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被相府乱棍打出门,大雨中病得快死的时候,一个书生将我捡回了家。
《宫墙人间》
我被相府乱棍打出门,大雨中病得快死的时候,一个书生将我捡回了家。
他不嫌我脏污,也不嫌我愚笨,只沉默寡言地照顾我,比我还像个哑巴。
我养好伤,准备和书生告别,书生出门为我置办行李,却一夜未归。
我找到他时,发现他被人打断双腿,扔在街上等死。
他看见我,茫然了一瞬,面上带着几分遗憾。
「枝枝,你怎么没走?你该走的。」
我也想问,我怎么没走。
大概是还残余了二两良心,让我迈不开步,躲不开是非。
我将他拖回家,悉心照料。
没多久,他好了,我和他都再没提离开的事。
后来,他金榜题名,殿试上获封状元,马上就要功成名就。
他却跪请陛下彻查当年太子被废一案。
陛下震怒,将他打入诏狱,发配边疆。
我没钱,进不去诏狱,只能等在城门口,希望能遇见他,问一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我等过好几个黎明和天黑,也没有等到他。
再后来,我入宫成了五公主身边的伴读。
我才知道,那一年诏狱里有一个书生以死明志,撞死在诏狱布满血渍的墙上,故而自然不会有差役押送犯人从城门离开。
可我认识的宋独鹤绝不是莽撞的人,更不会轻易言死。
01
我听到消息后失魂落魄许久。
告知我消息的小宫女满脸担忧。
「林枝姐姐,你别太难过。」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有泪水。
可心尖尖上密密麻麻的疼却泛滥成灾。
宋独鹤是已故宋皇后的外甥。
太子被污蔑谋反后被射杀,宋家满门抄斩,宋皇后自尽。
只有宋独鹤逃了出来,和一个老仆逃到江南,隐姓埋名苟且偷生。
他好不容易回到京城,是为了在朝廷站稳脚跟,为宋家平反。
可有人在殿试那天揭穿了他的身份。
他被关入诏狱,受尽折磨。
但我从不觉得他会撞墙而死。
那不是我认识的宋独鹤,我认识的宋独鹤,是就算被打断了两条腿,也会匍匐着往家爬的狠人。
他可能被打死、处死、毒死、斩首,但绝不会这样窝囊地死去。
可我在宫中这么久,听到的都是类似的话,他们都说宋独鹤在朝堂上大言不惭求陛下彻查废太子案,惹怒陛下,被打入诏狱,然后在里面受不住刑罚,撞墙而死。
这是所有事情中最可疑的一点。
「你还知道别的消息吗?若有别的消息,我会重金酬谢。」
小宫女一脸为难地摇摇头。
我低声道了谢,给了她赏金。
小宫女轻叹着离开,让我节哀顺变。
其实我并不哀伤,我只是焦急、愤怒,胸中有一股怒火无法发泄出来。
我想得出了神。
蓦地,一个冷冽傲然的声音惊醒了我。
「你打听了这么久,还不死心吗?他死了就是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你若想让自己好过,最好就是忘了他,重新做回你的林家二小姐。」
我抬眸看向那人——赵贵妃的侄子赵璞——他就是在殿试上揭穿宋独鹤身份的恶人,宋独鹤天生的仇敌。
02
宋独鹤是已故宋皇后的侄子,而赵璞是赵贵妃的侄子。
宋皇后和正德帝自幼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正德帝在选妃宴上亲自将玉如意递给了宋皇后,两人如愿成亲,恩爱了许多年,她的儿子一出生就获封太子。
直到赵贵妃入宫,生了三皇子,事情发生了变故。
那时的宋皇后容貌渐衰,赵贵妃却正值鼎盛,正德帝偏了心,更贪恋颜色明媚的赵贵妃,和宋皇后日渐有了矛盾。
没多久,边疆战事起,宋皇后的父亲宋老将军采取了闭城不战、等着敌军消耗之策。
正德帝久不闻捷报,便有些焦躁,连下诏书催战,被宋老将军搁置一旁,便认为宋老将军是因为宋皇后受冷落,故意贻误战机。
恰逢有人参奏太子谋逆,偏偏又从太子府中搜出巫蛊娃娃,上面刻着皇帝的生辰八字。
