毕业后,我在城里找了工作,生活渐渐稳定下来。
父亲也老了,头发花白,腰也弯了。
他再没有娶过别人,偶尔醉酒后会念叨几句李秀兰的名字。
那些碎片般的话语里,我听出了悔恨和思念。
有一次他问我:"她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服装店生意不错。"我回答。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命啊,就是这么回事。"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但看着他沧桑的面容,我能感受到岁月的无情和人生的遗憾。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回到那个小县城,去看望依然在那里生活的李秀兰。
她的服装店不大,但整洁明亮,店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
她的头发已经有些花白,
来源:温柔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