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和离两年后,林谨知总算如愿以偿,娶了那位他心心念念的柳家贵女。
和离两年后,林谨知总算如愿以偿,娶了那位他心心念念的柳家贵女。
听说光是聘礼用的红绸,折算成银钱,就够寻常百姓家吃用三年。
娘听了这消息,气得直咳,一口血差点没喷出来,指着我的鼻子骂我瞎了眼。
「当初嫌他穷,死缠烂打非要离,现在好了吧?你后悔不后悔?」
我没吭声,端着药碗就往外走。
什么后悔不后悔的。
哪有闲工夫想这些。
我还得喂鸡、下地、织布…… 顺便给两年前就没了的孩儿烧点纸钱。
1
「秋娘,这么晚了还上山啊?」
我挎着篮子,轻轻点了点头。
跟我搭话的是村里的几个婶子,刚从地里回来,瞧见我篮子里的纸钱,脸上神色都挺复杂。
走远了几步,还能听见她们在背后压低了嗓子议论。
「听说了没?秋娘前头那个男人要再娶了。」
「知道知道,就是那个姓林的穷书生嘛。」
「他如今可不穷了!那是官家钦点的状元郎,娶的是柳将军的千金,还是皇后的外甥女,进了翰林院,将来准能当宰辅!」
她们沉默了片刻,然后就跟我亲娘似的,替我惋惜得不行:「唉,秋娘也是,当初不管怎么样,再难也忍忍,这好事不就成她的了嘛……」
转过一口水塘,就听不见人声了。
傍晚紫红色的霞光铺满了天,山路不好走,往坟地去的小径更是长满了荆棘,稍不留意就会被划破皮肤,火辣辣地疼。
还好走得多了,闭着眼睛也能摸到地方。
我放下篮子,蹲在一座小小的土坟前。村里有规矩,夭折的娃娃不立碑,只插一根桑树枝。
坟虽然常清理,周围还是很快长出了杂草,我耐着性子,一根一根仔细地拔掉。阿圆是个好姑娘,姑娘家都爱干净。
还得点亮油灯,姑娘家怕黑。
纸钱也要多烧些,去黄泉路上要给摆渡人船钱,投生的时候也得打点鬼差,这样才能求个好轮回。
别投到像我这样的母亲肚子里。
我合起手掌祈愿,心里满是担忧。
「阿圆,娘总梦见你不肯走,这可不行,你要听话,不用为娘不平,也别怕黄泉路黑,娘给你照着亮呢。」
纸钱烧起来,火光顺着风往上蹿,一簇簇像星星似的,飘进黄昏的天际,就像一盏盏引路的灯。
直到天快黑透,我才捡了根树枝撑着,摇摇晃晃地下山。
没想到家门口站着几个官差模样的汉子,旁边停着一顶轿子,他们一个个神气十足,斜着眼看人。
我问:「官爷,有什么事吗?」
他们一声不吭,那副跟在大人物身边的轻蔑样子,就那么冷冷地看着我往里走。
2
堂屋从来没这么亮堂过。
我那常年病恹恹、动不动就气得上气不接的娘,这会儿忽然精神头十足,站起来给坐在正中间的男人端茶倒水,满脸的皱纹笑得像朵菊花,还一口一个「我女婿」地叫着。
那谄媚的样子,早就忘了当初她是怎么嫌弃林谨知的,骂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整天就知道死读书,还常常拍着大腿哭嚎:「造孽啊,这到底是招了个上门女婿,还是请了尊大佛回来哦!」
可看她现在,眼珠子盯着桌上的金银绸缎,都快瞪出来了,哪里还记得从前有多瞧不起林谨知,那神情,倒像是林谨知是她亲儿子似的。
我走进去,一直低着头沉默的林谨知抬眼看了过来。
他好像没怎么变,眼神还是那样平淡如水。
又好像变了,穿着打扮和身上的气度,透着一股藏不住的华贵,整个人一下子显得高大起来。
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着我们,把从前和现在分得清清楚楚。
「你来干什么?」我语气淡淡的,不冷不热。
娘瞪了我一眼,显然不满意我的态度。
林谨知瞥了眼我胳膊弯里的篮子,沉默了一会儿,说:「以前多亏你照顾,备了点薄礼。」
桌上的锦缎绣品,那富贵的样子,是我从来没见过的。
「谨知真是有心,人这么忙,还大老远跑一趟,咱们自家人,哪用得着这些虚礼。」娘的讨好话一串接一串,手不停地摸着那些锦缎,赞不绝口。
「我就知道你肯定有出息,是这山坳里的金凤凰,我们这穷家门里的文曲星,不然当初也不会应下华儿他爹的遗嘱,选你当女婿了!」
娘怕是病糊涂了。好像忘了她这有出息的女婿,早就跟我和离了,过不了多久就要娶豪门贵女了。
我走上前,把装着金银绸缎的箱子一个个合上,用力推了过去。
「从前的事早就了了,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你我再没什么关系。我有手有脚,不需要你拿这些东西来施舍。」
旁边站着的娘,简直要上来摇我的肩膀,骂我脑子不清醒。
我二话不说,把娘拉进里屋锁上门,让她去睡觉。