皇帝一怒之下,派人捉拿太子。
太子至孝,并没有逃。
他那时还信任自己的父亲,并不觉得自己的父皇真会杀自己。
可惜,他才出东宫,便被暗箭射杀,太子负伤,急忙往皇宫处逃,可通往皇宫的路,步步都被人截杀。
太子明知是敌人的陷阱,就是逼着他逃出京城,造成他伪造潜逃的假象。
可他身边亲卫越来越少,最后无法,只能逃亡京城外,再做打算。
正德帝却气坏了,他以太子违诏造反为名,以雷霆手段抄了宋家,通缉太子,八百里加急将宋老将军斩首在阵前。
没多久,捉拿太子的人带回了太子的首级。
宋皇后父兄惨死,全家灭族,儿子被削首,她万念俱灰吊死在坤宁宫,只留下七岁的女儿——五公主楚凝。
而宋老将军家,则只活了宋独鹤一个。
那时,他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公子,整日只知道跟在自己的太子表哥身后拍马屁。
太子负责技惊全场,他负责向人炫耀「我太子哥哥不愧是人中龙凤。」
那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可惜,时光并没有停驻在这一刻。
大江东流,光阴似箭,从不被人力左右。
宋独鹤钻狗洞出去偷偷买叫花鸡,等他抱着叫花鸡再钻狗洞回来,便看到整个宋家血流成河。
他被一个老仆捂住嘴,快速带着逃离宋家,逃往江南。
老仆告诉他宋家的事,但那老仆知道的实在有限,许多事情是宋独鹤回到京城后,默默走访收集证据,自己查出来的。
他们一老一少在江南定居,隐姓埋名,安分守己地过日子。
老仆学会了做豆腐的手艺,做的豆腐脑儿一绝,靠着这个养活了宋独鹤。
宋独鹤则从一个衣食无忧的小公子,变成了一个身负血海深仇的隐忍少年。
他从前其实不爱读书,家中请了几个夫子都被他气走。
他只爱斗鸡走狗,和一群纨绔一起玩儿。
那时宋家鼎盛,也不愿太过招人眼,便由着他玩儿,只要不干伤天害理、草菅人命的事情,便随他去。
可在江南,他偷偷去蹲过书院的墙角,只为听里面的夫子讲课。
一来二去,夫子知道他没钱但好学,便主动打开了门,让声音传得远一些。
他会将书院打扫干净,收拾书院的菜畦,让夫子有新鲜的菜吃作为回报。
他还习武,去给武馆师父打下手,被人推倒在地,也并不在意,日日提了豆腐脑来,主动打杂,旁人不爱干的脏活累活他抢着干。
有一次,武馆师父要写书信,原本想请隔壁铺子的掌柜代写。
宋独鹤主动提出自己来写,一落笔,一手好字就惊住了众人。
后来,武馆众人纷纷求着他代写书信,他在武馆也算站住了脚。
他是书院和武馆最刻苦的学生。
旁人有时会劝他年纪轻轻,要爱惜身体,不必这么拼命。
没人知道,他若晚一天回京都,国公府宋家人的血渍颜色就更深一分。
他急着回去洗刷冤屈,掩埋血渍。
他实在等不及,更不敢浪费光阴。
他只恨从前的自己不懂事,怎么就心安理得地混吃等死。
几年后,老仆去世,他安葬了老仆,祭拜过后,收拾好豆腐摊子,卖了些银钱,便一路餐风露宿赶赴京城。
在京城安顿下来没多久,便救了我。
03
那是一个雨夜。
我被乱棍从相府打了出来。
我是相府被找回家的真千金,不过短短半年,便又被赶出府。
大雨瓢泼,家家户户门窗紧闭。
没有人看见我是如何被从相府里狼狈的爬出来的,身后的血被雨水冲刷,很快落入水沟,青石板干净的像是从未染过脏污。
我爬到街角,在大雨中等死。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我失温的身体,我感觉到深入骨髓的寒意。
听说人冻死前会觉得很暖,会不由自主地脱了衣服。
我想死,但不想这么不体面地死,便颤抖着努力坐起来,努力将自己的衣带系成死疙瘩。
黑暗中,一个清润的声音在我耳边迟疑地响起。
「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我睁开眼睛,便看到了宋独鹤。
