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并林砚衙门里两个同样没什么品阶的同僚,凑了一桌席面,菜色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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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子颠簸,一路冷清。
林砚租住的小院在东城一条窄巷里,青墙斑驳,门楣低矮。
确实如外界所言,寒碜得可以。
所谓喜宴,不过是请了隔壁邻居一对老夫妇。
并林砚衙门里两个同样没什么品阶的同僚,凑了一桌席面,菜色简单。
林砚穿着官服,那身绿色的九品官袍洗得有些发白,但穿在他身上,却莫名显得挺拔清瘦。
他眉目疏朗,神色很淡,对她这个新娘子,谈不上热络,却也礼节周全,疏离地敬了她一杯合卺酒。
“寒舍简陋,委屈夫人了。”
他说话时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
沈知意垂眸:“无妨。”
一夜无话。
2
第三日回门。
沈府门前依旧是车水马龙,几日前侯府结亲的喜庆余韵还未散尽。
沈知意和林砚到的时候,门口的下人眼神都带着几分轻慢,通报的声音也懒洋洋的。
正堂里,父亲沈敬和嫡母王氏端坐着。
沈明月坐在下首,一身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头上赤金红宝的头面耀人眼目,通身的侯门贵妇气派。
她正捻着一颗蜜饯,言笑晏晏地说着侯府如何富贵,世子待她如何体贴。
见沈知意夫妇进来,她目光轻飘飘扫过林砚那身旧官袍,嘴角弯起一个明显的弧度。
“妹妹和妹夫来了。”她语气亲热,眼底却没什么温度,
“快坐,昨日姐姐大喜,也没能好好跟妹妹说说话,妹夫在衙门里事务可繁忙?听说录事这官职,琐碎得紧,油水却薄……”
林砚淡淡一笑:“俸禄尚可,够糊口。”
沈明月用帕子掩着嘴笑:“也是,知意妹妹向来节俭,倒是不难养活。”
她目光转向沈知意,带着审视。
“妹妹这身衣裳,像是去年的旧款了?可是手头紧?姐姐那儿还有几匹用不着的料子,回头给你送去?”
沈知意垂下眼:“多谢姐姐,不必了。”
丫鬟奉上茶来,沈明月端起自己那盏描金翠盖碗,慢条斯理地撇着浮沫,
随后又叹道:“侯府什么都好,就是规矩大,晨昏定省,一丝也错不得,不像妹妹,嫁得简单,想必日后清闲自在。”
她说着,像是手滑,盏盖一歪,半盏滚烫的茶水就这么直直泼向沈知意的衣袖。
沈知意下意识一缩手,还是被泼湿了一大片,夏衣单薄,烫得皮肤微微一刺。
“哎呀!”沈明月惊呼一声,脸上却没什么歉意,“妹妹没事吧?怎么这么不小心,也没接稳当些。”
王氏嗔怪地看了沈明月一眼:“明月,毛手毛脚的像什么样子,”语气里却没多少责备。
沈敬皱了皱眉,只当没看见。
堂中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夹杂着一种微妙的尴尬和轻视。
一直沉默坐在一旁的林砚,这时忽然站了起来。
他走到沈知意身边,众目睽睽之下,并未去看沈明月,也没说话,只是自怀中取出了一枚玉佩。
那玉佩质地似乎寻常,灰扑扑的,刻着些看不懂的云纹,看起来毫不起眼。
他竟就用这玉佩的边角,去轻轻蘸拭沈知意衣袖上的水渍,动作细致,旁若无人。
沈知意怔住,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
沈明月原本还挂着那点虚假的笑,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在那枚玉佩上。
下一刻,她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她像是看到了什么极端恐怖的东西,眼睛猛地瞪大,瞳孔紧缩,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手里的茶盏“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整个人从椅子上滑下来,竟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是……妾身……妾身失仪!求…求……”
她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只是浑身筛糠似的抖,额头顶着冰冷的地砖,不敢抬起。
满堂皆静。
沈敬和王氏惊呆了,完全不明白女儿为何突然如此。
林砚却已收回了玉佩,仿佛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看也没看地上抖成一片的沈明月,只低头对沈知意轻声笑了笑,那笑声低沉,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夫人,水渍擦不净了,回去换一件吧。”
他伸出手,轻轻扶住她的手臂,姿态自然:“岳父岳母,小婿与知意先行告退。”
沈敬和王氏还处在震惊中,瞠目结舌,竟忘了反应。
林砚便带着沈知意,转身朝外走去。
经过跪地不起、抖若秋叶的沈明月身边时,他的脚步未有丝毫停顿。
走出沈府大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沈知意下意识地侧头看向身边的男人。
他神色依旧平淡,仿佛刚才在沈家正堂掀起惊涛骇浪的,根本不是他。
巷口的风吹起他旧官袍的衣角,他忽然侧过头,对上她探究的目光。
唇角缓缓勾起一丝弧度,那笑容不再平淡,反而带上了一点玩味,一点深不见底的幽邃。
他俯身,靠近她耳边,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嗓音,低低地轻笑:
“夫人,别急。”
“我们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沈知意的心,猛地一跳。
3
回门的马车不再是来时那辆雇来的破旧青篷车。
而是换了一辆外观低调、内里却极宽敞舒适的黑榆木马车。
车辕平稳,驶离沈家那条喧闹的大街,转入清净巷道。
车帘垂下,隔绝了外界光线和声响,小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她和林砚。
沈知意端坐着,袖口那圈深色的水渍尚未干透,熨贴着皮肤,提醒着方才在沈家发生的、诡异至极的一幕。
她的指尖微微蜷缩,下意识地摩挲着那湿濡的衣料。
嫡姐沈明月那骤然煞白的脸,失控下跪的颤抖,以及耳边那句低沉的“游戏才刚刚开始”,在她脑子里反复交错上演。
她偷偷抬眼,看向对面的林砚。
他已经脱去了那身显眼的九品官袍,只着一身苍青色常服,更显得身姿挺拔。
他靠坐在车壁软垫上,眼眸微阖,似在养神,侧脸线条流畅而平静。
仿佛刚才那个用一枚玉佩就搅得沈家天翻地覆的男人,不是他。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寒酸的九品小吏该有的姿态和气度。
马车驶入他们租住的那条陋巷,停在那扇斑驳的木门前。
林砚先下了车,很自然地朝她伸出手。
沈知意犹豫了一瞬,将手搭了上去。
他的手指修长,掌心干燥而温暖,稳稳地扶她下车。
院门“吱呀”一声关上,将这方小小天地与外界彻底隔绝。
小盈早已回来,正忐忑不安地等在院里,见他们回来。
尤其是见沈知意衣袖上的水渍,吓了一跳:“小姐,这是……”
“无事。”沈知意摇摇头,声音有些发涩。
“去备些热水吧。”
小盈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又飞快瞥过旁边神色平淡的林砚,应声去了。
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投下斑驳的树影,随风轻轻晃动。
沈知意站在树影下,终于鼓起勇气,抬眼直视林砚。
“那枚玉佩,”她开口,声音尽量保持平稳,“是什么?”