娘嘀嘀咕咕抱怨了几句,堂屋里渐渐安静下来。
林谨知没动,看了看这四壁简陋的屋子,又看了看我身上的旧衣旧钗,还有因为干多了活而变得粗糙的手指。
最后,他那平静得像湖面一样的目光,落在我消瘦却倔强的脸上。
他神情软了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秋华,我是真心想补偿你,你别总这么倔好不好?」
这话说得多动听。
就像当初我快要生了,难产的时候,他慌慌张张伏在我耳边说的那些话一样。
他说:「秋华你别怕,我这就去给你请大夫,你一定要为我挺住好不好?」
3
山路又黑又难走啊。
他一个从小娇生惯养的书生,突然没了爹娘,丢了家产,这才落到这穷山坳里,憋屈地应下了不知哪辈祖辈定下的娃娃亲,成了上门女婿。
可那时候他主动扛起担子,信誓旦旦说要去给我请能施针保胎的大夫。
老郎中心肠好,深更半夜被林谨知叫起来,鞋子都没穿好,背起药箱就跟他上了山。
可就在这节骨眼上,林谨知却被一件突发的事绊住了。
那晚来宝华寺上香的权贵家里,有户姓柳的,马车撞到了野狗,坏在了半道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车夫眼睛还受了伤,指不了路。
那位柳姑娘吓得花容失色,抽抽搭搭的,正委屈着呢,刚好碰到了林谨知。他们本是旧相识,还有过青梅竹马的情分。只是后来林家败落了,他们也就断了联系。
林谨知在两边掂量了掂量,决定让老郎中先等着,他说:「就剩一小截路了,我先送柳姑娘下山。」
交代完,他就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了。
老郎中没听他的,救命的事哪能等。他拖着一把老骨头,背起沉甸甸的药箱就往山上走。
可夜里山里的路实在太难走了。
老郎中没力气了,举着火把也辨不清路,好几次差点摔下悬崖。幸好遇到附近一个跟我家认识的猎户,听说我难产,当即把郎中连同药箱一起背起来,快步如飞地赶到了我家。
可终究还是晚了。
老郎中施了针,只保住了我的命。
我的孩儿,生下来就没了气。
过了很久,林谨知才满头大汗地回来,面对着满屋子的血腥和死寂,他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秋华……」
我早就从老郎口中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他去送那位他一直放在心上、写在纸上的柳姑娘了。
他以为我不识字,所以心里的事写在纸上从不遮掩。
可其实就算我不认得字,也能从他眼睛里看出来,他的心,从来没在我这儿停留过。
一边是乡野村妇,一边是金枝玉叶。
选谁,再明显不过了。
我转过头,虚弱地把额头抵在那个小小的、没了气息的孩子身上。
过了好一会儿,我忍住哽咽,轻声开口:
「你走吧。」
林谨知像是没听清,不敢相信地踉跄着上前:「什么?」
那一晚,我没看他一眼,没再多说一个字。只是让娘把他赶了出去。
4
这时候,再看向林谨知,我心里已经很平静了。
就像我们在祠堂一起在和离书上画押的时候一样。
两张薄薄的纸,几行墨迹。上面写着:【二心不同,难归本意,以求一别,各还本道】。
林谨知按了手印,一句话没说就转身走出了祠堂。周围看他的人,眼神里藏着些奚落,一个家道中落、没人帮衬的穷举子,还能有什么出息呢?
两年光阴倏忽过,林谨知竟是风风光光地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众家仆官吏,车上堆满了金银绸缎,他端坐其上,神情倨傲,开口说要补偿我时,语气轻描淡写得仿佛只是在说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离了我,他林谨知平步青云,日子过得如繁花般绚烂。可我离了他,依旧是那个没什么本事,只能没日没夜靠织绣来贴补家用的村妇。
按说,我该对他感激涕零,为当初的决定悔得肠子都青了才对。
常听人说「妾为丝萝,君为乔木」,女人家本该像水一样柔软,乖乖依附男人生活,何必像块顽石般倔强,非要自讨苦吃呢?
林谨知站起身,他那张清俊得如同画中走出的脸庞上,长睫毛微微垂下,在烛光里投下一片阴影,瞧着竟带了几分怜惜。
「你看,秋华,你不收下这些,往后日子怎么过?」他叹着气,「你娘病着,身边又没个男人帮衬,一个人撑着这个家,都把你熬成什么样了。」
「想当初我们做夫妻时,虽说缘分浅了些,情意却深。还有…… 那个没能留住的孩子,这些事,我心里一直都疼着啊……」
疼在心里?