雨夜中,他清亮的眸子在灯笼的映照下耀如星子。
我倦怠极了,冷冷吐出一个「滚」字。
谁也别来打扰我死。
宋独鹤迟疑了一下,扭头看了看不远处的相府,再看看我,转身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我嗤笑一声,认命地闭上眼睛。
我初来京城时,以为这里是个好地方,人人脸上都带着笑意,不像我们乡下,人人脸上都带着愁苦。
后来,我才知道……
有些笑是兵器,会在人的心口捅上一刀又一刀。
顶替了我身份的假千金会微笑着栽赃陷害,我的兄长也淡笑着说我是蠢材,而赶我出府的三皇子嗤笑着说出一句「打出去」,便能让我从相府养女变成弃女。
所以,那书生走开,我一点儿也不意外。
他应是看出来,我是被从相府赶出来的,他不想得罪相府,是个聪明人。
这世上还是聪明人活着好,不像我,痴傻蠢笨,任人欺凌,死了也挺好。
可没多久,宋独鹤又回来了。
他手里拿着一把伞,低声说了句「得罪」,便拉住我的胳膊,努力将我背在身上。
我并不配合,我让他走。
可宋独鹤并不听,他力气很大,将我牢牢背在身上,用脖子夹住伞,滑稽而艰难地朝着医馆奔去。
斜风裹着劲雨扑面而来,打湿他的脸、发、衣衫,他却浑然不觉,努力将伞往我这边斜了斜。
我唇角也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
我还以为他是个聪明人,原来也是个傻子。
我心里嘲讽,眼睛却有水珠子冒出来,混着雨水,落在他身上。
宋独鹤敲开医馆的门,急急和大夫说了几句,我听不清每一句话,大意是他的钱不够。
他从脖颈处摸出一个玉珠子,珠子穿着绳子,绳子已经很旧,却被清洗得很干净。
他迟疑着将珠子交给大夫,说先治病,等他回去拿了钱,便来赎回玉珠子。
看得出那玉珠子对他很重要,他很不舍。
但他愿意拿出来换我的命。
我不想欠他的情,便轻声开口:「我有钱。」
04
我抬起手臂,手腕上一个缠丝赤金镯。
这是我来相府那天,娘亲给我的。
我娘是相府夫人,生我时恰逢发大水,她被仆从护着往山上逃,山上的庙里也有个孕妇,她生下了我,又阴差阳错和那孕妇抱错孩子。
她十几年来一直在寻找我的下落,终于找到了我,便迫不及待地让仆人带我回来。
那天下着雨,雨天难走,马车坏在路上。
仆人怕我爹娘久等,便让我一起撑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相府。
等我到相府,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我看到了爹爹眼眸中的寒意,娘亲眸子中的失望,以及哥哥冰冷的目光和假千金林蝶云甜腻的笑容。
娘亲给了我一个缠丝赤金镯,随便说了几句,便让我下去先休息。
回到房间,我从铜镜里看到一个鬼一样的自己。
头发湿腻,脸色白中泛青,嘴唇哆嗦毫无血色,一脚泥污,满身寒酸。
我初次在相府的亮相,实在狼狈。
我后来在相府的表现也让人连连摇头。
娘亲对我从期待到嫌恶,其实也不过短短几个月。
手腕上的这只缠丝赤金镯,是她唯一送我的礼物,我一直戴着,舍不得摘。
但今天,没必要了。
我撸下镯子递给大夫,大夫接过看了一眼。
「假的!」
「不可能!」
我如回光返照一般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厉声反驳,又因失了力气摔回床上。
大夫懒得和我辩解,将镯子还给我,便接了书生手中的玉珠子,转身熬药去了。
我胸口憋闷得似快要炸了,手指紧紧攥着金镯子。
这是我唯一的金子。
我从来不知道金子也会有假的。
娘亲是世家贵女,美丽、富有、高贵,要么不给,要么给真的,不会拿一个假的来糊弄我。
我想到了林蝶云。
我唯一一次当着外人的面摘下镯子,是为了给兄长过生辰。
她拉着我去厨房,让我亲手给兄长做一碗长寿面,说兄长定然欢喜。