林砚似乎并不意外她的提问,他从怀中再次取出那枚玉佩。
日光下,它依旧灰扑扑的,其上的云纹古朴甚至显得有些拙劣,实在看不出任何非凡之处。
“夫人好奇这个?”他把玩着玉佩,语气寻常得像在讨论今天天气如何。
沈知意点头:“姐姐她……似乎很怕它。”
“怕?”林砚轻笑一声,将那玉佩递到她面前。
“或许吧,天下第一阁的信物,认得的人不多,但认得的人,通常都会给几分薄面。”
天下第一阁?
沈知意的心猛地又是一撞。
她隐约似乎听人提起过这个名字,像是江湖中的一个传说,缥缈莫测。
据说那是一个超脱于皇权之外的存在,网罗天下奇人异事,知尽天下秘辛。
其势力深不可测,连皇室都要忌惮三分。
太子求而不得的……竟是这东西?
她看着眼前这枚毫不起眼的玉佩,又看向眼前这个穿着旧衣、住在陋巷、自称九品录事的男人。
巨大的反差让她一时失语,脑子里一片混乱。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林砚没有直接回答,他上前一步,靠近她,目光落在她依旧湿润的衣袖上,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烫到了?”他问。
沈知意下意识地将手臂往后缩了缩:“没有,只是湿了。”
他却已伸手,指尖极轻地碰了一下那湿漉漉的布料下的皮肤,他的指尖微凉,激得她轻轻一颤。
“沈明月惯会如此。”他收回手,语气淡了下来,听不出喜怒。
“小时候抢你的点心,弄坏你的纸鸢,如今泼你茶水,手段一直没什么长进。”
沈知意蓦地抬头看他:“你……你怎么知道?”
那些都是她藏在深宅后院里的、微不足道的委屈,他一个“外人”,如何得知?
林砚看着她眼中的惊疑,唇角又弯起那种玩味的弧度:“我说了,天下第一阁,知尽天下事。何况…”
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扫过,像是审视,又像是别的什么。
“你是我夫人,你的事,我自然要知道一些。”
这话说得平淡,却让沈知意耳根微微发热,心头更是一片惊涛骇浪。
他调查过她?从何时开始?
“那你为何要娶我?”她追问,思绪纷乱如麻,
“你明明……你根本不是普通人!为什么要装作一个寒门小吏?沈家于你而言,只怕蝼蚁不如,你为何要答应这门亲事?”
她甚至开始怀疑,嫡姐抢婚、她被迫代嫁,这一切背后,是不是也有这只无形的手在推动?
林砚负手而立,看向那棵老槐树,目光变得有些悠远。
“为什么?”他重复了一遍,似在自问,片刻后,才缓缓道,“或许是因为,很多年前,一个雪夜,我曾受过你母亲一碗热粥,一句关怀。”
沈知意彻底愣住。
她的母亲……那个在她很小时便郁郁而终的、同样不得宠的姨娘?
她几乎记不清母亲的容貌了,只模糊记得那是一个很温柔、但也总是带着愁绪的女人。
她会偷偷省下自己的点心给她,会在冬夜里抱着她取暖,会哼着软糯的江南小调哄她入睡。
一碗热粥?一句关怀?
就因为这?
林砚转回身,看着她怔忪的模样,脸上的玩味稍敛,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沈家欠你母亲的,欠你的,我会一笔一笔,帮你讨回来。”
“从今日起,无人可再轻贱你。”
“包括沈家。”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一字字敲在沈知意的心上。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依旧穿着那身苍青旧衣,站在破落的小院里,身后是斑驳的墙皮。
可这一刻,他身上却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强大气场。
温和的表象被撕开了一角,露出内里深不可测的冰山。
她忽然想起回门路上,他那句低语。
游戏,才刚刚开始。
原来,这不是一句虚言。
她不是棋子,而是……他选中的,或许要一同入局的玩家?
小盈端了热水过来,怯生生地不敢靠近。
林砚自然地接过铜盆,示意小盈下去。他将盆放在旁边的石凳上,浸湿了帕子,拧干,递给沈知意。
“擦擦吧。”他说。
沈知意接过温热的帕子,敷在曾被茶水烫到的皮肤上,暖意透过布料渗进来。
她看着帕子上升起的淡淡白汽,又看向站在一旁沉默等待的林砚。
千头万绪堵在心口,最终,她只轻声问出一句:
“那……接下来要怎么做?”