静了半晌,我忽然笑出了声,抬眼问他:「林大人,你知道那个孩子是男是女吗?」
林谨知瞬间僵住了。
「她葬在何处?有没有给她取过名字?每逢清明寒食,有没有人为她点上一炷香?」
我一步一步朝他走近,一句接一句地问,林谨知只能愣在原地,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痛在心里?呵。」
我伸出指尖,抵在他的胸口,每一个字都像刀子般扎人。
「你根本不认识她,更不认识我。」
「从前我爹受你祖父恩惠,得以养活我们一家。后来你落魄时进了我家,也是我靠卖绣品来养活你。」
他做不来农活,我便从不让他沾手,让他安安稳稳地读书备考,就连他赶考的路费,也全是我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就像和离书上写的那样,夫妻一场,早已两清,从此各走各的路,互不相干。
「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我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现在唯一的要求,就是请你抬起脚,滚得越远越好,别脏了我家的地。」
5
林谨知走了。
桌上的那些金银绸缎,他却没带走。
娘急着要把这些东西收起来,我不肯。娘顿时咳了起来,一边咳一边嚷:「死丫头,你就是倔!拿他点钱又不是要割你的肉!这是他欠你的,你懂不懂啊!」
我固执地摇头:「娘,咱们家欠他家的恩情,早就还清了。没有他,我也能赚钱把您的病治好。」
前几日我去城里给绫锦楼的掌柜送绣好的抹额时,听说宫里的文绣院正在招绣娘,专门给宫里的贵人缝制官服、朝靴之类的衣物。
「掌柜已经举荐了我,明天就会有朝中的贵人来看我的手艺。」我恳求地看着娘,「娘,咱们不要他的钱。从前爹不在了,您一个人能撑起这个家,现在我也可以。」
夜凉如水,月亮已经升到了中天,娘的脸映在窗沿边,像一枝过了花期的梅,干瘪而枯瘦。
她望着我,声音轻轻的:「可娘不希望你像我一样,华儿,你还这么年轻啊。」
我的鼻子猛地一酸,急忙转过头去,不敢让娘看见我的眼泪。
娘的目光里满是凄楚:「我的病,好不了了,多少钱都治不好,我心里清楚。可我为什么还硬撑着不肯走?」
她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是因为你啊。你一个人…… 孤零零的。从前你爹没了,我还有你;要是我也没了,你身边还有谁呢?你总说你和他已经两清了,可你夜里做梦时总在哭,你以为不说,娘就不知道吗?」
我这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倔脾气,都是从娘那里学来的。
可娘却说,别学她这样。
「咱们家欠他家的恩,在你把他从山崖下救回来的那一刻,就已经两清了。这些钱,要偿还你当初错付给他的情爱,还有失去孩子的痛,远远不够。」
「华儿,别觉得收了钱就丢了自尊,人只有先好好活下去,才有资格谈自尊啊。」
娘把我搂进她单薄的怀里,衣襟间满是苦涩的药味,她却故意装出开心的样子安慰我。
「咱们把这些钱留着,将来给你招个女婿。我就不信了,这回咱不找那能当状元郎的小白脸,专门挑个力气大的,能把我的华儿从山上一路背到京城的文绣院,连轿子钱都省了!」
我被她逗得破涕为笑,紧紧搂住娘的腰,闷声说:「娘,我不要什么男人,我只要您别离开我。」
小时候我一撒娇,娘总是会白我一眼,嘴里骂骂咧咧地哄我两句,然后就去干活了。
可这一次,她只是沉默着,没有像往常那样应下我的要求。
6
第二天正好是四月八,佛生日。
我给娘煎好了药,娘挣扎着要起来帮我收拾包袱。我赶紧把她按回床上:「绣品昨天我就装好了,您躺着吧,天还没亮呢。」
娘撑着坐起身,望向窗外,黑蓝色的天际,云层里还藏着淡淡的月影。她哑着嗓子咳了两声,说:「我送你。」
我摇头:「又不是头一回走山路,您就别折腾了。」
娘的态度很坚决,不耐烦地打断我:「就送到村口。」
没办法,我只好给她披上外衣,扶着她起来。她先仔细检查了我包袱里带的吃食够不够,又从林谨知留下的匣子里拿出两块银子塞给我。
出了门,短短几步路,她不停地叮嘱:
「下山路上小心点,别贪近走小道,春天蛇多。」
「到了城里先找地方吃饭,别饿着肚子。」
「那些绣品他们看得上最好,看不上也没关系,你有手艺在身,总有出头的一天。不准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哭,听见没有?」
以前我绣技还不太好的时候,错过一次这样的机会,没忍住掉了几滴泪,没想到娘一直记着。
我有些不好意思,耳朵都红了:「知道了,娘,您别说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哪有你这么不听话的孩子,让你找个男人你也不肯。」娘瞪了我一眼,「这两年上门提亲的人不少,你挑个顺眼的、能过日子的多好?哪怕是那个常帮你砍柴捉鱼的霍猎户呢,我瞧着高高壮壮的,是个实在汉子……」
我听得头都大了,赶紧接过娘手里的包袱,挎在胳膊上,往前走了两步,对娘挥挥手。