那时,她是全家对我最亲善的人,我也的确想讨兄长喜欢。
我和她进了厨房,我摘下镯子做饭。
后来重新戴上镯子,感觉有些不对,但我并未多想。
那是我唯一的镯子,唯一的金子,我无从分辨其中细微的差异,更从未怀疑过林蝶云。
想来便是那一次,林蝶云动了我的镯子,换了一个假的,顺便让兄长更加厌恶我。
那一天,我将长寿面端给兄长。
兄长只冷冷瞧着,并未动筷。
他让我多把心思用在正道上,少些谄媚讨好,没得让人瞧不起。
那碗长寿面终究冷掉。
我没舍得扔,吃了那已经坨了的面,又得了他一句「上不得台面」的评语。
他不知道。
我挨过饿,饿得快要死了。
05
养父母对我并不好。
他们从抱到我的那一刻,就知道我不是他们的亲女儿。
我寒冬腊月被赶出门洗衣服。
数九寒天去外面捡柴火。
我睡过狗窝,睡过草垛。
酷暑天我差点渴死在外面,没有人会给我送一口水。
我干着很多活儿,却吃着最少的饭。
最饿的时候,哪怕我面前跑过一只耗子,我也能伸手捞过来啃两口。
人在肚子饿的时候,是没有尊严的。
就算吃饱了肚子,尊严也不是一下子就能捡起来。
我只是觉得那碗面扔了实在可惜。
那是我吃过最丰盛、最好吃的一碗长寿面,比我吃过相府所有的饭都好吃。
除了面里掺了眼泪,几乎没有什么不好。
我还想起,有一次娘亲看我学女红用功,怜惜地拉过我的手,看我手上的针眼,看着看着忽然冷了脸,盯了我半晌,最后什么也没问,起身匆匆离去。
那时,我不明白为什么。
如今却醍醐灌顶。
她看出来我手腕上的金子是假的。
她以为我卖了金镯子,弄了一个假的骗她。
所以后来她什么东西都不肯给我了。
因为我在她眼里,已经是一个贪财忘义的卑鄙小人,不配得到她任何东西。
可她怎么就不问一问?怎么就连一个辩解的机会都不给我呢?
我的心彻底死了,我将假镯子戴回了手腕上。
后来,无数次在面对林家人的时候,我一遍遍地摩挲着镯子,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林枝啊林枝,你可千万千万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千万不要忘了过去的自己受过的委屈。
这是我和宋独鹤的初相识。
他用自己的玉珠子换了我的命。
06
至于赵璞,不仅是宋独鹤的仇人,也是我的仇人。
他是林蝶云的未婚夫。
在相府时,我远远和他打过几次照面。
他生得极好,面如冠玉,剑眉星目,骨相极佳,喜穿锦蓝袍子,一身富贵佳公子的气度。
他姑姑是备受正德帝宠爱的赵贵妃,宫中又无皇后,赵贵妃便执掌了凤印。赵贵妃所出的三皇子虽未封太子,但早早就封了宸王,连带着赵家也声名显赫,拥趸极多。
赵璞是除了三皇子外,上京城最尊贵的公子。
府里下人曾悄悄地议论。
他们说,若非我和林蝶云抱错,和赵璞有婚约的人该是我。
连我身边的小丫鬟也替我打抱不平,她让我去积极争取自己的幸福。
她说我本就比林蝶云低一头,若在婚事上再被比下去,以后这府里没人知道我才是真千金。
她让我想办法勾住赵璞的心,想办法嫁给他才是正经。
我羞红了脸,让那小丫鬟住口。
我想说,我是懂礼义廉耻的。
娘亲请的女夫子虽只教了我三个月就被辞退,可她教了我许多道理。她告诉我人应该言而有信,不能出尔反尔。
我那时并没有和林蝶云争的心思,我知道我担不起相府嫡女的名头。既然爹娘认下林蝶云,她就是相府大小姐,她和赵璞的婚约自然是算数的。
我自认为做对了一件事情,心里狠狠松了一口气。
可后来有一天,赵璞还是和兄长林乘风一起来找到我。
他们警告我,让我管住自己的嘴,不要胡言乱语。若再被抓住造谣生事,会让我后悔终身。
那一日,林乘风用掌嘴板子狠狠给了我的嘴巴一下。
嘴唇碰在牙齿上,瞬间破了皮,流了血,偏偏迟钝了知觉,只让我觉得麻木。
我生平第一次知道,富贵人家打人嘴巴居然还有专门掌嘴的板子。
林乘风将板子丢在地上,转身离去。