林砚闻言,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像是终于等到她问出这句话。
“首先,”他语气轻松下来,仿佛在说一件寻常家事,“夫人,我们得先换个住处。”
“这里,实在太委屈你了。”
4
林砚说要换住处,沈知意以为会等些许日子,谁知林砚动作却快得惊人。
不过两日,便有牙人恭敬上门,引他们去看新居。
并非豪奢闹猛的府邸,而是一处离皇城不远不近的三进宅院,白墙黛瓦,闹中取静,门楣上悬着空匾,只待主人赐名。
院内有修竹几丛,芭蕉数棵,墙角一株老梅枝干虬劲,显是有些年头。
家具物什一应俱全,样样精致却不张扬,恰到好处地透露出主人并非寻常百姓的底蕴。
小盈欢喜得像是掉进了米缸的小老鼠,里里外外跑个不停,压低声音对沈知意道:
“小姐!这、这比沈家夫人的正院还好上许多呢!”
沈知意抚过窗棂上细腻的雕花,心中波澜暗涌。
这绝非一时兴起能置办下的产业,看来他布局已久。
林砚换了身雨过天青色的直裰,更显清俊。
他踱步过来,站在她身侧,一同看窗外庭院景致:“暂且住着,若有不惯,再换。”
沈知意转头看他:“你似乎……很有钱?”
林砚挑眉,从袖中摸出一沓银票并几枚金锞子,随意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像是放几颗无关紧要的石子。
“天下第一阁,偶尔也替人解忧,收取些许酬劳。”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录事的俸禄,是不够的。”
沈知意:“……”
她看着那足够寻常人家奢华过活好几年的金银,一时无言。
搬入新居第三日,沈家便来人了。
来的是沈知意的父亲沈敬和嫡母王氏。
马车停在新宅门口,两人下车时,脸上都带着惊疑不定的神色。
尤其是看到那气派而不失风雅的门庭,以及门前那两个目光沉静、明显不是普通家仆的门房时,那惊疑便更深了。
他们被引至花厅,林砚并未出面,只沈知意一人接待。
王氏一落座,便按捺不住,强笑着打量四周陈设:“知意,这……这是怎么回事?姑爷他……何时置办了这样好的宅子?”
她眼底是藏不住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
沈敬也轻咳一声,端着父亲的架子,语气却软和了许多。
“是啊,听说那日回门后,明月回去便病了,口中一直胡言乱语……说是、说是冲撞了贵人?这……林砚他……”
沈知意捧着茶盏,盏壁温热熨帖着指尖。
她看着眼前这对曾视她如无物的父母,此刻他们坐立不安,言辞闪烁,心中竟奇异地没什么快意,只觉一片淡漠。
她垂眸,吹了吹茶沫,声音平缓无波:
“夫君他平日好结交些朋友,许是哪些友人帮衬,暂借此处安身吧,具体情形,女儿也不甚清楚。”
她将林砚那日的说辞,原样奉还。
“至于姐姐……”她抬眼,目光清凌凌地看向王氏。
“许是那日茶水太烫,惊着了?姐姐金尊玉贵,自是比不得女儿皮实。”
王氏被她看得心头一刺,脸色一阵青白,沈敬更是尴尬,讪讪地说不出话。
他们又旁敲侧击了几句,皆被沈知意不软不硬地挡了回去。
一杯茶未尽,两人便如坐针毡,再也待不下去,悻悻起身告辞。
送走沈家父母,沈知意回到内院。
林砚正站在书案前练字,闻言头也未抬:“打发走了?”
“嗯。”沈知意走过去,看他笔走龙蛇,写的却不是什么名家诗词,而是一份名单。
上面罗列着几个名字和官职,后面缀着些细小的注脚。
她认出其中几个,是沈家往来密切的官员,甚至还有永昌侯府的一位管事。
“这是?”
“游戏的第一步。”林砚搁下笔,拿起那张纸,墨迹未干,映着他平静无波的眼底,
“沈家倚仗的,不过是宫中王美人(王氏的远房族妹)的些许裙带关系,以及与永昌侯府新结的亲。根基浮得很。”
他指尖在几个名字上点了点:“釜底抽薪,需先断其根基。”
5
几日后,一场无声的风暴开始在京城官场的一些不起眼的角落酝酿。
先是户部一位与沈敬交好、曾收受其厚礼的郎中,因一桩陈年旧账被翻出,革职查办。
紧接着,永昌侯府名下最大的粮行被爆出以次充好、哄抬物价,御史的折子雪片般飞入宫中。
侯爷被陛下申饬,罚俸半年,闭门思过。
再然后,宫中那位王美人,不知因何触怒圣颜,被降为采女,迁居冷宫偏殿。
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沈家上下,彻底慌了。
沈敬在衙门里的日子变得极不好过,往日巴结他的同僚纷纷避之不及,上官更是对他冷眼相待。
王氏终日以泪洗面,想进宫探问王美人情况,却连宫门都进不去。
沈明月回娘家哭诉,却被心烦意乱的永昌侯世子斥责“妇人之见”,让她安分待着。
曾经看似花团锦簇的沈家,转眼间便门庭冷落,摇摇欲坠。
这日傍晚,小雨初歇。
沈知意坐在窗下做针线,是一件给林砚做的中衣,料子柔软。
小盈在一旁叽叽喳喳地说着外面听来的关于沈家的种种惨状,语气里满是解气的兴奋。
林砚从外面回来,带一身微潮的水汽。
他褪下外袍,很自然地将她手边的针线篮子挪开些:“伤眼睛,少做这些。”
他挨着她坐下,自顾自倒了杯温茶喝了一口,然后像是想起什么。
从袖中取出一只细长的锦盒,推到沈知意面前。
“路过玲珑斋,看着样式还成,便买了。”
沈知意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支玉簪。
羊脂白玉,簪头雕成含苞待放的玉兰模样,玲珑剔透,温润生光。
绝非“样式还成”那么简单,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她微微一怔。
小盈惊呼一声,连忙掩住嘴,眼睛瞪得溜圆。
“不喜欢?”林砚看她。
沈知意拿起那支玉簪,指尖冰凉滑润的触感直抵心尖。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最终轻声道:“太贵重了。”
“配你正好。”林砚语气随意,仿佛送的真是路边随手摘的一朵花。
“明日沈家老太太寿宴,戴上吧。”
沈知意蓦地抬眼看他。
沈家如今这般光景,老太太的寿宴怕是愁云惨雾,他竟还要她去?还要她盛装而去?