「您回去吧,外头风凉。今天我还要去老郎中那里问问您的病,上次他说要给您配个新药方试试。」
娘总说她的病好不了,那都是丧气话。
「说不定这次就能彻底治好了呢!」我让娘放宽心。
娘没动,就靠在路口望着我远去。
我一心想着赶路,想早点回来,竟忘了回头再看娘一眼。
7
城里去禅院参加浴佛斋会的人特别多,天边刚泛起鱼肚白,街上就已经人挤人,热闹得不得了。
等我满头大汗地从东十字大街挤出来时,太阳都升到头顶了。眼看和掌柜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我顾不上吃饭,只想赶紧赶到绫锦楼。
谁知走到半路转角,不小心和一个婢女打扮的人撞在了一起,那婢女痛呼一声。她旁边的女使立刻厉声喝道:「哪来的村妇,走路不长眼睛吗?」
我的包袱掉在了地上,一匹绣着墨竹的缎子滑了出来。我一边说着抱歉,一边赶紧蹲下身去捡。
「好了小莺,别欺负人家。」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开口了,声音娇柔动听,一听就知道是哪家的贵小姐,扮成婢女的样子偷偷跑出来玩的。
她看起来真是温柔,还弯腰帮我捡东西。忽然,她瞥见了我绣的缎子,惊讶地说:「呀,这活计真漂亮,是你绣的吗?」
我抱着包袱站起来,点了点头。
「南门那些铺子里的样式,都没你这个好。是要拿去卖吗?」那女子看着很喜欢,像是想买的样子。
要是在平时,我肯定能和她做成这笔生意,可今天这些缎子不能卖,是要拿给宫里的管事看的。
女子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刚才那热络的样子也淡了下去。
那个叫小莺的女使立刻趾高气扬起来,叉着腰骂道:「你这人真没见识,知道我们姑娘是谁吗?买你几匹缎子是抬举你,你还摆上谱了?就你这货色,给我们姑娘擦脚都嫌磕碜!」
那女子又劝道:「小莺,别说脏话,人家或许有难处呢,好好说就是了。」
我心里觉得莫名其妙。
这一唱一和的,是在演戏吗?
汴京的贵族人家,难道还缺我这两匹缎子?
我没空跟她们纠缠,侧身想绕过去,可小莺却一把扯住了我的袖子,不让我走。
「实话告诉你吧,你绣墨竹的手艺,跟我们姑爷常穿的那几件衣裳很像。我们姑娘婚期快到了,想亲手给夫婿绣件常穿的衣服。你不肯卖也成,跟我们回将军府去教,必有重谢。」
几句话下来,我算是明白了。
闹了半天,原来这位就是柳姑娘。
绕了这么大个圈子,到头来还是要我给林谨知绣衣裳。
我猛地抽回袖子,语气不咸不淡地回绝:「我就是个乡下妇人,哪有什么好手艺。再说我还有急事要办,姑娘还是另找别人吧。」
「你这人怎么这样 ——」小莺大约从没见过如此不识抬举的,顿时气结。
我懒得再理会,转身就走,没成想刚抬眼,就见林谨知正坐在马车里,掀着车帘望过来。
「出什么事了?」他开口问道。
小莺立刻换了副嘴脸,颠倒黑白地告状:「姑爷,这女人撞到了姑娘,不仅不认错,还蛮横地要我们赔钱呢!」
8
简直岂有此理!
若不是眼下事情紧急,又瞧着林谨知那边跟着将军府的护卫,我真想撸起袖子,给这睁眼说瞎话的小丫头两拳,让她见识见识什么才叫「村妇的蛮横」。
我一心只想赶紧脱身,懒得跟他们纠缠。可没料到,那些护卫竟在柳姑娘的默许下拦住了我的去路,看这架势,仿佛我真犯了天大的错,今日不赔礼道歉就别想走。
隔着她头上的帷帽,那张脸看得不甚真切,可她那副视旁人如草芥的淡然眼神,竟和林谨知如出一辙。
就因为我没答应她的要求,就要这般刁难?
我心里不由得升起一丝疑虑。
这时林谨知下了车,清瘦的身子穿着一身常服,袖口上那枝墨竹刺绣格外惹眼 —— 那还是我从前给他做的衣裳,他怎么还在穿?
风恰好吹起柳姑娘的帷帽边角,我瞥见她似乎也瞟了眼那袖口,神情冷淡得很。我忽然明白过来,柳姑娘怕是从那墨竹绣上认出了我,这才故意来找茬。
真是倒霉透顶。
我本指望林谨知能赶紧安抚好他这位小青梅,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放我离开。
可他没有。
明明只需要为我说一句话,他都吝于开口。
他径直走到柳姑娘身边,语气温柔地询问她伤在了哪里。听着小莺那番荒唐的说辞,他只是垂下了眼睫,没什么表示。
我心里那杆早已失衡的天平,又开始剧烈晃动。
他那么聪明的人,怎会看不出这是柳姑娘在无理取闹,不过是想借他的口来折辱我,以此彰显她的地位罢了。
他会怎么选?
对他而言,似乎再简单不过。
只见他沉吟片刻,终是开了口:「秋华,你就赔个礼吧。」
我站在离他不过几步远的地方,却突然生出一种咫尺天涯的无力感。
这一刻我才彻底看清,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从来不止「缘深情浅」这四个字,更有那翻涌不息、名为「权势」的孽海。
9
在权势的光环下,林谨知可以爱上任何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可以姓柳,也可以姓李。温柔贤淑自然好,骄纵跋扈也无妨。重要的是,这个女人能给他带来益处。
从前他落魄时,对我不也是这般温柔小意吗?