赵璞落后几步,他深深看我一眼,说出的话却比打我板子还叫我难受。
他说,「林枝,你我之间云泥之别,你配不上我,不要做非分之想,人该看清自己的身份。我知道这谣言不是你传的,但你也动过这样的心思。这件东西还你,再有下一次,我会直接杀了你。」
他掌心微松,扔下来一个肚兜。
一个属于我的绣着鸳鸯的肚兜。
我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脸上火辣辣地疼,仿佛嘴巴上的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蔓延到了脸上、耳朵上、脖子上。
赵璞蓦地拔出长剑,只一剑便割了我身后小丫鬟的喉。
小丫鬟瞪大眼睛,死不瞑目地盯着赵璞,眼眸中的光从希冀雀跃变成了绝望恐惧。
她的鲜血喷了我一脸。
她重重摔下去,砸下来溅起的血又染了我一身血点子。
我吓傻了。
我见过死人。
但那些死人不会流出这样新鲜的血。
他们或是饿死的,或是被河水泡涨的,或是吊在树上的,或是摔下山崖碎裂的,或是被野兽啃咬残破的。
那些血都是凝固的,干涸的,融入泥土泛着红褐色。
我第一次见这样血淋淋的场面,脑子一片空白,好像记忆都停滞在这一刻。
07
我病了好几天,整个人昏昏沉沉的,略清醒的时候听到娘亲和林乘风在争论。
林乘风说我不该处处针对林蝶云。
「偏她回来又争又抢,像个跳梁小丑,我林家何时出过这样的丑事?简直丢人现眼。她若有本事争抢也就罢了,偏没有自知之明,看不清自己几斤几两重,像个笑话。」
「他是你妹妹,她不会了你可以慢慢教,你怎能拿打下人的板子抽她嘴巴?」
「哼,她哪里像个千金,寡廉鲜耻,无耻之尤。」
他负气离去。
娘亲被气哭了。
她边哭边捶我的床,说我们一个两个的都让她操碎了心。
她的眼泪让我的伤口似乎都好了许多。
我想,虽然兄长讨厌我,妹妹也陷害我,但至少娘亲的眼泪是真的,她真的为我流过伤心的眼泪。
我发誓,我要做个好女儿,乖女儿,再不让我的娘亲伤心。
后来,我病好了,偶尔还是会想起那个死掉的小丫鬟,还是会做噩梦。
我身边新来的一个叫做秋燕的丫鬟劝我:
「姑娘,您可别再想着那个背主的了,她分明是自己喜欢上了赵世子,便撺掇着您去争去抢,她好当做陪嫁丫鬟跟过去,将来说不定有机会当赵世子的妾室,她是为自己打算,才偷您的肚兜塞给赵世子,害您受了无妄之灾,她就算投胎也是入了畜生道,您可想开一点儿吧。」
我讶异。
「你怎么知道我是冤枉的?」
秋燕的目光中透出几分同情。
她说,「谁看不出来呢?」
都看得出来。
满院子下人都看得出来。
可我的兄长、母亲、赵璞他们都看不出来。
不,或者他们看出来了。
但他们也想借机敲打我,让我不要生非分之心,所以还是借此机会惩罚了我。
他们合起伙来欺负了我。
这个想法让我失去了力气,心病了,身体也软绵绵的不愿意痊愈。
我失眠、焦灼,大把掉头发,眼神一天比一天空洞,又说不出哪里不好。
府医来了一趟又一趟,说我是心病。
娘亲看我的眼神一天天失望,后来她也懒得再管我。
秋燕很急。
她说,「姑娘,你可快些好起来吧,我今天偷听到大公子说,你若再好不起来,怕是和府里的风水犯冲,要送你到庄子上去。你要真到了那里,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里全是一伙儿被从府里发落出去的罪奴犯妇,你到了那里可怎么活下去?这府里好歹有吃有喝,你活下去再想别的法子啊。」
她真是个好人。
我流着泪逼自己多吃饭,让自己一天天好起来。
我后来还遇见过赵璞,我看见他就躲,遇见就跑,像见了鬼。
我在相府最后一次见他,是我被三皇子楚翊发落乱棍打出府那天,我被众人拖行的时候,看到了走廊处他的一片袍角。
我忽然意识到,从他的方位,是能看到我被林蝶云陷害的全程的。
他可以为我说出真相。
可我心里只涌起了一团火焰,就很快熄灭下去。
他凭什么为我说出真相?