林砚看穿她的疑惑,唇角微扬,勾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笑意:“夫人,戏要唱全。”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我们自然要去……添最后一把柴。”
6
翌日,沈府。
昔日车马盈门的景象不复存在,门庭冷落鞍马稀。
府内虽张灯结彩,却丝毫掩不住那股压抑惶然的气氛。
来的宾客寥寥无几,且多是些不上不下的小官,神情尴尬,坐不了多久便寻借口告辞。
沈敬和王氏强撑着笑脸迎客,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当林砚携沈知意出现时,整个沈府似乎都安静了一瞬。
林砚依旧是一身半旧常服,沈知意却依言戴上了那支玉兰簪,穿着一身新做的湖蓝色襦裙,颜色清雅。
却在这片灰败的沈府中,扎眼得如同明珠拂尘。
她容貌本就不俗,往日因怯懦而黯淡,如今在这份不合时宜的从容衬托下,竟显出一种惊人的明丽。
所有目光都汇聚过来,带着惊疑、审视,以及难以言说的复杂。
沈敬和王氏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尤其是看到沈知意发间那支明显价值不菲的玉簪时,王氏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沈明月也在,她消瘦了许多,华服也掩不住憔悴。
看到沈知意,她眼中先是闪过强烈的嫉恨,随即像是想到什么,又化为深深的恐惧,脸色白得吓人。
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躲到了世子身后。
永昌侯世子眉头紧锁,打量着林砚,目光惊疑不定。
林砚却视若无睹,只携着沈知意,上前几步,对着主位上神色惶惶、强打精神的沈老太太微微拱手,语气平淡无波。
“晚辈林砚,携内子知意,恭祝老太太福寿安康。”
他顿了顿,目光似笑非笑地扫过面色惨白的沈敬和王氏,声音依旧平稳,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特备薄礼一份,聊表心意。”
“愿沈家——”
“从此以后,岁岁年年,皆如今日。”
满场死寂。
落针可闻。
“岁岁年年,皆如今日。”
这八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轻飘飘地掷在死寂的寿宴上,扎进每个沈家人的心口。
今日是什么光景?
门庭冷落,亲友背离,灾祸连连,惶惶不可终日。
岁岁年年皆如此?这是祝寿?这是最恶毒的诅咒!
沈老太太一张老脸瞬间由强撑的红润转为铁青,捂着心口,手指颤抖地指着林砚。
喉咙里“咯咯”作响,却一个字也骂不出来,眼看就要背过气去。
“母亲!”沈敬慌忙上前搀扶,又是顺气又是掐人中,乱作一团。
王氏再也维持不住那点虚假的体面,猛地站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尖声道:“林砚!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沈家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般诅咒我们?!知意!你就眼睁睁看着你这夫君如此折辱你娘家?你的孝道呢?!”
所有残存宾客的目光,齐刷刷射向沈知意,有惊骇,有鄙夷,也有隐秘的探究。
沈知意站在那里,湖蓝色的裙裾在压抑的厅堂里像一汪沉静的湖水。
她感受到那些目光,如同针扎,曾经的怯懦和顺从几乎要破土而出,让她下意识地想低头,想退缩。
但余光里,林砚就站在她身侧,姿态闲适,仿佛刚才那句惊雷般的话不是出自他口。
他甚至没看那些乱作一团的沈家人,只目光微垂,看着她,带着一种沉静的、近乎审视的期待。
她忽然想起那个雪夜,母亲冰冷的尸体被一张草席拖出偏院时。
王氏站在廊下,用帕子掩着鼻,对父亲说:“……也是个没福气的,早早去了也好,省得拖累。”
想起沈明月抢走她最后一块暖手的炭,笑嘻嘻地说:“庶出的丫头,也配用这个?”
想起回门那日,那杯劈面泼来的、滚烫的茶水。
一股冰冷的、决绝的勇气,从那汪沉静的湖底猛地窜起,瞬间流遍四肢百骸。
她抬起眼,迎向王氏怨毒的目光,脸上竟缓缓绽开一个极浅、却清晰无比的笑容。
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落在每个人耳中:“母亲息怒。”
“夫君他,不过是说了句实话而已。”
“实话?!”王氏几乎要尖叫出来,眼珠子都快瞪出血,“你这孽障!枉沈家养你这么多年!竟伙同外人来——”
“沈家养我?”沈知意轻声打断她,那笑容淡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平静,
“是克扣我姨娘嫁妆、任我自生自灭的养?还是纵容嫡姐夺我婚事、随意将我打发出去的养?”