男人从来不会轻易「以身相许」。
一旦有更高的枝头可以攀附,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抛下一切。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冷笑一声。
「要赔礼可以,」我抬眼看向他们,「她方才也撞了我,让她先给我赔个礼。」
林谨知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没说话。
倒是他身边的小莺比他先动了气,竖起眉毛指着我,像是有满肚子的脏话要骂出来。
谁知就在这时,街上忽然人声鼎沸,喧闹声此起彼伏。
原来是宝华寺的大佛要抬出来游行了。
两道人流簇拥着往前涌,都想看看前边扮成狮子、大象的乐人,鼓乐声震天,花团锦簇,热闹非凡。
我趁机赶紧钻进人群,好汉不吃眼前亏,先脱身再说,等办完要紧事,再跟他们计较。
绫锦楼在景灵东宫南门大街里头,挨着大相国寺,正是柳姑娘说的那家在南门一带做衣服首饰最有名的铺子。
掌柜是江都人,不喜欢「蹙金绣」那种浮华奢靡的风格,偏偏看中了我「彩丝绣」的平绣手法,还夸我绣出来的东西带着春风般的灵气,不落俗套。
恰巧如今宫里的贵人们也厌烦了大红大紫的艳丽,偏爱清雅精致的绣品,甚至把文人画里的浅山淡水绣在衣衫滚边上,都成了一时的风尚。
所以掌柜才破格推荐了我两次,这份恩情,我一直记在心里。
可没料到,等我赶到绫锦楼时,宫里的人已经走了。
「向来只有人等他们的道理,哪有他们等人的份。」
掌柜听我说完来迟的缘由,也只能唏嘘着摇头:「唉,总是差了这么一口气啊。」
我黯然地垂下头,默默把绣品交给掌柜,转身往外走。
春日的阳光正好,河堤边桃花嫣红、柳树碧绿,有个小孩子在放风筝,笑得欢快,跑起来没看路,险些绊倒。
「小心点。」我伸手拉住了那孩子。
是个梳着总角的小姑娘,圆圆的眼睛,圆圆的鼻头,笑起来嘴角还有两个小酒窝。
小姑娘清脆地说了声:「谢谢姐姐。」
说完,手里还舞着风筝线,欢快地跑远了。
看着她小小的背影,我的眼睛忽然一阵发胀。若是阿圆还在,能平安长大,大概也会是这般可爱的模样吧。想到这里,我忙低下头,悄悄擦了擦眼角。
不能哭。
娘以前总嘱咐我。
别这么不争气。
「怎么了?」
一方绣着鹰的干净帕子递到了我眼前,耳边传来男人爽朗如秋风的声音。
我抬起头,看到霍猎户那张英俊的脸,他腰间挎着短刀,高大的身躯微微弓着,偏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羁的匪气。
10
「我没哭……」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把帕子推还给他。
霍猎户,名叫霍烨,从我记事起,他就跟着他爹住在半山腰。我狼狈的样子,他见得多了。小时候在小路上被蛇咬,长大难产时差点没挺过来,好几次,都是他救了我。
「霍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霍烨仔细看了看我的眼睛,见我确实没掉泪,才小心翼翼地把帕子收了起来,说道:「下山跟老爹来办点活计,你呢?一个人在这里发呆做什么?」
那帕子…… 好像是从前他生辰时,我送他的谢礼。
我收回落在帕子上的目光,把刚才错过文绣院遴选的事跟他说了。
听完之后,霍烨伸手拍了拍我的头:「别不高兴,错过了你,是他们的损失。」
我勉强笑了笑,提不起什么精神。
「好了,多大点事儿,走,哥请你去清风楼吃饭。」霍烨说着,拉起了我的手。
我说我包袱里有娘做的吃食,霍烨伸头看了一眼,毫不客气地拿了过去,嘴里还说着:「成,那这个就当交换了。」
他也不嫌面点凉了,几口就塞进嘴里,咽下去后说道:「你娘瞧着身子是好多了,还有精神做这些呢。」
「嗯。」我也觉得,娘最近的气色确实好了不少,「等会儿我还要去老郎中那里再拿几服药。对了,上次你送来的人参和药材,真是多谢了。」
霍烨不在意地挑了挑眉:「嗨,都是山里随便挖的,顺手的事。」
清风楼不像樊楼那般讲究,不管是达官显贵还是三教九流,进去都能找到个座位。霍烨给我点了茶饭、烧鹌鹑、紫苏鱼,还有几盘新鲜的樱桃,外加一壶青梅酒。
吃完饭我抢着要付钱,反正用的是林谨知的银子,不花白不花。结果却被霍烨按在了椅子上,他伸出手指,作势要弹我的脑门 —— 小时候他就常这么做。
我下意识地闭上眼,耳边却传来一声轻笑,额头只是被他轻轻弹了一下。
「听话。」
许是喝了点青梅酒的缘故,我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皮,只觉得耳根子一阵阵发烫。