他和林蝶云,他们都巴不得我死。
我死死盯着他的方向,嘴巴呜咽着,心却沉了下去。他没有站出来,他就在柱子后面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08
这是我在相府见赵璞的最后一面,只是一截袍角,让我记恨了很久。
再后来,便是他为了林蝶云的事情来找我,希望我代替林蝶云入宫做五公主楚凝的伴读,被我冷嘲热讽了很久。
今日,是我入宫后再一次正面见到他。
我没想到他会来这里,这里是皇宫内院,但想想他的姑姑是赵贵妃,出入宫闱对他来说如同家常便饭,便又没什么疑问了。
我不想听他废话,转身便走。
赵璞忽然拉住我手腕,将我一把拽住。
我抬起另一只手向他脸上抽去,他抓住我手腕,漆黑的眸子认真打量我。
「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挣脱开他的双手,冷冷看着他。
从前我把自己看得太轻,把别人想得太好。
我以为他是画中仙,以为他公正严明。
可后来,我眼睁睁看着他明知我被诬陷,却选择包庇了林蝶云,便明白了一点:
人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都一样的有私心,他从品格上并不比我高贵多少,甚至比我更卑劣。
我转身离开。
赵璞的声音从我身后缓缓传来。
「那人遗留在诏狱的东西,你不想要吗?」
我猛地停住脚步,回过头。
赵璞缓缓展开手,手掌中放着一个玉珠子。
那颗曾经被宋独鹤抵押在医馆用来救我性命的玉珠子。
那时我的身体实在虚弱,自己也不想活,病情总是反反复复。
宋独鹤欠医馆的钱越来越多,他的钱已经不够赎回玉珠子。
我起先并不知道这些。
是医馆的大夫实在不忍心,在我耳边絮叨道:
「姑娘,你命可真好,遇到了一个大好人,我不知你受了什么苦,才如此不想活。可你若再不好,我看他那架势,就算倾家荡产也要救你,你好好喝药,快好起来吧。」
我有气无力道:「我没求他救我。」
大夫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可他求你活。」
这一句话,击中了我麻木已久的心脏,让我的心开始疼,开始酸涩,开始肿胀着想要流眼泪。
后来,宋独鹤来医馆送饭。
我垂眸轻声道:「为什么要救我呢,我又不值得。」
宋独鹤看我慢慢吃完饭后,才给了我一个答案。
「值得不值得谁说了算呢?以前也有人劝我,说不值得去做一些事情,可我心里觉得值得,就去做了。姑娘,我看你并不是不想活,你只是太绝望,你想自暴自弃来让那些伤害你的人后悔,可舍得让你受伤的人,又怎么会在乎你痛不痛,苦不苦?别人的想法不重要,你的想法才重要。若你非要听别人的话才能安心,那我可以告诉你,在我这里,你值得的。」
后来,我学了写字,靠着记忆将宋独鹤说过的话记下来,放在小匣子里,时时拿出来看。
我想,我的命不是那么糟糕,至少我真的遇见了一个大好人。
我开始好好喝药,好好吃饭,好好养病。
医馆的大夫为宋独鹤找了一个教书的活计,让他补上了药费,赎回了玉珠子。
这玉珠子就一直挂在宋独鹤的脖子上,从未离开过。
珠子上的绳子后来磨断过,是我打了新络子将珠子重新穿上的,我认得它。
这的确是宋独鹤的,但怎会在赵璞手中,赵璞又怎会轻易将东西给我?