她目光缓缓扫过脸色煞白的沈敬,瑟瑟发抖的沈明月,最后重新落在王氏身上。
“今日沈门之祸,究竟是因夫君一句实话,还是因父亲行差踏错、母亲治家无方、姐姐仗势骄纵所致?”
“母亲若真念骨肉亲情,”她微微歪头,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天真的残忍,“不如好好想一想,该如何向夫君……赔罪求饶?”
话音落下,满堂皆惊。
所有人都像被掐住了脖子,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这真是那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透明人一样的沈家庶女?
王氏被她这番话噎得眼前发黑,踉跄一步,差点栽倒。
沈敬扶住老太太,自己也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沈知意:“你、你……”
永昌侯世子脸色阴沉得要滴出水,死死盯着林砚,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林砚却忽然低笑了一声。
在这死寂到令人窒息的气氛里,这声轻笑格外突兀,也格外令人毛骨悚然。
他终于动了。
他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替沈知意将一缕滑落的鬓发掠到耳后,动作轻柔,仿佛眼前这一片狼藉混乱都与他无关。
“夫人说的是。”他语气温和,甚至带着一丝赞许,“看来,岳父岳母还未想明白。”
他抬眼,目光终于施舍般落在沈家众人身上,那目光淡得像水,却冷得像冰。
“无妨。”
“我们,有的是时间。”
他说完,不再看任何人,握住沈知意的手。
“戏看完了,夫人,我们回家。”
他牵着她,转身朝外走去。
无人敢拦。
所有宾客、下人,都像被无形的屏障隔开,自动让出一条路。
他们眼睁睁看着那一对身影,一个挺拔疏朗,一个清丽沉静,并肩穿过死寂的厅堂,走出大门,走入外面微亮的天光里。
将一室的死寂、惊惧、怨毒和无法收场的残局,彻底抛在身后。
7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返回新宅的路上。
车厢里很安静。
沈知意端坐着,能听到自己心脏一下下沉重又快速的跳动声。
方才在沈家积攒的那点孤勇,此刻慢慢褪去,留下一种虚脱般的微颤,指尖冰凉。
她做到了,她没有退缩,甚至……反击了。
一只温热的手掌覆上她冰凉的手背。
沈知意微微一颤,抬眼看向对面的林砚。
他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在看她。
目光很深,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审视,又像是……满意?
“做得很好。”他开口,声音低沉。
沈知意抿了抿唇,想抽回手,却被他轻轻握住。
“怕了?”他问。
沈知意沉默片刻,老实点头:“有一点。”
顿了顿,又道,“但……不后悔。”
林砚眼底那点复杂的情绪似乎化开了一些,唇角微扬:“这才只是开始。”
他把玩着她的手指,她的指尖渐渐被他焐热。
“沈家气数已尽,无需再费心。”
他语气随意,像在说一件既定事实。
“永昌侯府自身难保,也不会再多管闲事。”
沈知意看着他:“那你……你的目的,达到了吗?”
她始终想不通,他绕这么大圈子,难道真的只是为了替她出气,报一碗粥的恩情?
林砚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他掀开车帘一角,看向窗外流逝的街景。
“知意,”他忽然叫她的名字,声音很轻,“你想知道你母亲真正的死因吗?”
沈知意浑身猛地一僵,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冻结了。她倏然抬头,死死盯住他:“……你说什么?”
母亲……不是病死的?
林转回头,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和骤然紧缩的瞳孔,他的目光沉静如水,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力量。
“她挡了别人的路。”
他缓缓道,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就像你曾经一样。”
“只不过,那时,没有人递给她一碗能活命的粥。”
马车停下,已到宅邸门口。
林砚先下了车,再次朝她伸出手。
夕阳的余晖在他身后铺开一片绚烂的金红,他的面容却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沈知意看着那只手,又抬眼看向他。
她知道,只要握住这只手,踏入这扇门。
她将要面对的,将不再是后宅妇人的勾心斗角,而是一个更深、更暗、更惊人的漩涡。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决绝的味道。
然后,她缓缓地,坚定地,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掌心。
8
林砚仍握着沈知意的手,一路穿过影壁,走过庭院,径直入了书房。
书房内陈设清雅,书卷气中混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墨香。
他松开她,自顾自走到紫檀木书案后。
从一叠卷宗中抽出一份薄薄的、边缘已微微泛黄的纸笺,递给她。
沈知意的手指冰凉,甚至有些僵硬。她接过那纸笺,只觉得它有千钧重。
“你母亲,闺名苏婉,原籍江南姑苏,家中本是书香门第,后家道中落,被迫入京投亲,被沈敬看上,纳为妾室。”
林砚的声音平稳响起,像是在叙述一段与己无关的旧事,却字字敲在沈知意心上。
她低头,看向纸笺,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小楷,记录着一些零碎的片段。
“……王氏善妒,屡次刁难苏姨娘,克扣用度,纵容下人怠慢……”
“……永昌侯府初有意与沈家结亲时,对象本为庶女知意,因苏姨娘与侯府太夫人有远亲之谊……”
“……弘业十三年冬,苏姨娘偶感风寒,病势渐沉,王氏以恐过人疾气为由,拒请良医,只命仆役送些寻常药渣熬煮……”
“……腊月初八,苏姨娘病逝,当夜,其贴身婢女春杏投井身亡,对外称哀主过度……”
沈知意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纸上的字迹在她眼前模糊又清晰。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深藏在童年阴影里的碎片呼啸着涌来——
母亲枯槁的手,压抑的咳嗽声,冰冷的汤药。
还有那个雪夜,门外隐约传来的、王氏冷厉的低语:“……都快些,别声张……”
她一直以为,母亲只是命不好,只是病死了。
原来不是。
是慢性的谋杀,是眼睁睁看着生机被一点一点掐灭。
而那个可能知道更多内情的婢女春杏,也死了。
投井?真是投井吗?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席卷全身,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滔天的、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的愤怒和恨意。
她猛地抬头,看向林砚,眼眶赤红,却一滴泪也没有:“这些……都是真的?”