之后霍烨送我去了老郎中在城里开的药堂,取了药,又把我送到城门口。
还没来得及道别,他身后就跟过来一个身形矫健的汉子,朝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别磨蹭,有要紧事。
霍烨摸了摸刀鞘,神情一瞬间变得有些严肃,但他转头看我时,又立刻收敛了神色,把包袱还给我,说道:「等会儿太阳就落山了,天黑了别一个人赶路,要是赶不及,就去我家住,钥匙给你。」
说着,一把钥匙就塞进了我手里。我愣了一会儿,再抬头时,霍烨已经跟着那汉子走远了。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脚下。
我摇了摇头,把钥匙收好,心想还是抓紧时间回家吧,娘还在家里等着我呢。
等赶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
屋子里透着微弱的光亮,门檐下挂着两盏灯笼,在风里轻轻摇晃。
「娘,我回来了。」
我推开房门。
穿堂风呼啸而过,吹起了桌上的纸钱和白幡,直直地扑到我面前。
11
过了好久好久,我都发不出一点声音。
「秋娘……」
堂屋里站着同村的几个婶婶,她们脸上满是悲伤,望着我欲言又止。
娘呢?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明明屋里有光,却像是瞎了一样什么也看不见。我摸索着走进里间,青纱帘后,娘静静地躺着,像是睡着了。
「娘,我回来了。」我跪倒在床前,伸手去拉她的手,不停地摇晃着,「我回来了,您醒醒啊……」
没有任何回应。
我掀开帘子,摸到她冰冷的身体,她身上穿着我过年时给她做的新衣裳,百蝶穿花的样式,上面还绣着一株傲骨嶙峋的墨梅。
当时娘摸着梅花,笑着说,绣得好。梅骨傲立,定能抵过一切雪虐风饕。
婶婶们来拉我:「秋娘,先起来,你娘把后事都安排好了。」
早前娘便预料自己时日不多,无论是棺材还是坟地都自己选好了。昨儿听我说要下山,娘便找到平日交好的几个婶子,嘱托了自己后事。
她说,她就葬在阿圆的旁边,黄泉路上给阿圆做伴。
白事、鼓乐都不要,死了埋了就是,也不必停灵了。
她还说,华儿脾气倔,定不肯她冷冷清清地走。瞒着我,到时我也只能遵循她的遗愿了。
利落果断,好似她是一件亟待丢弃的累赘,不愿我多操一点心。
我没有依她。
停灵,守灵,挂幡,请鬼祝。
抬棺的时候,霍烨和他爹也来了。他像个兄长,轻声细语嘱咐我丧事的禁忌:「抱牌走在前面的时候,不要回头。」
我很平静做完了所有该做的事。
很奇怪。几天来,没有流一滴眼泪。
直到某天清晨,我惊醒,竟发现自己靠在娘的墓碑上。那日薄雾冥冥,四野寂静,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咚。
那么孤独,好似天地之间只有我一个人。
猛然,我便无法自抑地伏在墓碑上哭了起来。恍惚间,我听见衣衫刮到草木的窸窣声,我连忙仰头看过去。
一阵失望。
是那个我看一眼都厌烦的不速之客。
12
林谨知不知怎么找到这里,穿一身素衣,手里拎着祭拜之物。
他看了我一眼,垂下眼睫:「我知道得晚了,抱歉,来迟了。」
「与你不相干。」我冷淡转头,撇开关系。
林谨知充耳不闻,走到墓前,躬身行礼。转而,他目光定在旁边那个小小的土堆,默了少时,在两坟之间半跪下来,一张张烧起了纸钱。
四周灰暗着,独有那一点火光明亮,笼罩在林谨知的侧脸。
我疲惫极了,一时无言。
「阿圆,你给她取的名字吗?」
沉寂了半晌,他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不想跟他讲话,紧闭着嘴。一副漠视的态度。
林谨知自顾自地回答:「定是了,从前你养只小鸡小猫,不是叫林七,就是叫阿元。」
他还以为,女儿的名字是从他那里取来的。
「你想多了。」我蹙眉,「阿圆跟你没关系。」
所谓血缘上的父亲,直到今日才走到亡女的坟前,问一问她的名。
林谨知默然良久:「秋华,有些事你不知道,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让你难过。」
什么鬼话。我听都不想听,径直起身,拍拍衣裙上的灰,往小径上走。
「柳家迟早会亡在我手里!」林谨知忽然在身后说。
我倏然顿住。
林谨知的声音如秋霜,砭骨的寒。