我问赵璞:「你想怎样?」
赵璞缓步上前,拉过我的手,将玉珠子放在我掌心,平静道:「这是给你的补偿,以后我们互不相欠。」
他转身离开,一身锦蓝衣袍飘动出洒脱姿态。
我紧紧握着玉珠子,心情复杂极了。
人心可真难测啊。
在我以为他是个彻底的恶人的时候,发现他竟然也有善的一面。
可是否互不相欠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受害人说了才算数。
09
我回到五公主的玉宁宫,才一进去,便被五公主身边的侍女按住。
五公主叫楚凝,是已故宋皇后之女。
太子、皇后死后,楚凝还只是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儿。
皇帝没有杀她,却也没有管她,将她扔在深宫自生自灭。
七岁的小孩儿,人人可欺。
连宫女太监不顺心时也可以随意来踢她一脚,没有人为她撑腰,也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帮她。
只有曾经受过宋皇后恩惠的宫人会偷偷给她一些吃食、衣物。
她磕磕绊绊地长到十一岁。
在一次宫宴上,阴差阳错替正德帝挡了一刀。
正德帝看着那眉眼酷似宋皇后的女儿,她明明瘦弱得仿佛一片柳叶,挡剑的姿势却那样坚定决绝,这意外唤起了他久违的父爱,更牵动了内心深处对宋皇后的思念和愧疚。
宋皇后毕竟是他年少时的青梅,是他亲手递过玉如意的人。
人死债消。
过往那些恩怨都在记忆中褪色,留下的只有美好。
他想起宋皇后在他只是一个普通皇子时就对他一见倾心,想起她曾为他缝补偷偷幽会翻墙时蹭破的衣角,他们也曾一起牵手走过灯火阑珊处,一起策马奔腾驰骋荒野,想起夏日林中,她红衣如火,光着脚在溪中玩水,玉白的脚在红衣的映衬下浓烈如鹤羽,她在撩水,也轻轻撩拨了他的心弦。
他们一起走过少年、青年,然后在中年戛然而止。
那一抹明艳的红,浓烈的白彻底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他悔吗?
他悔的。
他将楚凝宠成了宫中最尊贵的公主。
连赵贵妃都不得不避她锋芒。
而楚凝有了权势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曾经欺辱过她的人打得打,杀得杀,又将曾经帮过自己的人提拔的提拔,赏赐的赏赐。
她其实是个很恩怨分明的女孩子。
但这些举动,让她恶名远播。
一次诗会,更是让她的名声恶劣到极点。
诗会上,几位贵女想请楚凝题字。
楚凝柳眉倒竖,一脚踹翻了写字的桌案,让人狠狠打了那几位贵女板子。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这位备受陛下宠爱的公主,竟然不识得几个字。
正德帝给楚凝找了大儒为师,但没人愿意当五公主的伴读。
五公主自己拟定了一个名册,从一些人家里挑选贵女伴读。
那些人家全部是曾经参与过太子被废案的人。
她在为自己的娘亲和兄长报仇。
其中就有我的父亲宰相林孺诚。
曾经的太子贤德英明,仁慈端方,是一个储君该有的样子。
但林孺诚不知与赵贵妃有何渊源,他不喜太子,他站赵家。
太子死后,也是他一力主张立三皇子为太子,但正德帝迟迟没有应允。
这一次,五公主选伴读,各家自认倒霉,觉得必然是要折进去几个女儿的。
但林孺诚只有一个林蝶云,注定要嫁进赵家。
他不愿意林蝶云折在楚凝手中,便想起了我这个名义上的养女,实际上的亲女儿。
他派了林乘风来找我。
来源:小樱桃剧社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