“天下第一阁的情报,从未出过错。”
林砚看着她,目光沉静,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至少,在苏姨娘这件事上,没有。”
他绕过书案,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颤抖的肩膀:“现在,你还觉得,我仅仅是为了报一碗粥的恩?”
沈知意攥紧了那张纸,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她明白了。
他选中她,不仅仅因为她可怜,不仅仅因为她需要复仇。
更因为,她母亲的死,她自身的遭遇,本身就是一根能狠狠撬动沈家、甚至可能牵连更广的杠杆
他是执棋人,而她,是棋盘上最关键的那颗棋子,本身也带着血海深仇。
“你想怎么做?”她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
所有的怯懦和摇摆,在得知母亲真正死因的那一刻,彻底灰飞烟灭。
林砚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赞赏。
“王氏是主谋,沈敬是帮凶,纵容甚至默许。沈明月?她那时虽年幼,但也并非全然无辜,抢你炭火、弄坏你东西,不过是其母纵容下的效仿。”他语气冷冽,
“让他们仅仅失去权势富贵,太便宜了。”
“杀人,须得诛心。”
“我要他们身败名裂,一无所有,在绝望中互相怨恨,苟延残喘。”
他微微俯身,靠近她,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而你,知意,你是最锋利的刀。由你,亲自递出最后一击,最合适不过。”
9
三日后,一封没有署名的密信,被递到了都察院一位以刚正不阿著称的老御史手中。
信中所附,是沈敬这些年来贪墨受贿、勾结上官、买卖官职的详细账目和证据链条,条条清晰,触目惊心。
其中甚至牵扯到了永昌侯府世子利用侯府权势,为沈敬和一些不法商人牵线,牟取暴利之事。
一石激起千层浪。
原本就因为王美人失势、侯府被申饬而风雨飘摇的沈家,彻底陷入了灭顶之灾。
都察院联合刑部上门拿人时,沈敬正在屋里对着王氏咆哮摔打东西,责怪她招惹了林砚那个煞星。
官差破门而入,冰冷的铁链套上沈敬脖颈时,他当场瘫软在地,屎尿齐流。
王氏尖叫着想去拉扯,被官差毫不留情地推开,撞在桌角,额上瞬间见了红,形容癫狂如疯妇。
沈家被抄,诺大的宅邸贴上了封条。
昔日宾客盈门的沈府,如今只剩下满地狼藉和围观看热闹百姓的指指点点。
永昌侯世子自身难保,被陛下勒令在府中闭门思过,根本无暇他顾。
沈明月求告无门,被侯夫人以“晦气”为由,直接送回已被查封的沈家大门外,连门都没让进。
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沈知意撑着一把油纸伞,静静地站在沈府斜对面的一条巷口。
小盈在一旁陪着,看着昔日欺辱小姐的人落得如此下场,又是解气,又是有些莫名的唏嘘。
林砚站在她身侧稍后的位置,负手而立,神情淡漠地看着那一片混乱和凄凉,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沈明月浑身湿透,发髻散乱,昂贵的衣裙上沾满了泥泞。
她徒劳地拍打着紧闭的沈府大门,声音凄厉:
“开门!我是侯府世子夫人!你们这些狗奴才敢拦我?!爹!娘!开门啊!”
无人应答,只有雨声和围观者的窃窃私语。
她猛地回头,像是感应到什么,目光穿透雨幕,精准地捕捉到了巷口那两道身影。
尤其是那个撑伞的、一身素净却难掩清丽风姿的沈知意。
仇恨和绝望瞬间吞噬了沈明月。
她像是找到了发泄口,跌跌撞撞地冲过街道,扑到巷口,指着沈知意尖声大骂:
“是你!是你这个贱 人!还有你这个下 贱的穷酸录事!是你们害了沈家!你们不得好死!”
雨水冲刷着她的脸,妆容花成一团,状若疯魔。
沈知意静静地看着她,目光里没有快意,也没有怜悯,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姐姐,”她开口,声音被雨声衬得有些轻,却清晰地传入沈明月耳中,“害了沈家的,不是我们。”
“是父亲的贪欲,是母亲的狠毒,是你们的傲慢和愚蠢。”
“还有,”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沈明月身上那件脏污的侯府制式的衣裙,轻轻补充道,
“你抢去的这门亲事,若当初是我嫁入侯府,或许还会念及一丝血脉亲情,求夫君稍稍手下留情。可惜……”
她轻轻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近乎残忍的天真:“姐姐你,在世子心中,又值几斤几两呢?”
这话像最锋利的针,精准地扎破了沈明月最后一点伪装和指望。
她猛地想起世子近日来的冷脸和厌弃,想起侯夫人的轻蔑……
她抢来的富贵荣华,原来如此不堪一击,甚至成了催命符!
“啊——!”沈明月崩溃地尖叫起来,想要扑上去撕打沈知意。
一直沉默的林砚,微微上前半步,将沈知意护在身后。
他甚至没做什么,只是一个眼神,冰冷如刀,带着无形的威压。
沈明月冲过来的动作瞬间僵住,像是被无形的屏障挡住。
她看着林砚,又看看他身后冷静得可怕的沈知意,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终于彻底将她淹没。
她腿一软,“扑通”一声瘫坐在冰冷的泥水地里,放声嚎哭起来,再无半点侯门贵妇的仪态。
林砚不再看她,低头对沈知意道:“雨大了,回去吧。”
沈知意最后看了一眼在雨中崩溃嚎哭的沈明月,以及不远处被官差押出来、面如死灰的沈敬和王氏。
她轻轻点了点头。
转身,将那一世的狼狈和凄凉,彻底抛在身后。
10
马车里,暖炉驱散了外面的湿寒。
沈知意靠在车壁上,闭着眼,良久,轻轻问了一句:“结束了吗?”