他轻声问我:「如果说你家人被曾经的世交陷害,你一遍一遍在纸上写上仇人之名,只为有朝一日报仇雪恨。终于机会来了,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你唯有狠下心抛妻弃子,免于他们受牵连。
「这事,你做不做?」
他再问。
「如果这条复仇之路注定坎坷,稍有不慎,你自己也会赔进去。于是你藏起真正在意的那个人,故意表面冷待,放松仇人的警惕。
「当那人恨你时,你会不会心如刀割?」
一阵冷风吹过,或许是砂砾进了眼睛,我用力眨了眨,酸涩。
东边有朝阳初升,缓缓金光,驱散阴森的雾。
我望着那光,良久,叹息摇头:「我不恨你,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们,是恩怨两清。」
前路艰难。
「你我……各自珍重。」
我一直没有回头,看不见林谨知是什么神情。
大抵是如释重负吧。
13
我回到往常那样平静的日子,除了有时感觉家里空了些,大了些,没有别的不同。
孝中守制,我也很少出门,接些绣活关在家里,一闭就是好几天。
起初还有村里人怕我想不开,轮流来劝我,说娘生前就要我别固守规矩,守过初孝,便可说亲,找个依靠。
我客客气气谢过他们的关心,其他一概不应。
渐渐,村里人也知道我的古怪秉性,便也不再多来。
唯有一人,难以疏离。
夜深快要吹灯睡觉时,霍烨便来了。
窗户一叩,支开半扇,露出他俊朗如星的笑容,和他从城里带来的七零八碎的吃食玩意。
「华儿,快来拿。」
我无奈走过去。
他怕招惹闲话,一般送了就走,不说二话。我拒绝了不知多少次,他就跟聋了一样,下一次照样送来。
哄小孩似的。
「霍大哥,你真的不用这样,我过得挺好的。」
霍烨又装聋,随意把东西往我怀里一塞,本来要走,忽然想到什么,折身回来,神神秘秘。
「今儿有个新鲜事儿,讲给你听着玩儿啊。」
又来了。
自从上次在城门口,我看到他身后那个黑衣人,便觉得他不是什么普通猎户。后来一次去上坟又撞见他和他老爹挖坑埋尸。
这才知道他们一家都是江湖中人,干的都是刀尖舔血的生意,倒也不是给钱就什么人都杀。他们一派讲善恶规矩,重恩情,自由如风,像话本里的侠客。
估摸平日没有什么可以扯闲话炫耀的人,霍烨摆明身份后,便常常给我讲那些江湖趣事,见我听得瞪大眼睛,还以为我喜欢听。
殊不知我都是被其中血雨腥风的恩仇快意吓的,每次听完,晚上都得心惊胆战好久才睡得着。
我鼓起勇气准备婉拒:「霍大哥,其实我……」
霍烨和我一起开口:「老爹接到一个活,请他杀一个将军府的人,你猜,雇主是谁?」
透过霍烨黑亮的眼睛,我看到自己惊慌的倒影。
我没猜是谁,反倒问,那人要杀谁。
霍烨压低声音,在寂寥的深夜,听着悚然。
「柳二姑娘,柳灵芸。」
啊。
是那人入秋将要娶的妻。
14
霍老爹对这桩活有些迟疑。
想要达成合作,雇主就必须拿出杀人的缘由。
霍烨告诉我,按规矩,柳家当初陷害林家,林母的死甚至还有柳灵芸的参与。
林母当年不喜柳灵芸,私下不肯与柳家结亲。柳灵芸怀恨在心,在林家满门入狱那天,给林母的饭菜里混下了毒药。
林谨知说过,柳家满门总有一天会覆灭在他手里。我没想到,这第一刀,砍向的会是柳灵芸。
但霍家一派从不杀女人。
霍老爹思虑再三,没有接下。
时近三伏天,暑气蒸溽。我听着霍烨的话,手心一阵阵冒冷汗。
林谨知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那种人。
这晚,我睡不安稳,惊醒不断,做了很多关于从前的梦,但又很快散了,记不清。
唯有一个场景,忘不掉。
那是我第一次在山崖下见到林谨知,从前只在爹口里听过,林家的七郎,最小的公子。
说他锦衣玉食,仆从如云。
但我看到的不是那样。这个林谨知,孤零零,无声息,一个人遍体鳞伤地昏在草丛里,脚上的鞋都走丢了,像个乞丐。
我唤他:「林谨知。」
他睁开眼,恍惚望过来,慢慢流下两行血泪,问我:
「华儿,你知道,心如刀割的滋味吗?」
呼——
窗被大风吹开,我猛地醒来,心跳沉重,久久不平。
第二日,柳灵芸吊死在家中的消息便传遍了整座汴京城。
15
这死,来得突然。
将军府封锁宅门五日,柳将军数次往皇后那里去痛哭。可这回皇后却疏离了很多。
大街小巷都是柳氏的风言风语。
有人说:「官家连柳家女儿的死都不管了,可见柳家外戚这棵大树要倒了!」
我走过大相国寺,周围的香客也议论:
「可惜那位状元郎,娘子还没娶进门,高枝儿就折了。」
「这有什么,折了一个后头还有着呢,他那样貌才气还怕做不成婚姻?」
「只是可惜那柳二,年纪轻轻,怎么忽然想不开呢,别是撞鬼了吧?」