林砚把玩着那枚灰扑扑的玉佩,闻言抬眸:“对于沈家,是结束了。”
他顿了顿,话锋微转:“但对于我们,或许才刚刚开始。”
沈知意睁开眼,看向他。
“天下第一阁,并非无所不能,也并非与世无争。”
林砚的声音很平静,却透着一丝深邃,
“我借阁中之力为你复仇,亦承了阁中之责。”
“夫人,”他看向她,目光里不再是单纯的利用或是合作的冷静,似乎多了一点别的、更复杂的东西。
“这场游戏,你可能要陪我玩得更久一些了。”
沈知意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闪躲。
经历了这一切,她早已不是那个沈家后院里任人欺凌的庶女。
母亲的血仇得报,前方的路,无论是荆棘还是深渊,似乎都没那么可怕了。
她微微弯起唇角,露出一抹极淡却清晰的笑意,轻声道:
“好。”
马车驶入深巷,车轮轧过青石板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新宅的黑漆木门无声开启,又悄然合拢,将外间的风雨与凄惶彻底隔绝。
书房内,暖炉驱散了寒意,却驱不散沈知意心头的冰与火交织。
她指尖犹带凉意,轻轻抚过书案光滑的边沿。
林砚并未催促,只安静地立在窗边,望着窗外被雨水洗刷得清亮的芭蕉叶。
“春杏……”沈知意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哑,“那个投井的丫鬟,真的只是自尽吗?”
林砚转过身,目光沉静:“王氏身边的老人,后来因酗酒被逐出府,三年前,她临死前,对着我们的人吐露了真话。那夜,是王氏命两个心腹婆子,将哭闹着要去请大夫的春杏,强行拖到后院井边,捂住口鼻,扔了下去,制造了投井的假象。”
尽管已有预料,亲耳证实,仍让沈知意呼吸一窒。
她闭上眼,仿佛能听到那个雪夜里,年轻丫鬟绝望的呜咽和被井水吞噬的闷响。
“为什么……”她喃喃,“仅仅因为我母亲可能影响嫡女的婚事?”
“或许一开始是。”林砚走近几步,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
“但后来,我查到一些别的。你母亲苏婉的家族,虽家道中落,却曾守护着一件旧物,据传与前朝秘宝有关。王氏的娘家,似乎对此有所耳闻,一直暗中探寻,你母亲的存在,本身就可能是个障碍。”
沈知意猛地睁眼:“前朝秘宝?”
林砚颔首:“虚无缥缈的传说罢了。但足够让贪婪之人心生妄念,做出疯狂之事。”他看着她,
“这也是为什么,我选择从沈家入手。他们的破绽足够多,也恰好,与你我的因果纠缠最深。”
他顿了顿,语气微沉:“而天下第一阁,也并非铁板一块。
阁内有人,对这类虚无缥缈的秘宝之说,同样兴趣浓厚,甚至可能……与王氏娘家背后之人,有所勾连。”
沈知意瞬间明了:“所以你借沈家之事,也是在敲山震虎?清理门户?”
“一举多得。”林砚承认得很干脆,“夫人的仇要报,阁里的蛀虫,也要揪出来。”
他走到书案后,取出一个扁平的紫檀木盒,打开。
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枚玄铁所铸的令牌,上面刻着繁复的云纹,中间一个苍劲的“阁”字,透着古朴沉重的气息。
“这是阁主令。”他将令牌推向沈知意,“执此令者,如阁主亲临。明日,我会离京数日,去处理一些阁内积压的事务,你留在京中,此令由你保管。”
沈知意震惊地看着那枚令牌,又看向他:“你……你就这么相信我?”
这无异于将他最大的底牌和权力,交到了她的手上。
林砚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她从未见过的、一丝真正的疲惫与信任: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况且,”他目光落在她清亮的眼眸上,
“我们已是夫妻,一体同命,这阁主之位,将来未必不是你与我同坐。”
他话说得平淡,却重如千钧。
沈知意的心狠狠一跳。
夫妻?他们最初,不过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与合作。
可一路走来,他替她遮风挡雨,为她复仇雪恨,如今竟将如此身家性命相托……
她深吸一口气,没有矫情推辞,伸手接过了那枚沉甸甸的令牌。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却奇异地让她那颗因仇恨而灼烫的心,慢慢沉静下来。
“好。”她只答了一个字。
11
林砚离京后第三日,新宅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人是一位身着锦袍、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态度谦恭,眼神却锐利,递上的名帖落款是“内务府甄”。
“林夫人,”甄管事笑容可掬,话语却带着试探,“听闻林大人近日不在京中?咱家奉主子之命,特来询问一事。前些时日,市面上流传一些关于永昌侯府与沈家的……不甚雅观的账目册子,不知夫人可曾听闻?主子关切,恐是有人恶意构陷,坏了朝纲和睦。”
沈知意端坐主位,捧着茶盏,闻言眼睫微抬,声音平静无波:
“甄管事说笑了,内宅妇人,不过问外间事务,夫君区区一九品录事,人微言轻,此类大事,又如何得知?”
甄管事笑容不变,目光却扫过这厅内看似低调、实则处处透着不凡的陈设,意有所指。
“林大人虽官职不高,但交友广阔,非常人所能及,或许……无意中听闻些什么?”
沈知意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她微微一笑:“管事所言极是,夫君确是结交了些朋友,恰巧前几日,有位朋友送来些新茶,说是产自武夷山绝壁之上,一年只得数斤,连宫中怕是也难得,管事若不嫌弃,不妨带些回去尝尝?”
她语气温和,甚至带着点家常的随意,却让甄管事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武夷绝壁新茶,宫中难得……这话里的意味,可就深了。
这分明是在暗示,她背后的“朋友”,能量远超他的想象,甚至能触及宫闱深处。
甄管事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他原本奉命来试探这突然冒起的林砚底细,最好能抓住些把柄。
却没想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对方反而亮出了更深的底蕴。
他干笑两声,连忙起身:“夫人厚爱,咱家心领了。茶就不必了,想必主子那边还在等回话,咱家这就告辞。”
“小盈,送送甄管事。”沈知意端坐不动,语气依旧温和。
待那甄管事几乎是落荒而逃后,沈知意才缓缓敛了笑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冰冷的玄铁令牌。
第一波试探,来了。
12
林砚离京第七日。
夜里,新宅外围传来了极轻微的、衣袂掠风之声。
书房内,烛火跳动了一下。
沈知意并未安寝,正在灯下翻阅林砚留下的一些阁务卷宗,她耳廓微动,放下了手中的笔。
几乎同时,一道黑影如鬼魅般穿透窗纸,悄无声息地落入房中,剑光直取她咽喉!
快!准!狠!
绝非普通毛贼!
沈知意瞳孔一缩,身体反应却快过思考,猛地向后一仰,同时足尖勾动桌腿,沉重的紫檀木书案被她硬生生挪前半尺!
“哐!”
剑尖刺空,钉入书案边缘,木屑飞溅。
那黑影一击不中,显然有些意外,立刻变招横削。
但就在这一瞬的耽搁,窗外、梁上,悄无声息地落下数道同样矫健的黑影,刀光如雪,瞬间将那刺客围在当中。
没有呼喝,没有叫喊,只有兵刃相交的轻微磕碰声和急促的呼吸声。
不过几个照面,那闯入的刺客便被卸了下巴,捆得结结实实,拖了出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一名黑衣人上前,对沈知意单膝跪地,声音低沉:“属下护卫不力,惊扰夫人,此人牙中藏毒,已处理干净。”
沈知意看着地上几点尚未干涸的血迹,心跳如鼓,面上却竭力保持镇定:“是阁内的人?”
“看身手路数,像是‘影堂’的叛徒。”
黑衣人答道,“阁主离京,他们便按捺不住了。”
沈知意深吸一口气:“加强戒备,再有来犯,不必留活口。”
“是!”
黑衣人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去。
书房内恢复寂静,只剩下烛火噼啪作响。
沈知意缓缓坐回椅中,手心一片湿冷。
权力之争,从来都伴随着血腥,她已踏入这漩涡中心,再无退路。
13
半月后,林砚风尘仆仆地回京。
他径直入宫觐见,无人知晓他与陛下谈了什么。
只知他出宫后不久,宫中便传出旨意,永昌侯世子行为不端,夺爵位,降为庶民,侯府由二房承袭。
沈敬贪墨案证据确凿,流放三千里。
王氏作为内眷,本可免于流放,却因被揭发多年前涉嫌谋害妾室苏氏及婢女,一并判了流刑。
至于沈明月,随着世子被夺爵,她这个世子夫人自然也成了镜花水月,不知所踪。
有人说她跟着流放的父母去了苦寒之地,也有人说她半路就病死了,无人关心。
又过了几日,天下第一阁内部传来消息,影堂长老及其数名心腹,因勾结外敌、意图不轨,被阁主亲手清理门户。
阁中上下震动,再无杂音。
秋意渐深,院中老桂花开得正盛,甜香馥郁,盈满庭院。
林砚与沈知意对坐在桂花树下的石桌旁品茶。
“都结束了?”沈知意问。
沈家覆灭,仇人得报,阁内肃清。
林砚为她斟上一杯热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眉眼间的锐利:“旧账清了,但日子还长。”
他放下茶壶,看着她:“阁中事务繁杂,我身边需要一个真正信得过、又能持得住事的人。”
沈知意端起茶杯,嗅着茶香与桂香交融的气息,微微一笑:“夫君这算是在邀请我?”
“是。”林砚答得干脆,目光坦诚,“不知夫人可愿屈就,做这天下第一阁的……另一位主人?”
沈知意垂眸,浅呷一口温热的茶汤,然后抬眼,望入他深邃的眼眸。
那里不再是最初的利用与清冷,而是盛着信任、认可,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
她从袖中取出那枚玄铁令牌,轻轻放在石桌上,推到他面前。
“令牌还你。”在他微讶的目光中,她唇角弯起明澈的弧度。
“阁主之位,你自己坐着就好,至于另一位主人……”
她顿了顿,声音轻柔却坚定:“我可以试着做你的阁主夫人,帮你打理那些琐事,但首先,你得陪我去一趟江南。”
“嗯?”林砚挑眉。
“我母亲的遗愿,是魂归故里,以前我做不到,现在,我想送她回去。”沈知意轻声道,
“顺便,也去看看她长大的地方,或许,还能找到她族中一二旧人,了却她的心愿。”
林砚怔了片刻,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舒朗愉悦。
他伸出手,越过石桌,紧紧握住她的手。
“好。”他应道,“都听夫人的。”
阳光透过繁密的桂花枝叶,洒下细碎的金光,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温暖而静谧。
尘埃落定,前路悠长。
(全文完)
来源:颜言读故事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