声音渐渐压低,隐约听有人猜测,说:「你忘了昨儿是什么日子,中元节!每年这时柳家都要上宝华寺捐数千两银子的香火钱,柳二也要去祈福,谁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孽,许是报应也未可知……」
人群走远,我听不到了。
我摇摇头,不再乱想,走进绫锦楼,照例将绣的活计齐数交给了掌柜。
掌柜的有些忙,我在活计那里结了钱,便想离开。谁知到门口时,掌柜叫住我。
「秋娘,等等。」他急步过来,笑道,「先别忙,有好事儿。」
原来上次我错过了遴选,掌柜专门把我绣的缎子留下来,没有卖。待内宫有人来时,拿出来帮我引荐了。
「宫里的黄嬷嬷很是喜欢,说要破格让你进文绣院呢!」
我怔然望着掌柜:「真的?」
「这还有假!」掌柜笑道,「过些日文书就下来了。」
他说起我家中身世,叹道:「你是个好姑娘,做活什么都精细,人也纯诚,只是时运差了些,不过,往后啊,会越来越好的。」
我感激不已,连说了好多句「多谢」。
柳暗花明。
再走出绫锦楼已是另一番天地。
霍烨办完事在外头柳树下等我,身躯高瘦挺拔,嘴里懒懒咬着根草叶,细碎的金光从他眉目斑驳流淌。
我忍不住朝他小跑。
霍烨看见我,慢慢直起身子,嘴角那抹吊儿郎当的笑还没勾起来,被我跑过来抓住他袖子,他吓一跳。
「这么高兴,捡钱了小祖宗?」
我说了适才的好事,他笑起来:「厉害啊,咱们华儿也是皇城里的人了。」
然后他开始掰着指头算:「工钱应该不少,养我足够了。」
我撇嘴:「怎么是我养你?」
他露出挖坑的狡黠笑容:「你不养我,我养你也成啊,别的不求,给个名分,我当天就入赘。」
不要脸。
我捂住耳朵快步往前走。
霍烨轻笑着,慢悠悠迈着长腿跟在我身后。
天边,火烧云璀璨。
这次,我不用一个人走夜路。
16
一年,一年,春过秋尽,寒梅香。
当我走过村里学堂,听里面摇头晃脑的孩童又念到庄子的「人生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时,已是我和霍烨成婚的第四年了。
我挎着篮子,如从前那般上山给爹娘和阿圆烧纸。小径的荆棘已被霍烨铲除干净,坟头的草也不必我清理,他总能早我一步上山。
这几年的清明,除了我和霍烨摆的,常常还会多出一份贡品。
我们猜到是谁,彼此默然。
霍烨没有阻止,只是往往下一次,他必要摆出更丰盛精致的贡品,放在正中间,以示他才是我的正头夫婿。
关于那个人,我知道得不多,霍烨更是连名字都不愿提。
只是听说,他在柳二死后也没有再娶,于是和柳家人走得愈发亲近。柳将军哪里知道当初他自以为瞒天过海的陷害早已被林谨知知晓。养虎为患, 还沾沾自喜。
很快, 凭借着柳家人的信任,林谨知收集到更多证据。加上柳府这些年仗着外戚身份耀武扬威,在江南侵占田地,受贿成风,贪污税银。桩桩件件, 早就引得圣上不满。
随着柳氏一日日在官家那里失去恩宠, 林谨知不顾官途, 一股脑当殿跪下, 当朝弹劾。
树倒猢狲散,一时朝中攻讦纷纭。林谨知忍辱负重这么多年, 终于搞垮了柳家,给家人报了仇。
只是闹得这样大, 他也在朝中待不下去了, 便辞了官。
再后来,我就没有他的消息了。
……
过了几日,便是七夕。
霍烨抱着女儿桉桉,一手牵着我,一起去城里看灯会。
绫锦楼的掌柜会做生意, 猜中灯谜就得一匹宫中汴绣绸缎。其中好多都是我的手艺。
「我要我要,爹爹快去猜!」桉桉眼睛发光,使唤霍烨。
霍烨头疼死了, 要他耍刀装潇洒杀个把人容易, 什么诗书灯谜, 简直要他的命。
可他有了女儿后,便和老爹洗手退隐, 不造杀孽,说要给我和桉桉积德。
所以也不能把绫锦楼的掌柜绑了揍一顿。
霍烨只好皱着鼻子挤进人群,愁眉苦脸望着灯。
桉桉等了一会, 不耐烦了,小声对我说:「爹爹好笨, 娘, 我们先去别的地方玩儿吧。」
我笑了,揪了下她玲珑小巧的鼻子:「调皮。」
「娘最好啦。」她撒娇, 拉着我的袖子往鳌山灯那里跑。
我无奈道:「慢点。」
她跑得飞快,不一会就在那最大的灯下面,眼眸亮晶晶盯着。我不过一错眼, 再望过去, 她手里多了盏小兔子灯。
我走过去, 问:「谁给的?」
桉桉摇头:「没看清。」
「以后陌生人的东西不准要, 听到没。」我担忧嘱咐。
她一本正经点头,乖乖握住我的手,走了几步,她忽然抬头:「那人袖口绣着墨竹,我在娘图本里的花样里看到过。」
我怔了怔,听桉桉困惑道:
「娘,那人好奇怪,他叫我阿圆。」
倏忽, 温风徐徐,吹晃满街灯笼, 流光乱舞。
我顿住脚步。
然而,前边霍烨举着灯笼和缎子朝我跑来, 笑眼明亮:「瞧!我赢了!」
于是我回过神,低眸和桉桉对视一笑。接着霍烨长臂展开, 把我和桉桉都抱在了怀里。
往事的风, 吹过了,就是过去了。
日子,是要往前过的。
【全文完】
来源:幸褔